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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少女

    真知历4053年,繁花之月,法尔涅斯王国,旧王都夏绿蒂市。

    井然有序的红砖瓦建筑坐落在错落有致的城区中,积木般的尖塔笔直指向天空,在有着古老历史、由鹅卵石铺成的步行街道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剪影。

    这是一座以过去眠梦教会的圣女“夏绿蒂”的名字命名的城市。据说在数百年前的遥远过去,被梦神宠爱的少女便是在这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城市中诞生的。彼时法尔涅斯王国已将王都迁至异地,不过就算是旧王都,土地地价仍是寸土寸金。但待到圣女夏绿蒂巡历诸国传播教义的旅途结束后,王国特意为这位声名远扬的虔诚圣女赠与了一大块土地。后来这块土地被夏绿蒂捐赠给了眠梦教会,修建成了赫赫有名的圣夏绿蒂修道院。

    自迁都以来,法尔涅斯王国便奉真知教会为国教,国民也大多都是真知教理的信徒。不过由于真知教会允许多教共存的理念,这座以他教圣女命名的城市仍保留着数百年来不曾褪色的古韵光辉。

    时至今日,圣夏绿蒂修道院被改造为了容纳多教教义、广泛培养神学人才的知名神学学府,也以王国知名的观光胜地而闻名。每逢春季,便会有大批境内或异国的观光客乘着炼金动力驱动的列车,沿着晃晃悠悠的慢速铁轨造访这座城市。他们在月桂树的落花中眺望立于山崖上的修道院的剪影,手中捧着旧书市场中淘来的古旧书籍,享受这座古老城市带来的宁静。

    时下正逢春末,距离举国欢庆的春日庆典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之久,热闹的观光人流散退了七八成,夏绿蒂市一下子从空前的热闹中冷清下来,只剩下定居在这里的居民和寥寥无几的旅客。

    总得来说,这是一座生活节奏很慢的城市。夏绿蒂市的人们早已适应这种慢悠悠的生活,而城市也同样适应了这群放松惬意的人们。咖啡馆和旧书店在大街小巷遍地开花,路边随处可见端着咖啡和古旧书籍、驻足在街头的行人;因为交通需求不高,除了几条连通交通主干的大道,其余地方也尽是铺着细碎鹅卵石、无法供礼车和有轨电车行驶的石子路。

    这是一个平凡的午后,店内没有生意的人们大多拉出椅子摆在街道两旁,一边晒着阳光一边闲来无事地翻阅报纸。唯有一个中年男人没有融入进这悠闲的街景,他行色匆匆,手中提着一个黑色的手提箱,头上戴着似乎是用以遮蔽太阳的宽大风帽。这未免让人感到有些奇怪——此刻天气正好,阳光温和而惬意,日光显然没有强烈到让人需要用帽子遮阳的程度。

    从神色上看,他似乎显得相当焦急。男人的双腿以极快速度大幅迈动,豆大的汗珠划过他凹陷的眼眶和高挺如鹰勾的鼻梁,在鹅卵石路上留下一路汗滴。

    他像是在被什么人追赶似的,样子如同一只被逼入绝境的猎物。急促地走至一个街道路口时,他猛地转身,飞逃似的一头扎进阴影笼罩的小巷里。

    不一会儿后,他走过的那条路上出现了一位少女的身影。不过说是少女,也许用“女孩”去描述会更加合适一些。

    那是一位外表看上去年龄在十二岁左右的女孩,尚处于一切美好都还未绽放的年纪,却像有种不可思议的魔力似的,让在路边摊开报纸消遣的人们都忍不住挪开报纸,多看上几眼。人们关注她倒不全然是因为她那如人偶般精致而美好、不似实物的容貌,更多是因为女孩身上带有一种极为虚幻的美。

    如素缟般的纯白长发垂至腰际,瓷器般的白皙肌肤隐隐有些缺乏血色,而与头发和身体的素白色相对,女孩身上却穿着通体漆黑的衣裙,领子和袖口点缀有荷叶边的长袖衬衣遮盖了她的手臂,仅露出雪白的手腕。手腕之上是同样绣着蕾丝花边的黑色手套,下半身的百褶长裙没过膝盖,裙摆下是有着姣好曲线的光洁小腿和磨成亮黑色的圆头小皮鞋。

