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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档案室

    翌日早晨,索伊抱着一叠看上去格外厚重的档案卷宗,穿过由一列列白色铁皮柜子组成的矩形阵列,把它平稳堆放在档案管理员的工作桌上。

    这里是夏绿蒂市真知教会分部的档案室。档案室位于地下一层,因此室内照明只能依赖电灯。不算明亮的灯光从铺排在天花板上的长条形灯管中洒下,在空气流通不太好的档案室内投射出一道道暗白色的光线。光线之中,无数尘埃在弥散着印刷品纸墨气味的房间中上下浮动,像是跃动在光影里的精灵。

    见状,原本坐在桌面手写着文件的利欧不禁吓了一跳。

    “索伊小姐,你已经把这些档案全部看完了吗?”

    这倒也不怪利欧大惊小怪。索伊递回来的那叠厚厚的档案记录了近半年来夏绿蒂市内发生过的所有神秘事件,里面不仅涵盖了执法者留下的相关证言,还包含了从事件遭遇者口中记述下的笔录,总计分为五批。

    然而,由于遭遇神秘事件的人们在事件发生时往往处于神智不够清醒的非理性状态,他们提供的笔录中时常会掺杂各种过于夸张甚至与事实相悖的臆想描述。因此这种事无巨细记录了一切信息的档案几乎没什么参考性,在利欧任职的这几年里从未看到有人会去详细翻阅。

    这些文件如山般堆积在档案室内,纯粹是为了满足真知教会设立的硬性规定。它们像肿胀的尸体一样不断膨胀,一旦过了规定年份就会被尽数清空,随后新来的文件档案会继续填充它们空缺的位置,等待着下一次清理的到来。

    一般来说确实不会人想不开到去查阅这些冗杂的文件。可这几周的时间里,他面前这位看上去年纪幼小、但身份上却算是教会高层的大人物的少女已经来回跑了四趟,阅读完了前面的四批档案。她在几天前借走了最后一批文件,而从今天的架势上看,显然这最后一批文件也被她悉数读完了。他甚至隐隐怀疑,少女这段时间看过的文件若是全部摞叠到一起,或许比她娇小的身体还要高上一截。

    不过利欧心里却没有任何轻视少女的想法,他只是用略带敬畏和希羡的眼神瞄向别在少女领口和袖口处的金属徽记,在心中默默感慨着“真不愧是来自禁忌书库的精英”。

    在索伊和往常一样的黑色衣裙上,由半摊开的书本和四条将书本斜着封锁起来的锁链组成的徽章端正地系在她的衣领和两袖的褶边上。这是隶属于“禁忌书库”这一特殊机构的标志,只要佩戴这一标志,世间归属在真知教会名下的绝大多数地方便会畅通无阻地为她敞开大门。在前几日秘密追查邪教徒时她为隐匿身份而并未佩戴这一徽记,而在来到教会分部调动档案时,禁忌书库这一惹人敬畏的名号便可为她带来很多便利。

    利欧对禁忌书库这一机构的了解比对其一无所知的普通人要略多上一些,但多出的程度也十分有限。他只知道这是一个名义上设立在真知教会之下,实则完全独立运行,仅受教皇个人监管、同时也仅对教皇个人负责的可畏机构。出自禁忌书库的神官们除了少数留在总部工作,其余大多数人都会被派遣到世界各地,调查回收某种名叫“禁典”,其特征和存在形式完全不明的特殊神秘存在。为了顺利完成这一任务,这些外派神官们被赋予了可以调动各地区大量资源的庞大权力。

    他依稀记得,索伊在半年前刚刚来到夏绿蒂市时报上的头衔是“特级调查专员”,那时的他还尚不知晓这一头衔的具体含义,只是说让她耐心等待,由他去向地区主教汇报。而事后按照夏绿蒂市地区主教塔维斯的说法,“特级调查专员”这一级别若是换成寻常神官容易理解的概念,对应的至少是来自白鸢尾宫、由教皇亲自派遣的特使级人物。面对这般尊贵的大人物,他们本是需要行礼的。

    也正是因此,当塔维斯指定了利欧作为协助索伊调查丢失禁典的辅佐神官时,他一度心惊胆战、临渊履冰,生怕自己那天让索伊在旁边等了半天的失礼行为让这位特使小姐心生不满。由于过度紧张,他在进行自我介绍时一度把自己的名字和姓氏都说反了。

    直到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利欧才发现原来特使小姐那张冷若浮冰的淡漠脸庞并不是因为他那时惹了对方不开心,而是无论对谁都一视同仁。他渐渐适应了索伊那初见时难免感觉有些缺乏温度,但一旦适应后就会觉得意外地好相处的性格,并被她格外高效的工作方式深深折服。

