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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终于要到了…这些小道士还真是好忽悠啊。尉迟修如释重负地想。这一路上他早已到了极限。

    他的真名叫杨璟玉,是北济国的现任太子——或者说是在逃太子。

    作为君王杨番的独生子,又生得玉貌花容。璟玉从小享尽了荣华富贵,和宠爱万千。但他在宫里的生活,却只能用一言难尽来形容。

    二十多年来,赤狰就像梦魇一样折磨着他,试图摧毁他的身体和精神。从封印的那一刻起,这就成了璟玉无法摆脱的宿命。常人无法忍耐的噬魂之苦,不分昼夜缠绕着他,令他生不如死。寻遍天下的神医,都无可奈何。璟玉只能依靠吃药支撑自己,减缓苦痛,但还是肉眼可见地日渐消瘦。王后心痛太子体弱多病,又因为是赤狰宿主屡招人非议,将他藏在深宫里,整日面对殷红的宫墙,被宫女和锦衣玉食包围着。

    杨璟玉其人,天然继承了母亲倾国倾城的容貌,尤其一双褐金色的眼睛,闪耀如群星汇聚。艳丽有余,而英气不足,被人认为是男生女相。他说话常常语气温软,举手投足间颇有君子之风,是一名呼吸宫廷典雅如同呼吸空气一般正常的人。从小和宫女一起长大,很少与外界接触,故性格不免女性化了些。除此之外,他受病痛折磨的身躯比平常人羸弱许多,就不怎么习武,大部分时间都不出门,只在房中休憩,朝廷上的事向来很少过问。

    但即使这样,前朝的大臣们总是对此议论纷纷,国君杨番也不置可否。传言说赤狰和它的宿主会为这个国家和人民带来不幸,皇族一脉再也没有子嗣就是个例子。璟玉上朝时,众臣子看他的眼神,总是敬重中带有恐惧和几分赤裸裸的异样,唯恐避之不及。作为太子,璟玉久卧病榻,对政事从不过问,也不受国君的待见。尤其是这几年,针对太子的弹劾与偏见越来越多,朝中掀起一股让位的言论风浪。以太尉余敬之和宰相许歆为首,轮番向国君进言。

    宣元三十五年,北齐的边防重镇孤邺,无端发生了大波不明疫灾,染病者浑身起疹,高烧不退,致死率极强。原本昌盛不息的城镇,因为疫情变得混乱而无序,已有千余人因病丧生,却始终找不到传播源及治疗药方。朝廷相当重视这个灾情,派遣好几波官员前往调查,却束手无策,故将其命名为妖瘟。一个月后,妖瘟肆虐,朝中开始传言是赤狰作祟,把矛头指向太子。一时间群臣激愤,纷纷向国君弹劾,要求处理杨璟玉。

    璟玉对孤邺之灾也有所听闻,对群臣谴责自己一事,表现得不以为然,哪怕被人辱骂威胁,也只是一笑置之,杨番也始终没有发落他。又过了半月,孤邺百姓深受妖瘟祸害,叫苦不迭,事件再度激化,朝廷也终于坐不住了。这日,璟玉与母后用膳,攀谈间母后频频暗示,朝中批斗他的声音再也按压不住,国君面临多方压力,不久便要处置他,给众人一个交代。他这才明白,自己必须速速离宫,而且动作要隐蔽无声,不然事态将再也无法挽回。于是午膳后就立即开始筹备,仓促召集了几个随从和一辆马车,趁着宫人和大臣们都在午休,走密道出宫,阵仗越小越好。去时带走了一些财物和军备,以备不时之需,还有藏在密卷阁中的玄隐山地图,以及他的宝贝御猫。

    这趟慌乱之中的出逃是杨璟玉第一次离开王宫,走时秋阳宫里春风拂面,柳絮像细软的鹅毛在空气中飞扬,行走的路人迷迷朦朦。他回过头拨开马车的后帘,深深看了一眼,眼底不含任何情绪。他知道这偌大的宫中早已无法容他。从小到大,他并没有什么留念的东西。所以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心里就不存任何念想了。

