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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那个晚上,我们四个人(另一个是大鱼的助理,男,汉族,大约三十岁,大约是大学文化程度,不太爱说话或者认为自己不该说话)坐在大鱼下榻的润和酒店的餐厅包间,本来江露准备好的菜和五星级酒店的豪华包间相匹配,可大鱼不让,硬是把菜换成了几个简单的素菜,跟我们说的话一般没有营养,连服务员都是以无法理解的态度下了单。至于酒,大鱼倒没推脱。还在来的路上,江露就给我说过,大鱼只喝茅台真货。好在这对运销公司,还真算不了什么,在全市每一个上档次的酒店,都会定期批量存储。

    大鱼是个五十多岁的精瘦男人,能把他划归到不修边幅的那类中,深蓝色圆领毛衫,黑色运动款夹克和裤子,灰色休闲布鞋,有点灰白的头发,最前面的几缕坚定竖起,后面的温顺地或卧或躺。和我来时已在脑中勾画出的情景不同,在进入正题前为烘托气氛而漫无边际的聊天中,他所有的话都和无耻无关,等说到正题上时,他更是像在和家人说话,语气平淡柔和,也总是把江露迫切的愿望压制在一个密闭的容器中,但时不时会故意让自己松懈一下,于是,容器的某处就会出现一个细小的裂缝,流淌出一丝一缕,这样,江露又会被牵绊住,也让饭和酒能继续表演下去。他一再坚持就是来签合同的,不过是一直下不了手。至于下不了手的原因,他没说,我和江露便无从着手去猜度。

    有那么几次,他是真的走神了,连一直操控着的容器都给丢在了一边,盯着侧墙上的一幅油画。经过桌上的一阵子交流,我看得出,他应该不是一个合格的油画欣赏者,况且那幅油画不过是某幅名画的粗糙临摹,连我这种毫无绘画知识的都嗤之以鼻。它之所以存在,无非是不让墙壁空着而已。

    不过,这让我捕捉住了一个打破几乎是静默场面的契机。我也去看那幅画,占去了上部三分之一之多的云层颜色灰暗,我不喜欢灰暗,因为很多时候,我就是处在灰暗中,并且种种的灰暗都爬到我的心上了。

    “这个画面有些阴,不过,这是艺术,生活还是多些阳光好。”

    这种无话找话其实和画无关,也和我有着灰暗的心无关,但还是成功地让大鱼接上了话。他喜欢画面右侧的木屋,目力所及的草地上,它孤零零的,却有着坚持下去的傲气。江露也跟着去看画,她注重的是左下方的一个蹲着的白裙女子,她认为那种蹲的姿势有着洗尽铅华的恬淡。大鱼的助理也去看画,他就是看着,什么话也没说。

    大鱼端起酒杯示意喝酒,那容器又有一丝松动,江露抓住机会,倾尽所有,将一切真情假意都释放出来,只是这一切很快又被大鱼吐出的烟雾给冲散,眼睁睁看着一点一点消弭。他不同于我和江露,在这世界上奔跑着的队伍中,他是从容的领跑者,而我只能挣扎着不掉队,从而幸运的活着。

    还好,真的能看得出来,大鱼之所以要压制出一个容器,并不是想着要征服江露的身体,他可能和我一样,有一点迷失,不同的是我迷失在芸芸众生中,他迷失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我可能迷失很久,而他可能是暂时的,随时都能走出来。那么,我要做的就是给他一个引子,去诱导他。

    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调动起全身的每一个细胞,让它们作为整体和个体,不断传递我对大鱼的仰视、羡慕、钦佩等等,这样,他关注的重点就会是那个叫人生的东西,而合同可以趁机成为一个他目不暇给的物件,随手便可安放。

    大鱼半推半就地认为自己并没有我说的那么神,在他过去的大半生里,他已是费尽心神,现在,他真的觉得有些累,如同走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走得越久,目标会越远,不过,要是就地停下来,回溯从前,也许眼前路边上的一片青草就是出发前的目标,这样,可以说服自己已经到达,可以坐下来尽情休息,看天看云,看山看水,唯独不再看路。

    我想骂人,还要使用一些平常不用的脏话。是的,上回是吴冲,这又出来一条大鱼,他们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用俯视的眼神看着周遭。我一时感觉就像是有人在逼着我喝他的洗脚水,但若不喝的话,我只能渴死。

    算了,还是不骂了,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不管怎么说,我的诱导还是没有白费,至少他的思维已经绕在了我画好的线上。得继续给他加料,要吃佳肴,不能省料。我夸他还正当华年,精力不输如我这般年龄的人,他看天看云,那是眼界高,看山看水,那是心胸阔,至于路,他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还有必要去看吗?

    大鱼笑了,再次招呼我们一起喝酒。

    江露喝酒的时候看着我,她的眼神不善。我知道,她已经深深陷入到合同的泥潭中不能自拔,即便是我这支援军正在迂回包抄,她都没有及时发现。她喝完了酒,试图再提合同,可是被大鱼意犹未尽的人生叙述轻轻一下就挡了回去。

    大鱼把他前半生的波澜壮阔做了个概述,这些话我们在各种媒体上都见得多了,没什么营养,只能装作很认真地听。再说,像他这样的人,有时见了我这个年龄的人,一不小心,就能说起这些。在讲完了他又一次拼命度过艰难后,突然,他的话锋急转,把自己比喻成江河,奔流不息了这么久,现在该是汇入大海了,唯一让他操心的是如水姿态,他想要洒脱。在来厥州之前,他就想着拿这个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的合同和前半生做了了断,来厥州后,他又想是否需要一个很有仪式感的场面。

    这种表达已经足够清晰,我和江露同时抢过他的话,强调很有仪式感的场面是必须的。

    可是,我们错了。大鱼摇着头,被酒意熏得微红的脸努力地向往着闲静,细长的手臂和手指比划,既然前面都是大海了,还在河道上竖起一个瀑布有意思吗?

    江露又一次给我一个眼神,不过,这一次的是同情的,或者共勉的。

    大鱼说:“真像是自个养大的闺女,现下要嫁人了,想着应是开开心心祝福她,但心底里总还是很失落。”

    我知道他说的不是合同,而是他前半生的奋斗。

    气氛虽然受到一丝悲戚的袭扰,却是到了戏的高潮。这时,江露当然能及时把握机会,她站起来,郑重地给大鱼敬酒,合着场面上的气氛,接上了我未完成的诱导,一席不带逗号和句号的话后,也许,她把自己都代入了进去,眼睛有些湿润。

    大鱼还在喝下酒之前,就答应把合同签了,而且比我们希望的还要大很多。他喝下了酒,签个合同其实就跟喝杯中酒一般简单。

    一直喝酒很谦虚的助理当即拿出了合同文本……

    我忽然想,大约一切都是注定的,即便是没有这顿饭,没有这场酒,没有我的诱导,合同还是会签的,可是,有酒了也不错,不是吗?

    我和江露想法如出一辙,只想着放纵起来彻底沦陷在酒中,然而,大鱼却要适可而止。他手臂画了个圈,把我、江露和他的助理全部围了起来。

    “你们喝吧,尽情喝,我是老了,要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