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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对答

    华灯初上,文府。

    裴若霄尽力将自己缩到最小,一双眼紧紧盯着面前的碗筷,似要将其盯出一朵花来。

    不怪他紧张,今夜的文府家宴上,第一次进文府,第一次见文相,他居然被安排在了主桌!

    他一个小辈,自然位于末席,左边坐着的,是他师傅周重之,右边,则是相府三大管事之一,封文清。

    左右再往上,相府右司郎中,利钦,相府长史,陈少燕,当朝左相,文太眉!

    他裴若霄何德何能?

    如今的想法,只有少说多听不犯错,不,不说不听才不会犯错!

    “阿禹,饭菜可还合胃口?”

    宴至尾声,话头稍停的当口,主座上,文太眉笑眯眯地开口。

    半年没见,周重之原本对自己这徒弟上心得紧,见他今晚如坐针毡的模样,不禁带了点笑意。

    “估摸着是被各位大人身上的圣人之气震慑,这小猴子倒是难得安生。”

    说着伸手点了点裴若霄:

    “相爷问你话,好好回答。”

    “是,可口,吃得惯!”

    裴若霄立刻起身立整状,却不敢与文太眉对视。

    不是他胆小至此,而是昨天从温采卿那里听来的话,他怕自己如果忍不住将文相与容容的面貌对比,如果被人看出端倪……

    “哈,倒不必如此,我与你师傅乃是数十年故交,再说这是家宴,你就将我看做家中长辈便是。”

    文太眉倒是如传言一般,待人温厚。

    裴若霄默运凝神诀,深深吐纳几次,稍稍平复心绪,拜了一礼道:

    “是。”

    “听说你来都邺已有半年,可还住得惯?”

    “住得惯,都邺气候比起潞州,虽然干了些,但少湿气,其实更舒服。”

    文太眉话风一转:

    “你师傅在我这里多次提起,说你对海运一事,颇有见解,这次为你师傅接风,便趁机让他带了你过来瞧瞧,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稳重的孩子。”

    直说我怂就是了,我扛得住…

    默默吐槽一句,裴若霄赶忙接话:

    “小子不学无术,哪里敢称见解!潞州临海,不过是海客闲聊时被我听到几句,再有便是早年间曾遇见一吴姓老者,与小子颇为投缘,他的几句话被我借花献佛,说与师傅听而已。”

    文太眉轻轻颔首:

    “别人的见识,你能听来,化为己用,那便是你自己的了,如今漕运,改单一河运为海河并进,你师傅这半年,忙的便是此事,今日我来考你一番,却说北地津州、肃州新开两处港口,除了漕粮外,依你之见,还能做些什么?”

    来了!

    裴若霄早在进都邺之时,便已开始准备关于海运开港的腹稿,原本以他看来,凭他超前于时代的分析,只要周重之能转述他的话到文相耳朵,自己该立时被召见,只是没想到要等到现在才能施展。

    他连忙起身,正要开口,文太眉笑着抬手压了压:

    “莫慌,坐下说。”

    依言坐下,裴若霄深深呼吸数次,再理了一遍思路,才缓缓开口。

    这篇腹稿,是他拿出当年写毕业论文的劲头,一遍遍修改,在他心里已经过了无数次,此时说起来,倒像是毕业答辩一般。

    大庆的地势,除了名称不同外,与前世中华颇为相像,所处的时代,据裴若霄观察,大概在明清之间,因为在潞州时,他已不少听说海外夷人携带鹰洋不远万里,前来购买丝茶之事。

    因此他这篇“论文”,首先聊的便是漕运。

    从如今海船的建造、海运的发展,论述漕粮海运的成立基础,进而对比河运与海运的优劣。

    接着,从海运,聊到开港开埠,放松海外贸易的优势。

    大庆与前世一样,以天朝上国自居,视外族为蛮夷,天下连年战乱近百年之后,开国之初,民间极度缺银,银贵钱贱,国库一年的税入竟然仅有区区三百万两。

    高祖皇帝为防白银再因贸易往外流走,故而严格实行海禁,万里海疆,仅开荣城、潞平、湄州三处港口,供作与海外贸易之用,并对贸易严格规范,所有外国通商,必须以“朝贡”名义进行。

    海外诸国想要同大庆进行贸易往来,必须以对大庆朝廷进贡的名义,先将万里舶来的财货大部分进贡给朝廷,大庆朝廷再以财货赏赐下来,而后其余货品,才准许与民间通商贸易。

    对于每国朝贡时间,亦有严格规定,有两年一贡、三年一贡、五年一贡、十年一贡数种。

    在开国之初,朝贡政策对于安稳民心、休养财政的确卓有成效,但随着外邦朝贡频繁,海外对丝茶瓷器需求越来越大,朝贡贸易越来越不适应当下形势,不可避免地有大量走私发生,进而又滋生海盗无数。