    就比如现在,当索伊又一次把看完的档案卷宗摆放在他面前,细心地把卷宗按时间顺序和事件类型有条不紊地排列在一起,用可擦除的铅笔字迹和便签纸将其中有纰漏的地方标注出来时,纵使这样的场景他已经经历了四次,还是不免让他感到有些汗颜。

    尽管利欧深知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也知晓世间天才奇多,但在自己从事多年的文职领域上被一位年龄仅十四岁的少女轻易超越,仍让他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随之而来的自我怀疑感。

    更何况这位少女真正的本职工作是调查事件,查阅档案这样的工作本来是要交给他这样的辅佐神官来做的。

    “嗯。这一部分我也看完了,红色便签是当初执法时存在漏洞,可能会留下后顾之忧的地方,我在一旁批注了修改意见。蓝色便签是顺序错乱的地方,下次整理的时候要注意顺序,否则会给调查者造成额外负担。”

    如冰晶碰撞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利欧的注意力重新拉回现实。从少女口中说出的虽然是如上位者发号施令般的措辞,但利欧知道对方只是在直白讲述自己的建议。若能静下心来将这些建议理解吸纳,将化为工作中无比珍贵的经验和养料。

    “好的,我之后会把索伊小姐的意见传递给同事们的。”

    利欧把如砖瓦般堆叠的档案从桌面上搬离,略带歉意地挠了挠自己深栗色的卷发。

    利欧先前并不是在档案室工作,这些存在不少疏漏之处的文件也未经由他手。否则,他本可以依靠过人的记忆力直接帮索伊检索到她想要的内容,无需劳烦索伊亲自查找。

    他原本的工作是在地区主教塔维斯身边为主教整理文件,在职能上更像是秘书与书记官的混合。凭借他本人格外自信的记忆能力和文件处理效率——不过在遇到索伊后就没那么自信了——他得到了塔维斯的信任和青睐,也正是因为这份信赖,他才会被塔维斯指指派为辅佐人员,协助索伊追查事件。

    而后,因为索伊想调查档案室里积存的文件,利欧便临时调职到档案室,一同帮忙从如山峦般耸立的档案堆中寻找着有关禁典的蛛丝马迹。

    “那个,这次也没能找到线索吗?”

    利欧抬起头看向索伊,他大致能猜到结果,但还是本能地期待着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嗯。依旧没有收获。之后我们可能得去调查一下民事卷宗。”

    索伊依然语气平淡,从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长时间的一无所获也无法使她产生像是焦急或懊恼之类的感情。

    和由神秘直接或间接引发的事件不同,记录民事事件的卷宗由归属于国家的政务体系统一管理,这是教权和王权“共存而互不干涉”的这一理念的体现。就夏绿蒂市的情况而言,民事卷宗被放在离教会一街之隔的市政厅中,尽管在特殊情况下教会拥有对民事事件的调查权,但终究和市政厅是两套全然不同的系统,需要经过一连串的审批和诸多复杂的手续才能得以实现。

    此外民事事件的数量远比神秘事件的数量多出太多,想要从民事卷宗中找到一丝线索,其难度简直就像去茫茫海底挖出一粒指定的沙砾。

    不过,像是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一般,利欧从工作桌的抽屉里找出了一页纸张。

    “我之前也设想过这种可能——如果在教会的档案中找不到相关线索,就只能去民事档案里寻找禁典留下的痕迹了。所以我在一周前向塔维斯大人申请了这张卷宗调用表,只要用这份文件就可以自由调用市政厅那边的档案了。”

    利欧一边将印着教会和市政厅两款印章的调用表递给索伊,一边无奈地苦笑着。

    “不过索伊小姐你也知道,民事卷宗的数量实在太多了,所以我本来期待着能在动用这张表之前就找到线索。”

    “谢谢你,利欧。帮大忙了。”

    索伊接过表格,用极短时间迅速扫过上面的内容,然后对利欧微微颔首道谢。

    其实依照她遣词措句的方式,除非对方是像米莲达那样特别熟络的人,否则她都会为了礼貌起见,谨慎地将其称为“先生”或“小姐”。在这一点上,就连对年龄上比她还要小两岁的爱尔缇娅也不例外。

    不过利欧是一个例外。倒不是因为索伊过于轻视利欧,以至于连敬称都不想使用,当然也亦非是两人的关系已然非常熟络。只是因为利欧一旦听到索伊把他称呼为“利欧先生”,就会陷入过度紧张的状态,战战兢兢地犯下众多平时绝对不会犯的低级错误。实在没有办法,索伊才只得选择这种直呼其名的方式。

    “说起来,米莲达小姐今天没有来吗?”

