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死者
保罗满脸怨愤地一铲一铲往柴堆里添着干马粪，嘴里碎碎念没停过。路德维希站在他身边劝慰着：“行了，好好干，今天得的是马粪，万一明天马粪里长出金币了呢？”
“是，您是团长，我被卖给您了，您说什么都对。马粪里哪里只有金币，还有他妈的灵质玉髓呢。”
保罗只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就摸清了团长的脾气，说起话来比前辈佣兵们都不客气。
路德维希并不气恼，只是呵呵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下铲的时候看仔细点，说罢就退到了众人身旁。小萝卜正结结巴巴地念着悼词，这氛围轻松得过头的集会居然是一场葬礼。
“为我们英勇的兄弟，罗姆，维杰斯，洛……洛……咳咳，”小萝卜往回递个眼色，老鱼皮立刻在他耳边轻声提醒。
“……咳，洛卡，致以敬意，他们都是英勇无畏的战士，愿四龙护佑他们的灵魂前往渡魂船。”
参与仪式的佣兵们神色轻松，只有几个死者的同乡板着脸。众人合上眼，用五花八门的手势草草祈祷了，纷纷拿眼神催促着点火。
“现在让我们……艹，保罗疯了，谁去把他拽开！”小萝卜惊呼一声。
立刻有两个佣兵把扑向柴堆伸手在干马粪里猛扒拉的保罗拽开。他抱着一坨干马粪死不松手，两个佣兵半嫌弃半厌恶地把他拽到了一边。
“点火点火！”
火焰窜起来吞没尸体时，闹剧带来的哄笑甚至没能完全平息。这场简单的火葬仪式有些轻松过了头，甚至谈得上欢快。
……
草草结束后返回营地的路上，路德维希拦下了小萝卜。
路德维希斟酌了一下词句，试着开口：“他们怎么……？”
夜色浓重，达斯汀人晓得年轻的团长在想什么。先前他跟保罗说笑的时候，达斯汀人还以为这位团长和他们一样出身，现在听了他开口，才猜测或许另有隐情。
小萝卜从黑暗里笑了声，显出一口白牙。
“嗐，死个把人，大家不在意的。”
“怎么会不在意呢？”路德维希的声音有些闷，他又问了一次，“怎么能呢？”
“您从哪儿来？”小萝卜问，可他又觉得这问题有些多余，于是摇了摇头，“不管您从哪儿来，能怎么个比法，达斯汀人都过得很苦。”
他掰着指头开始细数。
“这两年收成不错，阿姐写信说村里只有换季会死上几个老人，孩子如果生在漫长的元素季能活上一多半，世界季只要不出远门也还凑活，神秘季的柴薪也备下了，如果运气好的话，这个新年没人会被冻死。”
“既然收成不错，为什么还要出来？地里的庄稼靠女人们够吗？”路德维希疑惑道。
“您在说什么呀，达斯汀的贫瘠土地可栽不出什么庄稼，我们——”小萝卜指了指自己，“我们这些佣兵寄回去的钱才是‘收成’。”
“在达斯汀，去狩猎时被擦伤，如果伤口感染了，会死。神秘季的夜晚太长，柴火没续上会死，没人照料的残疾会死，魔风吹太久会死，躺着、趴着、走着、坐着，达斯汀人随时都会死。”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沉重，甚至带些抑扬顿挫的腔调，像是说过不少次，早已熟练。
“旁人死了，大家都收敛着不落眼泪，只惜着力气哭自家人，嗐，亲疏有别嘛。”
他轻轻拍了拍胸膛。
“穷啊……”稍稍显出点儿的月光下升起一阵白雾，罩在达斯汀人的上空。
“烧成灰也好，死在野地里也罢，总要换回钱去，否则就——全死光啦。”小萝卜摊开手，语调稍稍缓和，“达斯汀人是这样，您想想，沙镇人，戍边领人，碎金原人，出来当佣兵的，谁又能好得到哪儿去？”
路德维希在黑暗里静了好一阵，慢慢地才挪动步子走起来。
小萝卜静静在后面跟着，对于团长的缄默并不在意。佣兵的惨故事十个人嘴里有三十个不同篇章。信也好不信也罢，只要酬金按时发下，达斯汀佣兵就永远都是好佣兵，不知疲倦，不知改变。
远远的有水声，黑暗里好像有人蹲在水桶旁搅动着水流清洗什么，路德维希忽然加快脚步把小萝卜甩在身后，达斯汀人没走两步就听到保罗痛心疾首的惨叫。
保罗叫过之后，路德维希又折回来，小萝卜听到他手里哗啦啦有钱币响。
小萝卜眉开眼笑地摊开手去接，手里先沾着冰凉的水渍，然后分辨出三枚比银马洛更大更重的金属。他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团长这才提醒道：“给那三个死人的同乡。”
黑脸的达斯汀人砸吧砸吧嘴，有些玩笑着抱怨起来：“嗐，白费我口水。”
