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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陆小曼

    陈一杰在我们快下班的时候回到了办公室,全办公室的人都知道了卢大海这个案子的背后是卢正庭设计陷害他,不知道陈一杰此刻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一言不发地走回到自己的位子,办公室其他人已经相互邀约着出去吃饭了,他没有回应,就坐在那儿发呆。

    “这个案子你多加班弄弄,把该弄清楚的都搞清楚,弄完了来汇报给我一声。”队长离开办公室前对陈一杰吩咐道。

    “好,我明白。”陈一杰点头后,队长离开了办公室,看来饭点他也不打算去吃饭了。

    “一起去吃饭?”我肚子也饿了,起身离开办公室前对他说道。

    他看了看我,好像略微思考了几秒,应了声好后就起身了。他的举动让我有点意外,我以为他不打算吃饭去了。

    离开办公室后,他问我能不能等他几分钟,我独自走到公安局门口等了他半天,他不知道从哪里抱着一个盒子来了。

    “什么东西?”我看着那个款式很老的铁皮盒子问他。

    “信。”

    “信?”

    “卢大海的信,刚去他单位宿舍拿的。”

    他看我表情疑惑,开口解释道道:“待会你就知道了,我们先去吃饭吧,我知道有个地方吃饭很不错,我请你。”

    “好啊,那走吧。”

    我跟着他走了几步,他主动开口和我讨论起了案子:“我今天去找卢大海,和他交流了很久,我有个问题始终不理解。”

    “什么问题?”

    “卢大海觉得他和卢正庭的关系一直没有变质。”

    “即使他知道卢正庭陷害他,他还觉得他和卢正庭的关系没有变吗?”

    “嗯。”

    “不可能啊,他当年的举动和卢林俊的死有很深的瓜葛,再好的兄弟情也会有所变质吧!”我也不理解卢大海为什么会这样想。

    “这就是我疑惑的地方。”

    “会不会是他真的对他这个弟弟感情很好,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影响卢正庭在他心里的位置。”

    “他也是这样解释的,除了卢大海这边,今天和他们兄弟俩的交流让我有了一个更为不合理的想法。”

    “什么想法?”

    “卢正庭似乎……也没有表现出对卢大海的恨意。”

    “这样的吗?具体说说看。”

    “今天卢大海说,他不知道在卢正庭那边是怎么想的,但是他觉得他和卢正庭的关系始终没有变,他认为卢正庭只是一个弟弟对做错事的兄长生气。”

    “但是已经到了杀人嫁祸给他的地步了。”

    “可最后卢正庭来自首了。”陈一杰扭头看着我说道,说出的话让我也愣住了。

    “卢正庭有多重人格吗?”我说出了一句不切实际的小说里的台词。

    陈一杰没有理会我这句不切实际的话,接着说道:“在卢大海的眼里,卢正庭好像是这个世界最善良的人。”

    “医生和警察,好像都不是什么很善良的人吧。”我回答道。

    陈一杰笑着看我:“哪里学来的理论?”

    “不是吗?警察善良的话,很难对付这些罪犯,医生善良的话,很难下手治疗病人吧?”

    “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不应该这样想。”

    “为什么?”

    “警察也好,医生也好,纵然在职业生涯中有很多需要用理性战胜感性,然后残忍下手的一些工作任务,但是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让身边的人或者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甚至算是牺牲自己的本性去做一些事。”

    “你这样说好像也有道理。”

    “你知道吗,卢正庭早就跟我自首了,他之所以今天才来警局,是因为他有一台手术要做,一个小孩子患了恶性脑肿瘤。他说这台手术能够救下一个小孩子的性命,他不放心让他带的学生独自去完成这台手术,所以我同意了他,让他完成手术再来警局。”

    陈一杰口中的卢正庭让我更加费解了,这样的卢正庭,却因为一点点私仇,让无辜的罗雯丽白白牺牲,真的难以置信。

    “这个是卢正庭上大学期间,他写给卢大海的信,从信里也许可以更加立体的认识卢正庭和卢大海。”

    “有什么意义呢?”案子已经结了,陈一杰好像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要这个案子完全贴合自己的心理想象他才肯罢休。

    “好像没什么意义,但是我觉得能积攒经验。”他挑着眉笑道,“你不觉得卢大海和卢正庭的犯罪,是值得刑侦人员去仔细思考的吗?”

