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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氏(下)

    那日天色微雨初霁,在北湖的一片水波潋滟中,小舟轻身一叶而去,眨眼便荡至一片藕花深处。

    面对着丛生的荷叶荷花,船夫手脚倒算是利落得很,划着小桨轻舟慢行之际,还不忘从旁边摘几个莲蓬扔给船上坐着的小姑娘。看着她从上船不久之后就开始在那里小孩儿一样鼓着腮帮子贪吃凉糕,船夫就不禁想要跟她打趣:

    “小娘子真是好福气,得有这样一个好的兄长护着你!今日他雇了我这只船便一路催着,现下看来他若真去得晚些,你怕是教那些虎狼之辈生吞活剥了。这老话说得好啊,终身大事,还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年幼识浅,不知道这世道的险恶,将来再找人家,还需多听从父兄的意思才好啊!”

    “是弟弟……”船上的小丫头刚剥开莲蓬,就听着船夫这话没来由浑身不爽,遂又没好气地低声呢喃道,“还是我养了多年的小乳猪呢!”

    “啊?!”船夫猛地一个愣神,又抬眼看了看正侧身倚靠在船头安然品茶的青衫男子。恰时,他还是单手托着脑袋,眼含无尽温柔地望着船上那小丫头发笑,似乎并没有反驳否认的意思。船夫这才会过意来,尴尬而不失礼貌地一阵朗笑道:“哦,哈哈哈……那是我眼拙,眼拙了……”

    小丫头不满地暗暗白了那船夫一眼。船夫心说她看着年纪小小,竟还是个伶牙俐齿不好惹的,于是也不再搭话,顾自划着手里的小桨在船尾轻声哼起了小调。小丫头还有些不服气,转头又去看船头的青衫男子。见他仍是那样侧身倚靠在船头,满头青丝仿佛长缎一般拢在他托着头的那只手边,一身青衫俨如碧水似的静淌在他休闲的身躯上,身旁宝剑静置,手中茶香幽幽,全是一派逍遥世外的神仙模样,小丫头就不知怎地有些气恼起来。她轻轻捻起手里刚刚剥出来的莲子,随意一翻手就将它往青衫男子脸上弹了过去,而后道:

    “喂,你怎么来了?!你的和尚庙造好啦?!”

    不料,这颗莲子还来不及触到青衫男子的脸,就被他随随便便用两根手指夹住了。然后他一边把莲子丢进自己嘴里嚼着,一边漫不经心道:“还不是因为你!大庭广众跟人抢桌子,还下棋……现下整个江南都传遍了!你到底还记不记得祖母的训示呀?!祖母明训,自我出世那年起,家中世代任何人不得碰棋!”

    “呵,好笑,说得好像你自己从来没学过一样……”小丫头满不在乎地回怼道。

    “那还不是当初你自己闲得无聊,非要教我的!还说什么,琴棋书画,古之大技,岂能缺一!”青衫男子忽地坐正了身子,凑到她面前轻轻用手指指着她,笑道,“是不是你说的?!”

    “啊呜……”小丫头眼看自己怼不飞他,不服气地张口就要去咬他的手指,幸而青衫男子似是早已习惯了她这样的伎俩,眼明手快将自己的手指缩了回来。

    “还来这招?!”看着她噘起嘴一脸不服的样子,青衫男子忽地脸上一笑,默默地又把身子一歪,悠闲地倚在了船头,换了个话题道:“哎,姿姐,我说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身边那位伴你饮马江湖一年多的石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啊?!”

    “知道啊!”小丫头一边继续低头顾着剥手里的莲子,一边无所谓道:“他父亲是史朝义嘛!弑父杀弟,兵败自尽的那个!”

    “知道你还跟他在一起?!”青衫男子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一时竟不知道该羡慕她的心大,还是该担心她的智商。

    “当然啦!不跟他在一起,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想算计我?!”小丫头自觉有理道,“我没教过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吗?!与其让他在暗处算计我,不如我就在他身边看着他算计我!他放心,我更放心,皆大欢喜!”

