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故人2

    正当我专心致志地享用食物之时，有人进店向我推销捡拾来的“宝贝”。近几年常有人专门到月坑中翻找到有一定价值的物品，从稀奇古怪的远古石头到各类废弃无主的人造物，以后者为多量。真正有价值的一手物品，比如稀罕的陨石或是有研究收藏意义的经典、独特、有历史硬件都被富人提前搜罗，流落到民间甚至到街摊交易的都不是最好的精品。这人拎着大包小包的物品向我走来，随手拿出两件东西就开始推销。

    一件是带有裸子植物的化石，巴掌大小，里面嵌着突起的叶廓。这类化石在地球较为常见，但推销者一口咬定是在月球上发现的，因此意义绝不一般，我虽不开口反驳但十分怀疑。那人见我无甚兴趣就转而介绍另外一件，那是一艘迷你航天飞机，约25厘米长，外壳打磨得锃亮，连着箭筒各部分大小比例与上世纪的真机一致。卖家说固体火箭与燃料箱是后来补镶的，因为先前的已经在发射中抛弃掉了，因此在月球上挖到这个飞机后，根据一些机身线索找到了当时的主人，以原备份件重新装上，并称绝对孤品。我能推测出其中的说谎成分，以小型推进装置送微型航天飞机上天，而且是射上月球，那绝不仅是简单把设施缩小到等比例就能完成。至于背景故事完全是为了推个好价钱而编造出来，最可能应是具有飞船外观的探测器。但我仔细观察这有如工艺品的老式航天飞机，根据未打磨干净的边角残余看出，确实符合在月球上分化掩埋的特质。估计这物品也是当年大探索时代一艘以手工个性制造的探测器样式，属于那时期各式各样投放器中的一种。说实在我挺喜欢这种设计，并且其打造的够精致、用料够好。多数驻月之物并不讲求外观，以实用的快速成型工艺粗糙列印出来便算完事，看来原物主荷包够丰满不吝内外兼修，如果拆开整整继续使用都完全可以。而其余的箭体则确实是另配的无虞，销售人为了卖个好价钱添加的故事也不算离谱。

    这种用了心的东西还算值得，我打算买个收藏，因此放下酒杯抬头询价。当看清卖家面容，猛然间我气血上冲，右手抓住身旁座椅一角，筋肉紧缩，拼下意识就狠狠举起砸向那张头脸。那座椅足够厚实，足足是地球常规同类座椅三倍，但份量不重，我以全身力量能够挥出足够速度与动能。且用料十足的座椅材质自然坚硬无比，一击之下头脑迸裂毫不意外，立刻就能出现预想般的脊液冲出、脑疝卡顿、抽搐毙命。这一幕我整整想了二十多年，醒时与在梦中都时刻演练绝不可能失手。现下，我骤然遇见故人，在年少时深刻欺辱我，那打击如梦魇般存留记忆深处整整7521地球日，每每想来我都肾上腺素激增，肌力亢奋，有如暴力魔附身。

    绝不是在梦中，他喋喋不休继续推销的声音就在耳旁边彻响，嗓音较往昔低沉世故不少；那眉眼浮着谄媚与期望，叠加在20多年前的残暴刚硬的印象当中。可座椅纹丝不动，我立即朝下一瞧发现椅脚被牢牢固定在岩质地面。我一气之下脑门嗡嗡作响，太阳穴位快速刮刮阵动，头痛感随之来袭。我颓然坐下用双手拇指死命按压穴位，拿中指随同外牵眼球。三十秒还是三十分钟，甚至三十天都有可能，我用尽气力激惹起眼心反射才把心率下降，随之深深吸一口气。对面推销者的声音重新传来，终于能让大脑接通理解：“老板，不用多想啦，这个价格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说实在今天遇上真是与你有缘，识货者不少，我都没打算着出手。正好最近手气有点背啊，打算这里那里的东西一并清理掉就此洗手不干，回地球去，老婆孩子都很久没见了。这么着，难过时期遇上对的人，给您打个八折，另外送这颗化石给您。”

