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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林暗草惊风

    夜风吹过茅草屋,破烂的屋顶泼下几块斑驳的月光。

    “三句话……”

    许大善人鼻尖全是汗,脸皱成一团。他正不知如何开口,一把茅草丢进火堆,火苗窜起老高,烧得他直叫唤。

    “给你提个醒。”

    路左又抓起一把茅草。

    “第一句,下午那批‘货’。”

    他是得了《捉影录》的本事,能辨别脚印轮印,可一出樵县,大路小道不知凡几,真要等他一条条找过去,那些个小乞儿没准已经是辫子头了。

    “货已经发走了,我亲自送那些建州人出城门的,走的是……响锣山的马掌陉。”

    “不走大路,偏要绕远?”

    “大路有剪径的贼人,没有免捐旗过不去,只能绕远。”

    许大善人转了转眼珠子,“货里头有好汉的熟人?这样,好汉饶小的一条烂命,我把这人全须全尾地给您赎回来……”

    这话路左当然不会信,他就跟没听到后半句话似的,开口又问:

    “人手怎么安排的?”

    许大善人被噎了一下,只得继续道:“我出了五个人,建州人有两个。货落了地,我的人才能拿着钱款。”

    “七个人。”

    路左点点头,却又摇摇头。

    “可我怎么听说,走的是十几匹马呢?即便建奴习惯一人双骑,这数目也太多了些。莫非许大善人改行卖马了?”

    “……这是听谁说的?分明是胡言乱语!”

    路左指了指门外,茅草屋的门是破的,可以看到停在外面的马车。

    “听你的马说的。”

    这时候,一道女声突兀响起,竟是那狸猫开了口!

    南北冷笑:“这两匹马儿记不住人,记同伴却是准的。一共走了十六匹马,它们和我讲的明白。”

    狸猫说人话了?

    妖怪?!

    许大善人瞪大眼眶,但此时此刻也顾不上惊慌了,忙不迭朝路左辩解:

    “是我糊涂,记错了人数。不过路肯定是对的!”

    “路当然是对的。”

    路左咧了咧嘴,“许大善人可不糊涂,脑子灵光的很。报对了路,却错报人数,是想让我黑灯瞎火一头撞上去,撞碎天灵盖。”

    寒光乍起!

    刃口横抹肚皮,一片肥肉掉进了火堆,黄白脂肪灼得滋滋作响。

    “我出了八个人,建州人有五个……好汉莫动刀子!”

    许大善人满脸鼻涕眼泪。

    路左一弹刀背,有些嫌弃地振去油腻的鲜血。他收起刀子,又拿起了许大善人那杆鸟铳。

    “第二句话。提个醒,黄家。”

    他打量着鸟铳的枪托,那上面原本有一排小字,却被磨掉了大半,依稀可以看出“辽东都司”的字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烙铁印上的“黄”字。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许大善人已经没了撒谎的胆子,满脑子都是少挨几刀,一股脑往外倒话。

    “建州人的门路是黄家给的,鸟铳也是黄大少爷赏我的。利润三七分成,每个月黄家管事都来收账……”

    “忙前忙后,你怎么才七成啊?”路左笑。

    “七成是人家的,我就赚个辛苦钱。好汉可怜可怜小的……”

    许大善人满肚子苦水,却被路左摆摆手堵了回去。

    “第三句话,你说完了,我放你走。”

    “……当真?”

    “千真万确。”

    许大善人眼睛一亮,“好汉请讲!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那好。”

    路左点点头,“就把你这些年卖掉的所有人,名字都念一遍吧。”

    “……”

    许大善人瞠目结舌。

    “看来,你未必记得,今晚估计也说不完了。”

    路左耸了耸肩,巴掌一抓。

    “得添把柴,免得许大善人冻着。”

    话音刚落,一大捆蓬松的茅草丢入火堆。

    熊熊火苗顿时大盛,漫过了许大善人下垂的肚子!

    凄惨的哀嚎声里,路左将油盐酱醋尽数放到许大善人眼前,贴心地一样样摆整齐。

    “别客气,我请客。”

    然后,他不再多看这人牙子一眼,一人一猫出了门。

    屋外月明星稀,荒凉一片毫无人烟,杂草横生没过脚背,底下埋着几块化了冻又重新冻住的浑浊冰碴。

    远方依稀可以看到樵县的城墙,模糊的轮廓如同一头趴卧的野兽。

    这里已经是城外了。

    路左从马车上解下一匹马,将鸟铳塞进马鞍侧袋里,翻身骑上马背。

    南北跃到他肩头,指甲扎穿棉袍勾住甲片,瞧着倒像是一条毛茸茸的披肩,也确实怪暖和的。

    路左指了指自己结痂的血色脸庞。

    “你瞧我这样,像个行侠仗义的大侠么?”

    南北勾了勾唇角,“分明是剪径截道的响马。”

    “更好。”

    路左哈哈一笑,俯身轻轻一弹马脖子上的铜铃。

    “那咱们便去做一回响马,收一笔买路钱。”

    语罢,路左双腿一夹马腹。

    马蹄踏碎风声!

