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暗夜之奔 » 第2章 八小时

第2章 八小时

    飞机上有炸弹!别慌,我一定会救你!

    1

    徐猛和李若颜第一次见面是在2012年。

    在此之前,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的人生有那么多相似的节点。

    二十多年前,一个男孩号哭着被亲生母亲卖掉,换来的两千块钱被迅速买成毒品,吸了个够。这个男孩就是徐猛。他几次被转卖,饱受虐待,最后终于从买家手里逃脱,开始在街头流浪。他靠捡垃圾为生,为了争一块烧饼、一个桥洞跟人动手。有一次被十几个地头蛇围住,他挨了一拳就掏出刀子,捅了一个,划伤三个。对手作鸟兽散,他看着手中的刀,忽然意识到,从今往后,自己的生存就靠这东西了。

    那一年,他十一岁。

    李若颜始终不知道,母亲是死于自杀还是疾病,因为没人肯告诉她。她只知道母亲手握药瓶死在卧室地板上之后,自己就被送到了父亲李长生那里。没过多久,她又被送到奶奶家,因为父亲再婚了。父亲每周都来看她,可总是待不长。每次见面的结尾,他都会伸出双臂。她想投入那个怀抱,可是又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拉住她,让她无法上前。

    “唉,跟她妈一个样……”走的时候,他小声跟奶奶抱怨着。

    她就这样,长到十一岁。

    徐猛永远不会忘记十二岁时遇到杨叔的那天。他手持匕首面对着二十几个对手,双眼通红、口吐白沫、声嘶力竭,就像一条悬崖边的野狗。杨叔冒着被当场捅死的危险,独自一人走到他面前,像是驯兽师慢慢接近自己心仪的猛兽。他脱下自己的大衣给徐猛披上,请他吃饭,询问他的来历,又安排房间给他住下。第二天继续请他白吃白喝,还问他以后的打算,给他出路费。徐猛拿着钱,眼泪大滴地掉下来。他留了下来。

    李若颜永远不会忘记十二岁的那个下午。穿堂风冷得刺骨,把发着高烧的她吹得摇摇晃晃,却死活吹不开父亲新家的防盗门。父亲和后妈都通过猫眼看到了她,他们不肯开门,也不肯假装家里没人,他们大声争吵,一字一句外面听得都很清楚。

    “你当年跟我说过,她不会来咱们家掺和的……她还抱着老太太的骨灰盒!丧不丧气!”

    在杨叔手下,徐猛第一次体会到了家的感觉。杨叔不光管他吃喝,还教他做人,给他讲各种道理和规矩。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冥冥之中有那么多禁忌,不管是“欺师灭祖”“出卖朋友”还是“伤害妇孺”,每一条都有对应的报应,就算兄弟不收拾你,老天也会降下惩罚。杨叔说的,当然全都对。于是徐猛变成了一个特别忠诚也特别迷信的人。他总是拿着一枚硬币来占卜运气,用香烟来祈祷,换来好运。除此之外,杨叔还把一身功夫倾囊相授,从空手格斗到使用各种刀具、枪械,无所不包。每天晚上想到杨叔为自己做的一切,徐猛都感动得想哭。

    在新家里,李若颜每天脸上都挂着笑容。她用笑容面对继母的白眼和弟弟的霸道。爸爸有时候会问她过得怎么样,她总是说很开心,然后把继母夸一通。在学校里,她的生存之道也差不多。作为一个乡下来的转校生,她没少受人排挤和嘲笑。她寡不敌众,她手无寸铁,唯一的武器就是天生的机灵和无师自通的八面玲珑。唯有深夜里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才有机会让真实的自己出来放放风。她会低声咒骂折辱自己的人,会藏在被子底下偷偷地哭。这种时候,她总是把所有的被褥都裹在身上,因为不论冬夏,她都觉得有种渗入骨髓的寒冷如影随形。

    十三岁那年,徐猛第一次庆祝生日。杨叔亲自下厨,还送给他一件礼物。那是一把刀,日本产,精钢打造,指甲一弹,脆声不绝。徐猛当场大哭起来——这是他这辈子收到的第一件生日礼物。杨叔笑眯眯地摸着他的头发,等他哭完,然后说:“我要你去帮我做一件事。”

    徐猛不知道杨叔老家在哪里、做什么生意、道上一共有多少兄弟——除了他在缅甸待过好多年之外,一概不知。杨叔有很多竞争对手或者仇人需要自己这样的人去跟他们谈一谈,于是他的生活变成了跟踪、潜入、伏击、撤离,然后,就是漫长的任务间歇期。他只能在一间偏僻的小屋里躲风头,不能打电话,不能出门,唯一能做的就是看那台只能收到几个购物频道的破电视。这就是他全部的生活。所有这一切,就是为了杨叔能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一句:“猛子,干得好!”

    十三岁那年,李若颜发现父亲的财运到头了。股灾和赌瘾像台风一样把家底席卷一空,他只好逃之夭夭。李若颜还发现,自己居然和继母成了一条战线的人。客厅里几乎每天都会出现一个奇特的场景:一个瘦高的半大女孩面对十几个文身光头的社会人侃侃而谈,她的身后是负责装可怜的抱着孩子的继母。李若颜要么摆事实讲道理,劝他们不要在孤儿寡母身上浪费时间;要么装傻,拼命论证全家都不知道李长生跑到哪里去了。

    后来李长生的躲债技术“突飞猛进”,有时候甚至敢偷偷溜回来,吃顿晚饭再走。吃饭的时候,就成了父女俩难得的交谈时间。他们很有默契地从来不提跟债务有关的事——因为提了也解决不了。相反,他们像参加相声比赛一样互相贫嘴,争着把对方逗笑,似乎这是生活中仅有的允许笑的时间。李长生走的时候,李若颜总是问他什么时候再回来,而他却从来不回答,只是告诉李若颜一定要好好学习。

    李若颜升入初二、初三,考上高中,不管什么年级,她都是各科老师的宠儿。英语竞赛全省拿过名次,物理、化学竞赛全国拿过名次。很多老师都说,多少年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学生了。他们不知道,她并不是单纯靠智商。她熬夜学习熬到掉头发,为的只是心里一个跟她的智商很不相符的愿望:也许,只要我的成绩够好,爸爸就会回来,再也不离开。

    徐猛第一次见到李若颜,是2012年春夏之交的傍晚。当时徐猛刚顺利地把刀子捅进某个黑道大哥的大腿,开车在解放路上飞驰;当时李若颜刚结束酒吧六个小时的兼职,正拖着疲惫的步子快步往街对面的公交车站奔去。