高天划来一道航迹，曳着亮煌煌的浮火盘旋在卡修斯·卢西阿努斯的头顶。
修士掀开金边火纹的白色皮毛大氅，胳膊抬起，天火立刻下坠，砸得他臂膀一沉。火焰往里一拧，又花蕊般绽开，显出内里裹挟的主体。
一只圣白鸦。
“以刹那之龙尊名，”卡修斯抚胸行礼，他大氅下覆板链甲的金属环扣随之作响，“日安，侍者。”
圣白鸦敏捷地转动着头部，将白金色的羽毛在身侧收好后，一个略显跳脱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好你好……是去送消息的路上？”
“是，循古制。自龙眠庭成立，眠波湖至碎金原连线上的聚落都由一位修士报送风季更迭的消息，我是第四十三任了。”
圣白鸦极快地点了点头：
“可能有事要麻烦你。沿着原路走，有位朋友在等着你的帮助。如果不出意外，你们会在今天日落时相遇。”
卡修斯疑惑地蹙起眉头。龙眠庭的特殊性让修士们鲜少对外谈及教义，严苛戒律则禁止任何干涉秩序世界内部权力纷争的行为，因此修士们能够对外提供的帮助十分有限。
——是真的十分有限，至少他只想到一种。
卡修斯把手伸向腰际，乌黑木柄带着趁手的弧度，浮刻火焰纹理的白金战锤被摘到了手中。
“砸谁？”
“……不是砸人。”
圣白鸦眼瞳中映照着卡修斯那张古板而老成的脸，他把战锤别回腰间的时候肩甲别扭地响了两声，分明就带着点儿失望。
“也说不准……总之朋友的事我们不好打听，尽力而为吧。圣白鸦你会用，等回来再还我。”
那跳脱的声音很快消失，圣白鸦再眨眨眼，其中的神彩渐渐与智慧无关。
卡修斯将自己的干粮掰给掌心的飞禽一分，亮白鸦喙几下啄了，展开羽翅掀起一道火幕。等到火光散尽，修士掌心只留下一枚镶金边的徽章，其上纹饰的白鸦振翅欲飞。
黄昏将近，卡修斯将徽章别在前胸，辨认着前路继续旅程。
夜的帷幔从远天向他合拢，太阳的光亮被吝啬收回，路面上渐呈现出浅浅凹陷的阴影，那或许是某种不加掩饰的脚印。
修士将自己带翼的桶盔摘下来，眯起眼睛寻着那些浅得如同风沙堆积的痕迹走，走到沙地间开始露出稀疏土壤时，他发觉有一阵薄薄的雾气萦绕在四周。
他抬起头来，一个模糊影子立在不远处，黯淡光照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卡修斯蹙起眉头。
那看着……
不太像是个活人。
“是，您是团长，我被卖给您了，您说什么都对。马粪里哪里只有金币，还有他妈的灵质玉髓呢。”
保罗只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就摸清了团长的脾气，说起话来比前辈佣兵们都不客气。
路德维希并不气恼，只是呵呵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下铲的时候看仔细点，说罢就退到了众人身旁。小萝卜正结结巴巴地念着悼词，这氛围轻松得过头的集会居然是一场葬礼。
“为我们英勇的兄弟，罗姆，维杰斯，洛……洛……咳咳，”小萝卜往回递个眼色，老鱼皮立刻在他耳边轻声提醒。
“……咳，洛卡，致以敬意，他们都是英勇无畏的战士，愿四龙护佑他们的灵魂前往渡魂船。”
参与仪式的佣兵们神色轻松，只有几个死者的同乡板着脸。众人合上眼，用五花八门的手势草草祈祷了，纷纷拿眼神催促着点火。
“现在让我们……艹，保罗疯了，谁去把他拽开！”小萝卜惊呼一声。
立刻有两个佣兵把扑向柴堆伸手在干马粪里猛扒拉的保罗拽开。他抱着一坨干马粪死不松手，两个佣兵半嫌弃半厌恶地把他拽到了一边。
“点火点火！”
火焰窜起来吞没尸体时，闹剧带来的哄笑甚至没能完全平息。这场简单的火葬仪式有些轻松过了头，甚至谈得上欢快。
……
草草结束后返回营地的路上，路德维希拦下了小萝卜。
路德维希斟酌了一下词句，试着开口：“他们怎么……？”
夜色浓重，达斯汀人晓得年轻的团长在想什么。先前他跟保罗说笑的时候，达斯汀人还以为这位团长和他们一样出身，现在听了他开口，才猜测或许另有隐情。
小萝卜从黑暗里笑了声，显出一口白牙。
“嗐，死个把人，大家不在意的。”
“怎么会不在意呢？”路德维希的声音有些闷，他又问了一次，“怎么能呢？”
“您从哪儿来？”小萝卜问，可他又觉得这问题有些多余，于是摇了摇头，“不管您从哪儿来，能怎么个比法，达斯汀人都过得很苦。”
他掰着指头开始细数。
“这两年收成不错，阿姐写信说村里只有换季会死上几个老人，孩子如果生在漫长的元素季能活上一多半，世界季只要不出远门也还凑活，神秘季的柴薪也备下了，如果运气好的话，这个新年没人会被冻死。”