    太子突然失踪。朝堂上,街坊间议论纷纷。没有人知道,太子正带着四五个随从悄无声息地向最东部的方向前进。他要去玄隐山求仙,就像他的父亲当年做的一样,让掌门再一次将赤狰封印,解救孤邺城,这是他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办法。然而玄隐山太远,他们出来时的准备又太仓促,才走不到一半,这支队伍就显得狼狈不堪。璟玉没有受过长途跋涉的苦楚,常常水土不服,体力难支。有时在山中行进了几天,看不见一个人,或者一处补给的地方,粮食和水却几乎耗尽。在最匮乏的时候,他将仅剩的吃食分给侍从,自己坐在马车里尽量不吃,如一名苦行僧。就这样,走过穷山恶水,度过了一段漫长而艰苦的日子。

    历经过强盗行劫,野兽挡路,误入陷阱等重重劫难,还有无数次的在山穷水尽中迷失,太子一行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但他们没想到,前方还有意料之外的不测。此时离出宫过了一个月,一行人走到楚郡平原,眼见玄隐山就近在咫尺了。那天虽然是申时,天空卷起一片片黑云,大风呼啸,原野上散步的牛羊都不知去了哪里。离奇的景象,让璟玉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想要尽快撤离。但似乎天注定他们在此处夭折,楚郡平原没有任何征兆地发生了一场巨洪。其势之汹汹,百年难遇,将方圆几十里的原野瞬间淹没。太子和随从们刚走到平原中间,避无可避,一支队伍就这样葬身洪水,此乃天命不可违。璟玉万念俱灰,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呐喊着挣扎着,最终被无情吞噬,自己也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璟玉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的灵魂飞往天国,梦中的天国是一个美妙的温柔乡。他感觉自己被柔云和轻风包裹着,耳边传来清脆的风铃声。他那痛苦的过去,执着的现在和混沌的未来,都像雪融于水般逐一化解,灵魂在这一刻得到了救赎。一个仙人朝他走了过来,仙人冲他和煦地微笑,手掌轻抚他的头发,留下淡淡余温。然后俯身凑近他的耳边,好像说着什么,但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

    璟玉缓缓睁开眼时,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死,而是孤零零地躺在一片草地上。身边没有随从,也没有马车,只剩下从小陪伴自己的那只小猫,正用舌头舔舐着自己的手背。他呆坐了半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将随从们的名字刻在石头上,祭奠了一会儿,又打开口袋里的地图,继续向东走。

    再后来就是偶遇顾清池,发生了那一系列的事情。

    尉迟修将自己的来历,和出宫后发生的事情全部道与掌门人听,又从怀中掏出了证明皇族身份的玉佩,一五一十,令人信服。

    此时盘坐在他对面的,是白鹤观的掌门柳长卿。柳长卿已有一百余岁高龄,留着细长的白须,仙风道骨,脸色看起来与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无异,他听完轻轻点了点头,张口说道:“一路走来真是辛苦了,太子殿下。”

    “没有,多亏了这位顾道长,不然我永远也不可能上山的。”璟玉暗自松了口气,转过头温柔地看向身边一脸茫然的顾清池。“在下不是有意要对道长隐瞒,但在山下情况不明,不方便暴露身份。在下对不住道长。”

    “……”见此情此景,顾清池还没从刚刚的叙述中缓过来,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太子殿下,当年赤狰是由贫道亲手封印在您的身体里的。对它再清楚不过,您且上前来,让贫道看看问题出在哪里。”柳长卿挥了挥手,语重心长地说道。

    尉迟修起身坐到了他跟前,柳长卿闭上双眼,将左手掌搭在他的胸前,一道道光束在掌心凝聚,开始作法。尉迟修觉得胸口一片炽热,让人头晕目眩。法阵旋转将两人包围在里面,他全身都在冒汗,开始深呼吸,意识却越来越模糊。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重重地向一边倒去。身边的众人突然混乱起来。

    “怎么回事?!”“太….太子殿下!!”

    顾清池撑着下巴坐在尉迟修的床榻边,看着这位安详睡着的太子殿下,回味他之前说的事,心里想了很多。

    赤狰是什么样的妖怪?当年掌门是如何封印它的?他的宿主会如何?尉迟修来的路上都经历了什么?

