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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我一直都很想让自己向智者靠近,以便能举重若轻,洒脱地扔掉过去,满面春风地畅想未来,可沮丧还是如影随形,跟到了成都,而且连成都的天气似乎都被感染,头顶灰暗阴沉,如一块厚实的橡皮,把天和地彻底隔绝,这又很容易让我浮想联翩,不怀好意地猜测天空的管理者们正在陷入到了一个冗长的会议中,他们的议题其实只有一个——是否要下雨。但他们又给这个议题又设置了无数的前置程序,发言、辩论、总结,再发言、再辩论、再总结……从一个点出发,划出驳杂的轨迹后,再次返回原点,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在阴天里打发时间,打发的次数多了,人从里到外也慢慢就跟着阴了,看上去跟个僵尸似的,表情凝滞,动作单调,身体内的某个阀门开启,阻断了阳光风雨的侵入,不仅使播下的种子无法抽芽生长,连杂草害虫也集体逃亡。在这么行尸走肉般打发掉一些日子后,有一天,我被桌子给撞倒,爬起来后,王明海说就等着我爬起来,我忽然感到疼痛。

    有些东西在身体内游走,很快聚集到一起,尝试着找出一个点要刺破后出来。后来,我明白,那叫恨。破体而出,散发开来,像是要把一切都侵染才肯罢休。

    于是,有一丝小雨终于落下的那天,我们决定继续报复,即便是不为蒸业务这个馒头,也要争口气给耀华公司一点颜色。我们不是橡皮泥,绝不能让他们任意地捏成任意形状,还无动于衷,我们可以不主动挑衅,但面对挑衅,也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们认认真真开始设计报复——包括打闷棍、绑票、投毒、设套拍**等等,但这些最后又都被我们认为是下三滥的做派,又一一被否定掉。其实,我心里真正的报复,就是像古代的大侠一样,只身上门,面对潮水般涌来的仇敌,长剑挥舞,酣畅淋漓后甩头而去。

    在一切想法都被否掉后,王明海探性地说出了举报。我忽然觉得这可能是真是个好主意,还是在南方的时候,我遇见过一个打零工的举报人,他已经走尽所有能走的路,最后只能在举报的路上不断撞墙,还抱着必胜的信念。

    我们要举报耀华公司行贿。作为同行,我们知道,他们和我们一样,从外面看上去,西装革履,笔直得体,无可挑剔,但是,里边一丝不挂,扒下外衣的一刻,便毫无遮挡,一览无遗。我们知道他们的业务伙伴,也同样知道那些伙伴中权力和利益格局,我们甚至都知道他们跟某个伙伴的业务量,进而准确的推断出行贿数字和具体的受贿人。

    把材料准备好后,王明海像一个不合格的厨师,挥舞的勺子忽然停下,担忧起菜出锅后的味道了。不过,他在我的笑容里,很快摆脱担忧出来。我们在后堂做我们的菜,至于菜端到前厅让谁吃,是咸是酸,是苦是辣,带来的是咬牙还是眼泪,我们看不着,我们只管笑。我们发泄、出气,即便是最后耀华公司毫发无损,那是他们的胃口好,作为厨师,我们能做的就这么多了,怎么着也不能在朗朗乾坤下投毒。

    之后,我们像童话里的英雄,挥刀舞剑般投出了一堆信,心情也开始好了起来,快感涌动,和外物勾连,迅速蔓延,直到它变成恶趣味,之前一切的阴霾就这么全给扔到了天府广场上。反正那里人多,谁碰上算谁倒霉。

    我们的举报就是报复,没指望它能给我们的业务带来益处,我和王明海再次恢复四处奔波的形象。

    刚来成都的新鲜劲儿早就被我无意间遗落在街道的沥青路面上、漫无表情的树梢上、外强中干的大厦上。成都就像我在某个街角看到的一个女孩,她身材和面容都十分显眼,在我跟着她走过了几个街区后,她慢慢汇入到各色的裙子和重叠的大腿小腿中去,我也不想把她从人群中准确找出来。

    成都总是找不到太阳,以至于我有一天在街上第一次听到“蜀犬吠日”时,当即就暗赞起了古人的语言能力。昏暗的天空不止是因为散不开的云,还有四处升起的烟雾。太阳像一个贪婪而又吝啬的土财主,只有在饿殍把他的庄园都包围得无路可走时,才象征性地摆出一口锅,施舍出一点稀得不能再稀的粥。