    “嗯——一个是刑警,一个是顶尖的医生,代表了两个人格方向,而且两个人都很厉害,你这样说确实有道理,那你带我一起研究研究吧。”我被陈一杰说服了,也许这就是他能够成为一个优秀的刑警的原因吧。

    他带我去了一家环境很好的餐厅,订了个很安静的位子,点了菜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拆开了铁盒。

    他坐在我对面,把盒子偏了点给我看,里面是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起的信签纸,他拿起一份就读了起来,我伸手过去也随便抽了一份。

    我拿的是三张信签纸被粘在一起的一封信,好像是用书面胶水粘的,我粗略看到字写得非常漂亮,跟着仔细读完了里面的内容:

    亲爱的大哥:

    见信安好!

    你的来信我已收到,所描述的东西我也已尽力理解,以下是我的看法。

    你给我分享的工头掩埋工伤致死的工人尸体这个案子,我和你的看法基本一致,处在底层的劳动人民,其实本就没有人格可言,虽然我们不愿承认,但目前的阶段看来,事实确实如此。我在书里看到过和这个案件类似的故事,讲的是西方工厂的资本家压榨工人,工人的日均工作时间达到十四个小时以上,最后工人猝死的一件事。很难相信,西方法庭最后判定资本家无罪。我相信你也和我一样难以接受这样的判决结果,但是法庭当中的一些证词相信你会感兴趣,我现在分享给你听。

    法庭最后对判定资本家无罪所作出的解释是:工厂为劳动人提供工作机会并给予报酬,工人有权选择工作或者辞职,从这个角度来讲,工厂并没有压迫工人做任何事,工厂管理人员也并未阻碍任何一名工人辞职,所以不构成犯罪;除此之外,工厂有其生产规定和生产指标,工人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身体状况未及时告知工厂管理人员,自己身体出问题对生产线造成了极大影响,进而让工厂老板蒙受巨额损失,而工厂并未追究已经足够合情合理。

    最后的总结是,无论从法律还是从道德方面来看,资本家都无罪。

    可是一个人选择累死还是选择饿死,真的也算是有选择吗?到底是资本家可恶,还是社会在某个阶段的本质就是这样,我也想不透彻。

    你和我说的案件与这个故事有相通之处,所以分享给你,但是针对你信中提到的一些其他方面的观点,我也有点与你相异的看法。

    你说社会就像一滩沼泽一般的烂泥,每个人都在里面越陷越深最后窒息而死。我觉得你这样的看法过于悲观了,不管怎么看,社会其实一直在进步,你和我也都在进步,以后像我们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的,你这样想,也许能乐观一点。

    你最近看报纸了吗,有个重大医学新闻,在本月2号,美国完成了心脏移植手术并且病人存活了下来,医学史可能因此被改写,这意味着人造器官几乎能够满足人的病理需求了。不过针对这个事吴教授的观点是还要看这个人移植之后的生存情况和时间。其实光移植成功,就已经是匪夷所思的了,不知道我们国家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的医疗水平。听吴教授说我们国家也已经准备进行医疗体制改革了,要乘着改革东风,把医疗和教育也推上发展正道。

    ……………………

    人生旅途很长,希望无限,你应该要用一身浩然正气压倒歪风邪气,而非过于悲观地看待周遭的一切。我知道你常说人心难测,但是常怀乐观之心,才能一直沐浴阳光。

    哦对了,有个好消息要和你分享,吴教授推荐我入党,我已经成为一名积极分子了,后面表现良好就可以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了,到时候给你消息。

    我这边生活学习一切安好,不用挂念,希望你也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爸妈。天气寒冷记得添衣,提前祝你元旦快乐!期待你再次回信。

    祝: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弟:卢正庭

    1982年12月22日

    信的内容很多,从国家大事到个人学习工作,各方面的事情卢正庭都向卢大海分享了。两个年轻人的志向、性格、见识等都能在信里看出来。

    这封信就好像一只手捏住了我的心脏,我无法切身体会这样的一对兄弟最后落到这个下场他们各自都是什么样的感受,但是光想起卢大海那张沉稳睿智的脸我就快窒息了。

    陈一杰那边也读完了一封信,已经在读第二份了,他看到我读完,示意我可以再拿一份看,我摇摇头,把那封信递给他,他放回盒子里去了。

    陈一杰的脸上看不出来明显的心情变化,他这样聪明的人可能都不太会向外表露情感,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早已经知道了卢大海和卢正庭是这样一对兄弟。

    在他看完第四封信地时候,服务员上菜了,他把信都放回盒子盖上了。

    “有多少封信?”