    徐猛发誓,他只回头看了一眼后面追杀自己的人,前后不到半秒,可是再回过头来,眼前就多了个人。

    急刹车声中,一个正在过马路的女孩被撞得横飞出去。

    严格地说,这次相遇其实很难算成相见——即便两人当时真的看到彼此,时间应该也短得微不足道,谁也没看清对方。

    相比之下,代价却相当昂贵:徐猛被判刑一年,李若颜成了植物人。

    那年她十六岁。

    2

    徐猛最近一次见到李若颜,是2016年的1月23日——也就是他在飞机货舱里醒来之前的几个小时。此时距离他们相识已经过去了三年七个月又二十二天。那天徐猛到达机场时,时间还早。他点燃香烟,在2号航站楼门口抽了好久。吞云吐雾中,硬币一次次被抛起,又落回掌心。跟以往一样,徐猛下意识地计算着正反面出现的次数以及它们代表的吉凶。这个迷信的习惯大概一辈子都改不了了,就像抽烟。凌晨清冽的空气混着烟雾呼出来,在寒冷的漆黑夜空里凝结,变成一片白气,如同失了形状的灯光打在幕布上。亦幻亦真的布景里,徐猛的思绪渐渐乱了,脑子里的数字不知何时统统不知去向。剩下的,只有难忘的往昔电影胶片一样在眼前放映。

    徐猛想起刚出狱的时候,自己就是这样在李若颜住的医院门口徘徊。一年的时间,世界改变了很多。杨叔神秘失踪,他再次沦落到几乎衣食无着的地步。即便这样,他还是每天坚持到医院去转几圈。他从李若颜的病房前一次次路过,为了掩人耳目还冒充志愿者献血,却始终没有勇气看她一眼。在他的价值体系中——也就是在那些“忠孝仁义”之类的江湖道义里——伤害无辜妇孺是最下三滥的行为。每次想到自己居然做出这种事,他就失魂落魄,觉得杨叔在谴责地看着自己。内疚令他魂不守舍,以至于没有觉察到一直有人在暗中跟踪自己。

    终于,在某一夜,他的人生发生了逆转。有人趁他酒醉,把他弄到手术台上,锯开了他的头骨,取出大脑,然后用血淋淋的双手把他的器官慢慢掏空。这些人把手术搞得那么麻烦也不是闲的——他们当时正在非法研制新型病毒,而徐猛就是他们第一个人体试验的牺牲品。娇贵的病原体在徐猛脑髓里贪婪地吸收着营养,发育、成熟,然后被取出,种到器官里,移植到另外几个试验对象身上。

    徐猛死了。

    这件事不需要医学常识也能猜出来——都被掏成一个空壳了,不出意外自然活不了。

    然而,意外居然就真的发生了。

    这些恐怖分子万万没想到,自己胡乱培育的病毒进化出了一个神奇的副作用——非法试验的记录不会太详细,所以他们到死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次培育、哪一步出了问题——病毒失去了杀伤力,但是却能随着血液进入大脑,以一种现代生物科学还无法解释的原理使神经元发生变异,拥有了一个新功能:当大脑进入睡眠状态时,病毒会把初始宿主的记忆以脑波的形式传播出去,被其他感染的大脑接收、读取。这样一来,徐猛的意识便会在新的躯体里存活。

    乍一看这种现象简直是匪夷所思,其实从专业角度来看,它并不神秘,本质无非是增强了神经元对阿尔法和德尔塔脑波的发射与接收能力——两者属于基本脑波,前者频率为8~13赫兹,一般只在人初睡或者初醒状态时出现;后者频率为0.1~3赫兹,只在深度睡眠或昏迷时出现。另外考虑到被感染的大脑的发射和接收范围比正常大脑高千万倍,可以推断,病毒使神经元的接收区和输出区发生了某种畸变……

    当然,跟原理相比,后果就简单明了多了:徐猛的意识被保留下来,在所有接受过他的器官和血液的躯体间游荡。

    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徐猛醒来时一无所知。他只是被镜子里陌生的脸吓得魂不附体、手足无措。与此同时,一条神秘短信把他搞得更加糊涂:短信里有一个地址,让他去杀掉一个人。他去了一看,发现那个人就是刚刚从昏迷中醒来不久的李若颜!

    谜底令徐猛一直到今天还战栗不已:杨叔还活着!他的团伙被警方剿灭了。他跟信奉恐怖主义的疯子合作研制病毒,要杀死百万、甚至千万人,来给自己死在警察包围圈里的老婆孩子殉葬。因此,当病毒实验需要一个身体健壮、血型特殊、消失了谁也不会注意的人体试验对象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徐猛,而当杨叔的合作伙伴因为绝症需要器官移植时,他在深度昏迷的病人中间选择了恰好与受体匹配的李若颜……

    一辆福特私家车停在不远处的马路边上,李若颜从车里下来。不出所料,她不再听徐猛的那些关于“危险”的教诲,找了网约车。想到她从今往后要以这种危险的方式出行——深更半夜随便在手机上找个陌生人——他就觉得心惊肉跳。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话李若颜听不进去了。她不再需要自己。可他还是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能在经历了那一切之后,依然不肯相信这个世界是个暗藏着无数危险的地方。

    他想起当年带着李若颜逃出医院的事。那是他第一次在城市里自由地游走,也是第一次接触杨叔以外的聪明人,于是他就被李若颜耍得团团转。她利用他去报复自己往日的仇人,利用他带着自己吃喝玩乐。对徐猛来说,这些经历不啻于一次重生。在李若颜的教诲下,他才知道,原来正常的人类是这么生活的,原来生活中有那么多消遣的途径和享受的方式。真正的危险降临时,徐猛使出浑身解数,化解了一次次追杀。他赢得了她的信任,两人开始并肩作战……

    徐猛由衷地怀念那段日子。那时候,两人只有彼此。她机灵、狡黠、心机很重,却肯无条件地相信他。他暴躁、偏激、敏感,面对她时却没有脾气。她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原来世上对自己好的,并不只有杨叔一人,还有另一个同病相怜的、更加美好的灵魂肯与自己为伴。

    他忘不了在那列高铁上,自己面对杨叔,两个昔日情同父子的人展开殊死搏斗的场景。他更加不会忘记,最后时刻,他跟李若颜生离死别时两人眼里的泪水。他把李若颜推下车,引燃炸药,借杨叔的身体和所有恐怖分子一起被炸得粉身碎骨……

    李若颜拖着箱子走到航站楼门口,抬头看到徐猛,愣了一下,可表情又说明这事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知道,他不会放弃的。徐猛走到她面前,笑了笑,想接过她的箱子。李若颜冲他挤出一个笑容,执拗地把箱子拎在自己手里。徐猛只好抄着手跟在她身后,走进候机大厅。

    输过徐猛血的倒霉蛋一共有十个,但不管以哪个人的身份醒来,徐猛每天过的日子都差不多:醒来去李若颜家看看有没有事发生,没有的话就找个地方晃荡几个小时,然后吃片安眠药,沉沉睡去。除了李若颜,他对生活里的其他部分没有丝毫兴趣。

