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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风起于萍末

    午后云层累累,掩盖了烈日,隐然暗示风雨正在积蓄。云光与天色蓝白金三色相映,于穹顶之上变化万千。夏至阳气虽盛,却并非最热之时,习面之风,也只是使人颇觉燥热。

    侯府穿亭之下,置了张方桌,为数四人有大有小,正围坐着闲话。

    桌上摆着些景致的小食,有油酥、甘露饼、莲花纹的方脯、糖炒栗子、白果蜜饯这些,最受众人喜爱的,自然是又清凉又解暑的乌梅汤和纱糖冰雪冷丸子。

    “偌大的大周王朝,幅员千里,风情各异,上至天子、下至臣民,这美梦已作了三百多年了,何人猜得到一次小小的饥荒便将之打破?”李重八吃了口香脆的油酥,又喝了口冰凉的乌梅汤,美美地说道。

    “那大周朝廷赈灾的钱粮呢?书上记载,历朝皆重荒政,无灾年份家家户户须纳米入仓,各处皆兴建有义仓,凡有灾情,便开仓发放储粮以救济饥民。若灾情严峻,朝廷亦不是要下拨钱粮?”张煜问道。

    李重八却不以为然:“小世子啊,书是书,人是人,书上所说与人之所为,向来相去十万八千里咧。”

    王九四也插嘴道:“俺听说大周末年啊,这各地官僚多是自购田亩,以其田租替了百姓应缴的义仓米栗,义仓反成了摆设,嘿嘿。”

    张煜便叹道:“因而灾情来时,各地仓中其实绝无米栗,灾民更是绝了生计。人人皆知‘民以食为天’,大周朝廷却不予管制,竟任其滋生,真是自掘坟墓。”

    “大周官员是大眼见不着,但有些小心眼。灾害不是年年都有,可存入义仓的谷米难以久储,久储则难免发生霉变,因心疼损失,又时有官员上书说售出陈谷,再补入新谷,朝廷便准了。”

    李重八看王九四一副跃跃欲言的样子,便让他说下去。

    “现如今亦是这般咧,大周变大乾,换汤不换药。如今各地出售陈谷易得的银钱,本应用作购买新谷。可那官府多是将之挪作他用咧,仓中便亏空,又一直悬着不补,直至不了了之。”

    李重八冷笑道:“这些当官儿的,几乎无不上下其手,以牟私利,便是出于甚么‘公心’,随意挪移他用,亦是可想而知。”

    张煜见这李重八恨恨地样子,心中却在想,该不是他身份低微,分喝不到此中汤羹,方才显得如此不平罢?

    翩鸿此时凑了过来。“仅是一地灾民作乱,怎会动摇一国?好比今日大乾,光我家侯爷便领军十余万,武器又精良,收拾些饭都吃不饱的灾民,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李重八大笑道:”哈哈哈,你这黄毛小丫头,可曾听过杀鸡焉用宰牛刀?”

    “这话听是听过,你甚么意思?”翩鸿不解。

    翩鸿瞅了眼李重八,与翩鸿解释道。“李重八是说,仅一群灾民作乱,朝廷并不会派遣大军镇压。”

    张煜又想起之前李重八说过,琴都之战,早先外城民居仅是燃起小火,无人扑救,火势便借风力一排接一排席卷民房,原来这便是”风起于青萍之末”的道理。

    “世子,乌梅汤来啦,后院儿那冰窖真真冻死人”,风铃儿提来一个月白釉牡丹纹的大瓷壶,先给张煜倒了一碗,“您尝尝,冰着咧。”

    “嗯,这汤真沁人。风铃儿,她俩何时来?”

    “就快了,啬玉正等曳雾呢,小姐姐方才睡下了,待她睡熟了二人便过来。”

    “再来一碗,风铃儿妹子,这汤又冰又解渴,俺爱喝。”王九四搓着手说。

    李重八倒是慢悠悠地品着,十分享受今日在侯府办差的时光。

    “接着说,”张煜提醒他,“大周朝廷后来如何处置那些被逼反的灾民?”

