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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公主

    阿徵没想到会再遇到她,在除夕之夜。

    广阳宫中鼎沸喧闹,丝竹之声不绝,宫女太监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美酒佳肴一波一波地往观朝殿送去,遍檐的灯笼让本该漆黑的夜幕恍若白昼。

    观朝殿,位于高大巍峨的广阳宫的第九层,大昭最高的殿宇,万方朝谒,无不睹之。飞龙攀柱,似欲腾空乘风而起,威武庄严,金碧辉煌,碧瓦朱甍,直指天际。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伶人唱戏,好不热闹。

    阿徵站在柴女官的身边,宴上有人醉酒有些神志不清,柴女官便让她去尚食局取些葛根汤来。

    她只想着快去快回,走得急了些,路过液池的时候鞋子不知踩上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

    一个打滑,尽管她已经竭尽全力在调整自己的平衡,后背仿佛有什么力量,就像是被人推了一把一样,阿徵便直直掉入了池中。

    这个时辰的池水宛若一座吞人的冰窟,浇得人通体刺痛,好在液池的水不深,只是短暂的惊呼,阿徵便快速地爬了出来。

    她看了一眼四周,哪里有什么人,这会子她也顾不得要完成柴女官的命令了。她只想着赶紧回去泡个热水澡,换身干爽的衣服,否则她感觉自己会被冻死的。

    现在不是夜凉如水,而是夜凉如冰。

    一路小跑带起来的风此时都让人感觉置身于狂风之中,只是她没发现跑错了方向。

    安和殿下房在正北方,看到周遭的不是殿宇越来越多,反而是树木草丛越来越多,她才察觉到了不对劲。

    环视一周,阿徵确定自己走错了,心中暗道一声太糟糕了。

    平日里保暖御寒的衣物此时却像怪物一样紧紧地贴在身上,让人倒吸凉气。

    呜呜咽咽地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再加上这里看起来没有任何人气,安静地可怕。

    阿徵心中有些惧怕,脚却已经自顾自地壮着胆子迈出去了。

    “你是……?”

    阿徵提着宫灯慢慢地走向草丛中去,心中忐忑不已。

    这里是整个皇宫的西南角,完全远离了喧嚣,广阳宫的载歌载舞之声也是一点都没有传过来。

    眼前这个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的小人儿,阿徵差点没有认出来。

    二人对视良久。

    “公主?!奴婢参见公主!”阿徵慌慌张张地扔了宫灯,跪在地上。

    对方似乎是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惊吓,眼睛睁得老大,哭泣声也止了。

    身前的火焰由于没有了楮钱的燃烧渐渐熄灭,在月光的映衬下,她的脸有着身上素缟一样的白。

    两行清泪凝结在脸颊,目光无色,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盏冬风肆虐下的残烛,让人动容。

    她歪了歪头,似乎是疑惑。

    阿徵抬了抬头,却又立马垂下,“奴婢安和殿外侍,刚刚入宫没多久,有些迷路,无意冒犯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眼前的人有些呆滞,半晌才点了点头,一幅恍然大悟的模样。

    “我见过你,母亲去世的那一天我见过你。”

    “你是要去广阳宫吗?”

    她突如其来的发话让阿徵的心猛然一缩,不是没听过她说话,只是不过一月不到,她的声音此刻却是如此……难听。

    仿若阿徵小时候玩的一种牵线木偶,可以发出‘咯嗒咯嗒’的声响,听起来清脆悦耳。

    可是这声音若是由人发出来的,只会让人觉得晦涩暗哑。就像是孩童心中所认定的深山老巫婆的咒语,让人浑身打战。

    “不是……是!奴婢确实要去广阳宫。”

    对方似乎也不是很感兴趣,象征性地点了点头,也并没有再过问什么。

    身旁的火堆刺啦刺啦作响,在死寂的夜晚中尤为突兀。

    在宫中私自举行祭祀行为可是大罪,更别提在这样举国喜乐的时节。

    “公主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奴婢可否先行告退。”

    说罢,阿徵便欲起身,她怕再待下去,她的命就交待在这儿。

    不是这凉入骨髓的衣物,不是夜半三更的寒气,而是眼前这个让人沉闷压抑的公主。

    “等等……”衣袖被扯住,阿徵有些发愣。

    触碰到惊人的凉意,公主却并没有缩回手,只是眼神中有些许的恳求。

    “你是掉到水里了吗?你的头发湿了。你……要不要……去我那儿,要不然会生病的,我最讨厌生病了,生病会很难受。”

    略显稚嫩的语气让阿徵征了神。

    几番思量过后,不知为什么,阿徵突然感觉眼前这个看起来有些悚人的公主其实很亲近。

    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感应一般,阿徵答应了。

    “多谢公主。”

    临走时,阿徵回过头,将烧得只剩一丝火苗的楮钱踩灭,还不忘将灰在地上搓一搓,踢得四散。

    小白人久违地挤出一抹笑容,“你想得真周到,谢谢。”

    “公主过奖。”她恭恭敬敬地在小白人的旁侧提灯,尽管才刚刚入宫,她还从未走过如此曲折的小路,或许这根本就不是一条路,只是唯一没长杂木的地方罢了。

    枯槁的枝桠抻在两侧,俨然一幅手臂环抱的人,拦住去路。

    “这里虽是偏僻,极少有人来,却也着实清净得很。”

    “哎~你叫什么名字啊?”