    女孩没有打遮阳伞,可她走在那里,就像是身处于无声蔓延的黑夜中,连打在她身上的阳光似乎也随之黯淡了一些。以她的年纪而言,此时应该正是在学校里上学的时候,可她的着装和步资上又隐约透着那些隶属于真知教会、专门处理神秘侧事件的特殊神官的高效与干练,这让观望着女孩身影的人们更加好奇地揣测起她的身份。

    女孩在街道上不匆不忙地前行,其姿态宛如贵族家的千金在自家花园中信步。可明明她看上去走得很慢,却反而用了比先前那个中年男人短得多的时间便来到了男人拐弯转进的小巷口。女孩毫不犹豫地转身进入小巷,娇小的身影骤然没入黑暗,像是钻进了一张漆黑的巨口。

    索伊在光线昏暗的小巷中走了一段时间,抬起头环视四周。

    这里的阴影力量比外界要略微强烈一些,但强出的程度非常有限,几乎无法作为辅助环境,协助施法者更好地引发出神秘侧的力量。这让她微微有些失望。

    随后她便将这细微的情绪从心中抹去,继续顺着空气中残留的常人看不见的痕迹,朝逃窜的男人的方向走去。

    在这个世界中,“神秘”的力量无处不在,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雾将尘世的一切笼罩其中。这种由“神秘”构成的大雾其自然分布是极度不均匀的,就像雾霭中也有雾气稀薄和雾气浓郁的地方。

    一般来说,神秘在繁茂而富有生机的文明之地浓度会更为稀薄,这一点在人口众多的大城市中尤为明显。而受到诸如禁忌物、古代遗物、仪式流动等众多因素影响时,神秘往往会被其吸引,在稀薄的地方形成相对浓郁的区域。在城市之中,教会的神官们便是利用特制仪器定期巡查各城区的神秘浓度,以筛查治下区域内是否有禁忌物逃窜、邪教徒聚集等事件发生的。

    对索伊来说,只是判断神秘浓度这种程度的事不需要借助特制仪器,只要用双眼稍加观察就好。盘踞在小巷中的是极为常见的阴影力量,聚合浓度也和正常地区的数值相差无几,这说明这个地方极大概率不是信奉异类神明的邪教徒们的藏匿之所,只是那个慌不择路的男人为了逃离追捕才临时选择的地方。

    这次的追查花费了她近两天的时间,最终逮到的却不过是只看上去最多只是“真理教派”外围成员的小鱼。这样的人身上大概不会有她想要的那个情报。

    穿过曲折如肠的小巷,映入索伊眼中的是一堵空无一人的灰色矮墙,道路在这里抵达了尽头。

    以矮墙的高度来看,那个身材高瘦的男人是有能力爬过这堵墙的。然而索伊却在灰墙的面前停下了脚步,望向墙壁左侧空无一物的巷角。

    一道闪烁着暗蓝色光辉的光弹忽然从她的左方出现,在空气中以高速划出危险的轨迹,向她袭去。索伊早有预料地抬起左手,一根顶端雕刻有毒蛇头骨的水晶权杖瞬间在她手中浮现,插入进光弹的轨迹中。

    一瞬的晦暗闪光在昏暗的巷角中亮起,随后能量流散,光芒消失。索伊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面前是跪倒在地上,脸上透着惊愕和愤恨的中年男人。

    以一个秘术师的资质而言,男人的实力平平,自认为自己很难在正面对决中战胜教会的执法者。所以他射出的那颗二阶秘术飞弹不过是一个幌子,他的真实目的是借助从手提箱里取出的那颗小巧的禁忌物,趁着秘术飞弹引发爆炸的空隙从这里逃离出去。

    他知道手中的这个禁忌物个头很小却相当暴躁,或许会在使用后向他收取很大的代价。但这样的结果也比落在肮脏堕落的真知神的信徒手中好上太多。

    可在他催动禁忌物想要逃离的一瞬间,有一股无形的巨力将他压倒在了地上。那颗平日里拒绝掌控、不可一世的禁忌物品此刻毫无动静,像一个刹那间安静下来的孩子,他甚至能从中隐隐感受到它的……惊恐与畏惧。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男人一时间根本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他抬起头,用憎恨的眼光瞪着那个足足追了他六个街区、像瘟疫一样怎么也甩不掉的女孩。

    毫无疑问,无论刚才那一幕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原理不明的事,都一定和他眼前这位白发的少女脱不开关系。

    “你们这群该死的真知神走狗!别妄想用你们肮脏的神术让我屈服!我已窥见真理!我已窥见真理!”