    徐猛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对她不利的人早就死得一干二净了啊!经过手术,她彻底痊愈,走路也不成问题。寒假过后,她重返校园,又成了尖子生,老师的宠儿,而且校园里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也不再是问题——作为一个19岁才上高二的插班生,几乎没有人主动招惹她,也没有她搞不定的关系,一切都顺风顺水。旧日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人生的新篇章终于要掀开。李若颜似乎再没有危险。

    然而徐猛却不能放松心里的这根弦,他不想冒任何风险——李若颜太重要了。她是唯一的朋友,唯一的知己,更是唯一知道并且肯相信意识转移的人。

    换句话说,她是世界上唯一认识他的人。

    李若颜一路没回头,徐猛没有机会搭茬,只好盯着她的旅行箱。箱子是红色的,上面贴着很多贴纸。徐猛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好好的新箱子弄得跟中了霰弹似的,但是李若颜说这样才酷。

    “这是金门大桥,这是泰姬陵,这是埃菲尔铁塔……”徐猛还记得,那天两个人一起贴贴纸的时候,她是多么神采飞扬,“这些啊,都是我以后要去的地方。我都快20岁了,30岁之前,我一定要把这些地方都走一遍……”

    说起这些的时候,李若颜抬起头,闭上眼睛,好像头顶的灯泡就是巴黎的太阳。徐猛看着她陶醉的表情,愣愣地说不出话来。他早就发现,跟她在一起时,心跳得总是那么快;有她在旁的房间,空气里也好像充满了甜味;远远看到她时,无论天气如何,眼前总是金光万丈。

    他发现自己面对她的时候就像面对太阳。虽然太阳不需要赞美,可看到它时,自己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赞叹一声。她那么年轻、那么聪明,她能上大学、能出国。有这样的前途在等着她,的确值得高兴。可是随即就有一种感觉像污水里的蚂蟥一样蹿出来,猛地叮了他一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无法永远陪伴她的……

    “你好,这是我的护照……”

    李若颜这次坐飞机,是要去参加一个学校组织的短期游学项目。趁她交护照的空当,徐猛眼疾手快地帮了把手,把箱子放在传送带上。结果,电子秤显示,行李超重了。

    “就三公斤,多大事儿啊……”徐猛不以为然地朝工作人员嚷嚷着,然后他就发现大家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

    “不好意思啊,我整理一下……”李若颜尴尬地把箱子拎下来,放在地上打开。徐猛想帮她整理,可是蹲下来又发现自己也不知道她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只好又站了起来。

    是啊,我不知道……

    他站在那里,感觉自己是多余的。

    两人是几个月前开始争吵的,起因就是徐猛脑子里有个固执的怪念头,觉得随时有人想要李若颜的命。他总是在暗中保护,告诫李若颜什么东西都是危险的,总是审查出现在她生活里的每一张新面孔,每一个新事物。这种感觉一开始还不错,可是时间长了,李若颜觉得自己平白多了个亲爹。

    “你能不能一边儿整理去……”后边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不耐烦地叫起来,“这么多人等着呢……”

    话音未落,李若颜未卜先知地一伸手,果然扯住了徐猛的裤腿。站起来,他脸上的凶悍表情还没来得及卸掉,看样子,一句“你他妈再说一遍”眼看就要破口而出。

    李若颜冲后边的人抬手致歉,然后把徐猛和箱子一起拖到一边。

    “我这不是……”徐猛讪笑着解释,“我啥都没说啊……”

    李若颜看着他,沉默不语。

    这个话题两人已经吵过好多次了。徐猛对暴力的痴迷令李若颜难以忍受,她尤其不能容忍那些无辜的陌生人被徐猛的意识操控着,为了自己陷入一次次冲突。每次出这种事,她情绪都不好。对李若颜的这种反应,徐猛也不太理解。他从来没考虑过被他占据的躯体是什么感受。杨叔已经死了,对他来说,活着的目的就只剩下李若颜一个人。

    “那些人受伤我也不是故意的,”终于,徐猛退让了,他再次无奈地为自己辩解,“为了保护你,我实在没别的办法……”

    李若颜摇了摇头。

    “那天晚上,”说出这话,徐猛似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脸憋得通红,“我……我真不是有意……你别误会……”

    他愤恨地抬手要打自己耳光,李若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她依然在摇头。

    “难道……”徐猛的嘴唇颤抖着,提起了最不愿提起的人,“李经武……你怨我当时没能救他?”

    这个名字一出口,徐猛就意识到自己闯祸了。李经武已经死了。四个月前,他在一次抓捕连环杀人犯的过程中以身殉职。

    果然,李若颜抬起头,双眼通红地看着他。

    “我发誓,我要是知道他有危险,拼了命我也……”徐猛以为自己猜对了,顿时心如刀割,“可我真的不知道啊……”

    “别说了……”李若颜流着泪不停地摇头,痛苦的神情让徐猛想起李经武葬礼结束后的那段时间。

    看到徐猛走上前来,李若颜带着莫名的惊恐往后退,就如那天晚上。脚步声停了下来,喘气声清晰可辨。李若颜知道,他在怔怔地看着自己。

    “忘了我吧……”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抬起头,“有我在,你根本不是在生活,我也不是……我不是你活着的目的……你也不是我活着的目的……”

    说实话,这些话徐猛没有完全听懂,但是李若颜那双大得吓人的眼睛让他知道,她在求自己离开。徐猛抿着嘴,不停地点头。他想说点什么,却知道自己不能开口。嘴角有点不听使唤了。他不能确定,一旦开口,它将向哪个方向撇。

    李若颜收拾好了箱子,把一些不重要的东西扔进垃圾桶。她办好托运,离开等候区,看到徐猛依然在等着自己。他犹犹豫豫地走到她面前,长出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李若颜。李若颜狐疑地接过来,目光反复在他的脸和盒子上打量。

    良久,她吹动自己的刘海,打开了盒子,然后整个人僵住了:盒子里装着一条项链。

    这恐怕是徐猛这辈子买过的第一件礼物。

    项链是银色的,挂着一颗红色的心……

    “我不能要!”视线开始模糊的瞬间,李若颜猛地醒过来,把盒子扣上,还给了徐猛。

    “可是……”

    “我们以后……”李若颜紧咬着嘴唇打断了他,“不要见面了……”

    她逼着自己转身,捂着嘴走向登机口。

    徐猛看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地站了好久好久。直觉告诉他,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徐猛失魂落魄地走出候机大厅,在马路上走了好久,直到差点被车撞了才被骂醒。

    他打车来到火车站,乘车回九安。

    在火车上,他没有心情等车到站,想直接睡过去拉倒,可是闭上眼,两人在一起的分分秒秒,躲避追杀时曾待过的每一个地方,她跟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篝火里跳出的灼人火星,把他烫得痛不欲生。胸口疼得像是被插进一把电锯。撕心裂肺中,他突然很想做梦。他敢打赌,自己一定会梦到李若颜。在梦里,她不会离开自己……

    徐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机舱里醒来,会看到那颗……

    3

    _05时15分_

    距离爆炸_还有_7小时45分钟_

    “炸弹!”

