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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四 老鼋命丧牵机丸

    只见常四拱手朗声道:想老仙堂堂龙族,虽遭贬黜,但好歹也是一河之神,如何这般儿女态,便是天大的事,说说总是无妨。

    壮士果然性烈如火,且坐下。老龙有些讶异,又略觉赧颜,道:唉,说来惭愧,这数百年,老朽那点龙性,确是被磨折殆尽了,方才是老朽失态,壮士见笑了。

    常四复坐下,道:小子也是一贯鲁莽,老仙莫要见怪。

    壮士要是耐得烦,老朽正要对壮士说一说。老者说着拿起案上的铃摇了摇,后面出来一个仆妇,老者吩咐道:备一席饭来。

    常四这才猛省,已然日中了,想起母亲嘱咐,暗下有些踌躇,想要辞了家去,但话已经说下了,只得干张了张口,并没有出声。

    那老者呷了一口茶,接着道:事情还要从今年夏天说起,西边射阳湖里有一只老鼋,名叫玄毋禄,和老朽是故交,看着阿九长大的。那一日阿九去射阳湖观荷,玩兴尽了后,去找老鼋央他讲故事。可遍寻了全湖,竟未见踪迹,不由放声去呼唤,突然自水深处出来了一头极硕的黑蛟,问阿九从何处来?为何在他的洞府?阿九反问他,这湖域一向是老鼋的居所,如何成了你的洞府?那黑蛟自言乃洪泽龙王的侄儿,月前受命镇守在此,不曾见什么老鼋。阿九纳罕不已,闷闷地往回走。不想这黑蛟竟暗暗尾随而来——壮士方才在院中可曾见着一口方池?常四道:见过,方才还在讶异,为何池面上冬日竟还能开花。老者道:这池乃是方圆百里的一个水窍,下通河海,常年不干,极得地暖,老朽据着这个所在,建了这片屋宇。老朽贪方便,平日都从这池出入——这一日阿九疑惑老鼋为何突然不见,心神不属,黑蛟从这池中出来时,阿九才发觉,那当口,老朽正在庙湾布雨,这黑蛟见了我这里的格局规制,知道我们是戴罪谪戍在此的河龙,又看阿九容颜姣好,竟动了邪念。先用言语轻薄她,遭斥后还欲用强,幸亏老鼋赠与阿九的宠物海猞,见主人要吃亏,现出原形,一爪挠破了这厮的右眼,这黑厮负痛,仍要逞凶,撞见老朽回来,方恨恨去了。我本待追拿,奈何布雨方回,极其疲累,赶不及,被他脱遁了。待老朽听明原委,惊怒不已,立时派了两个蓝衫,去射阳湖左近暗暗察访。——壮士不知,那老鼋,八百年前本居太湖,后因故被流贬到射阳湖。这湖泊虽然浅窄,好在无人拘管,除了孑然一身有些寂寥,老鼋早已习惯,断不会无故离开,如今他的洞府被那黑蛟占了,其中定有非同一般的缘故。蓝衫访了几日,访得了端详,才回来报我。——原来那黑蛟名叫第五文龙,正是洪泽龙王黄仪楚的一个内侄,沂河龙王的小儿子。在家中行五,上头有四个哥哥,每个成家时都分了百十里河域去,到他成年时已无立锥之地,无奈何,年初时自沂水来投他姑丈。初来时,只说是走亲戚,日日吃喝在洞府,过了三月还不提归家。龙王心里嫌恶,碍着夫人不好说什么。清明后,仍毫无返家的意思,龙王夫人也瞧出不对,悄悄问侄儿,才知道原委。心里虽埋怨娘家兄嫂丢人,又不忍撒手不管。少不得只能给龙王吹枕头风,要他给侄儿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洪泽龙王初时不允,道:如今左近哪里有什么水面是无主的,后来禁不住她的央求,再有这内侄天天在眼前,也着实惹他生厌。那龙王想了半日,写了个请帖,借口自己生辰,请老鼋去赴宴。老鼋平日和这洪泽龙王,并无往来,见了帖子有些讶异,但还是去了。奇怪的是,吃完宴席回去后没几天,老鼋就不见了。又过了大半月,龙王就打发那黑蛟移居到射阳湖去了。

    常四听了道:这老鼋失踪得蹊跷。

    唉,壮士所言极是,老者又道:我当时听了之后,也觉不解,想那老鼋在此地已经数百年,太湖老家的故旧已经久不通消息,再无忽然回去的道理,然则何以失踪,一时也想不出个头绪。无奈何,只能暂且放下这事不提,那时老朽本欲到洪泽龙王那,问他内侄轻薄非礼的罪。又被左右拦住,进言道:那黄仪楚乃是原住于此,世袭的职位,根基深厚,这种事情掰扯不清,徒惹不快,与孙小姐面也不好看,不如就忍了。我想想虽不忿,也只得罢了——只道我们不追究,这事便过去了。何曾想,过了十几日,那黑厮他竟又来了,打躬作揖,开口便道歉,我冷脸敷衍了几句,便叫送客。不想这厮竟捧出十颗硕大的夜明珠,称是聘礼,想要提亲,老朽哪里肯接,正要赶将出去,这时,阿九宠养的小海猞突然发狂,围着珠子狂叫不已,阿九闻声从后堂出来,也禁不住它。

