第三章 洛伊德
洛伊德最大限度地偏转身体，让巨人的躯干主体堪堪躲过尤利西斯的攻击，代价是巨人的右侧的三条手臂均被羽翼末端发出的光刃切断。他感知到三条手臂正在脱离巨人的躯体，重重地坠落。那种感觉就像看着垂死的鸟儿无力地坠向地面。
被切断的手臂断口表面布满了蠕动的肉芽，有几根血肉藤蔓从地底钻出，想要与肉芽对接，却被事先戒备的尤利西斯以突然延伸出的刀刃状羽翼再次切断。没了来自地底的补充，三条手臂的恢复速度慢了不少。
目睹着这一切，洛伊德不由生出欣慰、赞许和些许怅惘的复杂情绪。
他还记得自己与尤利西斯相遇时的场景。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雨天，他隐匿身份视察城市，在小巷里看到一群男孩正在围攻一个年龄比他们小上一点的男孩，男孩怀里抱着一只受伤的小猫。
这群男孩都是福利院出身，这从他们身上的统一着装就能看出来：不算很好也不算太差的粗棉麻衣服，胸口处印有真知教会的标志和福利院的名字。他们的对话顺着风声隐隐传来，洛伊德由此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情其实很简单，生活在福利院的孩子也不全是内心健全阳光，沐浴在主的光辉之下的。同样福利院出身的洛伊德很清楚，越是物质匮乏的环境中越是容易滋生阴暗的心理和毫无缘由的恶意。被阴暗恶意支配内心的孩子们往往会结成小团体，欺负那些年纪比自己小又不肯融入他们的孩子，又或是向人以外的弱小生物发泄这股恶意。
洛伊德走进小巷，驱散了那群欺凌弱小的孩子。怀中抱着小猫的男孩礼貌而拘谨地向他道谢。当洛伊德表面自己是教会的神职人员，并许诺给予男孩一些帮助时，淋在雨中的男孩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希望洛伊德找医生医治好这只小猫。
雨水打湿了男孩的头发，朦胧的水汽中，那双清澈的湛蓝色眼睛给了洛伊德极深的印象。
“我会找到负责的医生帮忙医治这只小猫的。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需要帮助的事吗？我可以向福利院反映那群男孩虐待小猫的事，如果你担心自己之后还会受到欺凌，我也可以帮你申请转到其他更好的福利院。”
“不用了，先生。我在这里就好。我只有一个请求，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为那只小猫找到一户愿意收养的好人家。”男孩似乎有所顾虑，给出了这样的答复。
“我向你承诺。”洛伊德从男孩手里接过小猫，轻轻安抚着这只不舍地喵喵直叫的小生灵，“我能看出来，你和这只小猫的感情一定很好。”
男孩摇了摇头：“不，先生，我是今天第一次见到它。但我妹妹很喜欢小猫，所以我希望她喜欢的东西可以好好的生活下去。”
谈到妹妹时，洛伊德注意到男孩的脸上流露出柔和的线条。
“你还有一个妹妹吗？”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明白了男孩刚才的顾虑所在，补充道：
“当然，我刚才说的转院也包括你妹妹。你们可以一起去新的福利院。”
“不用了，先生。我妹妹患了很重的病，已经在一年前过世了。她的墓碑就立在离这里不远的公共墓园。如果我去了其他地方，我担心她会很寂寞。嬷嬷们说过，我的妹妹被主召到了天国，成为了服侍主左右的天使。只要对着墓碑祈祷，我的声音就可以传递到天国的妹妹那里。”
蓦然间，洛伊德心中一处埋藏了很多年的柔软角落被触动了。心弦轻轻拨弹，发出苦涩的声响，在内心深处泛起一阵细小的涟漪。
不知不觉地，男孩的身影和过去的自己重合在一起，他在恍惚间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消失了很久很久，被他深埋在心底的女孩的身影。