    “你这么久回去要不要紧啊,不对,宴会上那么多人,怕也没有人会注意到。”

    阿徵没有想到眉目清冷的昭平公主此时像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不过却令人心安。

    “奴婢无姓,单名徵,别人都叫我阿徵。”

    “哦,好!”

    绕过迂回的小道,才能逐渐看见眼前的一块气势全无的牌匾。许是日子长了,上面的‘玉芙阁’三个大字在岁月与潮湿的摧残之下显得斑驳无力。

    这里除了几棵凤尾竹,真的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甚至说简单得就像是仆人的寝居。

    虽说简陋,却还整洁,倒有一种幽居深山的田园之息。

    “阿徵姑娘,你快快褪了衣裳,换上我的吧。”

    昭平一边说着,作势就要解她的衣裳,阿徵有些受惊,再不受宠的公主说到底也是个公主,而她只是个宫女罢了。

    “不不不,公主,奴婢将外衫烘干便可,奴婢怎可穿公主的衣裳。”可是一抬头却对上昭平哀伤的眼神,她感觉自己仿佛犯了什么大错。

    昭平讪讪地缩回手,眼下朦胧,“阿徵姑娘也瞧不上我……”

    阿徵不觉轻笑,这眼前的人像个孩童。

    “那奴婢就斗胆穿上公主的衣物,多谢公主。”

    昭平这才松了眉头。

    烘好了衣服,阿徵便连忙换上自己的,最主要的是公主十二岁,二人身形上差了些,穿上是有些不舒服的。

    “如果公主不介意,奴婢可否将公主的衣服带回去清洗一番,过些日子定会第一时间送过来。”

    “你还会来吗?”昭平黯淡的目光突然有了生气。

    “嗯嗯,当然,这次多谢公主。”

    再次路过液池的时候,阿徵可不敢再靠得那么近,紧紧贴着墙壁,只差穿墙而过了。

    “怎么拿个葛根汤这么长时间,腿断了吗?莫莫后来去的都比你快!”

    阿徵也差不多知道柴女官的性子,只要没有误大事,她也只是嘴上严厉一些罢了,当然前提是你不能有任何反驳之言,否则就是火上浇油。

    果不其然,只要阿徵不停地点头认错,不做过多的解释,她也便停了训话。

    大约子时三刻,昭帝先行退席,便逐渐有人请下宴席。

    柴女官也吩咐有些宫女可以回去自己的寝居,人多站在这儿反而碍事,这会子也无须那么多人侍候。

    阿音暗喜,赶忙偷偷拉着阿徵和莫莫,柴女官扔了一个威慑的眼神之后也没再管。

    此时的昭平静静地站在玉芙阁外,看着不圆满的月亮,就那样直直地望着,仿佛就这样望着就会有神灵从天而降一般,仿佛那里有自己最亲的人。

    “公主寒夜在殿外做什么,快快进屋。”

    昭平循着声音的来源,才看见往日里除母亲外最亲密之人,“岚儿。”

    来人应了一声,冲上前来,正欲扶她进屋,可昭平且不动声色地绕开她的动作,“不必了。”

    岚儿有些神伤,几次想说话,却最终没能说出来。

    “你不必有任何负罪感,也不必假惺惺地过来弥补自己内心的负罪感,一直以来是要感谢你的,又或许一直以来,这样的你才是你罢了。”

    她又恢复了往日冷冽的模样,与刚才和阿徵在一起的昭平判若两人。

    也许是被误解,也许是被戳中痛处,岚儿低下了头,喃喃道,“奴婢对不起公主。”

    昭平没再说话,步入殿内,缓缓关上门,在一丝丝的缝隙之间,她看见了这世上最可怕的恶意,她不敢不相信是来自自己昔日最信任的宫女。

    “可是公主应当知道,在宫中私自祭祀可是大忌,纵然是孝德皇后。”

    当看到解秋媛时,昭平打开了门,她知道,就算视她为无物她也会蛮横地闯进来。“夫人何意?”