    “不多,十多封,一年两三次来信吧,卢正庭大学期间也回过家。”

    “唉。”我沉重地叹了口气。

    陈一杰把餐具放到我面前。

    “很难想象吧,这样的俩兄弟走到今天这地步。”

    “简直无法想象!”我边摇头便说,“我觉得好像没有什么东西能改变这样一对兄弟的感情吧!”

    “是啊,可是偏偏就走到了今天这样的境地。”

    “你对他们的感情不意外对吗?”

    “嗯,我之前就知道了,卢正庭和我说过不少卢大海的过往,从卢大海那边我也体会到了他对卢正庭的关怀。”

    陈一杰说完话,示意我吃东西。

    “你为什么把信给我看呢?”我好奇地看着已经在吃东西的陈一杰问道。

    卢大海的信,按道理来说他应该自己看,分享给我看恐怕有点不合理。

    陈一杰闻言,抬头看着我笑道:“队长真应该重用你!”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意见?”

    “准确来说不是意见,是看法。”陈一杰吃着东西道,“我不是说了吗,他们两个人的案件,是很值得研究的,其实就想看看你对这个案件有什么看法。”

    “但是我参与过的刑事案件非常少,我的看法肯定没啥用。”

    “不是这样的,参与得越少,看法越客观,任何事一旦真的进入其中,看法就完全主观了。”

    “嗯……不理解。”我摇摇头,他的话我懂得不是很透彻。

    “人只会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思考问题,事情和你无关,当然也不涉及你的立场,看法就会更具参考性。”

    “好吧,那你想听听什么看法。”

    “你刚刚已经给了一个看法了,你说你觉得好像没有什么事能够让这样一对兄弟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对吧?”

    “嗯!”我点点头,也吃起东西来,我面前这盘满满的菜是什么东西我没有没吃过,但是非常香脆可口。

    “那我问你啊,即使是丧子之仇,你觉得也不会吗?”

    “这个我也想不通,我不明白卢大海对卢正庭如此关怀,为什么会不选择想方设法保护卢林俊,而是严格执法加重卢林俊的判罚?”我看着陈一杰反问道。

    陈一杰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开口道:“你记得你之前和我说过的话吗?”

    “哪句话?”

    “你说人就应该为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代价,而不是代价过大就包庇纵容。”

    他说完我想起来了这是我之前请他吃烧烤的时候,他给我讲他同学的故事时我说的话。

    “是这样,但是人都有私心这个似乎也不可避免,我们当然要站在正义这方,但涉及到自身,肯定也还是容易犯错误,会存在私心的。”

    “这个就是卢大海的强大之处。”

    “卢大海的强大之处?”

    “对,卢大海其实是有点偏激的警察。”

    “偏激?没感觉,我反倒觉得他很沉稳啊。”我端起杯子喝了口饮料说道。

    我回想起卢大海在警局的那些举动,好像没有过偏激的表现。

    “偏激和沉稳是可以同时存在的。你相信吗,如果当年犯错的是卢正庭,卢大海可能也一样会作证让卢正庭接受应有的判罚。”

    “不可能吧,他对卢正庭的关心已经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地步了。”

    “这个就是偏激。”陈一杰给我的杯子里添了些饮料,“你刚刚提到一个词,正义。”

    “嗯。”

    “卢大海就是,偏激的正义,你可以理解为绝对正义。”

    “卢大海绝对正义?”

    “对,这个绝对的意思就是他的刑侦原则有一个标准,他完全遵循,谁来都不起作用。”

    “那他为什么还会想要替卢正庭背锅扰乱查案?”

    “有两个解释。”陈一杰声音低了一点,似乎他也有点不确定接下来所说的话。

    “哪两个?”

    “一个解释是,卢大海在卢林俊这件事之后,发生了改变,没有那么偏激和绝对正义了。”

    “另一个解释呢?”

    “另一个是卢大海始终没变,但他的的刑侦原则,一直都不完全和法律相匹配。”

    “两种都不是很理解。”我尴尬开口道。

    “第一种你可以这样理解,就是早期他内心对犯罪的审判尺度和法律并不相同,后来他渐渐意识到了现有的法律审判尺度其实比他内心的尺度更合理,他就对他早期的正义行为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就是说,以前他觉得他做的对的那些事,现在不一定了。”

    “嗯,换个角度说,就是他以前做过的事不符合法律审判标准,那他就等于是触犯法律,也就是犯罪,他现在等于是让自己接受犯罪惩罚。”

    “可是他也没有做过什么与法律相悖的事啊,一直以来他都尽心尽力地查案,然后将罪犯绳之以法。”

    陈一杰忽然没有回答我,慢慢喝了口饮料,才低声说:“可能他自己做过,我们不知道吧。”

    我云里雾里的,感觉他似乎有什么没告诉我。

    “你查到卢大海过往有什么不符合法规的举动吗?”