    徐猛大喊着睁开眼睛。他顾不上搞清目前这具躯体是谁、自己身在何处、四周有什么人,心里像有团火在熊熊燃烧,所有的冷静都蒸发得无影无踪:

    李若颜乘坐的飞机上有颗炸弹!

    八小时倒计时结束炸弹会爆炸!

    更要命的是,不知道现在是几点!

    经过一年多的实践,徐猛基本适应了每睡一觉就变一个身份的生活,并且掌握了一些规律:假如一个躯体失去意识的时候,同时只有一个人在睡觉,那就很可控——他的意识会从那个睡觉的人身上苏醒;假如那时候不止一个人在睡觉,事情就要复杂一点——他的意识会选择那个即将自然醒来的人,并且马上睁开眼睛。但是假如那时候没人在睡觉,或者每个人都在熟睡,谁也没有要醒的意思,醒来的时间就难说了——短了几秒钟,长了的话,一睁眼发现过了好几个钟头也是很正常的事。

    手腕上没有表,口袋里没有手机,必须找个时钟看看。徐猛急切地扫视四周,然而跟以往一样,苏醒后的几十秒,眼前是一片血红,什么都看不见。

    还来不来得及通知飞机?

    飞机还有没有足够的时间返航、迫降?

    就算来得及,机舱里还有个人在守着,该怎么办?

    “炸弹!”熔岩般炽热的焦虑使徐猛的五脏六腑都不堪忍受,吼声再次喷涌而出,“有炸弹!”

    啪!

    轻微的声响传来,强烈的白光刺得徐猛双眼生疼。双手把眼睛紧紧捂住,各种感觉随着神经的复苏从四肢百骸纷至沓来:

    我在躺着……左侧的身体冰凉……应该是侧躺在水泥地上……头好疼,胃里又很难受……我病了?

    我今天到底是谁?

    搞清楚自己是谁,是徐猛每天醒来后的第一个任务。输过他血的人虽然都在九安,但身份千差万别,有心理医生、辅警、快递员、清洁工、会计,甚至还有一位仁兄是劳改犯……不难看出,这里边大部分人的日子过得都不那么顺心。为此,徐猛十天里有九天都烦得要命,唯有一天例外——那就是他的意识转移到那个学生陈贺身上的那天:他跟李若颜一个学校。在那一天,他可以正大光明地在课间去找她聊天,放学跟她一起回家,以请她帮自己补习功课的名义在她家赖一阵子。

    说实话,之前两人虽然一起出生入死几回,但互相间的了解其实并不多。徐猛真正地认识她,靠的还是这一年多的相处。他发现她自称天才真不是吹牛,她太聪明了,昏迷两年耽误的功课,居然几个月就补完了。她的交际能力也很强,在新的班级两星期就朋友成群,跟谁都能谈笑风生。他还发现她这人特爱欺负别人。

    比如说发现高一学弟是徐猛之后,每次见了面第一件事就是笑嘻嘻地来一句“叫姐姐!”;再比如说在她家灯下补习的时候,徐猛掰着手指头数完自己的身份,她非但毫无同情心,还捂着嘴笑个不停。

    “你有十条命啊……比猫还多一条!”

    从那以后,她就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他“猫弟弟”,弄得他面红耳赤,每次见面都恨不得先伸手捂住她的嘴。

    可是,在不肯承认的内心深处,徐猛却发现这个称呼总能激起一种奇特的感觉。如同第一次尝到糖块,如同闻着刚晒好的被子,如同小时候赖床时母亲的手抚过额发。令他汗毛竖起,令他骨骼融化,整个人都浸在一种温暖里……

    “哈哈哈哈哈……”

    四周一阵哄堂大笑。徐猛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强光,被迫回到这个残酷的世界。他慢慢地把手拿开,眼前出现的是几张陌生的脸。这些人或站或坐、凶神恶煞、衣冠不整,唯一一致的是都在指着徐猛喜笑颜开。

    “我×,这孙子喝了多少啊?”

    “炸弹?我还俩王呢!”

    一根根锃亮的不锈钢栏杆映入眼帘。徐猛终于看清,自己似乎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铁笼之中。笼子一面靠墙,两侧各有一排蓝色塑料座椅。正对面的栏杆外,一个身穿深蓝色羽绒服的人坐在一张办公桌前。办公桌后边的墙上挂着一个硕大的警徽。

    谜底无可奈何地揭开了。

    这是派出所的拘留房。

    “怎么是那个酒鬼?!”徐猛暗自骂着,“怎么又进来了!怎么偏偏是今天!”

    这个叫孟平的人本来在鱼市上摆摊,那天由于切伤了自己,进了医院,结果输了徐猛的血。徐猛在他身体里苏醒了两回就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差点儿把自己的胳膊切掉——此人没有一天不醉,每次喝醉了不是打架就是闹事,最后进派出所醒酒——所以他很烦这人,每次发现是他,直接灌两口酒睡过去换人。

    然而事到如今,也容不得挑三拣四。警徽下方的挂钟告诉他,还有7个多小时!

    徐猛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抓住栏杆。

    “飞机上……有炸弹!快……快打电话!”

    “孟平,意思意思行了。”铁笼子外边,值班的民警小秦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剪着指甲,“胡话说了一晚上了,还没完了……”

    “真……真的!还有7……7个小时,就炸了!”

    徐猛也意识到自己的可信度有点问题,于是决定提供一点详细信息,然而不管他多么努力,都无法克服被酒精泡出来的大舌头和结巴。连他自己都觉得听起来像是醉话。

    果然,这话引起了拘留室新一轮的哄笑。

    “刚才不是说奥巴马请他坐飞机去美国吗?”

    “还说马云要借给他一千万是吧?”

    小秦倒是没笑。

    “先不提你今年酒后打了多少回架,砸了多少饭店的东西,”他站起身来,端着茶缸子慢慢走到铁栏杆前,“就说说你丫喝醉了之后爱给110打电话的那点儿小爱好:今儿你拜把子兄弟马化腾欠了你一个亿,明儿你老丈人王健林骗走了你四十套房产;这礼拜你前妻纵火要烧死你,下礼拜你前小舅子家里有女尸——不是我说你,四十多的人了,因为这些事儿被拘了多少回了?要点儿脸,有点长进行不行?”

    号子里又是一阵笑声。关在里边的哥们儿都向徐猛投来敬佩的目光。在这个无聊的地方,不是每个人都有牺牲自己给大伙提供娱乐的觉悟。

    徐猛有点蒙。他想了好久才有了证明自己清醒的法子。

    “民警同志,我……我没醉……不信你……你出个数学题……考……考考我……”

    然而这话只能使联欢晚会般的气氛更浓烈。

    “不用警察了,我来:树上一个猴……”

    “我真没醉!”徐猛两眼通红,激动得把栏杆摇得微微作响,“我求……求你,你……打个电话!QA931航班,有……有炸弹!就在货舱里!我亲眼看到的!”