    利欧环顾四周,方才留意到今天的档案室分外安静,那个平日里喧喧闹闹、总是围在索伊身边的红发女士在今日失去了踪影。

    利欧问这句话并不是因为自己格外关注米莲达——尽管他不得不承认对方是一个极具成熟女性魅力的美丽女士,但被米莲达反复捉弄的经历还是不由勾起了他小时候受到姐姐百般蹂躏的悲惨回忆。明明两人的年纪看着差不多大,都是二十岁出头,但米莲达的行为举止总是让利欧想起在其他城市工作的姐姐,这让他在米莲达面前总是像被欺负的小动物般抬不起头来。

    而可悲的是,大抵是因为今天那种让他下意识垂下头的压迫感消失了,他才注意到了米莲达的缺席。

    “嗯。她被我派去调查另一件事了,这几天暂时不会来档案室。”

    “是这样啊。”

    而后,档案室再次回归寂静。索伊站在桌前翻阅着由利欧整理出的这几天的最新神秘事件记录——发生在这几天的神秘事件很少,因此只有薄薄几页纸——利欧则继续书写着那份他刚刚写到一半的文件。

    充斥着纸与墨水气味的地下室内,唯余更替纸张时的摩挲声和钢笔与文件间摩擦的沙沙声。

    “对了,索伊小姐,关于那本叫做虚饰之书的禁典……”

    待到索伊翻阅完手中的几页文件后,利欧出声说道。

    随后他察觉了自己无意间的僭越,把临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怎么了?”

    索伊以询问的目光望向他。

    “啊……就是……”

    犹豫了片刻后,他还是把后续的话说了出来:

    “如果索伊小姐你愿意的话,可以把有关它的大致特征和特性告诉我吗?我知道禁忌书库对这类信息设有严格的保密规定,所以请在能透露的范围内告知我就好。”

    “申请下这张调用表后,我也借这个机会查阅了一些近期的民事卷宗,说不定能从中找到线索,帮上索伊小姐的忙。”

    利欧知道,围绕类如禁典、禁忌物、古遗物和其他神秘存在而制定的严格保密条例其实是一种对普通人的保护。

    立足于凡世拥有千年历史的诸国看似根基稳固,不可动摇,可对于那些不可直呼名讳的宏伟存在来说,凡世诸国仍像漂浮在汪洋中的脆弱孤岛,一朵自海中激起的巨浪就可以将其摧毁殆尽。生活在这样一个由诡谲和不可知统治的世界中,知道的越多就意味着越危险,无知反而是套在凡人心智上的一层天然铠甲。

    因此,作为一个从业多年的真知神官,他本不应该如此冒失地打听禁典的相关消息。很多时候即使只是听说了某些诡异存在的名字,了解了它们的相关事迹,便会在认知上不可避免地和它们建立联系,使自身命运被牵扯进这些不祥的事物之中。

    真知圣典中有一句这样的谏言:“窥探即知晓,知晓即接触,接触即失去。窥探真理者无可逃离,痴愚无知者无可失去。”意思也是在说一旦窥视凡人不该接触的真理就要为此付出对应代价,一无所知者反而不会遭遇危险。

    身处例如神官或秘术师这类需要长期与神秘打交道的行业中,提高存活率的最好方式就是收敛起自己的好奇心,不去打听那些自己不该知道的东西。

    可明知道这一点,利欧还是想尽自己所能帮上索伊的忙。半年时间来,他一直看着少女的身影在缺乏生气的铁皮柜间来回穿梭,自己却几乎没做出任何贡献。就算是为了不辜负塔维斯对他的期待,他也想为事件调查出一份力。

    “嗯......也好。”

    少许的时间流逝后,索伊注视着利欧深棕色的眼瞳,轻轻点头。

    长达半年的时间中她都没有把虚饰之书相关的情报透露给利欧,原因主要有两点。

    一点是拥有过多关于禁典的神秘知识对普通人而言确实存在风险。先不论是否有神秘存在或现象会被这些知识的气味吸引,即便只考虑人类社会中的威胁,拥有知识也可能招来一些泯灭人性的秘术师或邪教徒对其下手。

    另一点则是大多数普通人,其中也包括利欧这类神术能力不算出众的普通圣职人员,对这种带有明显禁忌色彩的不洁知识往往讳莫如深,唯恐避之不及。

    而今既然利欧主动提出想了解虚饰之书的相关情报,权衡风险后,索伊决定把她所知道的信息中那些不太可能招来危险、相对安全的情报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