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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二十四民

    “哎呀,世子,茶壶空了,风铃儿烧水去了。”话音未落,小丫鬟便远去了。

    李重八心下纳闷,自己把话挑着说的,这也骇人吗?要不是当着世子的面儿,不定要说道说道那些个兵荒马乱的年头,一番吃人的光景。

    李重八又看了看世子张煜,见他面色严肃状似深思,一时又觉得,话头是该收一收。

    “嗨呀世子,经此一战,朝廷总归是掌控了彭宁,设了布政使司,虽有损失,这年头朝廷最不缺的便是当兵的。令尊更是立有赫赫战功,皇上龙颜大悦,便降诏赐爵封为‘幽燕侯’,既手握军权,又官居高位。依小吏之见,不消一两年,令尊再立新功,便要爵加一等进封为‘公’了。”

    “唉,家父大多时候领军在外,偶有归府一段时日,却也不曾对我讲过这些事情,我竟一概不知。”

    世子张煜感叹道。

    “世子年齿尚小,比及日后束发、及冠,令尊自然会告知以往故事,世子不必急于一时。”李重八劝慰道。

    此时庭内男仆、婆子、小厮、丫鬟越聚越多,眼看有近四十余人,时而响起相互间探话的嘈嘈声,一时不见身影的管事钱千云也返回了。

    见此,世子张煜对李重八说道:“登籍开始吧,闲话一会儿再说不迟!”

    “世子说得是,小吏自当遵从。谁来第一个?”

    说完,李重八便取出一条尺宽的麻布襻膊儿来,他将两头系成环套住胳膊,中间挂于脖子上,两边袖子往上一拉,便再也掉不下来啦。

    管事钱千云一马当先,便至案前,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望着李重八。

    “我先”。

    “哦,是钱管事啊?失敬了。”李重八抬头一瞧,先起身行了一礼,随即又坐了下来。

    钱千云举手还了一礼。便见李重八先取镇尺压于纸上,随手抚平,又自搁石上捏起一笔,自那王九四研磨好的砚台里蘸了蘸,又在砚台边上掭顺了笔毛,方才开口说道。

    “上谕大造‘黄册’,小吏须得具书,名、岁、居地、乡贯、丁口、田宅、资产、与户主关系,记纹印,再由户部以其本等名职登入籍中,烦请钱管事一一报来。”

    钱千云皱眉想了想,便道:“钱千云,年三十八岁,长居于幽燕侯府,原为两晋布政使司、关宁州、阴山县人氏,无田无屋,现今为侯府管事。”

    说完,李重八尚在纸上大书特书,一双粗壮的手便从案上推来一物,钱千云一瞥,见是那一方王九四用竹签搅了半天的印泥。

    钱千云便托起左袖,将食指往红泥上一按,接着便印在了案中一张白纸之上。

    王九四那又圆又大的脑袋,便蹭到那纸上方,瞅了又瞅,方对李重八说道:“钱管事纹印似‘斗’。”

    随即钱千云又将妻女唤至身旁,难得露出一丝笑意,续说道:“拙荆孙氏,名四娘,年二十八岁;小女名为巧巧,年八岁。”说完即让妻女按出手印。

    王九四又是反复看个不停,尤其是小姑娘的手印较为纤小,他没法子,只得举起纸张,对着阳光瞧了又瞧。直至瞧出了名堂,王九四先向小姑娘露齿一笑,才终于扭头对面色不耐、又未发作的李重八说道。

    “钱管事夫人纹印似‘箕’,闺女纹印似‘斗’。”

    已经在等着他的李重八,听闻其言,挥手之间,便补好了这一笔。

    “李重八,我且问你,钱管事以侯府管事之职登籍,其名入何籍?”世子张煜询问道。

    钱千云夫妇的目光,亦落在李重八那张长脸上。

    “额,回世子话,前朝仅有‘士、农、工、商、兵、僧’六民,本朝有鉴于前朝流民之患,又有周御史上奏《二十四民论疏》,皇上批红言道‘当如此行之’,自此我大乾便新添了‘十八民’。因此,管事一职前朝为‘奴籍’,本朝改奴为良,称为‘管侍’。钱管事一家自当入‘附籍’,不仅寄寓在此,且入籍青都”。

    钱千云夫妇一听,皆露出喜色来,道过谢,便牵着女儿巧巧的手至一旁去了。

    “哦?周御史论说的这‘十八民’又有哪些?”张煜来了兴致,又问道。

    “以小吏所知,大多是些不事生产而游惰之人,或是不安于乡野,更喜府州、都会繁华者,不过这些人皆有一技傍身。譬如道师,我大乾北方之人多认为‘非横死者不能念经’,办丧时便请来道师做法事,这些道师念咒颂经、步罡踏斗样样皆会,鼓钹笙箫、唢呐二胡无一不精。此外又有舁夫,专事抬轿、抬棺者;星命,取一人生年时辰,配以天干地支,便可推算命运,附会人事者;市侩,游荡市集之中,专事拉拢买卖,从中获利者……“

    李重八说得口干舌燥,左右看那风铃儿又未回来,再瞅瞅案上空盏,心下实在想念。

    “风铃儿,风铃儿呢?去给我揪回来!”