    “……”这种异于常人的脑回路大概也就她能想得出来。青衫男子无语地盯着她看了半天,满心满脸就是一副我刚才就多余跑出去救你的表情,暗自喃喃道:“真不明白父亲他怎么会看上你……”

    “你说什么呐?!”不料,这丫头的耳朵可是灵便得很,“我怎么啦?!我再傻,也不像有些人似的,有心人请个二两劣酒,就以为人家是天纵英才,对人家推心置腹,还差点做了人家的开国功臣呢!要不要我提醒一下你,他叫什么名字啊?!对,他当时化名叫萧真,嚣张的嚣,天真的真!!!”

    “啧……我那是年轻识浅,以为他真的是去邺城会师围剿叛军,缺乏粮饷,才会告诉他藏真图的事情嘛!”

    “是啊,他要是想成仙,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没把我们全部家底都透露给他?!”说起这些,小丫头脸上略有些愠色,“否则你的和尚庙一盖十来年,我们俩早就让人抓去示众了?!你明知道我是最恨和尚的嘛!”

    “那座塔受风雨剥蚀年深日久,如果不在上面修建寺庙,找个可靠的人来打理,哪日要是垮塌了,你塔底的坟头立刻会被人发现!”

    “那你建个大房子也行啊!”

    “寺立千年为古刹,宅过百年易生妖啊姿姐!”

    “哼!!”小丫头一时说不过他,不服气地把头往旁边一甩,小嘴噘得更高了。

    “算了,我懒得同你吵这些!”青衫男子言罢又兀自倒了一杯茶,慢悠悠在那里细品了起来。

    随后,两人各自在那里沉默了许久,终是小丫头先忍不住又朝青衫男子开了口,道,“言归正传!真真,现在事已至此,不如你想想,我们该如何善后才好!”

    青衫男子默默朝她抬了抬眉眼,看她脸上总算有一副正儿八经的神情了,才悠悠饮尽了杯中的茶水道:“藏真图的事情已经传遍整个江南,我们现下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像以前一样明哲保身,寻个地方避世隐居,从此遁迹江湖,由得他们四处去找。二是釜底抽薪,将那些与父亲有关的棋谱尽数焚毁,从此之后就算有人知道有这张图,也无从下手。”

    “那怎么行?!棋谱是你父亲毕生心血!况且我们也无从知道他之前究竟有多少棋谱传世?!还是明哲保身避世隐居吧!反正我们也过了这么多年了!”

    “姿姐,避世隐居虽好,可如今早已不是萧梁天下,无人再手握重权,又肯费心费力为我们遁迹江湖善后了。当年我不过小提了一句,就有人惦记流传至今。时隔这许多年,你下了一局棋便泄露了行踪,足见这个方法已不可取。你我想要平安无事,须得釜底抽薪。”青衫男子道,“至于棋谱有多少,自有江宁棋王和石成业之流去收集,这个不用你操心!”

    “可是……”小丫头略有些憋屈地凑到他身边,轻轻依着道;“这是你父亲毕生所好,是他的珍宝……你真的打算要全部焚毁吗?!”

    “嗯?!你不是一直说他的珍宝是你吗?!”

    “是你!行了吧!”小丫头没好气地回敬了一句,又低声道,“哎,你要考虑清楚呀,真真!你今日将他这些珍藏全部焚毁,万一他将来醒了,一定会责怪我们的!我可赔不起……”

    “可你又不知道那张图到底藏在哪几张棋谱里?!”

    “我知道的已经全都告诉你啦!”小丫头认真道,“他从你太师父的棋谱里找到那张图之后就一直自己在研习其中的诀窍。我只看过一次你太师父的棋谱,只知道那些跟图有关的棋谱,是明眼人一看就下得不合规矩的。”

    “可是我去风篁小筑翻过那里所有的棋谱,除了那些已经发霉风化揭不开的,根本就没有一张是明眼人一看就下得不合规矩的!”

    “那就行啦!现在没有你父亲的指点,根本就无从找起!”

    “关键你那位石公子他不是这样想的!!”青衫男子无奈道,“但如果换成是我,我也不信你居然会一无所知!照道理,一个人如果要把一个秘密藏起来,一定会用自己最擅长的方法,告诉自己最亲近的人!不算别的,你再不济也算得上是他的嫡传弟子吧!居然连你都不知道!!”

    “好了好了……你就说你现在决定怎么做吧!”

    “釜底抽薪!”青衫男子刚出口这四个字,便见小丫头又要说话,于是连连伸手给她打住道,“无奈之举!”