    老仙所说的海猞可就是阿九姑娘身边的乳猫?常四问道。

    老者答,正是,这海猞状似家猫,其实本象是个九尺长的海兽,十分骁健,本是老鼋养在洞府,一则随身做伴,一则御鼠戒警,阿九见它乖巧可爱,一年前问老鼋软磨硬泡,讨了过来。这海猞平日都极驯顺的。

    常四点了点头,那老者接着道:这一闹,第五文龙那厮趁乱匆匆辞去了,我拿着珠椟追出门,岂料海猞在我脚畔,紧跟不舍,不让我送还。我当下疑惑不已,低头仔细看那珠子,一色大小,径逾三寸,熠熠光华,确实是难得的至宝。一时不解,却见那海猞竟围着珠子哀鸣不已,当下心内一颤,再细细看那光华之下,果有一层暗黑之色,这不看还自罢了,一看之下,老朽不由发指眦裂,——这不正是千年鼋龟甲壳下的灵珠吗?暗黑之色,乃是中毒之象,你道老鼋为何无故失踪,竟乃是被他们毒杀了!

    常四听得目瞪口呆,俄尔又疑道:第五这个黑蛟怎会如此嚣张,杀生害命不知遮掩,竟还要炫耀于人!?

    当时我也是这般想,老者道:为了查明真相,我强捺住怒火,潜影藏形,瞒着阿九,暗暗在洪泽射阳两湖查访了数日。终于弄清了原委,原来那洪泽龙王要谋夺老鼋的射湖洞府,命司厨的青蟹,在席中给老鼋暗下了毒药,这药乃牵机、紫蕨、乌墀等物调配而成,在外覆了数层鲶鱼鳔,混在了鱼丸内,这药性烈而缓释,可保老鼋返家前绝不会发作,唉,壮士可知那牵机剧毒,人服则头足相就,状如牵机,凡生灵俱不能忍,老鼋毒发后,定是腹痛难忍,便一味往湖底石缝里钻,直至甲壳寸断生生痛杀,药中还有紫蕨、乌墀,此两物合用,效在速腐,老鼋的尸骨数日便化作了朽泥——这一切俱在洪泽龙王料中,然那第五黑蛟并不知情,连日在洞府里,看见了湖底一处常有宝气隐约透出,掘开一看,竟是散落的二十八颗宝珠,大喜过望,自以为得了天眷,忙挑了八颗,到洪泽敬献给他姑母,他姑母问他缘故,第五也未瞒着,如实说了。这龙王夫人便对第五道:如今你既有了洞府,又有幸得了这许多大珠,不可浪用,应该做起家来,这两日姑母便寻媒给你说一门亲。第五这厮,听了这话,便又想到了阿九,乃把前事也告陈了他姑母,道:那龙女端的貌美,也是侄儿鲁莽,上次恶了他,这事怕有些不谐。洪泽夫人听了,骂他侄儿无志气,道:年少之人,知慕少艾,性急了些,有什么打紧?潮河老龙不过是一个囚配在此的刑徒,只一个儿子,十几年前违制给旱区多行了半尺雨,被上界斩了,儿媳也跟着也死了,只留下一孙女,如今长成,你一个好人家的子弟,能看上她,是这爷孙的造化,再者,你多出些聘资,俗谚财帛动心,他一个戴罪的孤寡,怕是欢喜还来不及,哪有不允的道理?!——这第五文龙听了他姑母的话,才二次来到我这蓝衫营,壮士试想,若不是这厮持珠来提亲,我哪里会知道老鼋已被他们毒杀了!

    暗黑至此,实在令人发指!常四愤愤道:如今老仙作何打算?