    他双腿用力,努力想从地上站起,俯视面前这个矮小可憎的真知神官。可他一站起来就再次被那股巨力压了下去,膝盖重重地砸在地上。

    而这一过程中,他完全没看到那个神官有任何发动神术和秘术的迹象。

    投入真理的怀抱中后,原本充满迷雾和不可知的世界便在男人眼中变得清楚透明起来。他已然发誓,决不再让任何恐惧占据自己的心灵。可面对女孩那张冷漠得没有温度的脸,他竟再一次被恐惧和无力感笼罩在了心头。

    接着他注意到女孩那不掺一丝杂色的白发,突然间想通了什么。

    在部分民俗传说中,天生拥有白发的人往往被视为短寿和不祥的象征。据言,他们之所以生来便是如老人般的苍苍白发,是因为他们的灵魂曾在真知命理的循环中犯下过错,窥探了不该窥探的禁忌。于是他们被掌管循环的真知神惩戒,抽取了大量生命用于偿还罪孽。

    可也正因为他们曾窥探禁忌,虽然比常人短寿,这些天生白发者在秘术和神术的修习上却堪称神速,因此被世人称为禁忌而短命的天才。

    实际上,这种说法自然是没有什么依据的。只是近代历史中偶然出现过几位白发的年少成名、惊才绝艳之辈,这些人中又恰有几位因意外英年早逝,才诞生了这一广泛流传的谣言。

    然而无论真相如何,男人的思考都已经定型——他那被邪教长期洗脑的混沌头脑中本就没剩下太多的理智。他觉得自己想通了:之所以这个白发的女孩看着这么年轻却又掌握着远远超出他理解的神术和秘术,显然是因为不详的白发让她得到了禁忌的力量。随后他又想到,这些平日里光明伟岸的神官背地里竟然也在接触禁忌,这就更显得他们是如此虚伪和丑恶。

    于是恶毒的话语在他心中一瞬间编织成型,从口中倾泻而出:

    “住手!你这个研究禁忌的疯子!白发的巫婆!你没有权力触碰我!我已窥见真理!”

    闻言,女孩的身体霎时停顿了一下。她把水晶权杖放在一旁的地上,从裙角一侧的口袋中翻找起什么。

    索伊从口袋中抽出一本用烫金工艺烫出复杂纹路的深黑色证件,在男人面前翻开:

    “真知教会所属,禁忌书库下属,禁典收容署,调查专员索伊·亚尔德雷。依照夏绿蒂市相关法律规定,我有权替地区教会执法部门代行异端分子和邪教徒的逮捕权。”

    “你刚才袭击执法者的行为已经触碰《真知教会秩序管理法》第三章第二十八条,我本可以将你当场击杀。”索伊面无表情,“此外我今年年满十四岁,年龄上不符合巫婆的定义。你刚才的行为同样构成了对执法者的人身污蔑,这点也将被一并记录在案。”

    男人怔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愚弄了一般,心中升起了更大愤怒:

    “听好了,你这傲慢的小鬼!我不管你是什么禁忌书库还是其他什么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的人,别以为你们可以用自己制定的那套乱七八糟的法律制裁我!也别以为你们那些自以为高明的肮脏神术可以让我屈服!你们休想从我的嘴中撬出哪怕一个字!我的信仰远比你们这些污秽的神官要高洁的多!我已窥见真理!”