    “不孝子……”小丫头闭着眼睛直摇头,“等你父亲清醒过来,他一定会恨死我们的!”

    “那不如你猜他是要这些棋谱,还是要你我的命?!”

    “……”

    小舟缓缓靠岸之后,小丫头与青衫男子便先后下了船去。船夫收了钱,正高兴地回到船里吃着他们剩下的凉糕和香茶。不想,那壶中剩下的最后一点茶水才刚落肚,他便觉得腹中一阵绞痛。他整个人连滚带爬地想要上岸求救,却不防此时小舟已经慢悠悠随着水流从岸边荡了开去。未几,小舟飘至藕塘深处,被连天荷叶遮蔽其中,船夫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便自己疼死在了船上。

    是夜,江宁城西王家的别院里陡然失火,那凶猛的势头连烧了左右邻里三四家也不见变小。赶巧当夜王大年因受惊吓病危,被他的长子接到城中老宅,才不至于他这把年纪还要命丧火海。不过,当他听到下人禀报火势凶猛,别院已彻底陷入火海时,他躺在床上也只得焦急地从喉咙里发出来咳咳两声。等他想要起身再跟身边的儿子说些什么,口鼻里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就此一命呜呼了。

    次日,王家的这场大火成了江宁城中的爆炸新闻。石成业得到风声,心中已暗道不妙。自那日在望湖楼让小丫头拆穿西洋镜之后逃去,他便决定要破釜沉舟三管齐下:一面派出人去追捕;一面又出了暗花悬赏;最后就是想登门拜访王大年,意图拉拢他强强联手,并借他棋王之名,招揽江宁棋士各展所学,去解开那些南朝棋谱中的秘密。不想事情竟这样凑巧,偏偏王大年的别院烧成了灰,连他自己都咽气了。

    如果王大年老迈,又受了惊吓咽气是在情理之中,那王家别院里的那场火也未免起得太巧。

    为防不测,石成业往自己家院子里又多添了好几班护卫。不料,到了半夜时分,他的书房外还是传来了阵阵嘈杂的喧哗声音。石成业梦中惊起,连外衣也顾不得穿戴整齐便提着刀子赶了过来。不出所料,来的正是前日在望湖楼救走小丫头的青衫男子。

    不过,他今天可没有穿那身轻便的碧色轻纱衣服,而是穿了一身夜行劲衣,一手执绿鞘宝剑,另一手举了刚刚从石家护卫手里夺过来的火把,脸上满是从容得逞的笑意。火光映照之下,石家的护卫们一个个鼻青脸肿的样子分外可笑,但作为他们主子的石成业可笑不出来。他举着刀上前一步,正用刀尖对准了那男子厉声道:

    “小子,你到底是什么来路?!三番两次破坏本公子的好事,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姓褚,名真,是专门看你不入眼,来找你晦气的!”青衫男子嬉笑着戏言了一句。

    “你姓褚?!”石成业恍如记起来什么似的,惊急道,“莫非你也是棋官传人?!”

    “呵……”没想到褚真闻言反而又笑了一阵,道:“石公子这样大的本事,何妨猜一猜!”

    “他猜不到的!”未及石成业应答,忽然又有一个对石成业而言万分熟悉的声音从褚真身后传响过来。众人定睛去看,但见书房门蓦然大开,从里面一团漆黑中走出来一名白衣少女,正一手提着小桶,蹦跳着脚步往褚真身旁来。

    “萧七娘?!”见到这丫头,石成业可不只是觉得声音耳熟,“果然是你!”

    随着她的靠近,一股刺鼻的味道也顺着风向在周遭弥漫开来。人群中开始有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着问是什么味道。小丫头干脆把手里拿着的桶直接往石成业脚下一扔,笑道:“这个你们倒不妨猜猜!”

    “是火油!!”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突然一声喊,刹然打乱了石成业心里的盘算。看着一路滚到脚边的那只还散发着阵阵怪味的小桶,以及褚真手里举着的火把,石成业已经猜到他们想要做什么了。不过,他并不想跟他们一拍两散,玉石俱焚。别说现在火油还没点起,就算点起了那又怎样?有这两个人在,就等于有了一张活的藏真图,省心又方便。至于书房里那堆死都找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又有什么紧要?

    打定主意要直接抄近路抓人,石成业可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忽地目露凶光,把手里的大刀一挥,大声吼道:“谁给我活捉他们,我赏他黄金万两!!”

