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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平行线

    “说起来,索伊小姐和米莲达小姐平日的工作都是什么呢?”

    将吃完甜点的空盘从餐桌上收拾好,为两位客人再次续上热茶后,爱尔缇娅无意间提出了这个问题。

    “严格来说,我们是真知教会下属的一个调查部门。平日里的工作就是调查各地引发的神秘事件,回收引发问题的相关神秘物品。”

    加以思索后,索伊如此解释着。

    禁忌书库和禁典收容署是绝大部分普通人接触不到的概念,所以她用了“下属的调查部门”来解释。禁忌书库的工作是回收在各地流窜或复现的禁典,这些禁典的存在大多不会引发什么好结果,因此普通人和这一机构没有接触才是好事。

    “是啊是啊,我们的工作就是在街头小巷没日没夜的奔走拼命,动不动就会因一纸调令而调到其他城市,而且还全年无休。小爱尔以后的理想是成为教会的神官吧?到时候可千万别选择我们这个部门哦。”

    米莲达摆弄着自己纤细的手指,随口埋怨道。从她手指末端闪亮鲜红的美甲上和脸上精心布置的妆容上看,倒是完全想象不出她昼夜奔走繁忙的样子。

    “原来这份工作这么辛苦啊……好的,我会参考的。”

    而以神官为憧憬理想,性格认真的爱尔缇娅显然没注意到这点端倪,而是把两人的介绍和建议作为宝贵的经验记在心上。

    随后,她从米莲达的话中留意到了一件事。

    “那个,说起调令,索伊小姐你们总有一天也会离开夏绿蒂市吗?”

    在以前的访谈交流中,爱尔缇娅得知了索伊和米莲达是在半年前因追查事件而来到夏绿蒂市的。那起事件性质特殊,她们在夏绿蒂市停留的时间比预计还要久,却依旧没找到有力的线索。也正是因此,她们才会将和事件有过短暂接触的爱尔缇娅设立为重点观察目标。

    至少在爱尔缇娅的认识中是这样的。

    可就算事件目前没有太大进展,有朝一日终究还是会被解决的。届时索伊和米莲达就会离开夏绿蒂市,前往也许距夏绿蒂极为遥远的其他地区。每每想到这里,爱尔缇娅总是在心中泛起一种她自己也说不出缘由的失落和不舍感。

    能够顺利解决事件当然是一件好事,索伊小姐和米莲达小姐也可以继续前往下一个工作地点,将更多人从神秘事件的威胁中拯救出来。她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可是……

    可是心中却总有一个既像自己又不像自己的声音在耳边低语,期待着她们能够停留更久的时间。

    “嗯,事情解决后我们会离开这里,前往下一个城市,所谓大人的工作就是这样哦。”

    “是这样啊……”

    明知道自己会得到必然的答案,但就像从一只青涩的柠檬中挤出酸楚的汁液滴落在心间,爱尔缇娅的眼神还是轻微黯淡了一下。

    注意到爱尔缇娅稍显低落的心情,米莲达又说道:

    “不过小爱尔也不用担心,离开的那天我们会来和你打招呼的。而且现在的铁路交通那么便利,我们之后也可以通过写信的方式联系啊。”

    “啊……确实……”爱尔缇娅黯然的眼睛微微亮起,她看向正无声啜饮着红茶的索伊,“那个……索伊小姐,我之后也可以给你写信吗?”

    索伊凝视着杯中平静无波的水面,深褐色的茶水表面映衬出她的倒影。她眼帘微微下垂:

    “嗯。如果工作不忙的话。”

    霎然间的小小伤感很快便在女孩间的热闹对话中如流水般流淌而过了。而后爱尔缇娅又聊了很多话题,像是最近在女学生间流行的服装穿搭,自己前几天看完的文学小说,学校里不时流传的闹鬼故事,以及她在练习纺织围巾时遇到的小困难等。

    米莲达不时像个知心的大姐姐般给予爱尔缇娅以引导,不时又像个小女孩似的兴致冲冲地加入当下流行话题的讨论中,而索伊则习惯了安静地在一旁倾听,对爱尔缇娅偶尔向她提出的问题进行正式专业的解答。

    时间在女孩们如鸟雀般叽叽喳喳的热闹讨论中飞速流逝。悬挂在墙上的木质挂钟的指针不知不觉中挪至接近七刻的位置,已经到了索伊她们该离开的时候了。

    “文森特爷爷就快从书店那边回来了,索伊小姐你们不留下来吃完晚饭再走吗?”门前的玄关处,爱尔缇娅有些遗憾地说。

    收养爱尔缇娅的文森特老先生嫌从教会退休后无事可做,在夏绿蒂靠近市中心的十字街区开了一家专卖老旧古书的旧书店。书店一周只休息一天,在文森特工作的日子里,爱尔缇娅总是等到老先生回家后再开始做晚饭。