    张煜早看出他名堂,便故意风铃儿、风铃儿喊个不停,又对身旁一仆役说道。那名仆役便风也似的去了。

    此时,府上各职人等已陆续来至案前,似钱总管方才那般,与李重八报记自身情况,记完了便各自回去做事了。

    李重八已然开始忙碌了起来。

    但世子张煜却不放过他,还在巴巴地问:“除此以外,尚有哪些?职事有无特别的?有无少见的?有无厉害的?

    问得李重八心里那个苦啊,恨不得抱在爹娘腿上大哭一场。

    反观王九四这厮,倒是轻车熟路了,这会儿闲得很,大抵只是看过纹印便对李重八报个箕字或斗字了事。

    王九四见李重八不能分心两用,小世子又满腔疑惑好问,便自告奋勇地接起嘴来。

    “嘿嘿,世子问俺也成,俺在衙门跟随八哥也有些时日了,多少也晓得些门道咧。箕——”

    闻言,世子张煜再次打量了王九四一番,这个李重八的跟屁虫,一张肥头俩大耳朵,腰身跟个葫芦似的,看上去还蛮顺眼。

    “你?那行吧,你给说说看”。

    “好嘞,要俺说呀,后来这‘十八民’也没甚么职事好特别的,要不是些修脚、篦头、耍杂剧的遍大街;要不就是倡家、小唱、优人这些个不正经的勾当;再有便是押花镖、混帮会、江湖骗子此类,一个个儿的将脑袋拴在裤腰上,成日里刀尖儿上舔食儿的茬子。您要说少见的,倒有一个,名唤‘响马贼’,嘿嘿。斗———”

    “响马贼?这算甚么职事呀?”世子张煜翻着白眼反问道。

    “世子怕是不知哟,世道乱了这么些年,南北各地儿都举旗子称王,连山林里头拉拢几个小喽啰、小毛贼的也敢自称‘山大王’。后来我大乾不是平了天下嘛,大的山寇都给他剿穿了,小的谁有心思管他咧。箕——”

    “再有就是军伍出身的落草为寇,甭管是打了败仗的散兵,还是走散了阵列的游勇,当兵时长官带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惯了,哪儿还有那好性子回去耕田哦。自有不少窜到那山旮旯里头,作了响马贼,又有银子又有女人又不受典法,只消脑袋还在脖子上,便是逍遥一日,酒肉一日。斗——”

    “那这些为非作歹、百死难赎的响马贼既为‘十八民’之一,莫非还能上得了‘黄册’?”世子张煜恨恨地问道。

    “嘿嘿,这等人渣,只配上那些个正派将军的‘生死册’咧!”王九四眉飞色舞地道。

    听了王九四的回答,张煜方才稍熄了胸膛怒火。

    “世子,风铃儿来啦。”那名忠诚老实的仆役,手上攥着风铃儿的一截袖摆,风铃儿委屈巴巴的挣脱不得,眼圈微红。

    “先换茶,本世子也渴了。”

    风铃儿闻言,便甩开了那仆役的牵制,又瞪了他一眼,便过来给世子张煜和李重八换茶。李重八停笔时赶紧噘着嘴吸了两口,太烫了。

    风铃儿换茶时又向张煜诉苦道。

    “世子啊,这茶水是风铃儿费老大劲儿,去后院儿井里打的,方才风铃儿还坐那东厢厨头里烧着水呢,老许冲进门一见着便扯我袖子,一点儿都不由风铃儿分说,活生生给他拽了过来。”说完又向老许翻了翻白眼。

    那名被称为老许的仆役嘴巴不灵活,生硬地反驳了一句:“世子说的,揪回来!”

    “东厢厨头缸子里便有水,你不取非要去后院打,风铃儿诚心是想渴死我吧?”张煜打趣道。

    “世子胡说,哪儿有的事儿啊,这现打的井水,烧了沏茶方为佳,不信您品品看咧。”风铃儿立起双眼说道。

    “行啦,行啦,风铃儿肯定没错,老许亦没错。去给王九四也斟上茶。”

    于是,王九四也噘着嘴吸那茶水,太烫啦。

    天上层云飘来又飘去,时隐时现的阳光虽愈加强盛,庭内人影却愈加稀疏,直到风铃儿立在了李重八的案桌前。

    “我原名儿叫福瑾,姓汤,年十五岁,长居于幽燕侯府,风铃儿是世子后来取的。祖辈历来经商,七岁之前住龙溪光明府,后来打仗了。家人带我随着人流一块儿逃难,路上遭遇官兵抢掠财物,父母皆被贼人给杀掉了。”

    李重八写了一半,笔便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