    解秋媛讥笑一声,顺手一招,身后的太监便将烧尽的楮灰端了出来。

    “夫人不应该同后宫各色佳丽争奇斗艳,怎么总有心思对付我这个卑贱的公主呢?我听说今日里西倻又有新进的绝色美人,妩媚俏丽,最是不同夫人这般无礼莽撞,陛下应当很是喜爱。”

    若是以前的解秋媛,怕早已经一跺脚,上前撕扯,可如今的她却是得体的很,完全没有动怒之意,身姿窈窕。

    “那公主可要失望了,前几日那个狐媚子自掘坟墓地对陛下用了五石散,秽乱宫闱,陛下早早地就赐了白绫,现在应该过了奈何桥了。”

    昭平对那个人的事并不感兴趣,甚至厌恶恶心,根本不想接她的话。

    “来人,将玉芙阁封阖,既然昭平公主不遵诏令,擅离玉芙阁。那此后终身都不得离开玉芙阁!”

    虽是一身粉袍却是被她说出一身龙袍的号令,满头的金钗银簪在她的举手投足间不停闪烁,刺得人眼睛生疼。

    对于这样的事情昭平早已习以为常,就算是母妃在世之时,她也这样跋扈惯了。

    “那我还多谢公主,我这就自我禁足,无需夫人还得派人来看守了。还望夫人一定要去禀告,看看我会被下多么严酷的刑罚。”

    她说完便不紧不慢地关上门,眼神里满是嘲弄。

    “你!”解忧夫人永远撑不过昭平的第三句话。

    “这个贱坯子凭什么对我这样,她凭什么,啊!她不过是个连你们都不如的贱人罢了,她母亲也是,全是贱人!”

    解秋媛看了看紧闭的殿门,冲着岚儿大发雷霆,张牙舞爪之态和东市泼辣的四旬妇人无异。

    “夫人息怒,这玉芙阁最是偏僻,到时候尚食局的人自会行事,她……自有报应。”

    昭平靠着殿门,每一字每一句都听得清晰,岚儿,她当姐姐一样对待的人,此刻却在帮别人算谋自己,在别人面前谄媚。

    就像是一条狗一样,将本该珍藏的,已经被啃烂的骨头献在新主人面前。不对,狗是忠心的,狗干不出这样的事情。

    “哼!贱人,你也是!”转身之时大袖一挥所带起的风让人顿然。

    岚儿点了点头,小步追上去,“奴婢是。”

    待一切都安静下来,昭平取出藏在匣盒里的那只步摇,这只匣盒精巧细长,大约半尺多一点,却内含玄机。

    因为小时候无意撞见母亲打开盒子时,动作繁琐,觉得有趣,想要试一试,母亲便教了她一遍,谁知道她就记住了。

    里面装有机簧,推开盒顶之时,内层的方形紫檀会弹出来,上面列有六个天干地支,正确排列后为庚戌丁丑甲戌,开口会在手所能触及的五个面随机弹开,看起来像是是谁的生辰八字。

    庚戌年二月二十一日。

    不是自己的也不是母亲的生辰,昭平一直很是疑虑,可母亲也不肯说。

    难道是他的?可昭平记得有一年宫中为举办皇帝的生辰,办得好不隆重。只是那天仿佛下着大雪。或许这只是本来被另作他用的匣盒罢了。

    母亲去世之日她把这支步摇交给了那个人,可之后它便随着那道追封的圣旨再次回到她的手里。

    她很高兴,却不会感激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母亲痛恨的男人。

    金玉鸳鸯,昭平冷嗤一声,真是讽刺。

    一只鸳鸯雕刻在纤细短小的簪身,一只鸳鸯飞舞在簪尾,下坠一颗雪亮剔透的玉珠,在整体华丽鎏金的色彩来看,它倒是显得出尘不凡。珠下之流苏,由细小的翡翠,玛瑙金珠相继构成,轻轻一晃,灼灼生姿。

    她不解,当初明明母亲应当很恨他,为何却要将这支步摇珍藏多年?

    记忆中,母亲很少戴这支步摇。她依稀记得每年的除夕,平日里只束普通玉簪的母亲就会戴上它。

    可是有一次被那个人发现,他发了好大的火。本就不受宠的母亲,更是被见风使舵的人明里暗里地使了不少的绊子,当然,也包括那个解秋媛。

    昭平不愿再想,准备将匣盒重新放回。

    当她将手伸到枕头下面,想拿出另一样东西的时候,却发现那里空无一物。

    她从小就戴在脖颈处的符锁,因为弄丢过一次,一向温柔的母亲第一次打了她,她才将符锁取了下来。

    如今,怎会不见?

    屋外天空的乌云悄然而至,遮住朦胧的月光,凤尾竹被乍起的风吹得呼呼作响,左右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