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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棋局 (2)

    若要问这茫茫江湖之中有什么东西最宝贵,会得到许多不同的答案。

    朋友?

    机遇?

    权利?

    又或者是金银珠宝、倾城美人、功法秘籍?

    但在想要获得宝贵之物的途中,有一样东西是不可或缺的。

    那就是:消息。

    有人依仗着滔天的权势四处刺探,譬如皇帝手下的六扇门与锦衣卫;有人背靠着人脉与财富为需求提供交易,譬如而今家喻户晓的“伶仃会”;还有人凭借自己的天赋与一种近妖的智慧对消息进行着一种“囤积”,譬如现在住在“囊萤斋”里的人。

    顾索现在要去囊萤斋。

    去囊萤斋就一定会碰见这个人。

    一个看上去和囊萤斋一样灰暗干瘪、肚腹里好像没有地方留给内脏的人!

    顾索没有点灯,极轻极缓地走进囊萤斋。在地板中间蜷缩着的人微微颤动了一下,发出诡异而艰涩的咯痰声,但喉咙里显然是没有痰的,甚至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没有舌头、没有牙齿,也没有嘴唇。

    这没有嘴唇的人居然还可以说话:“你来了。”

    顾索道:“我没想打扰你。”

    这人“嗬嗬”地笑起来:“你找什么?”

    顾索道:“我可以自己找。”

    这人在地板上挣扎着坐起来,将上半身勉强倚在一张矮几上:“你问我不是更快?”

    顾索听见生锈铁链摩擦的声音,不免感到一阵牙酸,坚持道:“我能找到。”

    “死脑筋。”没有嘴唇的人道。

    顾索的语气居然透露出一种森冷:“正是!”说罢竟负着气擦亮了灯,沿着窄窄的楼梯上到层半去了。囊萤斋低矮,只在这里使一架不稳当的木梯架上半层,在四周从屋顶修下来一圈书柜,更显得逼仄拥挤。顾索个子不矮,在这书柜前也只好弓着腰、低着头,否则难免要遭遇碰撞的命运了。

    囊萤斋正对着孙簪雪曾经的住处,院子里栽满了梅花,此时不是梅花盛开时节,树上挂着的无非是些半绿半黄的叶子。当初这偌大一个同袍山庄之中鲜有喜欢弄些书墨的,除去严白牙与赫连钧便是孙簪雪;只可惜时过境迁,囊萤斋也荒废多年未曾再添新的资料,而今仅仅当做一个囚笼的作用了!

    顾索自书柜前一排排摸索过去,不时因为厚重的灰尘而掸一掸指尖。摸到其中一卷竹简,手指忽而一滑,顾索顿觉异常,仔细凝眸望去,只见晃荡昏黄的灯火之间,这卷竹简周围隐约现出一道痕迹,仿佛是有人最近将它从里边取出来时摩擦蹭去的。顾索素来目力极佳,此刻已经看清了那卷竹简外刻着的小字,其中晕染的墨色也由于时间的流逝而淡去许多,唯有刻下的“鲸饮门”三个字不曾损坏。

    鲸饮门?

    顾索伸手将这卷竹简收进怀里,皱着眉下了梯子。没有嘴唇的人还在那儿靠着,见他下来低低地笑:“找到了?”

    顾索看着他没有嘴唇的、好像一个黑洞一般的“嘴”,那里的皮肤由于干涸翻出黄白色的死皮,甚至挂着半条像是被咬下来的老鼠尾巴!顾索的胃里一阵猛烈的翻涌,几乎不想要回这人的话,但还是按捺住自己,低声道:“我想请问你,最近可有什么人来过囊萤斋?”

    没有嘴唇的人道:“那不就是你么?”他懒懒散散地靠着,没有舌头的嘴巴做出了一个回味似的动作,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我饿了。”

    顾索的额角突突直跳,径自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话:“除了我之外呢?”

