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月球上的云霄飞车

    ……其后则是我翻到两警察对质询的问答记录，他们一点也没客气：

    “嗯，对的。虽然我曾有多次飞车体验，但最近我想好好利用刺激感所特有的那种偏离方式抑制下怅然之心。所谓怅然，属于那种得与失之间出现失准的状况…当然，唯独让你们感到不解的是这段时间我乘坐次数多得异乎寻常，可对？似乎过头了。我得承认，的确是有成瘾的迹象，荷尔蒙轮番刺激下堆积出的多巴胺让我有些欲罢不能，否则夜间中我无法入睡。”

    “我承认和管理员有些默契，他私下替我放行的次数过多，对此我亦不得其究竟。可那人绝非爱出声的人，他心里头的事情不会轻易告知旁人。虽未问过，但我想，莫如说是他找到了合适的观察对象，于是在程度上予以宽松罢了。缘由我不好解释，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毕竟他看得出我有些成瘾，像是实验者因实验需要而给被实验者放出的部分特权。好或歹我无以知晓，但从各取所需的角度看，我对这样的犒赏有限度的安心接受下，像实验鼠那样。”

    “对，是有那么一次调用过介入程序，但仅仅一次而已。我的盔装带有自动焦距调节，随车运行间无需额外佩戴眼镜。这种自调焦系统在运动视觉上可最大化突出某种惊险性，例如：提前来临的岩壁、即将触及眼睫的窗框、放大十数倍的月表地坑、瞬息变缓而至倒流运行、突兀增大到需要抬头仰视的地球——是那种悬停在头顶让你喘不过气的大，就是如此这般的折腾人。逼迫内耳与视觉产生失衡锤炼人而已，但仅此而已，完全是技术附加的噱头、拙劣的软件设计，那失步带来的不自然体验让人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手表我始终佩戴左腕，我的月装在左部那关节处开有透明窗，裁制之时就叫人这么做的。观看演出那天也如同往常那样随身戴着，还不时抬手观看时间…可哪知道，我那期间可谓心思全无、六神无主，一直在想‘究竟为什么’。直到‘爆炸’之前才无意间发现腕表不翼而飞，于是四处寻找来着。由于表演到冷兵器战斗时我就退出到室内，因此换上了便服，想必在那时候丢失。我首先想到是更衣间的衣柜，但那里并未发现，让我更加失魂落魄…毕竟是我的心爱之物。接着我沿路继续寻找，才出得大厅就被震颤轰然掀翻，周围人都跌得完全乱套、面色苍白。就这样，直到第二天你们通知我表的下落……（该对象此后沉默不言，似乎冥想什么而不发一词，问其为何‘心思全无、六神无主’也无作答，监测器提示‘波图涣散、频出题外，不建议继续’）”

    当然警察不会只听得我一面之词，那需要进一步调查才能印证，可时间的拖逶确实为出逃争取到先机。那天，在默默接受过电子生理检测与数据评估，我的冷静值稍有亢进。我解释为刚刚结束的高强度工作提升了心率、扩张了毛孔。管理员听后并未多说什么，反而怂恿我体验“更刺激的”。当时的我正想掩饰心情的低落，实则恰好迎合了他的需要，就这么着我坐上了飞车。

    其实那天，我并未出闸口，反而又返回车内接连坐了三趟，是规定乘坐飞车的最大次数。速度起来之后，我几次想象自己设法摆脱约束扯开宇航装赤裸裸飞出的情形，甚至双手用力在椅上试探性做出尝试。每趟的程序都不同，趟趟都让我在生死间切换一回。飞车停下后，我皆吁吁喘气，被压制的孤独感席卷而来，仿佛在吞噬处于虚弱巅峰的我，可我要的就是这种瞬间的阵痛；另有那么瞬间，加强的重力让我重新回到了地球，似乎正端坐于中学教室的课桌椅上，接踵而至的偏转又须臾把我带离那场所。我的头摆因着惯势而不舍地盯着桌椅离开，像被学校无辜驱逐的孩子。每轮行进至临近绵湖区，我忍耐下对溅落的记忆，生吞摆脱座椅的冲动，慢慢等待错乱的一切回归原点。