“既然收成不错，为什么还要出来？地里的庄稼靠女人们够吗？”路德维希疑惑道。
“您在说什么呀，达斯汀的贫瘠土地可栽不出什么庄稼，我们——”小萝卜指了指自己，“我们这些佣兵寄回去的钱才是‘收成’。”
“在达斯汀，去狩猎时被擦伤，如果伤口感染了，会死。神秘季的夜晚太长，柴火没续上会死，没人照料的残疾会死，魔风吹太久会死，躺着、趴着、走着、坐着，达斯汀人随时都会死。”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沉重，甚至带些抑扬顿挫的腔调，像是说过不少次，早已熟练。
“旁人死了，大家都收敛着不落眼泪，只惜着力气哭自家人，嗐，亲疏有别嘛。”
他轻轻拍了拍胸膛。
“穷啊……”稍稍显出点儿的月光下升起一阵白雾，罩在达斯汀人的上空。
“烧成灰也好，死在野地里也罢，总要换回钱去，否则就——全死光啦。”小萝卜摊开手，语调稍稍缓和，“达斯汀人是这样，您想想，沙镇人，戍边领人，碎金原人，出来当佣兵的，谁又能好得到哪儿去？”
路德维希在黑暗里静了好一阵，慢慢地才挪动步子走起来。
小萝卜静静在后面跟着，对于团长的缄默并不在意。佣兵的惨故事十个人嘴里有三十个不同篇章。信也好不信也罢，只要酬金按时发下，达斯汀佣兵就永远都是好佣兵，不知疲倦，不知改变。
远远的有水声，黑暗里好像有人蹲在水桶旁搅动着水流清洗什么，路德维希忽然加快脚步把小萝卜甩在身后，达斯汀人没走两步就听到保罗痛心疾首的惨叫。
保罗叫过之后，路德维希又折回来，小萝卜听到他手里哗啦啦有钱币响。
小萝卜眉开眼笑地摊开手去接，手里先沾着冰凉的水渍，然后分辨出三枚比银马洛更大更重的金属。他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团长这才提醒道：“给那三个死人的同乡。”
黑脸的达斯汀人砸吧砸吧嘴，有些玩笑着抱怨起来：“嗐，白费我口水。”
高天划来一道航迹，曳着亮煌煌的浮火盘旋在卡修斯·卢西阿努斯的头顶。
修士掀开金边火纹的白色皮毛大氅，胳膊抬起，天火立刻下坠，砸得他臂膀一沉。火焰往里一拧，又花蕊般绽开，显出内里裹挟的主体。
一只圣白鸦。
“以刹那之龙尊名，”卡修斯抚胸行礼，他大氅下覆板链甲的金属环扣随之作响，“日安，侍者。”
圣白鸦敏捷地转动着头部，将白金色的羽毛在身侧收好后，一个略显跳脱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好你好……是去送消息的路上？”
“是，循古制。自龙眠庭成立，眠波湖至碎金原连线上的聚落都由一位修士报送风季更迭的消息，我是第四十三任了。”
圣白鸦极快地点了点头：
“可能有事要麻烦你。沿着原路走，有位朋友在等着你的帮助。如果不出意外，你们会在今天日落时相遇。”
卡修斯疑惑地蹙起眉头。龙眠庭的特殊性让修士们鲜少对外谈及教义，严苛戒律则禁止任何干涉秩序世界内部权力纷争的行为，因此修士们能够对外提供的帮助十分有限。
——是真的十分有限，至少他只想到一种。
卡修斯把手伸向腰际，乌黑木柄带着趁手的弧度，浮刻火焰纹理的白金战锤被摘到了手中。
“砸谁？”
“……不是砸人。”
圣白鸦眼瞳中映照着卡修斯那张古板而老成的脸，他把战锤别回腰间的时候肩甲别扭地响了两声，分明就带着点儿失望。
“也说不准……总之朋友的事我们不好打听，尽力而为吧。圣白鸦你会用，等回来再还我。”
那跳脱的声音很快消失，圣白鸦再眨眨眼，其中的神彩渐渐与智慧无关。
卡修斯将自己的干粮掰给掌心的飞禽一分，亮白鸦喙几下啄了，展开羽翅掀起一道火幕。等到火光散尽，修士掌心只留下一枚镶金边的徽章，其上纹饰的白鸦振翅欲飞。
黄昏将近，卡修斯将徽章别在前胸，辨认着前路继续旅程。
夜的帷幔从远天向他合拢，太阳的光亮被吝啬收回，路面上渐呈现出浅浅凹陷的阴影，那或许是某种不加掩饰的脚印。
修士将自己带翼的桶盔摘下来，眯起眼睛寻着那些浅得如同风沙堆积的痕迹走，走到沙地间开始露出稀疏土壤时，他发觉有一阵薄薄的雾气萦绕在四周。
他抬起头来，一个模糊影子立在不远处，黯淡光照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卡修斯蹙起眉头。
那看着……
不太像是个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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