    这些话问太子大概都能得到答案,但他愿不愿说就是另一回事了。现在能期望的,是尉迟修能够早点苏醒。

    半晌后,房门突然被敲开。“刚看过了,太子只是体力不支,暂时昏迷。大概是路上过于劳累,没有大碍。”陈子瑜端着茶水走进房间,看见顾清池还呆呆地守在这里,便伸手掐了掐他的脸。“你受什么打击了?跟傻了一样,接受不了自己带上来的凡人是一国太子?”

    “已经接受了。”顾清池端杯喝了口水,喃喃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尉迟修他受过挺多苦的。”

    “他出身在人间的王族,又是赤狰的宿主。受的苦哪是你能够想象的。”陈子瑜说。

    顾清池没说话,重新打量着他。竟才发觉尉迟修身材消瘦得惊人,之前自己的注意力都在他的脸上,况且身形被厚重的衣服掩盖了。现在看到榻上单薄的他,实在是瘦的不太正常。

    虽然这趟两人只经历了短暂的相处,顾清池能够感觉到尉迟修和那些虚与委蛇的人不同,虽有难言之隐,却是个温暖心善之人。他向来对自己的直觉坚信不疑。

    又一阵敲门声传来,陈子瑜起身开门,发现来者是柳长卿掌门的独子柳文若。他披着一头清逸的及腰长发,身长八尺,手持一柄精致的折扇,和父亲同样身着淡青色的长袍,行走时衣袂翩翩,脚下还带着一股微风。

    “好久不见,两位。”柳文若笑吟吟地向他们打招呼。

    “柳师兄。”陈子瑜行礼,将他请进了房间。“您是替掌门来的么?”

    “正是,家父事务繁忙抽不开身,让我替他看望太子,顺便转达他的话。”柳文若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家父说,他之前看到了,赤狰的封印完好无损。”

    顾清池听了,露出疑惑的表情。陈子瑜接着问道:“意思是,孤邺的妖瘟和赤狰没有关系了?”

    “只有可能是其他妖孽在作祟。”柳文若踱步到璟玉床前,伸手探着他冰冷的额。“太子殿下是被有心人诬陷了。”

    “家父已将此事报给轩武门,不久他们会派人前往孤邺,找出那个幕后黑手。”

    璟玉的睫毛轻轻煽动,睁开双眼与他对视。“果然如此。”

    目光交错的刹那,柳文若一惊。“太子殿下,您醒了?”

    顾清池见他醒,一下子立了起来。心中暗想:这家伙估计老早就醒了,在那里假寐听我们说话呢,心眼当真是多。

    “殿下感觉如何?”陈子瑜也探头过来,给璟玉递了杯茶。“喝点热茶吧,您已经昏迷了四个时辰了。”

    “谢谢。”璟玉坐起来双手接茶,感激地看向他们。“

    在下已经没事了,辛苦各位照拂。”

    “没事就好,得好生休息几天。家父很关心您的情况。”柳文若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关切地说。“您看起来脸色还是不太好。”

    “好的,劳掌门费心了。”杨璟玉宽慰地冲他一笑,转而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顾清池。“…顾道长?”

    “啊…”顾清池还在犹豫该如何与他对话,毕竟自己之前对他的态度,对人间的王族来说实在是大不敬,导致他现在有些尴尬。“怎么了,太子殿下?”

    “请还像之前那样称呼我。”璟玉略有愧疚地看着他,轻声说道。“原谅我可以吗?顾道长。”

    “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你又没有做错。”顾清池反倒释然地笑了笑,将脸别到一旁,有些不太好意思。

    柳文若见状突然问道:“对了清池,之前你兄长也在轩阳殿里整理公务,怎么不去打声招呼?”

    “不必了。”顾清池不屑地摆手,小声嘀咕道:“冷漠的男人…”

    杨璟玉突然说:“顾道长,等身体恢复了,在下想亲自去孤邺调查妖瘟。”

    顾清池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摇了摇头。“这事让轩武门的人去就好了,你一个凡人帮不上忙,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

    “放心,他们一定会处理好的。”他继续劝道。

    杨璟玉思量片刻,坚决地说:“但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必须去。”

    顾清池知道自己拗不过他,无奈地耸了耸肩,目光转而变得果敢,心中又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好,我跟你一起去找到那个诬陷你的家伙,让他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