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运势

    老者的话筛去了我之前对“那人”的一些猜测，好在其实本身也毫无依据——十年前的法律早已规定不得把机器制造成人形，以免产生移情效应；也极力限制把人类改造为超强物种的科技，避免社会混乱。类似的法案同时也在生物克隆领域施行，自有强大的共识守护住底限，因此无关因素早该被滤除了。我只能循着凶手是人的思路寻找真相，应该是有别的因素。再之后我打开话匣全无保留，对话也不再沉闷，现在想来本已拿定主意离开的我再次偏轨，挤入狭长而明确的命运窄道。我仿佛再次面对大学时那个被我牵累的心理医生，连续不断地讲述、赘述、旁述，从与曾经同桌的她重逢、埋藏于心底的愫念、那涉案的手表一直到命案发生，全都倾泄一空。听者一反常态、默不作声，像是在随着线索深入思考。直到我讲完之后他拿起个透明杯子，倒入四分之三的温水，并投进一颗白色小片剂。接着取我留下的筷子轻轻搅动，慢慢地我看着那筷身溶入水中消失成为一杯饮料，水中伴着散出一颗颗软性的小珠体，像浅蓝色玉珠混入的冰饮。他慢悠悠地操弄，像个九段茶道师，手稳得不得了。到最后他开口对我解释：“看着这筷子结实坚硬，实则在表面有一层膜保护着，真相就藏在膜下，你得先用巧妙的方法去掉这膜层，想知道的就会膨胀浮起。”

    “以我为例，平生遭遇三大挫折，第一次被我挺过之后事业可谓一帆风顺，运气太好。那以后天体共识法案通过集体修正，对个体租赁事项做了诸多限制，天体币涨落便回归理性，于是个人探索者再没有那样轻易得来的运数。因此和大多数以资论治观点一样，我转投宇航企业，拿食品赚来的钱投入太空开发。之前我早就暗下决心，痛定思痛打算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于是明里暗里我悄悄搜罗航天类股票，并新设公司拓宽思路，随后开展发射代运营业务。那时想要把硬件送出地外尤其瞄准上月球的人又开始增多，但大多数人都一头雾水不知该如何找到适合渠道。这东西专业性很强，环节相当繁缛，加上各区域政策对发射场友好程度不一，常常是出发手续好容易完成而窗口期又被错过。我于是瞅准机会网罗人才，从上到下理顺关系、优化流程、降低壁垒，展现出非常专业的业务水准面向客人提供服务。身为几家航企的董事价格当然还颇为优势，于是静下心来真心诚意协助用户找出最优路径、最适合方案，让人们的选择多元。简单说就是提供全链条无忧服务，买家不用操心太多只需关心自己的硬件就成。于是乎在行业内声名鹊起，两头讨好，数年之后就成为顶呱呱企业。在手持足够好牌之后亮出底牌、撕去‘掩盖之膜层’，以资源做要挟一跃成为大股东。先前对我落井下石的同行被我挤出行业，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那时候运势太好，弄得我疾病都好了许多，感觉自己时来运转重新迎来二次春天。其实不然，事后分析运气成分还是关键，许多环节棋差一着都不可能成功。但我内心已膨胀开始飘忽，见不到危机，逐渐陷入下一步的难堪。所谓树大招风，先是零星刮来风雨，有人指责我家企业过多地在行业树立权威，建设自己的意见风向诱偏拥趸，引导共识走向。紧接着造谣纷纷出炉，说是垄断发射代运营业剥削劳工，什么暗操价格啦、捏造高价值彗星误导客户探测啦、歧视残障人士及打压性取向异常员工之类的云云，最离谱的甚至还包括同外星人秘密结盟出卖母星或者本人就TM是个穿越者。一时间甚至连影视作品都纷纷跟风开始编排我，把我整得赶紧携家带口飞往月球成为第一批登陆驻扎的先民。”

    “诚然，集团规模做大确实会惹出各种是是非非，要完美地逐个处理我也完全做不到。但本质上的良心自认还是有的，只是罪名严严实实砸来我终究百口莫辩。幸好出道以来由于种种原因一直身居幕后，前台替我挡风的经理人承担了大多数责难，引咎辞职才平熄了众怒。第二次挫折后的结果就是地球上已容身不下只能避走，结局糟的不能再糟，像被打入冷宫。但我很快发现在清冷的月球倒真是逍遥自在，简直是铺好的一张洁净白纸可供人任意挥写。”