    李重八瞟了一眼天上的云,慢慢吞吞道:“朝廷牧民,自是任用那遍天的云,州有大云,县有小云,连起来便能遮天。”

    翩鸿又凑过来了。“甚么云这般厉害?”她只是个侯府里长大的小丫鬟,比张煜大不了几日,不识几个字,心性天真烂漫,不懂便问。

    “他那云,是指官府。一地之官长,当爱民如子、为民做主,百姓便誉之‘父母官’。”张煜与翩鸿解释道。

    李重八也有他自己的解释,“若是这当官儿的,一手遮天,率兽而食人,又该如何?”

    “你是说——”张煜眼中寒光一闪,冷峻地说了这三字,余下之言却按住不表。

    李重八扯了一把王九四,“问九四罢,他这命便是捡来的,所幸财狼没给他叼走吃咯。”

    众人便移目那憨厚的胖子,只见他栗子白果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跟个无底洞似的。

    王九四尴尬地笑了笑,又挪了挪屁股,“俺是八哥远房亲戚,原住琅玡属下威临州远郊的村乡。大周延德十六年,哦,便是开明元年的前一年,义旗跟那遍地插花似的,有一股义军缺粮,蜂拥来俺村里,只须是粮食牲畜便抢个精光。州府派了官兵来剿,义军便躲那山里不敢冒头,这些杀千刀狗腿子兵竟放火烧山,完了还是没擒住几个,回去的路上便杀光了俺村里的乡邻,权当作乱的义军,将尸首拿了回去交差。”

    说完,王九四似回忆起了那些可怕的片段,面容带有惊怖之色。

    风铃儿可怜他,将蜜饯果子塞了一把在王九四手中,“你家人呢?就你逃出来了吗?”

    王九四摇了摇头,“俺家里就俺和娘两个,能吃的都被抢了,当时恰在地里挖红薯咧,便听见村儿里头大喊杀人的声音。有乡亲摸回村儿去看,也被杀了,便有狗兵前来追杀俺和娘,娘便拉着俺在田垄里逃命。”王九四左右看了看,对风铃儿说道,“俺那时年岁也就比你大,身子骨也壮实,跑得比娘快,只听她在后头大喊‘九四快跑,别回头,快跑九四’,俺心里头害怕,便一直跑,只听俺娘一声哀嚎,便没了声气。田间地俺熟,那些狗兵追不上俺,俺便就此逃了命。”

    张煜听完,也塞了一把蜜饯果子在王九四手中,“那后来你又如何流落至青都,吃上了这户部的口粮?”

    李重八叹了口气,“还不是朝廷迁民将这小子给迁回来了。”看着众人不解地目光,又解释道,“这小子命真硬,那年头兵荒马乱的,他跟着难民到处流落,找着甚么吃什么,愣是没给饿死。后来又遇着了迁民的队伍,这小子便跟着屁股后头走,人家看他可怜,便赏了口饭吃。这支队伍啊,便是江南、两湖一带迁往青都的富户,有钱之人方能显菩萨心肠嘛。到了青都,他便卖身与一富户当了仆役,过了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直至——”

    “直至见着八哥,嘿嘿。”王九四开怀道。

    “唉,谁是你哥,论辈分儿老子是你叔。”李重八转又向张煜和颜说道,“我跟他死得早的老爹是表兄弟,不过他爹死得早,生得更早。说到底,我等不过是穷苦人家,又历经离乱,尚且有个亲戚实属不易,我便以三两银子与那富户为这小子赎了身。自此身边便多了这么个拖油瓶儿,真是造孽啊!”

    翩鸿好奇道,“咦,户部当差,竟这般易入?”

    “非也,仅开明之初人才确有不足,官吏尚可推介,如今太学三年便出一大批人才,官也好吏也罢,皆由朝廷分派。上司当时说‘合则留,不合则去,只管饭,不予工食银’。九四跟随我,整整作了三年白役,方才入了户部名册。到如今,小吏整月治理文书,也不过月俸二两出头,九四虽学艺不精,总强过那些任凭差遣的衙役,好歹能拿一两月俸,够他安身糊口咧。”

    张煜听了,笑嘻嘻问道,“那,本世子今日整好有桩十两银子的差使,你二人可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