    此言一出,混混们又想笑,却被小秦一抬手制止了。

    徐猛看到了希望。

    “我警告你,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小秦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踅回到笼子前,压低了声音,“你说,QA931航班?”

    徐猛赶紧点头。

    然而下个问题他就犯难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徐猛说不出话来。

    “你装的?”

    他赶紧摇头。

    “你同伙装的?”

    他还是摇头。

    “那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徐猛心烦意乱,一阵头疼袭来,难受得龇牙咧嘴。

    小秦看着他的样子,觉得自己又被戏弄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我看这拘留室真是容不下您这尊大神了……”他勾勾手指头,叫来同事小马。两人拿起警棍指了指,拘留室的房客们都熟练地抱着脑袋蹲下,带着幸灾乐祸的眼神用余光瞥着徐猛。

    “走,给您准备了个单间……”两人走了进来,准备拽徐猛。徐猛暗叫不好。他知道,这是要把自己铐在暖气片上醒酒。那样蹲不下去站不起来,根本别想睡着,只能眼睁睁等着炸弹爆炸。

    “是我装的!”徐猛一咬牙,“我亲手放上去的!”

    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

    “……我……看了一眼,还有8个小时。然后,我亲眼看着飞机起飞了……”

    看着两个警察脸上的表情,徐猛知道,自己成功了。事情闹大了。有航班号,有细节,有自首的肇事者。作为一个警察,他不可能不上报。小秦和小马退出拘留室,锁上门商量了一会儿。徐猛焦急地看着他们,直到小秦拿起了电话。

    “怎么了这是?”门忽然被推开,副所长杨其昌是被吵醒的,不太高兴。

    “那什么,杨所,这不孟平吗,又撒酒疯呢……”小秦放下电话,把事情解释了一下。

    杨其昌面无表情地听完,不时抬头端详着徐猛。等小秦讲完,他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你说,QA931航班有炸弹?”他走到徐猛面前,和蔼地问。

    徐猛意外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你好好考虑一下再跟我说一遍,”杨其昌扶了扶眼镜,“你说飞机上有炸弹,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真的,千……千真万确……”徐猛激动地点头,“就在货舱里……”

    “你们啊,”杨其昌回头朝着小秦和小马招招手,“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走程序呢?走,到审讯室做笔录。”

    “炸弹就在货舱里,六根雷管绑在一起,上边有个计时器,是‘宝仪’牌的,我看清了。有个人在那儿看着,穿着迷彩服,看不清脸,但是额头上有个疤……”

    审讯室里,徐猛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知道的情况全抖了出来。杨其昌边抽烟边看电脑,小秦则飞快地做笔录。小马偶尔会提个问题,大部分时间不言语。

    “就这些了,你们赶紧给航空公司打电话吧……”

    徐猛说得口干舌燥,杨其昌递给他一瓶矿泉水。

    “行,你先在笔录上签个字……”

    徐猛接过笔,迫不及待地走到办公桌旁。就在这时,他发现事情有些不对。虽然表格的抬头被小秦盖住了,但格式是瞒不过他的。那是拘留的笔录表格。

    “你们……你们搞错了吧……”他带着一丝侥幸问道。

    “错不了,查过了:QA931航班昨天晚上十二点降落,凌晨五点起飞,”杨其昌戴上老花镜,读着屏幕上的资料,“你他妈昨天晚上十一点就进来了,你是怎么装炸弹的?又是怎么看着它起飞的?!”

    徐猛脑子里“嗡”的一声,转身就要跑,人却被重新摁了回去。他知道自己上当了。眼下的形势简直无处可逃:他坐在审讯椅上——这东西别号“铁王座”,实际上就是个钢管焊成的架子,坐在上面手脚都被铐住,站不起来也跑不了。更麻烦的是这玩意儿连个桌面都没有,想把自己撞晕都不可能。

    “编造、故意传播虚假恐怖信息,”杨其昌摘下老花镜,严肃地瞪着徐猛,“五年以下有期徒刑。孟平,这回你可作大了。”

    “我……我错了……”徐猛知道,一旦开始审讯,没有几个小时是离不开这张椅子的,因此当务之急就是回到拘留室的长椅上,“我……我喝醉了……”

    “飞机的事,可不是你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的……”杨其昌冷笑一声,“今天就是给你个教训,告诉你什么能开玩笑,什么不能。签字吧,然后好好交代问题……”

    虽然事先预料到这次可能会遇到不少困难,但万万没想到一上来就是绝境。待会儿不管是铐在暖气片上还是彻夜审讯,都会断了李若颜的活路。

    徐猛低着头,脑袋晃晃悠悠,忽然身子一缩,弯腰一阵干呕,吐了一地。三个警察都嫌恶地捂着鼻子。

    “你说咱们也是闲的……”杨其昌叹了口气,“还愣着干吗?打扫了,把他弄回去醒醒酒……天亮再审……”

    小马上来,打开审讯椅的锁,跟小秦一起把面条一样的徐猛架起来,往拘留室拖。就在几个人都放松了警惕的时候,徐猛忽然蹿起来,一把将两人推到一边。三个警察都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眼睁睁看着这个疯子把脑袋狠狠朝墙上撞去……

    4

    _05时45分_

    距离爆炸_还有_7小时15分钟_

    二环路边缘,一座老旧的居民楼里,一个人影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声喘息着。过了一分钟,视力终于恢复。徐猛环视着周围月光下的模糊轮廓,立刻明白了自己此时的身份——刘小豪。此人是个辅警,二十二岁,独居。徐猛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接过他爸的一个电话,大体猜出,刘小豪得到这份工作是老爷子的功劳,但是他始终不大清楚他是怎么受重伤以至于要输血的。

    徐猛从床上跳下来,开灯、穿衣服、找手机,动作飞快,肌肉和神经毫无某些躯体的滞后感。他有点庆幸。刘小豪身体素质不错,好像还练过两下子——徐猛用他收拾过几个纠缠李若颜的小流氓——用来应付今天的严峻考验是上上之选。

    手机在外衣口袋里,徐猛拿出来看了看,还好,没有浪费太多时间。

    “先报警再说,让飞机飞回来……”

    解锁、拨号,他同时开始在心里评估这件怪事的现状。目前最大的劣势,一是时间,二是距离——他宁愿跟李若颜肩并肩面对一百人,也好过这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使不上劲。不过自己的优势也很明显——看守炸弹的人话太多了。

    “(炸弹)在九安还没看够?”

    “大伙在九安准备的时候……”

    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炸弹是在九安制作的!这伙人是在九安培训的!九安就是他们的老巢!

    “你们算是选错地方了……”徐猛把手指关节掰得“咔咔”作响。在这座城市,他自信可以战胜任何人。这并不是狂妄。不过再进一步分析,他就无能为力了。比如说,这件事到底是谁干的:混进机场,在飞机上装炸弹,能做到这一点的,据他所知寥寥无几——最起码99%的江湖人物都做不到,也不敢去做。至于派个人守着炸弹,一旦接到电话就人工引爆,更是……

    “等等!”