    “你好像有所误会。我没打算向你打探秘密。”冷淡的声音响起,男人迎头望去,看到了女孩那犹如冰冷金属般的银色眼瞳。

    “你费劲心力地追捕我,却不想从我口中打探秘密?”男人浑浊的眼中闪过愕然和不解,接着又再次恢复了凶狠,像猎狗要撕碎猎物般直勾勾地盯着索伊。

    “别想欺骗我,小姑娘。我知道你们这些真知走狗每天都在拼命搜查我们的线索,像怎么赶也赶不走的无赖野狗似的嗅着我和同胞们的气味。你当然想知道我们的秘密,你们怎么可能不想知道我们的秘密?我已窥见真理,你骗不了我的。”

    “你又有所误会了。我是想知道你脑中藏着的秘密,但我不打算使用审讯这种低效手段。我更习惯于使用注灵术。”

    “注灵术……?!你是说注灵术……?!”男人的身体滞住了,像是听到了某种世间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似的,眼中满是震惊和不敢相信。

    他知道注灵术。应该说,秘术师大多都知道这个臭名昭著的秘术。注灵术是一个中阶的灵魂派系秘术,其施法内容颇为简单易懂,就是将自己的灵魂力量强硬地注入进他人的灵魂内,用以完全支配对方的灵魂。

    被支配的灵魂中的一切对支配者来说都是透明的,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被支配者的全部记忆。可这个秘术却几乎称得上是秘术师圈子里的一个不能提的禁术,连最为道德丧尽、人性泯灭的恶徒也不会选择使用。

    ——因为注灵术对人类施展的危险程度实在太高。将自己的灵魂直接注入进他人的灵魂中,就像将原本两团互不相容的物质强行混合在一起。注入灵魂这一步只要是对灵魂力量的控制比较娴熟的秘术师就可以做到,可在支配对方灵魂时,自己的灵魂极容易被对方灵魂中的杂质污染,就连那些专门修习灵魂力量的灵魂学者们也很难保证每次施展注灵术后自己都能全身而退。

    而且注灵术还是一个完全不顾及被施术者的恶毒法术。除非有人能以超过人类极限的手段绝妙地控制注入的每一缕最细微的灵魂力量,否则注灵术的使用都将永久性破坏掉被施术者的灵魂。被施加过注灵术的人大多都变成了半疯半傻,无法自理的废人,因此真知教会也将注灵术列入了禁止对人类施展的禁术名单之中。

    男人依稀记得女孩报上名号时所属组织是“禁忌书库”和“禁典收容署”这两个他从未听过的机构名称,但既然在最前面说了真知教会所属,那理应是受到真知教会管束的。可他刚刚又的确从女孩、从一位理论上算是真知教会神官的口中听到了“注灵术”这个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女孩说的甚至还是“更习惯于使用注灵术”!该死,从这句话中能推测出她还不是单单使用过一两次,她简直对此轻车熟路!

    男人觉得自己遭遇了他邪教徒生涯中最为荒诞离奇的事。他甚至怀疑面前这个女孩是另一个邪教组织的成员,先前出示过的证明文件都是她伪造的。他也不是没考虑过女孩只是拿注灵术的噱头来恐吓他,这不过是一个逼他乖乖就范的小手段,可当他看到女孩那不含丝毫感情的银瞳时,他又下意识觉得女孩说的是真的——该死,她看着就像那种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杀人机器!

    从男人加入真理教派以来,他从未感觉过自己在面对教会的执法者时如此惶恐狼狈。他眼中女孩的身影已然化作了一个魔鬼,他不由大叫到:

    “注灵术是真知教会明令禁止的禁术!你会被革职和送去审判的!你这个异端!你这个魔女!”

    “你这次不在句尾带上你们真理教派的人最喜欢说的那句’我已窥见真理’了吗?”索伊一边淡漠地说,一边低头看向系在手腕上的腕表,“注灵术的确被真知教会禁止使用,所以只要没人知道我用过就好了。”

    “时间上刚刚好。”她抬起纤细的手腕,将上面的时间展示给男人看。

    “根据夏绿蒂市上月最新订正的执法者规定中,执法者在有能力时需要对异端分子进行时长三分钟的简短询问,以确认对方在精神方面是否清醒主观,是否存在被精神操控的可能。现在已经确认完毕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看着这个对教会的禁令熟视无睹,某种意义上比邪教徒还要邪道,却又在奇怪的地方莫名遵循规定的女孩,男人心中生出了宛如面对异质之物的恐惧感。他挣扎着想要逃离,身体却像被石化在原地一样动弹不得。

    “你……你……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他颤抖地看着一步步逼近的女孩,眼睁睁看着女孩将手掌放在他的头顶,随着一声锐利凄惨的尖叫,罕有人至的阴暗小巷再一次重归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