“要连同我的那份一起幸福的活下去呀。”
记忆中的她虚幻地微笑着，身影像泡沫般破碎。
洛伊德怔在原地，久久才回过神来。那之后，他下了一个决定。他拉起男孩的手，在下属的诧异神情中带着男孩走进了白鸢尾宫，以教皇的身份亲自为其洗礼，然后将其引荐到了最好的神学院。周围的人一度以为这个出身福利院的男孩是教皇失散多年的私生子。
洛伊德当上教皇后从未因一己私欲而动用过权力，而在这件事上，他对表示异议的其他大主教这样说道：
“诸位的孩子中有不少都是让我为其洗礼，引荐到最优秀的神学院去的。如果诸位的孩子可以，为什么一个福利院出身的孩子不行呢？”
没人知道教皇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格外照拂一个出身平凡的男孩，也许就连男孩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在男孩满心踌躇，即将前往神学院上学的那一天，洛伊德特意将他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厅。
教廷里的众人上到主教，下到侍女和卫兵纷纷猜测那天的教皇办公厅内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对话。难道真如流言所说那般，这个名叫尤利西斯的男孩是教皇上位前留下的私生子？
但那天洛伊德只是摸了摸尤利西斯的头，用温和的语气对他说了这样一段话：
“你会在那所学校学到很多东西，开拓自身的视野，扩宽人生的际遇选择。你的起点和那里的其他孩子不同，如果有一天学校的生活让你感到艰难痛苦，那么选择逃避也没关系。伟大也好，平凡也罢，我们只要活好自己的人生就足够了，不要为自己是所谓教皇看好的孩子而抱有压力。”
“只是，有一点我希望你能记住——还记得我们相遇的那个雨天吗？那时你勇敢地保护了那只受到坏孩子虐待的小猫。你对我说因为你过世的妹妹喜欢猫，你希望她喜欢的东西能好好活下去。”
“我想，对你妹妹来说，她热爱的美好事物的名单里也一定有你的名字。因此我希望你无论今后做出何种选择，都不要舍弃那天救助小猫时的勇敢、正直和善良。你要连同你妹妹的那份一起，好好的、幸福的活下去。”
世人皆说命运是世间最为虚无缥缈之物。许多年前的那个雨天，洛伊德与年幼的尤利西斯的相遇不过是一个偶然。高高在上的教皇被男孩的话语牵动心弦，改变了男孩之后的人生轨迹。
而在因果的层层交叠下，像是无形之中有只看不见的大手拨弄着历史的书页，这颗原本埋没在角落里无人注意的幼苗最终成长为了一颗庇护众生的参天巨树，作为计划最后的阻碍遮挡在洛伊德面前。
血肉巨人的躯体内部，洛伊德脸上浮现出苦涩又欣慰的表情。他苦涩于在自己人生的最后时刻还要和昔日的学生上演相杀的戏码；而欣慰之处又在于面对宣称要颠覆世界的狂人，即便对方是栽培过自己的老师，尤利西斯仍毫不迟疑地坚定站在了人类这边。
人心很容易在岁月的冲刷下腐朽变质。维持一颗不曾改变的初心，就像雕琢一块世上最为纯净的宝石。
若干年前，洛伊德在街角小巷里遇到了那个眼神清亮的男孩，给予了他优渥的全新生活。此后他一直在派人持续关注尤利西斯的成长，报告显示男孩变得比以前更加内敛、成熟，也更加坚韧而正直。
——也差不多该是时候了。
洛伊德默数着尤利西斯进入神降状态的时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战况正处于劣势状态。洛伊德操控的血肉巨人远没有他事先表现得那般迎刃有余。伤痕累累的巨人狼狈地支撑着身体，只能靠着高速愈合的血肉勉强维持躯体形态。
巨人也利用被充分改造的白鸢尾宫发动过几次借助地形优势的奇袭，却都未能给尤利西斯造成足够损伤。而且同种类型的奇袭发动过一次后，后续相同的策略对尤利西斯便不再有效，反而会成为尤利西斯快速削减巨人实力的机会。