    徐猛一个激灵:要是报警之后,飞机掉头,安排这事的人知道了,一个电话过去,炸弹就炸了!

    徐猛挂断了正在连接的电话,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出去,一边跑一边在微信联系人里翻找着。李若颜是每个意识转移对象的微信好友,只不过她在每部手机里的备注名称都不同——她有时候叫“老客户李总”,有时候叫“财神爷李总”,有时候是“李经理”,有时候是“李总小号”——这些霸气的备注名确保了虽然对话记录从来不保留,可是机主也不会闲着没事删了她。徐猛没几下找到了她,按下录音键,朝着手机狂喊起来:

    “李若颜!飞机上有炸弹!别慌,我一定会救你!”

    门猛然被打开,楼道里的灯光和人影一起冲进来,把房间里的黑暗撞了个粉碎。这是一间十平米大小的公寓,位于刘小豪住处不远的小区。裸露的水泥地板,墙皮已经剥落,玻璃上遍布污渍。也正因为如此,它才便宜,一个月租金不到200块。

    徐猛大约十个月前把这里租下的。听起来这是个挺怪的决定——不管他附到谁身上,都有住处,可他还是租了下来——用的当然是某个意识转移对象的钱,而那个倒霉蛋本人根本不知道这事。

    徐猛搬进来之后当然没装修,但还是添置了家具,除了床和电炉子,甚至还有一台旧电脑——那是李若颜淘汰下来要扔掉的。徐猛自告奋勇地帮她扔,结果搬到了这里。现在它的样子有了很大改变,上面不是灰尘就是烟灰,不过性能还是可以的,开机不算很慢,光驱也还能看碟。借着隔壁的无线网,它甚至还能上网。

    它就是徐猛的信息处理中心。而这里,就是徐猛的安全屋,“保护李若颜行动”的总指挥部。

    几经犹豫,徐猛还是没有拨打110——除了那个顾虑,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也决定了他还是不信任警察——他觉得这事冒不得险,还是自己靠得住。进门前确认了门垫下藏的几块饼干没有被踩碎,他知道这里没人来过,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想出对策。

    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从在飞机上被摔死的那个人开始查起。徐猛还真知道他是谁——虽然没照镜子,但是从身材和口音上判断,绝对是那个叫何铁的无业游民——这人无亲无故,居无定所,每次苏醒的时候也没发现他有任何社会关系。既然如此,想查这个人的话需要花费惊人的时间。而时间是目前最稀缺的东西。

    “妈的,我早该看出那个人有问题……”徐猛自责地朝自己脑袋上打了一拳,然后坐在椅子上,闭上眼,强迫自己开动脑筋。这件事是如此奇怪,别说对策,徐猛听都没听说过相似案例。他第一次遗憾自己在犯罪道路上混得不够久,见识不够多。

    “想!仔细想!要是杨叔……杨千里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办……”

    他急切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可是搜肠刮肚也不记得黑道上有谁遇到过类似的事情。

    “飞机?××,炸飞机?!”徐猛抓着自己的头发,不停地摇头,“那是警察才会碰到的事啊,杨叔可没……”

    忽然,他恍然大悟,慢慢坐下。

    对,警察……

    “要是他……那个警察李经武遇到这种事……”强迫自己提起那个名字,他心里又开始翻腾,“他会怎么做?”

    5

    徐猛跟李经武并没有仇。相反,他对李经武的印象还不错。当然如果他没有跟李若颜谈恋爱的话,印象还会更好些。

    如果说他跟李若颜的相识是一场意外,跟李经武的相遇就是意外中的意外。

    这件事有这么几个前提:

    李经武在2013年时碰巧在做卧底;

    他做卧底的时候表现出色,得到黑帮老大的赏识;

    他卧底的时候被捅了一刀,老大送他去杨叔控制的医院抢救;

    医院里没有别的肝脏来源,只有碰巧在那里等着被开膛做试验的徐猛;

    康复之后的李经武被杨叔收入麾下,并且被派去杀李若颜。

    不难看出,这些条件每一条都很难达成,可偏偏都发生了。徐猛醒过来,在镜子里看到的第一张脸就是李经武。他带着李经武的脸去医院,见到了苏醒过来的李若颜。同样是用李经武的身手和枪法,他救了李若颜,并在高铁上横扫十几个恐怖分子,所以事后他按江湖规矩,把李经武归于兄弟之列。虽然这对兄弟从来没有对过话。

    得知李经武成了李若颜的男朋友时,徐猛强迫自己替他高兴。毕竟从道理上来讲,他欠李经武的。没有他,就不可能保住李若颜的命——意识转移的确是不能调用对方的记忆和知识,但是身体素质和肌肉记忆是可以用的宝贵资源,更何况李经武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挨了一枪,大量失血,差点就死了。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久违的一次醉酒之后,徐猛苦笑着说。

    话虽这么说,但那阵子他最怕的就是再次转移到李经武身上,去跟李若颜谈恋爱。抢兄弟的女人,是江湖大忌。再说,那样的话也太……恶心了。

    徐猛根本不想知道他们俩发展到哪一步了,甚至想到这个话题就浑身难受。好在这个一向毫无同情心的老天终于没有继续玩他。提心吊胆等了两个礼拜,他没有变成李经武。苦苦思索之后,他终于意识到,李经武那次受伤几乎把血流光了。原来只要血换了,意识也就不会转移到那个人身上了……

    可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怕见到李若颜和李经武在一起。每次见到,胸口就好像被一根木楔穿透,疼痛沿着每一根神经蔓延。他怕听到李若颜提他,可李若颜总是说起他,说两人一起旅游,一起逛街,一起吃饭。李经武在工作上有什么成绩,她也如数家珍,没事就提。徐猛清楚地觉察到,李若颜表现出来的快乐跟平日不太一样——这种快乐不是衣服、美食、化妆品能够带来的,也同样不是自己能够带来的。徐猛没爱过什么人,可他也能猜到,大概这就是爱。

    然而李经武却死了。他死在了一次抓捕连环杀手的行动中……

    “集中精力!”徐猛打了自己一耳光,强迫自己别去想那些无关的事,“警察是怎么破这种案子的?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苦思良久,他“啪”的一拍桌子。

    “爆炸物来源!”