    “也没有,我了解过一些和这个类似的事,很多刑侦人员一开始就是会有自己的审判标准,比如说现在很多警察认为现有法律对十六岁以下的孩子犯罪的惩处过轻了,因为大家接触过很多少年犯罪,明白他们其中有些人的思想已经完全成熟了,但是还享受未成年相关法律法规的保护,这种保护某种程度上也是对社会其他成员的潜在危害。”

    “你也是这种警察对吗?”

    陈一杰又对我投来一个赞许的目光:“必须要和队长说,让你加入查案了,不然太浪费人才!”

    “别贫嘴,你的意思是卢大海就是这样对吧。”

    “年轻的卢大海,偏激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有多偏激?”

    “正常警察觉得法律的审判尺度和自己内心的审判尺度不相符,最为过激的行为,不过就是尽力反馈给检察官和法官,但是卢大海他可能存在主观行动去加重审判。”

    “比如说卢林俊的案子?”

    “具体是些什么案子我倒是没办法去查证,但是是可能存在的。”陈一杰缓缓说道。

    “很好吃吗那个?”陈一杰下巴点了点我面前的菜问道,可能因为我一直在吃这个东西。

    “好吃,你试试。”我端起盘子放到他面前。

    他夹了点放到嘴里,嚼了嚼。

    “这就是红豆嘛。”

    “红豆?”我瞪着眼睛问他,我刚刚根本没吃出来。

    “对啊,外面裹了一层什么面一起炸吧,然后就是这样外面香脆里面软糯的味道了。”

    他把盘子放回来,我又吃了几颗,好像确实是。

    “那另外一种,你说的他完全没变那种呢?”

    “另外一种,就是罗雯丽的死,卢大海看做是一种对罗雯丽所作所为的惩罚;她替卢正庭承受杀害罗雯丽得责任,是他伤害了罗雯丽所应该承受的惩罚。”

    “那卢正庭呢,卢正庭对罗雯丽的伤害,也应该接受惩罚,但卢大海并没有惩罚他不是吗?”

    陈一杰沉默良久,喝了一口饮料才张口说道:“他一直不愿意相信卢正庭设计陷害他,即使事实摆在眼前,好像他还是十分麻木。”

    “所以客观事实他也不在乎,只在乎自己心里的想法?”

    “可以这么说吧!”陈一杰犹豫后说道,“你知道吗,我亲口告诉他卢正庭来自首了那一刻,他表现出来的绝望是比之前沉重很多的,这意味着在此之前他即便他已经掌握了很多指向卢正庭害他证据,但他还是不愿意承认,还是抱有侥幸心理,没有实实在在的把害他的人当做卢正庭,这也是他这么快就自首的原因,因为他自己也不想查下去了,当年卢林俊的案子是他主导,现在他不想再重蹈覆辙。”

    “好矛盾啊!”

    “他内心的矛盾比我现在说的更加严重,他对卢正庭的关怀,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思考,对刑侦及法律制度与自己内心尺度不匹配的纠结等等,很多的东西扭曲在一起,这些矛盾到底从什么时候就已经存在他的内心了我们无从知晓。”

    “太复杂了。”

    “人本来就非常复杂。”

    “唉,这个案子你什么时候能弄完?”

    “我这边要结束倒是可以很快,不过等走走程序,应该要到年后才会开庭了。”

    我点点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这个案子以这样的方式收尾,陈一杰心里估计也不好受。

    “少了一个好搭档咯!”我吃着东西说道,想尽量让气氛轻松点。

    “什么?”

    “我说,你以后工作少了个好搭档了。”

    他苦笑了一下,没回答我。

    “你看我怎么样,要不我和队长申请以后多跟你跑案发现场?”

    “我刚刚跟你开玩笑的!”他抬起头笑道。

    “可是我确实可以呀,你刚刚夸我也是开玩笑的吗?”

    “夸你倒是真的,但是你现在这个岗位比较适合你。”

    “哪里适合了?”

    “你现在负责咱们组的这些后勤工作,你走了谁来代替你,再说了,女孩子每天冲在案发一线怎么行。”

    “你看不起女孩子?”

    “那倒是不存在,不过我有个问题问你啊。”

    “问呗!”