然而面对不容乐观的战局，洛伊德却像一个即将卸下重负的疲惫旅人，心中弥漫着前所未有的轻松感。
为了达成目的，他欺骗过太多太多的人，说出过数不胜数的谎言。在今天这场几乎全部是由谎言构成的狂人似的对话中，唯有一句话是他内心最真切的想法——他的确等待这一天等了太久。
真知之神赐下的深厚宠爱与祝福长久环绕他的身体，让他长久保持着年轻，仿佛岁月在他身上留不下一丝痕迹。可洛伊德的内心早已像饱经风霜的岩石，布满了细密的裂痕。
是啊，他就像一个中了永生魔咒的鬼魂，在这世上已经飘荡了整整一百年。一百年的时光像是一场看不见旅途尽头的漫长跋涉，他是行走在这场跋涉中的一位僧侣，将行就木，白发苍苍，用枯槁的双脚行走在心灵的荒漠里，一路拖出深深的痕迹。
他几经身心俱疲，想要就此力竭倒下，又总是会被耳边不断徘徊的呢喃耳语唤起，重新回到这场没有边际的跋涉之中。
如今，漫长的旅途终于迎来了它的终点，他也终于能让“祂”从这无涯的苦难中得到解放了。
为了搭建这最后的舞台，他深入覆灭古国地底深处的遗骸，从中找到了用以撬动时弦的真理；他研究利用死物创造生命的禁忌，将无机物制造成侍从和形似人体的血肉，用以向世人昭告教皇已然步入邪道、无可救药；他在至高的圣所里布置亵神的祭坛，用禁忌亵渎的符号涂满神圣宫殿内的每一个角落；他对崇拜自己的学生说出真知之神早已抛弃凡人的谎言，将自己扮演成一个沉溺在狂乱理想中的疯子，以求他的学生可以下定决心杀死自己，使自己的死亡成为仪式发动的锚点……
而理所当然的，这一切都被那位掌握着知识与真理、被信徒们认为是全知的神祇看在眼里。时至此时此刻，洛伊德仍能感受到那位神祇以柔和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毫不吝惜地把祂能赐予凡人的全部祝福投射到自己身上，而祂的建言和神启也依然不知厌倦地在他的耳畔萦绕徘徊。
由无尽的知识与真理层层叠叠构成的人类根本无法辨别理解的交叠声音中，洛伊德分辨出了他唯一能听懂的那个声音。那声音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单调语句，发出轻灵空旷的声音：
“……快逃……”
“…….”洛伊德垂下眼角，没有回应。
“……快逃……”
重复的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与巨人躯干外交战产生的声响正好重叠在一起，震动着洛伊德的鼓膜。
洛伊德轻轻呼了一口气。少见地，他用轻柔的语气给予那个声音以回应，又像是把埋在心里的想法讲述给自己听：
“可我逃了太久太久，已经很疲倦了。从八十年前的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变成了一场漫无目的的逃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只是遵从本能地吞咽食物，机械性地呼吸，为逃避现实、麻木自己而投身于教会的救济事业中，夜晚则躲在狭小的房间里，为了寻求慰藉一遍遍发疯似的翻阅圣典。”
“后来过去了十年时间。异质的灵魂，禁忌的身世，还有暗地里的一些权力争夺使我在因缘际会下登上了教皇的宝座。老教皇将教皇的宝冠和黄金权杖交付到我手上时，我捧着这世上最为沉重的权力，却觉得自己是世上最空虚的人。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仍和十年前一样，只是一个提着线的空洞人偶，一具内部空空如也的躯壳。”
“听我说，■■。”洛伊德轻声呼唤祂的名字。音节刚从他口中说出，尚在空气中以波形的形式传递时便被扭曲，化为刺耳的杂乱声响。
“听我说。时至今日，我的夙愿即将终了，我终于找到了能将你从这无休止的苦难中得以解放的方法了。”洛伊德轻轻地笑了，不同于在尤利西斯面前演绎出的狂人似的笑容，这是他卸下伪装的面具后最为真实的情感表露。