    “我们之后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忙,就不多打扰了。”

    索伊换上在门口脱下的鞋子,婉拒了爱尔缇娅的邀请。

    “等我们把手中的事件解决了应该就会有休假了,到时候姐姐带你出去吃饭哦。那么下周见啦,小爱尔。”

    “这样啊……那就下周再见啦。”转瞬即逝的落寞情绪在爱尔缇娅眼中划过,她旋即挂上明亮鲜活的轻盈微笑,对索伊和米莲达挥着手。

    临行前,索伊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对了,爱尔缇娅小姐,有一个问题我忘记进行确认了。你最近过得开心吗?”

    这是每周例行访问时索伊都会提出的一个问题。虽然今天谈话涉及到的话题颇多,但恰好没有聊到爱尔缇娅最近的心情如何。

    索伊小姐应该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判断自己的精神状态有没有受到那起事件的影响吧?爱尔缇娅这样想到。

    她回忆起这一周时间里发生在学校和家中的点点滴滴,把最真实的想法化作言语吐露了出来:

    “嗯,我过得很开心哦。”

    “和索伊小姐你们一起度过的时光也很开心。”——她本想把这句话也一并说出,却又觉得有点羞赧和唐突而没能将其说出口。

    索伊用视线轻轻打量着站在屋门前送行的少女。少女的银白色长发随轻风而微微起伏摆动,薰衣草熏香的芬芳气味从少女的衣袖和发丝间飘散而出,唤起了她记忆深处一段极为遥远的回忆。

    ——在某段已经不存在的历史中,她曾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一同出自一个禁忌而亵渎的实验。而事到如今,她们不过是因A-Z0423号档案意外丢失而产生短暂交集的陌生人。

    “这样啊,那就好。”

    “那,索伊小姐,下周再见啦。”映在眼中的女孩在门前朝她努力挥手。

    “嗯,下周再见。”

    她不留痕迹地将视线从爱尔缇娅身上撤离,旋即不再停留,踏入屋外的昏沉天幕。

    索伊和米莲达走在归家的路上,一前一后,谁都没有说话。

    说是回家,说到底也不过是一间临时租住的酒店房间。回到住所后,索伊打算继续翻阅市内近几个月的神秘事件记录档案,看看能不能从中搜寻出她们查找了半年的那本禁典和A-Z0423号档案的相关线索。

    而米莲达则打算像往常那样泡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然后早早上床睡觉。和她向爱尔缇娅诉苦时说的那种“日夜奔波”的生活截然不同,她这种纯粹的执行派在缺乏事件线索时极为清闲。搜查禁忌物和邪教徒行踪这种麻烦事实在难以提起她的兴趣,她最喜欢工作内容就是简单直接地告诉她“要去哪里”、“要去打谁或抓谁”。如此一来,她就只需释放本性,尽情大闹一场就好了。

    在二人的头顶上,透澈的天穹像一只由天蓝色向深蓝色渐变的透明球壳,以倾覆巨碗般的姿态倒扣在向远方延展的广袤大地上。一盏颜色苍白的月轮悬挂在西侧不算太高的位置上,而在天穹东侧,像置身在被砸出裂痕的水晶球里一般,似蛛网般细密的裂纹覆盖了天空将近四分之一的位置,暗杂斑驳的星光透过天幕的层层裂痕,从中显露出身影。

    ——相传,那裂痕是昔日真知之神艾尔蒂曼拉与异端神祇激烈战斗,将其从世间永久驱逐时留下的痕迹。

    天色尚未完全昏暗下来,伫立在街边如卫兵般整齐林立的电力街灯也没有被通电点亮。宁静得有些沉寂的气氛中,米莲达开口打破了沉默:

    “小姐,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不是平时那种捉弄人和开玩笑时的轻佻声音,而是成熟内敛,让人难以想象出自米莲达之口的认真语气。

    “什么?”

    “等到我们成功回收了流窜在外的虚饰之书,把丢失的A-Z4023号档案也一并找回后,我们就会离开夏绿蒂市吗?”

    “是。在此之前我会确认A-Z4023号档案的内容是否发生泄露。如果内容泄露,还要将其泄露途径一并清理掉。”

    “离开这座城市后,你会给那个女孩写信吗?”

    “不会。”

    几乎没有间隔地,索伊给出了答案。

    “可你明明很在乎她。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大费周章地人工制造一起神秘事件,以获得和她定期接触的机会呢?”