    我重新抬起头，看见那张表露希望掩藏渴求的脸。那脸已经不再蛮横，四角生出谦卑的皱纹，肤质黯黄毫无光彩。眼角双双下垂，松弛的赘皮与皱褶让球瞳缩进眼睑，看不见眼白，目光是有些讨好，像小商小贾为促成生意而透出的亲切与善意。整个姿态诚意满满却含糊些许狡黠，传达着绝不能让交易对象同好物失之交臂的惋惜。我气力全无，用右手抓起航天飞机想要再次举起向他砸落，却看见金灿灿的机身显然被费心打磨，下意识间看见报废如此漂亮之物实在下不去手，况且又轻又薄的机壳或许伤害强度不足；我又移手到“化石”，那物的质感倒是刚性十足，甩破颜面绰绰有余。老故人见我如此惜爱不决，紧紧抓住这难得机会怂恿强化：“我也是归心似箭便宜卖了。我们这种人在月球上荒郊野岭跋涉久了，不工作的间隙中时常望见地球那边岁月静好，思乡、思亲之心油然升起，回忆从前在地球上所干荒唐之事就深深懊悔，现在熬过时日无从追究了打算正式回归。我从小不爱学习没太多技能傍身，总是被人指唆做些自己看不起自己的事。但那时候还相当得意，干的雀跃欢劲，以为本事大有靠山一辈子就能简单快活。可年龄稍大了，认清了许多现实，之前的所谓朋友都顺应到社会脉络逐渐不再往来。读书的进入公务机关混个差事最终也能弄个一官半职、有手艺的循规蹈矩着说发财谈不上但弄个小家也安安逸逸，也有高级的都迁移到月背去了，那可顶呱呱了不得与我毫不相干。我却只有一身力气，在卖弄义气中没留心弄得一侧足弓损伤，造成萎缩性残疾，且无钱医治。惹事之后就听说月亮上招募清理工，干活不费力气工资还高，仇家也够不着我。于是真跑到了这里，结果发现走的是偷渡渠道、干的是不正规的黑工，被集装着投在废弃绵湖九死一生，其后工作报酬没拿到多少反而没法回去了。就这么着埋头干了几年，听说天秤区英雄不问出处，只要肯干机会遍地都是。于是一激动和几个一起的偷跑过去，才发现那边可是富人的天堂，有本领的才吃得开，再肯干也是做底层的工作，受人使唤，压根没有自己什么事。又撑过几年，实在力不从心，于是想到回归老本行，专门找没人去的地方深挖，捡拾出好东西拿来翻新卖钱。其实干得都是实打实的辛苦，往往奔走几天才能找到一个像样之物，然后细细清洗加工才有这么个东西稍微卖个价格糊口。别看就这么个拾荒行业，水深着呢，既有阶层又有江湖，一不小心触着他人利益，就要拿命理论，不够硬气就只能杵着眼睁睁看别人取食，甭看月球白白净净，每个角落可都有拼杀淌流的鲜血呢。”

    这般同情术语真的成份多，假的成份少，不知在关键时脱口翻出说过多少次，博取同情。但多少都透露出故人的无奈与苍凉，应该是属于他不得已放出的相对高明手法。若是做为悬在眼前的生意，临门一脚往往能让人爽快掏钱，各取所需，但却让我泄气无比。此人经历自非同小可，历经蹉跎潦倒，磨难的层级也高，从唯恶至上转变成逐渐能接受宁静美好开始，可惜迟了、悔悟晚了的！我强撑起衰竭的精神，若是故人再耻高气昂一些，我手中石块都能干脆落下，“嘭”的一下，仇恨得雪、了结心愿、动手吧。可此刻店员却由后堂恰好冒出，做出驱赶的姿态，故人因此讪讪避让，一瘸一拐地走出二尺店外，东西还在桌上等我拿定买下。

    我慢慢地把红酒顺舌尖喝下，没有奶酪既酸又涩，我实在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报仇。若是她在眼前我一定倾诉一二，像在空间站那样。她可以做为同时期的同年级亲历者，从另一个角度帮我细细想想，化解我的苦恼。此刻没有她在，面临问题我的平衡性真正缺失一大块，有如冰冻湖面开裂而跌落，我漂浮无助只能任寒冰刺骨。在难以忘怀的遇见时间里，我从未谈起过少时的这段遭遇，但做为我与她之间深刻的纽带实实在在存于彼此心怀。我相信她就是由那一眼起对我产生印记，才有重逢时的默契拾起并绯旋其周、由着心底间诸多往事逐步融洽弥合。恰似两颗毫不相干的粒子经干预介入而成为纠缠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