    我在深陷的坑洞中足足呆了三天。我不再做梦、不再回看，有时甚至脑袋中已开始不争气想着嗤嗤作响的美味，惊见狗尸时的反胃也仿佛从未来过。我无力地看着压制我的摩托，这玩意明显不能入食，车身是敷晶格的复合钛、轮足是合金半履带式的，估计是配备给飞船载上异星做探险用途——钉子地出来的东西也不是什么部件、什么物材都可以烹煮下腹。

    也不再抬颈看地球，但仍不时拿眼觑表，看它一格一格走动。有时低头查看月装，布料的质地精良，不沾不染尘土毫无裂口，微微反射昏暗的盔内灯。心锁不再打开，将随我之躯身存封此地，现唯有依赖神祗。我在地图写到：“神啊，救我吧！”神说：“若我陷落，我亦无奈。”我想，切莫有树脂滴落，此刻可这般难堪。又有些懊悔没来上一发，此时召之不应了。我回想三天前自己偏爱往最高的山峰急掠，又拼足马力沿坡玩命速降，总要找那种带有倾斜度的拗口盘旋而落。颠簸间又忆起女孩奇怪：“真搞不懂，这么沉闷也有女生被吸引？你骨子里到底哪般风流呢~”

    …她由背包中拿出书本向我请教关于岩质沉积的问题，又掏出古生物细细拿残迹反复比较，费去了一下午。最后抿住下唇露上齿做状，却要我向她叩首，说是从一个古老图腾里面发掘的壁图得来的典故，源自某远古部族的迎娶礼。我内心着实有些不安，纳纳闷闷这是不是暗含某种谶语，许多岩壁的图所刻划仪式往往包含来历可疑的宗教祭祀，有些宇宙论中暗示为指引类于现在的SOS明码，可我却只能小心提示“这可欠雅…”

    但一个咬吻就迎了上来，忽然刺痛却立刻就被热唇紧紧压迫住，让我吞下呻吟。我深深吸气，松懈下身心，静静感受湖旁微弱的轻风喟息、连同她温嫩的胸式呼吸所带出的柔波之感。

    …继尔，她落落荡荡地坦开牙齿对我示范说：“古时牙门可通谓‘衙’，这排面的大小、组合、微痕、划裂，甚至在于其间的缝隙、附着物就可以得出古代动物生长环境、咬伺物类等的诸多信息。”我捂着嘴回吸凉气，一时说不出话来，那伤我的吻，有印记、有泪水一并涌出。有种特别的淋漓感，像身处在快速翻页的书，混杂的感知利索而过却又研读不清。

    “但你，可要记着我…”其后，她收齿闭唇、笺口不语，等候听见我回答。我眼前的映象只有波水反射来的阳光刺目，好一会儿才能啜吸着说：“嗯，从远远红外过到极极的紫外…”

    减压完成后，外门静悄悄地打开。猎户之家宅门外头没有丝毫空气，一切都无声无息像观赏默剧，音静到耳鸣。我备上行装迈出甬门，是那碗面与梦忆的功效，我已然通晓前行的方向。

    其时屋内那杯饮料我并未动，那里的什么或然通往另一处世界。我侧耳细听，似乎能感觉到于某处的时光格子往此悄然移动了一大步，竟微妙得那般不留馀迹…‘咔嚓、咔嚓、咔嚓嚓、咔咔嚓’，那到底是覆转了几度方位已无法把握。但只要有水，必定会有人来回收，拨正偏缪走回到那个通路，届时一切都将归位原状。可我又多么期盼，在下个循环前让它能留驻久一些。

    扳过几道记忆的槛，我又昏昏沉沉睡去。过月背那边去的希望破灭了，钉子户主说：“过去就会遇见到故人，并且还不止一个。若是焦躁不耐提前掀桌子未免急功近利了。”许久不出现的头痛又开始朦起。我扫眼看到探员的笔录，不仅又赞叹一次：只要对着如此赏心悦目的版书阅读一次，竟如同重温了另一次人生。月球上也有人如此讲究，以手工研磨的墨水透出不一般的细腻与附着性，好似荒芜戈壁看见清泉、沙漠间冒起绿洲。我忽而想起当年地球上许多人绕不过的奔月癔症，连续在远程实境查勘月土以致人们出现幻视，症状描述皆由日食而起、星散而终，往往群体性爆发。但我环视四周，并无一人相陪，枯燥无奈间只能再次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