    这个词李若颜不仅提过,还曾详细地讲过李经武怎么调查一起爆炸案。那个案子好像让他升职了吧,所以李若颜也引以为傲,讲得格外详细。

    “爆炸案无非两个突破点:爆炸物来源和引爆装置来源。一般来说,引爆装置来源比较简单——最大的来源就是网络购物渠道。对特定组件的网络卖家进行排查,对追查爆炸案来说,是一个比较容易出成果的入手点,所以……”李若颜讲到这里时眉飞色舞的神情依然历历在目,“警察查这类案子,第一步简单到说出来你都不会信……”

    “淘宝!”徐猛飞快地打开电脑,打开浏览器,熟练地输入网址,然后小心翼翼地切换输入法,在搜索栏里输入那个计时器的商标。搜索结果有很多,他拉着网页,挨个看外形和型号。这种冷门东西的销量一向不高,加上商标和型号限制,结果更是寥寥无几。按照销量排序,只有前五家店有销售记录,基本都是月销一两笔。略一思索,他飞快地同时打开五个卖家的网页,假装买家询问客服,九安包不包邮,用的哪家快递。

    键盘的噼啪声让徐猛再次走神了。等待客服回答的间歇,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双手有一天能够熟练地操作电脑,上网打字。他当然没有忘记,这些本领是谁教的。

    “手悬在键盘上面,”她当时俯身拿着徐猛的手,“平时要养成好习惯……对,这样……手指头分开,别跟鸡爪子似的……”

    后面的话徐猛忘了。因为她的长发像质地很重的丝一样垂下来,轻抚着他的脖子,让他觉得一直痒到骨头里,却又没法去挠。他斜着眼睛偷看她那张被夕阳染成金色的脸庞轮廓。他忽然觉得学这玩意儿好像也不是那么痛苦。

    李若颜忽然侧过脸来跟他四目相对,把他吓了一跳——他以为她发现了自己在偷看她。

    “好好学,”她挤了一下眼睛,“就算是为了我嘛……”

    她的笑容真好看。在看不到之后,徐猛才意识到它有多么宝贵。李经武葬礼之后的那段日子,李若颜脸色苍白,双眼红肿,嘴唇干裂,嗓子因为哭泣而低沉嘶哑。徐猛天天都来陪她,说些不高明的话安慰她,恨不能用自己的身体来承担这些痛苦。经过三个多月的努力,笑容终于又出现在她脸上。那晚来帮忙收拾行李的时候,李若颜甚至还喝了他带来的酒。那晚徐猛用的也是刘小豪的身体,带着一瓶在超市愣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勉强选好的红酒——这玩意儿的包装在徐猛看来简直是千篇一律,根本没有区别。至于味道,更是又酸又苦,实在是难以下咽。可是既然她喜欢,他就逼着自己也喜欢。两人喝了好多酒,说了好多往事,李若颜笑个不停。在某个未留意的瞬间,两人的脸凑得有些过近了。

    刹那间,徐猛觉得一切都不对劲,自己像是被看不见的绳索捆绑,又像是被无形的铅丸打穿。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肉体,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名可怜的铁皮玩具兵,被巨大的磁力朝前吸去。这股吸引力是如此惊人,他用尽浑身的力气都无法阻挡。他抬起手,手被吸到李若颜的背上;他抬腿想跑,身体却失了根基,跟李若颜的身体撞在一起。他觉得有一锅什么东西在自己空荡荡的胸腔里煮沸了,滚烫的、油腻的、甜蜜的,不停地漾出来、溅出来,让五脏六腑难以承受,却又想这么一直暖下去……

    就在两张嘴接触前的一瞬,李若颜猛地醒了过来。她浑身打颤,脸色苍白地把自己推开……

    “叮咚”一声,徐猛被从掺杂着甜蜜的罪恶感中惊醒。跟以往每次回想起这些一样,他抬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两耳光,惩罚自己鬼迷心窍,毁了两人的友谊。

    脸上的疼痛还没过去,他就发现把自己惊醒的是聊天软件的提示音。

    几家客服都回复了,答案惊人地一致——“灵通快递”。

    徐猛站起身来,打开了背后的衣橱。里边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可能是一些杂乱的破烂,但对徐猛来说,这是百宝箱,是无数次行动经验的结晶。他首先拿出一个双肩包。拉开拉链,里面是一些必需的东西:钱、安眠药、数个手机和手机卡。背包的隔层里还有一些证件——每个意识转移的对象,徐猛都帮他们做了一套假身份证;至于他们的工作证件,徐猛都通过挂失的办法补办了一套。这个背包总是收拾好放在最趁手的位置,确保一旦发现情况不对,拎起来就能走。

    徐猛飞快地从橱子里拣选一些东西扔进背包:方便面和维生素片,几套制服——都是从各个身份的人的工作单位拿的。有的人职业特殊,需要用一些特别而有用的工具,徐猛自然也没放过,比如这件电工马甲。上面除了兜就是笔袋,徐猛在上面挂满了注射器。里边的试剂是镇静剂、麻醉药、兴奋剂,还有他自己的血。橱子里还挂着一排连帽衫,全部都是可以正反面穿的。他拿起一件套在马甲外面,拎着包出了门。小跑下楼,拿出手机,设置了定时闹钟,徐猛发了个短信。

    “你出来一下,有事找你。”

    6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已经到了日本海上空。接下来我们的服务人员将向您介绍免税商品……”

    空姐甜腻的声音在机舱里回荡。李若颜被吵醒,揉揉眼睛,摘下耳机,伸了个懒腰。她把遮光板打开,把头靠在窗边,懒洋洋地看着窗外洁白的云层和偶尔露出的蔚蓝色大海。

    真美啊……

    她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有机会去美国。从小到大,生活只会辜负她。母亲死了,奶奶死了,父亲跑了。自己被撞成植物人,昏迷了两年才醒来,却发现没人期待她醒来:父亲签了字,同意把她的器官卖给别人。好在这时候一个奇怪的人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想到徐猛,她闭上了眼睛。这个人是她此生最大的奇遇。遇到他以前,生活简直是一场噩梦。而那时的她,就是这个噩梦里诞生的一个怪胎。一次次的转学,不管在哪个学校,等待自己的都是被歧视和孤立。每个夜晚,扑倒在钢丝床上,她都恨不得立即死去。疑惑和不甘如同青草无声钻出地表,当注意到的时候,它们已经占据了整片平原:

    ——为什么我要的那么少,生活却还要从我手里强取豪夺?

    ——为什么别人天生就有的,我拼尽全力也得不到?!