    我和王明海在街上东西南北飘荡,有时觉得自己就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有杂草丛生的院落,有漏光的门板,有清晰可见的蛛网……一条街从身下过去,另一条路又续上,脚下永远是灰色的路面,往上一层是绿色的花坛和树,再往上又是灰色的居多的建筑和更加灰色的天空。当混合在这些层次里,会发起一些关于人生的想法,这种想法有时还能持续到呆在茶馆歇息中。某次,我眼前忽然出现了不合时宜、另类甚至变态这些词,在紧接着产生种要实践表现它们的欲望时,又忽然被心底里生出的一种情绪给阻止,那种情绪在告诉我,被这些词俘获的人们只是要固执地表现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存在,当用前人已经使用了无数次的方式后,依然无法迅速达到所需的结果时,他们便以更加激进的图腾出现。

    这种飘荡无法让西南片的业绩飙升,只是徒增了汽油费和体力消耗,如果试着从乐观的起跑线上看,只能算是增加了一些阅历,这些阅历可能会对我的未来产生传统意义上的正面影响。

    比如:有一次,我们去一个颇具规模的私企,老板是一个相貌一点都不出格的中年女士,我们跟她谈业务,她却跟我们谈佛;我们给她介绍我们的产品,她却胸怀天下苍生地给我们教导和指示。她有着无数超越时空的偈语和警句,随便一句便足以让我无言以对。我怀疑这样都能弄成如此规模企业的可能性,顺便带着恶意推断——大约是她在企业成长的过程里,作孽太多,如今不过是以这种方式赎罪。后来,我知道了,我的推断近乎幼稚,这也大约是直接套用了成茵对大旗的看法。就在我们离开时,她忽然拿出了合同,量当然不大,因为她在乎人人都有口饭吃。当然,她还附带送给我们一些与佛教有关的书籍和光碟,这让我们真无法拒绝。直到几年后,我才偶然间启封了那几张光碟,我发现,我喜欢其中的一些说教,还有一首《戒定真香》的佛歌,尽管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歌词的内容。

    还有一次,我们见了一个据说是在业内话语分量很重的民间人士,他没有自己的公司,只凭着一张嘴和一张脸就能叱咤风云。他才二十四岁,却可以心安理得地披着饱经沧桑的外套。我们和他来往了两天,不管我们说什么,他的所有的应对都是从某一个在他看来我们应该知道的人开始。他这样说——他找过我,我想起来,那个智勇集团还搞的不赖,三年前,我跟他说……他这么说着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想要伸手扇他嘴巴的冲动。但是,因为一来是我们找上他的;二来,他给我们最好的茶喝,并在吃饭时间给我们精致的饭菜;还有第三,他有一个我们在省电视台新闻频道的画面上偶尔能看到的父亲。几年后,他们父子几乎是一起进了监狱。而我却因为早早离开他的视线,不用纠结。

    处在这种状态里,我经常失落地茫然看着远方,然后由远至近,不由得审视自己的人生——可能生活在这个芸芸众生的世间,别人的心思就是我的心思,别人的目标就是我的目标,再说夸张一点,我即他人,他人即我,这样和很多人一样,无意间总是把自己看得比别人高明一点,只是运气比别人差一点等等,而事实一再打脸。所以,我如今这般,可能是注定了的,这能叫命,也能叫努力不够等等。我甚至还想起了我的一个中学同学,他在我们班一直都是能排进前三名的,在这个一次考分几乎就能决定一生的时代,他有足够的能力进入顶尖大学,然后走上金光大道,但是,他瘫痪在床的母亲让他根本不能走远,只能选择就近的一所大学。我不知道他当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只知道他毕业后依然留在本地,签约到本地的一家大型化工厂,两年后,这家化工厂破产了。他几乎和我前后脚去电脑店里打工,不同的是我们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店。后来的情节很有些励志的味道,他在一年的时间里,吃透了所有的技术,几乎所有的客户都对他赞赏有加,于是,某一个风和日丽的良辰吉日,他去找老板辞职,辞职的理由也非常直接——他觉得自己也完全能经营这么一家店。他的老板算起来也是个狠角,随即把店的一半股份给了我的同学,他名正言顺地成了那间电脑店的合伙人,又过了两年,他占股的那间店就站在本地行业的龙头上。

    我不知道王明海会不会这么想,我知道的是他越是失败,便越是不顾一切冲锋,劲头越足。有那么几天,他独自死缠烂打一个工程承包商,每天都有六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和工程承包商在一起。在他这种精神的感动下,工程承包商给了我们一个合同,虽然量小得可怜,但足以让他沾沾自喜,更重要的是他证明了所走之路的正确性,也证明了古人的一些格言诚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