    “首要的当然是先得扎根啦，可万万没想到时髦新鲜的建筑风气一下子风靡全地球。在我号召下，先民先是弄出特种玻璃建材，以此未基础设计月球屋。建设了个大型工厂，采用了月球上的尘土烧制玻璃，隔温用蜂窝体，全部以双层玻璃，内部填充上气体，隔温又隔音。中间充上循环热气做为地暖，用阀门实现分区供应，底部顶部的走线与管道巧妙用踢脚线和吊顶隐藏，并做成可凭借模块的灵活设计，最后用木地板来做起居装饰。玻璃是电控式的，夹层喷上像素成为屏幕，关闭之后养点观赏鱼也不是不可以。没想到这一做法竟然被地球人点了三连赞，母星上也有人纷纷仿照推广，一改建筑和装修思路，再也没有人用砖瓦来砌墙啦。于是乎月球上一时间连都玻璃都供应不过来，狠狠发了笔横财。”

    “当然从总体表面上看，月球依然是那个苍凉到绝望的星球。可实际上，死气沉沉的外表下，信息筑起的空间已经非常活跃。我同时期的那些大户早已把巨型服务器、超级计算机都部署在地底熔洞内，绝对数量和运算量上都大大超过了地球。月岩层间天然的干燥、低温、抗辐射都成为维持机器稳定运行的保障，运维成本极低。我曾经眼看着早期的月球开发者从儿童成长为青少年、再变为成熟的大人、中年人，他们从小起就悄悄地把对月球的改造变成为一项极有规划但秘而不宣的事，直至地线系统的雏形出现。父辈们还以为这些孩子们只是在操控探索玩具，织一张过于遥远的大网在进行娱乐与学习而已。实则他们已经悄悄开始对月球进行了初步编程，并由社群建立了类似规则性的共识写入硬件内，交予机器进行执行，剩下的事情仅仅需要把地球和月球做个相互映射。”

    钉子户主把水杯推给我，杯口开始冒出汽，看着像冷凝也可能是热蒸腾，但我不确定，须得尝上一口才知道。“这是分子料理学的方法，原理简单、成分也天然。健康方面请安心，在月球上开辟新方法，我从来不用基因转移的生物技术，完全依靠自然筛选。”听他说着，我接过手看里面的蓝色，液态水的本色其实是具有无比淡蓝的颜色，是月球上不可思议的颜色。

    “我们知道，地球上曾因应用市场的出现导致信息割裂、数据孤岛现象格外严重，迟滞了蓝色星球整整一代信息化发展。这种倒退项目的出现，不但造成垄断而且挑起争端，让万物互联成为彻底奢望。在利益怪圈中，人性纠葛让简单问题始终没有一个有效结果，世人皆安于现状。然而在一夕之间社群发布的入地接口让百年难题轻易解决，映射正式开启，人们才忽然发现身边竟早已密布各渗透型硬件。那一年可真是人所共知的地球尴尬之年、是真正引发那次月面探租地迁移置换争论与投票的根本原因，绝非一次完美挥杆看上去的那般简单。”

    “随着效应骨牌的接连推倒，我平生最大的对手悄悄浮出水面，讽刺的是对方在地球上就能让我在月球上动弹不得，毫不费力地让我心甘情愿为之服务。那时我正想在月亮上大施拳脚，以为凭着资历就有锦绣前景。唉唉，事实证明我最终只能徘徊运货的角色或做船舱的后厨，想多超出自身领域之外就被人掣肘。更可贵的还在于那边压根不屑由暗面对我打击，来来去去皆是光明磊落、交给机器钳制。一旦我了解到从月族们摆弄的航天套件到通信标准都来自其所引导，彻底服气，于是我放低姿态向规则融入。”

    “也是那以后人们才逐渐意识到，信息空间所承载的比物理空间可远大得多。于是多少给了后继者提示：踏足另一天体前可以信息先行，由其所延伸的效果层面来说，往往比肉眼可观的更加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