    “你能在咱们办公室待多久?”

    “啥?”

    “我听办公室其他人说,你来队里,是为了晋升做打算,待一段时间有个资历就走。”

    “谁说的,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也可以啊!”说完这句话我感觉自己说错话了,下意识伸手捂着嘴,陈一杰却只是看着我笑了笑。

    ————陈一杰

    走到羊肉馆门口我就看到了徐正磊,他就坐在上次我和他一起吃饭那个位子上,周围是和上次一模一样没有变化的场景,甚至他的表情都没有变化。

    走到桌边,他依然是先递给我一瓶啤酒。

    “要冷死人!”他脸色难看地看了一眼窗外说道。

    “我听他们说义安市最冷的时候就是年前这段时间。”我在他面前坐下后回答他。

    “是啊,这边没有北方气温低,但是这寒气就是扛不住,好像不管你你穿得有多厚他都有办法出渗进身体里。”

    “戴个帽子,戴帽子热乎些。”

    “不戴。”他摇摇头。

    “不相信?”

    “不是,我头大,戴帽子不好看。”

    徐正磊的回答让我哭笑不得,他这个年纪竟然还在乎戴帽子好看不好看。

    “有大的帽子。”

    “反正就是不喜欢戴,冷就冷吧!”

    “宁愿冷也不戴是吧?”

    “对!”他坚定地点点头,随后站起身,拿起桌边得胡椒往我蘸水里加,“吃羊肉不多加这个你吃什么羊肉。”

    我伸手拦住了他,因为我看到他蘸水碗里几乎全是辣椒。

    “我吃不了太辣。”

    他看了我一眼,又给我加了一勺才放下装辣椒的小调料碗。

    “吃饭。”坐回去的时候他开口说道。

    他端起酒瓶子,碰了一下我桌上的啤酒瓶,猛喝一口酒跟着吃起菜来了。

    “怎么想起来请我吃饭?”我喝完酒拿起筷子问他。

    “以后机会少了。”他吃着肉嘟哝道。

    “什么机会少了?”我没听懂他的意思。

    “调动。”

    “调动?你说你吗,你要被调走?”我停下夹菜的动作看着他问道。

    局里的人都不喜欢徐正磊是真的,因为这个人确实像个石头一样,对谁都好没好脸色。但是他专业能力不容置疑,不知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调走。

    而且对于我来讲,徐正磊是个很好的工作伙伴。从事刑侦工作需要不同领域的人相互配合,我和徐正磊也算是能合得来,现在卢大海出事,徐正磊也要被调走,我难免感觉有些失落。

    他粗重地喘了口气,又喝了一口酒。

    “他妈那个逼的,操!”他突然情绪糟糕地骂了一句脏话。

    我震惊地瞪着眼睛看着他,很快他又调整了过来,脸色缓和了些。

    “吃,我慢慢跟你说。”他指着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羊肉汤锅说道。

    我点点头,把筷子伸进了汤里。

    “25号那天,卢正庭的律师不知道哪里弄来我号码,打电话给我了。”

    “怎么说的?”

    “给我三十万,请求我再核查一下,罗雯丽的致命伤到底是第一次卢大海弄的,还是第二次卢正庭弄的。”

    徐正磊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也想和他一样爆粗口。

    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卢正庭那方的律师希望徐正磊修改尸检报告,认定第一次磕碰就已经致死,把罗雯丽的死指向卢大海,这样的话卢正庭所承受的罪名就仅仅是教唆罗雯丽实施敲诈以及轻度损坏尸体,而卢大海就是彻彻底底的杀人犯。

    “卢正庭自己亲口承认了是他杀的罗雯丽。”我张口说道。

    “他背后的人不可能让他背着杀人这个罪名在监狱里蹲后半生的。”徐正磊拿起啤酒摇摇头。

    确实是这样,卢正庭自己承认的没有用,只要过了徐正磊这关,卢正庭即使自己承认,他的律师也会把情况指向他根本没有准确判断出当时罗雯丽的情况,误以为是自己杀害了罗雯丽,到时候站在法官的立场上,相信警方提供的验尸报告要比相信卢正庭的陈述来得容易些。

    更何况,卢正庭背后的人能努力到哪一步尚未可知,现在已经到了调走徐正磊的地步了,这让我感到背寒。

    “你拒绝了他律师的要求对吧?”

    “我告诉他绝无误判可能,致命伤就是第二次卢正庭下手造成的。”

    “所以这就是你被调走的直接原因对吧?”

