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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宗师

    祸福与共,风雨同路。

    “酒水酿成,再去到那市集兜售,还有摊租、集容费、庇护费、摊税、经营税、所得税、银钱流通税...各种名目的账外支出多不胜数,往往挣得一两银子,刨去各种成本,能剩下二三钱就算不错了。而这,还不包含酿制过程中不受人为控制的损耗,以及算上你我在内所有人付出的时间成本、劳力成本,大家拼尽全力,也不过仅换得三餐饱饭,账上能留下点备着应急的余钱。”

    “这还是独一门的生意,别人做不来,没人跟我们争抢,尚且勉强度日。”

    “其他更多人呢?他们能依靠什么生存?”

    采巧面色更郁,羞愧低头。

    “可就算再为鲜美的山珍,终究不过是大户人家餐桌上的佐食小料而已,再好吃还能天天吃?”

    “往年寡产,寻笋不易,或许还能卖得上些价钱。”

    “今年丰产,人人寻笋,人人卖笋,你卖两文,我就敢卖一文,恶性竞争,供需失衡,供应远大于需求,自然就有人能卖得出去,有人卖不出去。”

    菌子盯着已故夫妇看了许久,取下故去二人原挂于竹篓背后的挖笋小锄,一边刨坑,一边向采巧念叨些堵住心脉的闲言。

    用近乎漠然的语气回答了采巧的问题。

    采巧帮不上忙,心中仍是不解,就蹲在坑边安静等着,在菌子念叨的间隙,继续追问。

    “就算卖不出去,吃笋不能活吗?只要再熬上半月,山野间头茬的草芽嫩叶也该长出来了。”

    菌子头也没抬,还是用那无悲无喜的语气继续答道。

    “吃笋当然能活,不过那是你我青壮,你看看这二位老人家,风烛残年,早已油尽灯枯了。”

    “人之坚韧,在于对于求生一事向来百折不挠,可人之脆弱,有时也如风中烛火。”

    “不呼吸,不消半刻即可气绝;不进吃食,或许能挺七八日;不饮水,只需三五日...往往就是隆冬过后,这眼见生机到来前的十天半月,很多人熬不过去。”

    “人毕竟不骡马牛羊,更不是是熊猫,需要摄入多种营养才能维生,跟你说这些你可能不明白,不过没关系。春笋鲜甜,可只吃笋也是不能活下来的。”

    话音刚落,采巧早已再度开始低声抽泣,心绪更加低迷,就连从未听闻的熊猫究竟是何物也忘了究问。

    哪怕涕泪横流,还是咬着下唇问出了最后一问。

    “可他们明明过得这么难,已经到了饿死野道旁的地步,为什么还能平静的相互抱紧,笑着死去?”

    菌子起身,平视着已成泪人的姑娘,惨然一笑。

    “活着艰难,或许只是近年。在他们过往的一生里,可能也有过朝气蓬勃,有过富裕时分,有过吃不完的粮食,有过绕膝爬行的子孙,所有过的美满幸福在人之将死的这一刻都会再次一一浮现,那都是他们携手一生的美好回想。他们或许从不曾见过奢壕人家的酒池肉林,却完整的拥有着群山、白云、旷野和知了。”

    “有时候,有些念力可以对抗所有苦痛,不懂经历的人面对生活才会倍感失望。”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过是你我这不相关的外人,借他们的惨死,对这世道所能发出的无力呼嚎罢了。”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还能一起依偎相拥,这或许也是他们的幸运。”

    “逍遥江湖的神仙眷侣,小地方的才子佳人,穷乡僻壤的白头偕老,爱情或许各有壮阔平缓之分,但相互之间的感情其实并无多寡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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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个发现,菌子并未讲与她听。

    无关风月。

    在收拾二老遗体时菌子感知到,老妪体表已现尸斑,定然死去多时。

    老汉虽体温散尽,四肢僵定,残躯血肉却仍留有一分弹性,明显死于老妪之后。

    且从其口中大块大块未嚼食便强行吞咽的笋块不难猜测,或死于自绝。

    此情此景下,此时此刻间,菌子心中只有一句无法哼吟出的歌谣回荡不休。

    “不懂怎么表现温柔的我们,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

    贫富相依,同生同死,是给挚爱之人陪伴一生最高层次的肯定。

    绵绵情意,不一定非要野蛮生长,也可以只是细水长流。

    “他的心里,她永远是赶着羊群的洁白月光。”

    “她的眼里,他一直是骑着骏马的磊落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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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安葬好仅有一面之缘的落难夫妇,继续上路。

    到了远望时能看清,被月光和星光温柔笼罩下的草堂轮廓时,已近五更。

    再有一个多时辰,便该天明了。

    春初柔雨,将将停歇。

    月色明亮,草径小道,蛙语虫鸣。

    一路上忐忑不安的采巧在临进门时还是忍不住主动开口问询。

    “先生,今夜我犯了这般重错,您不怪我吗?”