“我从未觉得自己那不应容于世间的异质灵魂是如此轻盈，像一根没有重量的羽毛。所以，请让我就这样安眠吧。请让我如愿以偿的躺在自己打造的棺椁里，享受死亡世界的长久寂静吧。我不需要再逃避下去了，我们都不需要再逃避下去了。”
洛伊德说完后，那个声音短暂地沉默了。几秒后，略微有些固执的声音再次响起：
“……快逃……活下去……”
“没关系的。”洛伊德摇了摇头。接着他又想到了什么，对那个声音嘱托道：
“比起这个，■■，等到降神仪式结束的那个瞬间，你可以把那个献祭自己的孩子还回来吗？只要你不主动吃掉他，我就可以用逆光禁典的力量让他的灵魂重新回溯到未污染的状态。只是回溯一个人身上几分钟的时间，这对逆光来说轻而易举。”
“他真的是一个很优秀的孩子，不是吗？如果我的计划失败，没能成功拨动那根执拗的时弦，我们至少要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份火种。假以时日，那个孩子会代替我成长为新的教皇，引领人类在这个脆弱却美好的世界中坚韧地延续下去。”
声音没有回应，但洛伊德能感受到祂投身在他身上的那道柔和目光此刻似乎染上了些许悲伤。
恍然间，他感觉到一缕属于宏伟存在的气息正从高位维度飞速靠近物质界，最终在离物质界只有薄薄一层阻隔的位置停了下来。真知神降下了千片羽翼中的一片，停留在只比洛伊德的头高出一点的高位维度中。只要神祇的真身不直接接触物质界，就不会对凡人的世界造成污染。
祂小心翼翼地伸出羽翼，轻柔抚摸洛伊德的头顶。除洛伊德外无人能看到的高位空间中，圣洁的纯白羽毛如大雪般纷纷扬扬地洒落，似是在举行一场神圣肃穆的送行。
“谢谢你，■■。”他抬起手臂，同样轻缓触摸着那片物质界中不存在的羽翼。随后，他将全部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外部的战场上。
被切断的手臂断口表面布满了蠕动的肉芽，有几根血肉藤蔓从地底钻出，想要与肉芽对接，却被事先戒备的尤利西斯以突然延伸出的刀刃状羽翼再次切断。没了来自地底的补充，三条手臂的恢复速度慢了不少。
目睹着这一切，洛伊德不由生出欣慰、赞许和些许怅惘的复杂情绪。
他还记得自己与尤利西斯相遇时的场景。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雨天，他隐匿身份视察城市，在小巷里看到一群男孩正在围攻一个年龄比他们小上一点的男孩，男孩怀里抱着一只受伤的小猫。
这群男孩都是福利院出身，这从他们身上的统一着装就能看出来：不算很好也不算太差的粗棉麻衣服，胸口处印有真知教会的标志和福利院的名字。他们的对话顺着风声隐隐传来，洛伊德由此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情其实很简单，生活在福利院的孩子也不全是内心健全阳光，沐浴在主的光辉之下的。同样福利院出身的洛伊德很清楚，越是物质匮乏的环境中越是容易滋生阴暗的心理和毫无缘由的恶意。被阴暗恶意支配内心的孩子们往往会结成小团体，欺负那些年纪比自己小又不肯融入他们的孩子，又或是向人以外的弱小生物发泄这股恶意。
洛伊德走进小巷，驱散了那群欺凌弱小的孩子。怀中抱着小猫的男孩礼貌而拘谨地向他道谢。当洛伊德表面自己是教会的神职人员，并许诺给予男孩一些帮助时，淋在雨中的男孩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希望洛伊德找医生医治好这只小猫。
雨水打湿了男孩的头发，朦胧的水汽中，那双清澈的湛蓝色眼睛给了洛伊德极深的印象。