    索伊在离米莲达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她像是要耐下心来解释给米莲达听,又像是在讲述给自己听。

    “因为A-Z4023号档案丢失后她就不再安全,也许那群信奉薪神的疯子和狂徒能凭借档案中残留的记录再次找到她。和她进行最直接的交流是比听取线人报告更为安全有效的方法。”

    “她现在得到了属于普通女孩的快乐和幸福,不用担心被卷进那些潜藏在世界阴暗角落里的阴谋,这样就很好。我们的人生是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事件结束后,我不会再和她产生任何联系,也不该再和她产生联系。”

    随后,索伊不再停留,继续向前方走去。稀疏黯淡的点点星影下,女孩的鞋底与地面碰撞相击,在行人寥寥的街道上发出清冷的声响。

    “——可是,和她相处时的你看上去分明很开心啊。”

    米莲达看着那个故意披着冰冷外壳、小心翼翼地和所有人保持距离的女孩渐行渐远的身影,在心底轻轻地说。

    男人拖着晃荡的身体,一步一颤地行走在夜晚的十字街区。

    作为夏绿蒂市最繁华的街区之一,夜晚的十字街区比白天更为热闹。源源不绝的电力通过架在高架上的电缆输送进各家门店,像为身体输血的跳动心脏般供养着这条不夜街。华丽的各色光线妆点着门店的招牌,如仅绽放于夜晚时分的绚丽花束般争奇斗艳。

    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在此时总算迎来了片刻闲暇。他们三三两两,与朋友、同事或是家人结伴来到这条街区,有些拐进了小酒馆寻求几杯小酌,有些流连在夜市之中,手中拿着买来的小吃或是小饰品,有些则走入预定的高档餐厅追求味蕾上的享受,还有些走进了电影院,打算看一场午夜场的胶卷电影。

    日复一日的繁茂景象在夜幕笼罩的十字街区中反复上演着,哪怕是暴雨如注或积雪覆盖的恶劣天气亦不能将这一景象完全断绝。

    本该是如此的。然而今天的十字街区却一反常态,偌大的宽阔街道上空无一人,仅余那些靓丽的灯光空洞地独自闪耀着。

    这种过于强烈的反差让人不禁在心底生出一丝寒凉和诡异感。

    空荡荡的大街上,仅有男人孤身一人的身影。他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像是喝了太多酒而酩酊大醉的醉汉,每一步都走得磕磕绊绊,不规律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街上单调地回响。

    忽然地,他脚步一个不稳,重重地滑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后,他搀扶着一旁的一杆铁艺路灯,颤抖着再次站了起来。

    在路灯淡黄色光线的照映下,他的双手在路灯杆上留下两道颜色发深的水渍。

    仔细观察后,他刚刚摔倒的地方同样留着一道深褐色的水渍。

    他癫笑着解开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袍,紧接着同样颜色的水渍便从他身上的每一处关节和缝隙上渗出。

    ——那竟全部都是男人的血迹。

    他将手指伸展开,平放到自己嘴前,然后狠狠咬了下去。更多的血液顺着溃烂得露出森然白骨的指节向外溅出,像是从饱满的番茄中榨出殷红的汁水。

    男人一边吮吸着从手指上流出的血水,一边支支吾吾,发出啮齿动物咀嚼般含糊不清的声音。

    加以认真分辨后,模糊的音节从男人翕动的嘴角传出:

    “主啊……嘻嘻……主啊……您会接受我的贡品吗……您会将我带至天国吗……”

    “嘻嘻……主啊……我的主啊…...请接纳我的奉献……请接纳我的这具身体……嘻嘻……”

    倏然间,他又忽地发起狠来,满是皱纹、如枯萎植物般的脸上闪过疯狂的神情。他放声大叫道:

    “主啊……我的主啊……为何不接受我的献祭……!为什么不用您神圣的火焰点燃我这薪柴……!”

    他狂乱地用手指抓挠着头皮,直到森白的指骨上满是从头皮中渗出的鲜血。他将左手的一根手指含进嘴里,然后像野兽撕扯肉片一般将其狠狠咬下。

    身体中仅剩不多的血液便再次顺着新生的伤口喷薄出来,在空中形成了一片淋漓猩红的小雨。

    “嘻嘻......嘻嘻......嘻嘻......”

    “嘻嘻......假的......都是假的......!”

    他似乎想通了什么,痴愚地笑了起来,随后完全不顾手指缺失的疼痛,手舞足蹈的胡乱舞动着。

    “嘻嘻……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主是假的!我是假的!这个世界也是假的!”

    “嘻嘻......假的......世界是假的......世界是假的......”

    他恣意而忘我地尽情舞蹈着,在他身后的远方,几十根数百尺距高的祭杆上绑满了稻草和人的尸体,熊熊燃烧的火舌从地面窜起,升起一丛丛直指夜空的巨大火柱,那姿态像是要燃至天边的月轮上。

    盛大而狂热的火焰之下,男人的渺小人影无规律地舞动着,竟有一种癫狂至极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