    走在前面的菌子回身,认真的看着采巧。

    “采巧,你会这般想,才是真的错了。”

    “今日那些巫婆神汉,不过是利用人心里的弱点缺憾,装神弄鬼来诓骗本就多遭苦难的人,你也是受害者,我为什么要责怪你?再者说,你是大姑娘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错之有?”

    “不过我还想跟你说,在这个人人都惯喜以貌取人的世道里,长相固然重要,但并不是唯一且最重要的,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富足,人格独立,这才是最重要的。容貌,说到底不过是一堆会随时间变化的皮肉,谁都会老去的。”

    “天地间极其浩瀚,我们还未见识过的事物还很多,比如名医,比如灵药,总有法子可以除去你脸上的红斑,人生路长,有的是时间慢慢找寻。你脸上的不过是普通的胎记,可能是你母亲生你时剐蹭或者撞击,导致色素沉着在皮肤表面而已,想要医治并不难,绝非是什么邪灵作祟。”

    采巧似懂非懂,静心听着菌子口中有些从未听闻的古怪言语,呆愣点头。

    “天地间只有一个地方有鬼,就在人的心里。”

    九州大地,中土西南。

    荒林深处,有一圡山连脉,名曰神憎岭。

    山高林浅,乱石横生,连绵起伏,岭峰大多处只长有一些低矮灌木或无名杂草。

    日久年深,形成一片逾千亩的荒野。

    主峰玊山背风面,有一方世外之地,与另外两座巍峨山岭,合围出一个三面环山,一面向崖的凹谷,长满四季常青的高耸乔木。

    一个百十户人家的野村世居于此,唤作困龙崖。

    村内竹楼、木屋四散,环谷分布,成拱卫之势。

    一条蜿蜒小河自谷顶顺流而下,一大一小两方清池点缀谷间,大池处下游,长逾数里,宽百丈,称老龙渊,水面碧绿而幽深,传闻有锁龙柱九根钉在池底,捆住一条兴风作浪的恶蛟远愈千年。

    老龙渊一侧,是一片青松林,盛产松明与松果。

    另一侧,有一片竹海,石竹为主,刺竹为辅,绵延百亩。

    另有少量珍稀空竹,笋味极鲜。

    小池处上游,名曰绿荫潭,池岸巨木林立,枝叶繁盛,四面延伸。

    临水一侧蔓延出去,遮盖住近半数水域,故而得名。

    池面仅约亩余,水草丰茂,干净清澈,常可见池底砂石鱼虾,是谷内日常用饮取水之地。

    池边林浅处,是一座高耸石崖。

    崖顶阔地,有一片竹木楼,共三间茅屋,成一正两厢一玄关坐北朝南分布。

    加上院门,四合小院格局。

    门框正中处,有一木匾低悬,四个苍劲草书横卧。

    上书:青山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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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堂前断崖之上,七八人夜围火塘而坐。

    马上就是天光放亮的时景,不过此刻,长居草堂的的众人都还围坐在火塘边等候。

    经年累月的同吃同劳,朝夕相对,早已让这八九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独立个体,变成了一家人。

    菌子和采巧走到火塘边,众人没有过多言语,只是随意带着关切的问了几句。

    面上焦急忧心的神情悄然散去,不约而同的松呼一口气。

    “今日集上来了些外乡人,在江畔空地搭台表演一些江湖戏法,采巧看得入迷,忘了时间,让大家担心了。”

    “大家困顿的话,先回房就寝。”

    菌子语气平淡,歉疚的看了那年龄稍长的白鹿一眼,简单讲清了采巧晚归的原因。

    再看火塘一侧,有年龄稍幼的稚童三三两两的互相倚靠,抵抗困意。

    年龄最小的牧木,与狸娘贴脸对卧,早已睡了过去。

    待将孩童一一送回屋塌,白鹿才收起方才的平静模样,一脸正色问道。

    “可会有麻烦缠身?”

    菌子也不再作态,将今夜见闻详细托出,末了认真回道。

    “只是些江湖术士,装神弄鬼骗些钱财,采巧在意脸上红斑着了道,受了些惊吓,应该无碍的姨娘。”

    “你也早些睡去吧。”白鹿说完,也转身回了屋中。

    众人散尽。

    草堂内。

    一少年赤脚踩在泥地上,怀抱一只熟睡中的狸花衔蝉。

    少年十六七岁,一枚殷红朱砂小痣点在眉心,着一身棕麻长衫,面容清瘦,眉发黑润浓密,映衬得双目格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