“我会找到负责的医生帮忙医治这只小猫的。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需要帮助的事吗？我可以向福利院反映那群男孩虐待小猫的事，如果你担心自己之后还会受到欺凌，我也可以帮你申请转到其他更好的福利院。”
“不用了，先生。我在这里就好。我只有一个请求，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为那只小猫找到一户愿意收养的好人家。”男孩似乎有所顾虑，给出了这样的答复。
“我向你承诺。”洛伊德从男孩手里接过小猫，轻轻安抚着这只不舍地喵喵直叫的小生灵，“我能看出来，你和这只小猫的感情一定很好。”
男孩摇了摇头：“不，先生，我是今天第一次见到它。但我妹妹很喜欢小猫，所以我希望她喜欢的东西可以好好的生活下去。”
谈到妹妹时，洛伊德注意到男孩的脸上流露出柔和的线条。
“你还有一个妹妹吗？”他想了想，觉得自己明白了男孩刚才的顾虑所在，补充道：
“当然，我刚才说的转院也包括你妹妹。你们可以一起去新的福利院。”
“不用了，先生。我妹妹患了很重的病，已经在一年前过世了。她的墓碑就立在离这里不远的公共墓园。如果我去了其他地方，我担心她会很寂寞。嬷嬷们说过，我的妹妹被主召到了天国，成为了服侍主左右的天使。只要对着墓碑祈祷，我的声音就可以传递到天国的妹妹那里。”
蓦然间，洛伊德心中一处埋藏了很多年的柔软角落被触动了。心弦轻轻拨弹，发出苦涩的声响，在内心深处泛起一阵细小的涟漪。
不知不觉地，男孩的身影和过去的自己重合在一起，他在恍惚间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消失了很久很久，被他深埋在心底的女孩的身影。
“要连同我的那份一起幸福的活下去呀。”
记忆中的她虚幻地微笑着，身影像泡沫般破碎。
洛伊德怔在原地，久久才回过神来。那之后，他下了一个决定。他拉起男孩的手，在下属的诧异神情中带着男孩走进了白鸢尾宫，以教皇的身份亲自为其洗礼，然后将其引荐到了最好的神学院。周围的人一度以为这个出身福利院的男孩是教皇失散多年的私生子。
洛伊德当上教皇后从未因一己私欲而动用过权力，而在这件事上，他对表示异议的其他大主教这样说道：
“诸位的孩子中有不少都是让我为其洗礼，引荐到最优秀的神学院去的。如果诸位的孩子可以，为什么一个福利院出身的孩子不行呢？”
没人知道教皇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格外照拂一个出身平凡的男孩，也许就连男孩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在男孩满心踌躇，即将前往神学院上学的那一天，洛伊德特意将他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厅。
教廷里的众人上到主教，下到侍女和卫兵纷纷猜测那天的教皇办公厅内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对话。难道真如流言所说那般，这个名叫尤利西斯的男孩是教皇上位前留下的私生子？
但那天洛伊德只是摸了摸尤利西斯的头，用温和的语气对他说了这样一段话：
“你会在那所学校学到很多东西，开拓自身的视野，扩宽人生的际遇选择。你的起点和那里的其他孩子不同，如果有一天学校的生活让你感到艰难痛苦，那么选择逃避也没关系。伟大也好，平凡也罢，我们只要活好自己的人生就足够了，不要为自己是所谓教皇看好的孩子而抱有压力。”
“只是，有一点我希望你能记住——还记得我们相遇的那个雨天吗？那时你勇敢地保护了那只受到坏孩子虐待的小猫。你对我说因为你过世的妹妹喜欢猫，你希望她喜欢的东西能好好活下去。”
“我想，对你妹妹来说，她热爱的美好事物的名单里也一定有你的名字。因此我希望你无论今后做出何种选择，都不要舍弃那天救助小猫时的勇敢、正直和善良。你要连同你妹妹的那份一起，好好的、幸福的活下去。”