    正所谓人为财死。有黄金万两这四个字buff加成,在场所有石家的护卫立刻人声鼎沸,打了鸡血似的人人敢于拼命,个个勇不可挡。褚真见这帮刚才还一脸无所谓地在旁边划水跑龙套,任由他如入无人之境般闯进来的家伙们突然来了干劲,脸上不禁露出些久违的畅快笑意。

    他很久没有这样笑了。至少在小丫头的记忆里,这孩子已经一百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很有些奇怪的是,他自长成以来,身形样貌虽与他父亲相像得几乎一模一样,可脾气性子却完全不见他父亲当年谦谦君子的儒雅气质。

    他非他。褚真不会像当年的褚嬴一样死守着君子之道,也不会抱着棋盘棋谱满脸兴奋,更不会陪着她四处玩闹,守着她保驾护航,抱着她视若珍宝。他慵懒喜静,或许是受了这许多年东躲XZ的成长环境影响,平时宁愿一个人待在那里弹琴练剑,或者品茶下棋琢磨点什么小心思,也不爱去人多热闹的地方,更不要说到处找人下棋这种四处抛头露面的事情。

    可一旦遇事,他的胆量和心机便一览无遗,甚至让人细思极恐。藏真图的秘密是他所谓年轻识浅时告诉史思明的,史思明称帝之后就翻了脸要追捕他。没成想,他居然敢拜进史朝义府中做门客,玩起灯下黑的把戏来。最后,史朝义杀父灭弟,自立为帝,可没几日,他又兵败了。彼时,李唐虽然乱局初定,但四处战火未息,小丫头急得咬牙切齿团团转,穿州过省跑遍了许多地方,才在史朝义自尽的小树林外,一棵老槐树下见到正抱着酒壶酣然大睡的他。

    树林里还挂着史朝义的尸体,被唐军欢欣雀跃地围着山呼胜利。树林外,小丫头飞起一脚踢在他身上,直接将他从不可思议的梦中踹了回来。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睡觉的,他也只是莫名其妙地笑笑。

    那时的他,脸上挂着的就是这样的笑。明明看着是一副温和涵雅的样子,却让人止不住地觉着其中透露出些阴谋得逞的畅快。这样的感觉,每每总让小丫头像是一个冷颤从花前月下的美梦里惊醒,而后发觉陪在自己身边的,其实是她最怕看见的那个人。

    俗语有云,外甥类舅。可褚真自己却很讨厌这话。

    火把被甩到了小丫头手里,他玩笑着转过手里的绿鞘宝剑,风一般窜进那些斗志昂扬的护院人群中。石成业大概是以为寡不敌众这话对谁都管用,当初李怀仙能围得史朝义上吊,今天他石成业也就能拿捏住这两个平头百姓。于是,就在他自信满满站在人群中,满脑子想着招兵买马自立为帝的春秋大梦时,一道黑影已经电光火石般掠过他身边,带着一抹银光在他脖子上闪了一闪。然后,他就在他的梦中被生生割断了脖子,永远不用担心会醒来了。

    石成业的尸体笑着仰面倒地,黄金万两自然也无法兑现了。刚才还打了鸡血似的要打要杀的石家护院们,瞬间被这一幕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在褚真手里的宝剑重新回到绿色剑鞘里时,这些人才像无头苍蝇似的一窝蜂全都跑散了。

    当夜,石家院子里的大火也和前日王家别院里那场一样,几乎烧红了半边天。不同的是,石成业生平待人自私苛刻,手下搜罗的也尽是些贪财走狗之辈,这回眼见黄金万两落空,居然各起歹心,趁火打劫把石成业家中的财物洗劫一空。更有甚者,为了避免石家的人报复,将石家妻儿仆婢尽数杀死。石成业躺在火堆里,大概做鬼都想不到自己这场好端端的美梦,刹那间就变成了全家人的噩梦。

    一场火烧成了灭门惨案。江南道很快又传开了爆炸新闻。望湖楼里的好事者们又多了一条茶余饭后的谈资。新装修好的窗子外面,雨后的北湖依旧烟水氤氲,雾气蒙蒙。偶然从远处飘来的小舟上,在船夫欸乃的摇橹声里,似乎也夹杂着船上一男一女的唏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