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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朝士半江南

    夫人姜玉秀已觉饱腹,此时已停放了筷子。

    “你爹当初便不该教你射箭舞刀,三天两头只晓得生事胡闹。”

    说完责备的话,接着又向爱子袒露着自己的希冀和殷忧。

    “如今天下清平了,自是文臣当道治世,你娘依旧望你考取功名,仕途高升。你若只是承袭了你爹爵位,朝廷既不封地,又不许经营产业,单仅指望你爹年禄及那百亩赐田所纳之佃租,近看尚可富贵一时,待你爹你娘百年之后,你与妹妹子孙满堂之时,岂够一大家子开销?想来到了那时那地儿,我幽燕侯府必然一日不如一日,凋弊衰颓,犹如大江东去,势不可止。”

    姜玉秀句句掏心掏肺,张煜一脸肃然地聆听着母亲的谆谆教诲。

    “煜儿,爹娘仅生得你一个儿子,你妹妹早晚要婚配出府,待他日束发及冠,你便成了一府顶梁支柱,万事当须未雨绸缪、早作打算。娘许你平日自行待人接物,便是存着这番心思。”

    “娘亲,煜儿自是明白您的用心,亦深知男儿立志应趁早,壮志当凌云之理。奈何良师难觅啊——嘿嘿。”

    听到这儿,妹妹也放下碗筷,为哥哥抱不平,只听曼儿说道。

    “哎呀娘亲,此事曼儿愿为哥哥作担保,此前府上聘请那些个甚么私塾名师,又自诩甚么博古通今、满腹经纶,依曼儿看来啊尽是鬼扯,哥哥但有所问,这些夫子多是一问三不知,要么敷衍搪塞,说得神神叨叨,要么不懂装懂,瞎编忽悠。”

    “哪怕那几位夫子着实才学不深,好歹也年高德勋,远近颇有名望,你兄妹二人亦须加以敬重,不应这般出言冒犯。何况不是你哥尽问些稀奇古怪,硬生生为难人?你娘方才将夫子聘入府中,少则半日,多则不出旬月,接二连三地便要寻我卸职辞行,娘问你们,气不气死个人?”

    姜玉秀教完子女应当尊重师长的道理,便忍不住说了两句气话,倒倒苦水。

    “娘亲大人先息怒,再吃块儿八宝豆腐,此物最合您口,赶紧尝尝”,张煜笑呵呵地给母亲夹菜,夹了一块又夹一块。

    妹妹曼儿自是随着哥哥一般。

    “娘,这决明兜子皮香肉嫩,入口鲜美,里头又是您爱吃的香菇碎儿,您再尝一口嘛,莫气了嘛。”

    “你们兄妹二人倒是合拍,晓得拿娘的饭菜堵娘的嘴,着实是乖乖儿子、囡囡闺女哟。”姜玉秀笑道。

    她倒不是真的生气,个中缘由做母亲的自是清楚,自己儿子打小聪明伶俐,读书认字犹如闲庭信步,腹中学问日渐水涨船高,只是少年心性难掩锋芒,做母亲的怕他日后立身处世,不经意间便会得罪小人。

    既是璞玉,当须打磨;洗去铅华,方可雕琢。

    张煜一瞧母亲转怒为喜,便也叙说着自己的苦水。

    “娘亲,屡聘夫子一事,亦非皆是孩儿过错。譬如邹夫子,那日头一遭讲课,问孩儿习过哪些诗书,孩子回答习过些经书史籍了。邹夫子便挑拣了十来句书中言语考验孩儿,孩儿一一作答,答完邹夫子即说孩儿学业已成,起身便与您辞府,孩儿至今尚觉有几分莫名。”

    “娘亲,曼儿以为那位定州来的庄夫子,最会惺惺作态,那日翩鸿去沏茶耳闻了哥哥与夫子的对话,转又说与曳雾听,曳雾自然回房与曼儿私话,曼儿真真听不下去。”

    曼儿拉着母亲姜玉秀的手道,一脸气鼓鼓得样子,接着又道。

    “那日庄夫子教授什么‘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出自汤谷,次于蒙汜’,哥哥便问‘何处是汤谷,何处又为蒙汜’,夫子回答‘汤谷位于黑齿国内’,蒙汜在何处却半天支吾不出,哥哥又问‘何处是黑齿国’,庄夫子回答‘自琅琊布政使司下属烟云州乘船出海,向东航行约莫一万六千里便到’,‘哥哥再问‘可有人乘船去过’,庄夫子便面红耳赤在那儿翻书,死活说不上一个名姓来。娘,您瞧,这位庄夫子如何称得上甚么名师?”

    “那荀夫子呢,若非你哥哥一会儿问甚么日与月相距共有几里,一会儿又问甚么天地混沌时那棵寻木生有几尺,最离奇竟问道为何男女结合便能生育儿女,活生生气得荀老夫子拂袖而去。”

    姜玉秀说到最后,自己都说笑了。

    “荀老夫子不似邹夫子,便是孩儿习过的书经,也一味责令孩儿须得背熟,翌日夫子授课,他只管照本细细拆讲,教学之道实在是囿于陈规,令孩儿授课时难受,授完课接着难受。孩儿只好借由问东问西,舒缓舒缓神经。”

    张煜愁眉说道。

    “也罢,府上四处为你聘请的夫子,多是些前朝的落榜秀才,或为退职官员出身,他们虽是名流,其实自身仕途无望,才做了传道授业的夫子。”

    姜玉秀感叹道,随即看向张煜明亮的双眸,又将目光移到他的小脸上,左右都看了方才说道。

    “我儿年齿虽幼,智识却过于常人,娘不能误了你。历朝历代,状元尚书、馆阁学士,多半出于江南,江南士子在功名上凌驾北人,其蟾宫折桂的本领北人也唯有自叹不如。东京既难觅良师,那煜儿便下江南求学罢。”

    “下江南?”