世人皆说命运是世间最为虚无缥缈之物。许多年前的那个雨天，洛伊德与年幼的尤利西斯的相遇不过是一个偶然。高高在上的教皇被男孩的话语牵动心弦，改变了男孩之后的人生轨迹。
而在因果的层层交叠下，像是无形之中有只看不见的大手拨弄着历史的书页，这颗原本埋没在角落里无人注意的幼苗最终成长为了一颗庇护众生的参天巨树，作为计划最后的阻碍遮挡在洛伊德面前。
血肉巨人的躯体内部，洛伊德脸上浮现出苦涩又欣慰的表情。他苦涩于在自己人生的最后时刻还要和昔日的学生上演相杀的戏码；而欣慰之处又在于面对宣称要颠覆世界的狂人，即便对方是栽培过自己的老师，尤利西斯仍毫不迟疑地坚定站在了人类这边。
人心很容易在岁月的冲刷下腐朽变质。维持一颗不曾改变的初心，就像雕琢一块世上最为纯净的宝石。
若干年前，洛伊德在街角小巷里遇到了那个眼神清亮的男孩，给予了他优渥的全新生活。此后他一直在派人持续关注尤利西斯的成长，报告显示男孩变得比以前更加内敛、成熟，也更加坚韧而正直。
——也差不多该是时候了。
洛伊德默数着尤利西斯进入神降状态的时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战况正处于劣势状态。洛伊德操控的血肉巨人远没有他事先表现得那般迎刃有余。伤痕累累的巨人狼狈地支撑着身体，只能靠着高速愈合的血肉勉强维持躯体形态。
巨人也利用被充分改造的白鸢尾宫发动过几次借助地形优势的奇袭，却都未能给尤利西斯造成足够损伤。而且同种类型的奇袭发动过一次后，后续相同的策略对尤利西斯便不再有效，反而会成为尤利西斯快速削减巨人实力的机会。
然而面对不容乐观的战局，洛伊德却像一个即将卸下重负的疲惫旅人，心中弥漫着前所未有的轻松感。
为了达成目的，他欺骗过太多太多的人，说出过数不胜数的谎言。在今天这场几乎全部是由谎言构成的狂人似的对话中，唯有一句话是他内心最真切的想法——他的确等待这一天等了太久。
真知之神赐下的深厚宠爱与祝福长久环绕他的身体，让他长久保持着年轻，仿佛岁月在他身上留不下一丝痕迹。可洛伊德的内心早已像饱经风霜的岩石，布满了细密的裂痕。
是啊，他就像一个中了永生魔咒的鬼魂，在这世上已经飘荡了整整一百年。一百年的时光像是一场看不见旅途尽头的漫长跋涉，他是行走在这场跋涉中的一位僧侣，将行就木，白发苍苍，用枯槁的双脚行走在心灵的荒漠里，一路拖出深深的痕迹。
他几经身心俱疲，想要就此力竭倒下，又总是会被耳边不断徘徊的呢喃耳语唤起，重新回到这场没有边际的跋涉之中。
如今，漫长的旅途终于迎来了它的终点，他也终于能让“祂”从这无涯的苦难中得到解放了。
为了搭建这最后的舞台，他深入覆灭古国地底深处的遗骸，从中找到了用以撬动时弦的真理；他研究利用死物创造生命的禁忌，将无机物制造成侍从和形似人体的血肉，用以向世人昭告教皇已然步入邪道、无可救药；他在至高的圣所里布置亵神的祭坛，用禁忌亵渎的符号涂满神圣宫殿内的每一个角落；他对崇拜自己的学生说出真知之神早已抛弃凡人的谎言，将自己扮演成一个沉溺在狂乱理想中的疯子，以求他的学生可以下定决心杀死自己，使自己的死亡成为仪式发动的锚点……
而理所当然的，这一切都被那位掌握着知识与真理、被信徒们认为是全知的神祇看在眼里。时至此时此刻，洛伊德仍能感受到那位神祇以柔和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毫不吝惜地把祂能赐予凡人的全部祝福投射到自己身上，而祂的建言和神启也依然不知厌倦地在他的耳畔萦绕徘徊。
由无尽的知识与真理层层叠叠构成的人类根本无法辨别理解的交叠声音中，洛伊德分辨出了他唯一能听懂的那个声音。那声音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单调语句，发出轻灵空旷的声音：
“……快逃……”