    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车厢外蹄声细碎。

    一盏昏暗灯笼摇摇晃晃,映出了车内一张张幼小麻木的脸庞,双手双脚被桐油麻绳拴住,隐约几声啜泣。

    “我真蠢,真的。”

    黑娃双眼无神。

    “我单知道剪绺会挨打,不知道淘泔水也会遭祸。城隍爷明明赐了粮,我偏偏馋了肉,硬拉着你们去赊春坊淘泔水,结果害了大家伙……”

    “闭嘴!”

    他对面,看车的精壮男人劈头盖脸喝骂一声。

    黑娃吓得身子一缩,黑脚丫蹬地蹭了蹭,肩膀挤上旁边的女孩。

    女孩小五看了他一眼,重新低下头抽泣。

    两只干瘦肩膀紧紧依偎在一起,遮住了后头细小的金属闪光。

    两小只贴着头嘀嘀咕咕,男人也懒得再骂。可他不在意,嘀咕声却一直往他耳朵里钻,忽然间,捕捉到了“十足赤金”“可惜了”之类的字眼。

    男人抬起眼皮,“你俩,啰嗦什么呢?!”

    “没啥,没啥。”

    黑娃一缩脖子。

    男人冷哼一声,“别起什么鬼心思,实话不妨告诉你们,这趟车是去建州的,出了响锣山,便是八百里白山黑水,谁都别想逃回来。给建州人当奴才,这是你们的命,该认命就得认命。不过嘛……”

    他话锋一变,

    “唉,谁叫我和我大兄一样,都是善心人呢。你们若是还有什么牵挂,与我说来,我回樵县帮你们料理一二,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黑娃变了变脸色,一咬牙。

    “奴才也分三六九等,有饿死的有吃撑的。到了建州,大爷能否多费些心,帮我们寻个好主顾?”

    “凭啥?”

    “就凭我要送大爷一桩富贵。”

    男人上下打量黑娃两眼,笑了,“你个要饭的,给别人富贵?怎么不先给自己买双鞋子?”

    “我穿不起鞋子是真的,可富贵也是真的。前几天,我们在城西捡到了两个城隍像,寻思着求个福报,便搬回了家。谁知被雨水一浇,神像外头的泥皮裂开了,你猜怎么着?里头竟然埋着几块十足的赤金!”

    黑娃言之凿凿。

    “真金白银太压手,我们不敢露财,便将城隍像一直藏在……”

    说到这里,黑娃闭上嘴巴。

    “怎么不说了?接着说!”

    “接下来的话,只有大爷一个人听得。”

    男人眯眯眼睛,瞅了眼黑娃脚上的绳子,扶着厢壁摸到了黑娃跟前。

    “城隍像就在……”

    黑娃双手突然从背后抽了出来,麻绳套向男人的脖颈!

    一只老茧拳头迎面砸来!

    拳头结实砸中鼻梁,黑娃眼前霎时直冒金星。

    “你们这帮要饭的,一身贼骨头,大兄果然没说错。”

    男人猛拍厢壁。

    “停车!货不老实!”

    牛车咯吱咯吱停住,男人拎着黑娃跳下车,把少年往地上狠狠一掼,夺来麻绳仔细瞧了瞧上面的断茬。

    “用什么割的?交出来!”

    啪一巴掌,黑娃脸颊肿起老高。他翻着眼白死死盯住男人,抿紧了破裂的嘴唇。

    “装哑巴?爷爷自己来搜。”

    男人从同伴手里接过一只没点着的火把,刚掏出火折子,后背就挨了一鞭子。

    几匹高头大马凑了过来,马背上是金钱鼠尾辫的壮汉,头皮在月色下泛着青光,鞍侧箭囊里的羽箭粗长得跟短矛一样。

    挨了鞭子,男人脸上却忙不迭露出笑容。

    他朝壮汉点头哈腰,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建州话,见壮汉倨傲点头,这才点着了火把。

    “娘的,一点儿亮光不许见,也不怕走夜路摔死。”

    男人用汉话嘟囔一声,将黑娃拽着衣领提溜起来。

    领口紧紧勒住脖子,黑娃脸色憋得发紫,他双手胡乱抓住男人手臂,醒目的九根指头映入男人眼中。

    樵县的乞儿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身体多少有些残疾,哪怕天生健全的,也会自己给自己来上一刀,为的就是避开人牙子。所以这九根指头在男人看来,无异于一种挑衅,再加上后背火辣辣疼,不敢向建奴人发火,便朝黑娃又甩了一个嘴巴。

    “有生没养的下贱胚子,瞎话都不会编。你要说什么大姑娘小媳妇,没准爷爷就信了,还他娘的城隍?你咋不说太上老君?”

    男人狞笑着贴近黑娃,放声大吼,口水直喷了黑娃一脸一头。

    “真有劳什子城隍爷,让他滚出来,给爷爷开开眼啊!”

    嗓子嘹亮回响,山林间数只野鸟惊飞。

    “开开眼啊~”

    “开眼啊~”

    “眼啊~”

    砰!

    一枚呼啸的铅弹掀开了男人的天灵盖,拇指粗的枪眼里,红白液体炸裂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