    终于,在某一天,她做了一个不太理智的决定——有人问她,你家里是干什么的?她嫣然一笑,用在无情生活反复磨砺、在无数讨债公司中锻炼成长出来的智商与情商编造了一个谎言:“我爸是做生意的,特有钱。”

    高一下学期,她伪装富家女的功力已经登峰造极。虽然有同学怀疑她对自己的家境夸大其词,但也相信她家至少有几套房子。然而维持这个谎言,需要的不仅是机灵的头脑和扭曲的心灵,更需要钱,只有钱才能让她维持表面的光鲜亮丽。于是她去酒吧打工,结果被徐猛的车撞到……

    昏迷过后,她醒了过来。徐猛莫名其妙地出现,把她从医院接出来;又莫名其妙地对她言听计从,带着她在城市各个角落游荡。只有跟着徐猛,人生无数个第一次才得以实现:第一次喝酒,第一次看人打架,第一次有人为给她出气而和别人打架……

    徐猛让她知道,原来愿望得到满足竟是那么幸福……

    她曾经恨他。恨他当年把自己撞成植物人,恨他一开始一起出生入死的头几天骗了自己。可是在那辆高铁上,徐猛被炸得粉身碎骨,她又为他哭了好几天。按说此时两人的恩怨算是扯平了,可这个家伙马上又干了一件让她觉得很生气的事。

    “这个笨蛋啊……”想起那些日子,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露出一丝笑容,“居然以为能瞒过我……”

    出院后不久,她就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事情有点不太对劲——不管走到哪里,都觉得有人在观察自己,保护自己,却又不敢相认:一些似乎要对她不利的人总会被打晕送到派出所;她的手机不见了,总是会在第二天出现在门口;她去医院挂号,总是有人突然肚子疼,把排好的号让给她……

    她开始暗中调查,终于查到了徐猛的献血记录和血液的去向。她得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推论:徐猛的意识不仅仅是靠器官移植转移的,还可以靠血!只要有人输过他的血,他的意识就会转移到那个人身上!

    “您好,请问需要饮料吗?”空姐推着饮料车走来,打断了她的回忆。

    “我要……”李若颜早就觉得口渴,急忙抬头回答,却尴尬地发现来人是她不想见的人,“橙汁,谢谢!”

    上飞机的时候两人就见过面了。李若颜认出了她,相信她也认出了自己,可两人却没有任何表示。空姐赵宁是张明水的女朋友——准确地说,是前女友。两人分手的部分原因是李若颜。

    张明水是心理医生,受政府之托,负责治疗高铁反恐大英雄李若颜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以及可能存在的精神分裂——她刚开始的时候坚称有一个随时会转换身份的超级英雄在帮助自己,结果没过多久,李若颜就发现张明水本人就是徐猛的意识转移对象之一。一次对质中,徐猛终于承认了。

    不难想象,张明水医生花在李若颜身上的时间远远长于普通病人。这个现象引起了赵宁的怀疑。再加上两人聚少离多,吵了几次之后就分手了。李若颜不指望她对自己有什么好印象。张明水死后,她肯定对自己更是恨之入骨。

    张明水的死是李若颜和徐猛第一次剧烈争吵的导火索。李若颜不肯相信徐猛的说辞——不过是普通的交通事故。她觉得张明水是在徐猛的操控下“因公牺牲”的。徐猛辩解说,那天他根本不是张明水,可是她不信。平心而论,李若颜的怀疑是有理由的——徐猛撒过的谎可着实不少……

    “这就是那个……”

    “对,”登机的时候她就听见赵宁跟同事在背后小声对话,“张明水治过的那个精神病。”

    “好的,稍等。”赵宁面无表情地回答。

    橙汁递过来的时候,“不小心”洒了出来,溅在李若颜手上。李若颜没出声,赵宁假装没看见。

    橙汁浓得发苦,不开心的回忆随之涌上心头。李若颜决定不再和徐猛继续相处下去,正是因为这趟美国之行。学校告诉她,有人捐款五万,指名赞助她去参加这个夏令营,她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儿,放学后找徐猛一问,没几句就套出了答案。

    “你不能为了我活着啊,”那晚,她双眼通红地握着他的手,“总有一天我会老,也会死,到时候你怎么办……”

    这个笨蛋是怎么回答的呢?

    “可李经武已经死了啊……”他目瞪口呆,好像从没意识到她会有这个意思,“我不照顾你,谁来……”

    听到那个名字,她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李若颜擦了擦眼泪。她想起在机场转身时,自己也是这样泪眼滂沱。她不敢回头看他的表情。她不敢想,要是他也在哭,自己会怎么做……

    一阵俗不可耐的音乐打断了她的回忆。李若颜扭头去看,是邻座的大叔开着外放在玩手机游戏。

    忍了一会儿,她说了句“不好意思”,追着一个往洗手间走的空姐而去,却不想空姐没追上,她又跟赵宁在茶水间狭路相逢。

    “赵姐,真巧!”她笑得无比真诚,“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那个李若颜啊……”

    “哦,你啊……”看得出,赵宁强忍着恶心,敷衍地回答。李若颜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聊了几句。就在赵宁要借口离开之前,她谨慎地小声指出,有乘客在违规玩手机。

    “这可不是国内航线,”赵宁一脸不屑,“别说玩手机了,无线网络都有……”

    不过她还是走了过去,提醒那位大叔不要外放。

    “哇,还有无线……”

    年龄小的最大好处就是容易高兴。小小的意外惊喜就让她的情绪又好了起来。她哼着歌回到座位,拿出手机,连上无线。网页加载了好几分钟才完全显示出来。那是一堆英文,介绍怎么登录网络。李若颜大体看懂了,按照步骤操作了半天,终于连上。然后就是长久的等待。

    她把头靠在窗边,闭上了眼睛。昨晚一夜未眠,恍惚间她又睡着了。梦里的时空莫名其妙地回到了一年多前那次生死大战之后。她以为徐猛死了,整夜痛哭。就在那段时间,同在一所医院养伤的卧底警察李经武从昏迷中醒来,走进了她的生活,在她最孤独的时候给了她慰藉和安全感。她第一次有了男朋友,第一次体会到了被爱的感觉。然而他却只陪伴了她十个月……

    “经武……对不起……”

    她呜咽着醒来,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想起梦的内容,她怅然若失。过了好久,她发现自己在下意识地抚摸着胸口。那里本该挂上徐猛送她的项链。她觉得很奇怪,那个东西自己只看了一眼,却印象如此深刻,现在想来,细节历历在目:银制的链子,串着雕刻精致的戒指,戒指下端像融化了一样,连接着一颗玻璃制成的红色的心……

    她忽然很想问问徐猛,他在哪里买的……

    不对,最应该问的是:你还会买东西?

    她忽然又想哭。

    他会恨我吗?

    我宁愿他会。

    可是……我真的做对了吗?

    就在这时,她蓦然发现,手机已经连上了无线网络。低头一看,微信图标上有一条未读信息。

    打开之后,她发现发消息的是徐猛。

    她身体僵硬,可嘴角却不听使唤地向上翘起来。

    这个笨蛋,当初发消息教了那么久……

    “看见这个绿的东西了吗?别,别按那么长时间……”

    “双击!不是用力按!再大劲也不管用……”

    “按着这个就能说话……哎呀不是按一下松开再说话,是一直按着说话……”

    那些日子、那些对话如同昨日,连带着徐猛臊红了的脸和终于成功发出语音消息后两人的欢笑声一起汹涌而来,令她几乎抵挡不住……

    她马上又提醒自己,不要这样。

    你现在应该有的心情,是忐忑——他会说什么呢?

    “好吧……”犹豫良久,她撅起嘴吹动额前的刘海,点开了消息。然后,她就听到了那句令人毛骨悚然的留言:

    “李若颜!飞机上有炸弹!别慌,我一定会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