“…….”洛伊德垂下眼角，没有回应。
“……快逃……”
重复的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与巨人躯干外交战产生的声响正好重叠在一起，震动着洛伊德的鼓膜。
洛伊德轻轻呼了一口气。少见地，他用轻柔的语气给予那个声音以回应，又像是把埋在心里的想法讲述给自己听：
“可我逃了太久太久，已经很疲倦了。从八十年前的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变成了一场漫无目的的逃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只是遵从本能地吞咽食物，机械性地呼吸，为逃避现实、麻木自己而投身于教会的救济事业中，夜晚则躲在狭小的房间里，为了寻求慰藉一遍遍发疯似的翻阅圣典。”
“后来过去了十年时间。异质的灵魂，禁忌的身世，还有暗地里的一些权力争夺使我在因缘际会下登上了教皇的宝座。老教皇将教皇的宝冠和黄金权杖交付到我手上时，我捧着这世上最为沉重的权力，却觉得自己是世上最空虚的人。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仍和十年前一样，只是一个提着线的空洞人偶，一具内部空空如也的躯壳。”
“听我说，■■。”洛伊德轻声呼唤祂的名字。音节刚从他口中说出，尚在空气中以波形的形式传递时便被扭曲，化为刺耳的杂乱声响。
“听我说。时至今日，我的夙愿即将终了，我终于找到了能将你从这无休止的苦难中得以解放的方法了。”洛伊德轻轻地笑了，不同于在尤利西斯面前演绎出的狂人似的笑容，这是他卸下伪装的面具后最为真实的情感表露。
“我从未觉得自己那不应容于世间的异质灵魂是如此轻盈，像一根没有重量的羽毛。所以，请让我就这样安眠吧。请让我如愿以偿的躺在自己打造的棺椁里，享受死亡世界的长久寂静吧。我不需要再逃避下去了，我们都不需要再逃避下去了。”
洛伊德说完后，那个声音短暂地沉默了。几秒后，略微有些固执的声音再次响起：
“……快逃……活下去……”
“没关系的。”洛伊德摇了摇头。接着他又想到了什么，对那个声音嘱托道：
“比起这个，■■，等到降神仪式结束的那个瞬间，你可以把那个献祭自己的孩子还回来吗？只要你不主动吃掉他，我就可以用逆光禁典的力量让他的灵魂重新回溯到未污染的状态。只是回溯一个人身上几分钟的时间，这对逆光来说轻而易举。”
“他真的是一个很优秀的孩子，不是吗？如果我的计划失败，没能成功拨动那根执拗的时弦，我们至少要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份火种。假以时日，那个孩子会代替我成长为新的教皇，引领人类在这个脆弱却美好的世界中坚韧地延续下去。”
声音没有回应，但洛伊德能感受到祂投身在他身上的那道柔和目光此刻似乎染上了些许悲伤。
恍然间，他感觉到一缕属于宏伟存在的气息正从高位维度飞速靠近物质界，最终在离物质界只有薄薄一层阻隔的位置停了下来。真知神降下了千片羽翼中的一片，停留在只比洛伊德的头高出一点的高位维度中。只要神祇的真身不直接接触物质界，就不会对凡人的世界造成污染。
祂小心翼翼地伸出羽翼，轻柔抚摸洛伊德的头顶。除洛伊德外无人能看到的高位空间中，圣洁的纯白羽毛如大雪般纷纷扬扬地洒落，似是在举行一场神圣肃穆的送行。
“谢谢你，■■。”他抬起手臂，同样轻缓触摸着那片物质界中不存在的羽翼。随后，他将全部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外部的战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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