    没有嘴唇的人自顾自地道:“我饿了,很饿很饿。你得给我弄点儿吃的东西来,要不得什么龙肝凤髓、海味山珍,只要是我能入口的东西就好了。”

    顾索道:“前辈你若想要龙肝凤髓、海味山珍,倒还容易一些。”

    没有嘴唇的人道:“咄!说的什么话!”不知道他究竟是从哪里发出的声响,在灯光之下显得有几分惑意,呕哑的嗓音揉动着风,一步步变成海妖的歌唱与低吟,“你看你,现在还是这样的乖巧……就算再怎么对我这样的老头子感到厌弃、恶心,也还用着这样客气的称谓……对不对?对不对……?只消你费点心思,为我带来一点‘新鲜饭菜’,我就用不着在这里抓老鼠啦……”

    顾索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却顿时恢复了清明:“你要是真的想走,没有人能拦得住。你想要真的依靠‘恍然间’来操控我的心神,只怕我混沌到天明也不见得能醒过来。你这又是何苦,或者说,将我视作被你吞吃的小动物一般戏弄么?”

    “我当然知道自己的病症是罔顾人伦、有悖天理的。”没有嘴唇的人道,“可是,这里难得有人过来,也没有人同我说话。你知道,我到底还算个人,人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但不能不和人说话……疯了可要比死了还难受……”

    “那么,我再次请问你,近日这里来了什么人?”顾索低低叹了口气,“想必你比我更清楚来人动了哪一卷资料,难道你就全然不在乎?”

    没有嘴唇的人忽而整个身体抽搐起来,嘴角溢出黄绿色的泡沫。顾索看他这副形状,虽然已然有了相帮之意,却无法不暗中计较着这没嘴唇的人的可能造成的威胁,右手将伸未伸地僵在半空。怎料不一会儿这人便已然恢复了,兀自喘着气靠回了矮几上,道:“只是我那天太饿了,几乎要把眼珠也抠下来吃掉;来的那人又没有点灯,走得很轻、很谨慎。我记得纪遇犀的一只脚有点儿伤,所以走起来会沉上那么一点儿。”他用干枯得只剩下一层枯皱皮肤的手比划出一个代表着“一点儿”的手势,“在我的眼皮下做事情还这样沉稳谨慎的,绝不会是你父亲或是许擒鹿;全万应断断不会来这里。所以,还要我再讲得明白些么?”

    “可是,”顾索有些疑问,“纪大伯他……”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作为一个晚辈,这样直白地将父辈的结拜大哥“疯了”的事情讲出来,于顾索而言是一种不太礼貌、也不大尊敬的行为。

    “我不晓得外面发生了什么。我在这里好像已经十几年、二十几年,我已经不记得了。你问我这些问题,我能给你的回答无非是一个至少十几年前老者的阅历所给的,我如今只不过是一段朽木而已!”没有嘴唇的人忽然大笑三声,接着道,“朽木已经不能长出新芽,却能倚靠自己的腐烂滋养蘑菇!我不能再走、不能再四处打问、没了牙齿、舌头、嘴唇,可是我的脑子仍然会转、仍然能猜!”

    他这样说着,宛若用了十分气力才将自己支起身来,双手一揽,轻轻松松将一张实木的矮几把在手中、桌面正对着顾索。但见那没有嘴唇的人长得有些蜷曲的指甲在桌面上刻出几个或实心或空心的圆点;顾索瞧见上面密匝匝的白色格子,知道这桌子上镶嵌着的是一张棋盘,因而这没有嘴唇的人意在以实心代黑子、空心代白子,在这桌面下一盘棋!

    眼见“棋子”越来越多,白子被团团包围、几乎被对面渐渐压死,顾索的呼吸也忍不住随着这棋局而凝滞起来。指甲停顿在半空,好像也已经宣告了白子必输的结局,看得顾索有几分心焦;却忽而“刺啦”一声,指甲划过桌面的声音十分刺耳、令人牙根发酸,一枚白子落在十分遥远的一个空位上,竟然顷刻扭转败局、大获全胜!

    而那没有嘴唇的人的指甲已经断裂。

    蜷曲的、发黄的、细瘦的指甲,就躺在顾索的脚尖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