    “局里直接下的调令,队长都不明不白的,我估计,他们是打算把我弄走,然后来一个法医重新鉴定伤口,将死亡凶手直接指向卢大海。都他妈死了这么久了,还能鉴定他妈,这群狗杂种,真是不择手段啊!”

    “法官也知道尸体已经不具备重新鉴定致命伤的条件了,他们这样做有用吗?”

    “权威。”

    “权威?”

    “他们到时候随便往市医院找两个所谓的权威专家,拉点先进设备来装模作样一下,法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

    听完徐正磊的话,我拿起酒瓶子给自己猛灌了一口啤酒,跟着埋头吃了几块肉。

    后面长达五六分钟的时间里,我们俩都只是埋头吃饭,我想起上一顿饭,最后徐正磊暗示我的那些话,联系起现在的处境,真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谬。

    连进行到这个地步的刑侦工作都有人能更改,我不禁想,到底我以前查的那些案件是否足够真实清楚。

    我理解卢大海对我说的那些话了,我理解他当年对卢林俊的所作所为了,也许他根本不是不认可法律的审判尺度,而是他清楚的明白,法律的审判尺度可以人为干扰,所以他把这个计算在内了。

    这个就像是工程测量的时候会把人为误差也考虑进去一样。

    我又想起我朋友的那句话:法律只能维持同一阶层的秩序。

    法律的执行者不会是底层人,所以底层人永远是底层人。

    法律,到目前为止人类社会最伟大的人文产物,他所能给到的公平正义,原来也有适用范围,原来也无法跨越阶层。

    我扭头扫视了一圈,大声嚷嚷着喝酒碰杯的他们,都是真实的人,真实得让我窒息。

    我回想起卢大海在带我查案的一年里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回想起他这半辈子破了无数的案子,他接触了无数的好人或者罪犯,那卢大海现在对这个社会的理解到底已经到了哪一步了?

    紧跟着我脑海里出现的,是正在写信给卢大海的年轻时候的卢正庭,他是那个穷苦年代走过来的顶尖学者,是二十出头就有宏远志向的大学生,是二十几年前就能够分析社会形势并且对这个社会有十足信心的善良年轻人,他对这个社会的理解又在什么层级?

    我不禁感到沮丧,我骄傲地以为我读过几本哲学书,学过一些心理学,我就理解了这个世界也理解了社会的运行,其实我什么也不理解,我只是一个把满腔的刑侦热血喷洒在寒冷至极的义安市马路上的年轻警察,我的热血还没有落到地上就已经凉了。

    “没有办法。”徐正磊埋头吃着东西无奈开口道,“我和你都无能为力。”

    我不想承认,但是无法否认徐正磊的这句话,我跟他都太渺小了,惩罚不了无边黑暗的社会秩序,我发现我好像仅仅只能惩罚在我之下的人。

    “如果卢正庭一直咬定人是他的杀的呢?”我执着地说出这句话。

    “估计还是很难。”

    “卢正庭难道还不够权威吗,义安市最顶尖的医学专家,他如果能够清醒准确地描述是他完全杀死了罗雯丽,这难道还不够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知道卢正庭后面的人能掌控到哪一步吗?”徐正磊盯着我说道。

    我长舒了口气,没有再和他争辩,我俩沉默着吃完了这顿饭。

    吃完饭后走出羊肉馆,徐正磊上下打量着我开口道:“非常冷,我看你的衣服还是穿太少了。”

    “不算少了吧!”我看了看自己的长款羽绒服说道。

    “你这个看起来就很薄。”

    “羽绒服嘛,穿起来轻盈。”

    “太轻盈了就不踏实,总感觉挡不住寒风。”

    “有道理,回头我买一件重点的大棉衣。”

    “嗯,回头我也整个帽子戴吧,太冷了,风吹过来感觉头皮都是痛的。”他摸着头咂咂嘴。

    “听劝好,你这个年纪了,已经到了注意身体的时候了。”我开玩笑道。

    “是,确实!”他点点头。

    最后实在没有话题了,他笑着开口道:“那我就回去了,以后——电话联系。”

    “好,说不定以后还能一起工作。”

    “嗯,有机会的。”

    他话音落下后转过身挥挥手,随后把手插在他的棉衣兜里就向着寒冷的街道一头走去了,这个人其实一点也不像石头,他对冷暖的感知比任何人都要敏锐。

    我目送他离开,自己也转身往回走了,路灯已经亮起来了,虽然冷得受不了,但街上还是有不少人来来往往,其实不管有多冷,我们也都还是要生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