    “下江南?”

    同一句话,一个是妹妹问的,一个是哥哥问的。

    兄妹两对视了一眼,还是由哥哥张煜继续向母亲开了口。

    “娘亲,江南士子欲考取功名,亦是至青都太学,为何不让孩儿直奔那太学去,好歹离府上近些?”

    “煜儿,世人盛传“翰林多沧水,朝士半江南”之语,你可听过?”

    “此言孩儿确是未曾耳闻。”

    “据娘所知,自开明元年起,朝廷便极力推行太学三院法,算来已近十一个春秋。闻名天下的三大书院却齐聚大江以南之地,唉,北方竟是一个也无。”

    “娘亲,这三大书院煜儿倒是知晓,一个是剑南布政使司下的沧江书院,依沧水而建;一个是江南布政使司下的东湖书院,依南方第一大湖——梦鉴湖而建;余下那个是吴越布政使司下的南山书院,依的是越山而建咧。”

    “一个不错”,姜玉秀轻点了一下儿子的额头,继续说道,“青都太学自是众星拱月,地位卓殊,然兴建太学之旨是为朝廷选拔人才,天下士子如同过江之鲫纷纷而来,煜儿,你说他们所为何求?”

    “娘亲,煜儿懂了,这女子求夫,士子自然是求官咧,哈哈哈”。

    “高门岂是定出高才?听说众多士子今日一头挤进太学,翌日便走马灯似的拜会太学祭酒、博士诸人,送礼通关节,钻营求照应,随后便是看戏听曲、饮宴歌舞,日日寻欢作乐,妄自弃了学问。太学如今已是名利场,论学风勤苦,唯有在江南。”

    曼儿此时也听懂了母亲的意思,只见小丫头满怀忧愁地说道。

    “娘亲,使哥哥独自游学江南,这跋山涉水的,得吃多少苦啊?自此又是天南地北,经年不见一面,您舍得,曼儿却是舍不得呢!”

    说着,眼看曼儿便要落下泪来。

    “傻丫头,你娘何时说过,要使你哥独身南下?”

    姜玉秀伸出手,轻抚着曼儿稚嫩的脸颊,为女儿拭去了眼角的泪花。随后,又扭身抚向张煜的额头,以及头上的发丝。凝眼看着儿子,这位母亲柔情地说道。

    “何况我儿年岁尚幼,正当是同龄孩童捕蝉嬉戏,骑着竹马斗草的光阴——”

    姜玉秀轻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出口的话也似定了决心般。

    “煜儿,娘心中纵有千般不舍,亦须放下,大好男儿志在四方。前日你爹传来书信,你们兄妹是知晓的。”她看向儿女,见他们都点了点头。

    “你爹奉了回京的召旨,只待海上风信有时,便随漕粮海运乘船北上,龙溪至青都,不过旬日便到了。等你爹向朝廷复了命,不外是调任江南其他州府办事,”姜玉秀此时把目光投向女儿,并说道,“那时,有你爹在身边照顾,娘和曼儿身在青都,方能安下心呀。”

    曼儿听了娘亲的话,眸中一亮,“太好了,必得是爹爹保护哥哥下江南,曼儿才不怕哥哥会受苦呐,”转瞬间小丫头又想起哥哥还是要离开,又泛起愁容来,“可是那时,也会似许久不见爹爹一面那般,难见哥哥一面了。”

    张煜眼见妹妹心情低落,便安慰她道:“曼儿,哥哥此时不还在这儿嘛。再说了,哥哥既教你读书认字,日后游学江南,定要时时寄书回府,与你和娘讲讲,我在江南的见闻咧,曼儿可不要忘了复信咧。”

    “唯有如此了,曼儿会牢记心内,哥哥教过的,书信去岁便会写了。”

    小丫头看着哥哥的脸庞认真说道。

    母亲姜玉秀眼见吃得差不多了,便唤来了啬玉三个丫鬟,服侍母子三人用青盐漱了口,又喝了香汤。

    姜玉秀和曼儿自是领着各自丫鬟回房休寝,张煜便吩咐啬玉和曳雾二人服侍完母亲和妹妹睡下,再去前院登籍。

    随即,张煜领着翩鸿去往了前院。经过穿堂时,又喊来几名仆役,吩咐他们去墨亭收拾碗箸、桌椅。

    正巧,张煜又见着风铃儿拿着些衣物要去缝补,便唤她近前来问道。

    “风铃儿,李重八、王九四现下在哪儿?也吃好了么?”

    风铃儿掩着嘴笑道:“世子啊,那二人怕是一时半会儿起不来咯,躺西厢那头呼呼大睡呢,听说钱管事与他们准备的餐食,那是一点汁儿都不剩咧!”

    张煜眉头一挑,嘿嘿笑道:“走,本世子瞧瞧去!”说着便阔步往西厢的游廊转去。

    翩鸿与风铃儿缀在身后,俩个对视了一眼,脸上半笑,心下皆道,世子又要作怪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