    如东南沿海最为猖獗的东瀛倭寇,便是东瀛本土上,未被大庆册封、故而没有朝贡资格的小国,为了劫掠丝茶瓷器和白银,由国家领导武士进行的有组织的海盗行径。

    比起前世闭关锁国的大清,大庆朝进行海外贸易优势不小,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大清作为少数民族,以少御多,对于外族勾结汉族、进行反清的担忧,在大庆不复存在。

    因此大庆如果能放松朝贡贸易,以大庆朝的出口优势地位,必然会让大庆国库日渐充盈,并且随着贸易的逐步开放,大庆水师的壮大,也会极大减少海盗方面的压力。

    第三,再从大庆银钱日益增多的角度,引出人口增长的必然性,有了钱,有了人,贸易扩大,反过来又能继续消化增加的生产力,何愁不能来个“大庆盛世”?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以为的自己这番见识,势必会引起文相的赞赏,但任他说得口干舌燥,无论是文太眉还是周重之,以及其余三人,他们的表情居然都是…微笑和淡然?

    似乎在倾听一个晚辈的夸夸其谈,对于长处,给与欣赏的回应,对其可笑之处,便如温厚长者一般与其包容。

    卧槽,什么意思?该不会除了我,还有其他的穿越老哥,已经把这些东西公布过了?

    不然为什么他们会没一点惊奇?土生土长于这世间的人,囿于时代的限制,不可能会想到这么自洽的贸易逻辑!

    还是说,我说的太超前,他们没听懂?

    应该不是,半年前自己和周重之说的更为笼统,就已经让周重之惊讶不已了。

    心里越来越犯嘀咕的裴若霄,语气渐渐消沉,再不复刚开始时的自信满满,到最后说完第三点消化生产力之后,气氛甚至开始尴尬了起来。

    好在他脸皮尚可,强撑着尴尬的表演,将腹稿中的第四点,从盛世聊到对边关外族、尤其是草原蛮族的关系说完,讲到最后,额头上甚至沁出了汗来。

    该说不说,在数位大佬的注视下演讲,压力真的好大,看来老子的脸皮,还有进步的空间……

    好不容易将最后一段说完,感受着周围安静的气氛,裴若霄苦中作乐地想。

    “嗯,看来阿禹准备已久,见解独出机杼,称得上是不学而有术,为卿,你收了个好徒弟,当浮一大白!”

    等裴若霄见礼坐下之后,文太眉才笑着总结。

    周重之脸色不变,接着文相的话头饮了一杯酒,才道:

    “纸上谈兵,这小子长于空想,天马行空,说不清到底是那位吴先生教他的,还是他自己琢磨的。”

    接着转头对裴若霄道:

    “能得相爷夸赞,极为不易,不过你要戒骄戒躁,不可生出半点骄傲自满!”

    裴若霄点头应是。

    周重之这才满意,对他挥了挥手:

    “洗把脸去,逢大事要有静气,稍一遇事便浮在脸上,凝神诀练到哪里去了!”

    等裴若霄由小厮引着退下,主座上,文太眉长出了一口气,感慨道:

    “为卿,你收了个好徒弟哇!”

    相府长史陈少燕面色凝重地点头:

    “天道不公,真有如此生而知之的人?他才15岁,难道,”

    说着,转头看向周重之,

    “这就是天启之人?”

    周重之也是脸上的笑已然藏不住,咧了咧嘴,却不说话。

    一旁的利钦笑着开口:

    “我还奇怪相爷为何会让一个毛头小子坐在这里,原来是落在这里。”

    半晌,文太眉才道:

    “我让他来,一是为卿回来,借着机会见他一见,二者,也是想看看他品性如何。”

    品性如何?

    周重之一楞,不过不待他发问,一旁封文清岔开话道:

    “方才这位裴小友所说,一环扣一环,虽不如何严密,但我思索半晌,竟然一时找不出破绽,相爷,您怎么看?”

    “这种总览全局的通盘策论,我也吃了一惊,莫说小小少年,就在座的咱们,乃至宦海沉浮数十年的朝堂诸公,何曾有过这种见地?单就他方才所说,出口丝茶瓷器,换回银子,会造成银贱钱贵,物价浮涨之事,我初听之下,都要心中惊骇,直至又说道总是利大于弊,才稍稍平缓心情,现在再细想一遍,愈发觉得言之有理。”

    “相爷,那我们该如何?”

    文太眉呵呵一笑:

    “他既然是为卿的弟子,自然算我们的助力,等为卿津州事了,就回来好好调教一番,将来必定是国之栋梁!”

    “哼,相爷也不要对这小子期望太高,古往今来多少天纵之才,真想有所成就,还得看心志如何,眼下来说,这小子心志坚定不足,亏他还练了半年的凝神诀。”

    封文清又是一拍他肩膀: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被咱们这些人注视着,怕是话都说不囫囵了!阿禹能一口气说出这么许多,还不打绊,已经极为难得!”

    少顷,裴若霄回座,陈少燕笑着开口:

    “阿禹,来都邺半年,听说你每日练武度日,少年人崇慕侠客,是自然不过的事,可你既然有方才那般见解,难道就没想过其他的打算?”

    诶?

    还有这种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