    想我蓝狮采一生安良守法,却无辜受坐,被流贬在此,受尽屈辱,我那独子因怜悯农人苦旱,多降了几寸雨,也被举发,只因他是刑徒的子弟,竟被判了斩立决,儿媳求告无门,不久也郁郁而亡。自那以为,老朽更是一味谦恭谨慎,做小伏低,只指望安度残生,抚育阿九长大,再为她找个好夫婿,脱了这刑籍。老者长叹一声,又道:然而,求苟安则不得安,老友遭害惨死,尸骨无存,我若不为其申冤张目,实在无颜苟活。我已私下捕拿了洪泽夫人返家省亲的一名女婢和那日给青蟹帮厨的两个虾仆,射阳湖里给第五文龙看家的一个河童前日也被我手下的蓝衫捉了,这一干人证,都被我暗暗囚在后厢的密室,且已安排下人打制押解的囚笼。壮士来时,在院中想已见了——因我等谪龙,无门直接申讼,前几日,老朽具了一纸举告洪泽龙王的状子,详细陈述了案情,附上了虾仆河童画押的口供。又抄了一份,并着那几颗证物珠子,分别给了土地和城隍,请他们转奏上界。哪承想过了几日,消息全无,今早老朽又到这两处走了一遭,催问消息,这两处竟俱为黄仪楚说起情来,连说辞都丝毫不差,都道:你和那老鼋无亲无故,何必为他出头?再有你如何证明那珠子就是老鼋的灵珠?至于那些人证,到了有司他们还可以改口,就说被你逼打不过才画的押,私设公堂刑讯无辜可是大罪,你本是谪龙,在此地毫无根基,到时举发不成,反治你个诬告之罪,你便死无葬身之地了,你那女孙阿九尚幼,届时教她如何存身?不如趁此良机,和洪泽龙王攀亲交好,只要和洪泽龙王做了亲家,这淮左千里之境,哪个不高看你一眼?你老龙一生多舛,如今只消抓住这转运之机,晚景就光明了。——老朽一听之下,眼前一阵发黑,战栗不能言,他们无疑俱被洪泽龙王贿买,通风报信之外,竟还为其说项,现下我连证物都失陷在他们那里。还到哪里为我那老友申冤!?——其实方才我早已回府了,只是神智已乱,不愿让阿九察觉,因此在内室平复了许久,方叫阿九请你进来。

    想我一介凡胎,如果不是今日您老讲的端详,哪里会知道仙家也恁般污龊,比之人世不平,不让分毫。常四牙关紧咬,愤道:如此这般,老仙可还有计画?

    眼看状告无门,老朽我五内纷乱,正是拿不定主张,若是就此作罢,心如何安,本待拼了这条老命,手刃洪泽龙王,替老友复仇,然又必牵累阿九,我这一点血脉从此将绝了。说罢,老龙泪如雨下,仰天长叹,良久才又惨然道:如今怕是退缩也不成了,今朝城隍土地说项不成,数日内洪泽龙王便会知晓,这几日或明抢或暗害,他必要来此灭这一干人证之口,老朽与合营三十名蓝衫,自然要拼死与他周旋。

    常四听罢,站起身来一拱手,朗声道:小子愿助老仙一臂之力!

    老者忙站起身来还礼,道:难得壮士热血性情,又有智勇。今日机缘奇巧,使老朽得见,真是天与我便,确有一桩事想拜托壮士,只是难以启齿。

    常四道:但凭老仙驱使。

    这老者又拱了拱手,低声道:老朽不愿叫阿九身处险境,想拜托壮士照管阿九几日。

    常四听了一愣,一时不知说什么。老者见他踌躇,哀哀道:相扰于壮士,也实不得已,事到如今,急切之间,除了壮士,老朽谁也信不得了。此一役,凶多吉少,我已不存生念,只盼能与那洪泽偕亡,到时还请壮士慢慢将原委告知阿九,万勿让她为我复仇,壮士当明白老朽的苦心,说完,长揖不起。

    常四忙上前扶起老者,道:当不起,小子应承下了。说完不再言语,一时若有所思,老者闷闷陪在一旁。

    这时,后厢帘动,仆妇摆上饭来,老者请常四入席,桌上乃是六菜一汤,无一样不精洁,常四视若无睹,毫不介意。也不多言,谢了座,举起箸来,低头便吃,俄尔食讫,拱手对老者道:今日,我便带孙小姐去鄙处安置,明日晌午我再来找老仙,还有些计较。

    老者闻言,摇铃传了人来,吩咐道:叫孙小姐来。

    爷爷唤我?阿九从后厢出来问道。老者忙收起脸上的悲凄,笑道:我与常壮士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已成忘年之交。你平日里每每想外出,我总不准你去生地方,如今年下无事,你可到马家荡玩耍几日。那里水域宽阔,景致也好,又有你常家阿哥照管,我也放心,你可愿意去?

    阿九闻言大喜,道:如何不愿,准我去几天?

    老者笑了笑,道:但凭你常四哥,多几日也不妨。

    阿九偏着头,疑惑道:奇怪得很,爷爷如何转了性子?

    老者一时嘿然无语,常四接过话头道:大约过不几日便过年了,所以老仙并不担心,这时我们乡间正是热闹的时候,颇有得玩,姑娘去了便知道。

    阿九听了雀跃不已,忙进去收拾行装。常四低头凝眉不语,默坐了良久,突然对老者道:动问老仙,尊府有多少银钱?

    老者闻言一愣,反问:壮士要多少?

    常四想来想,道:总先要个五六千才好。

    老者说了句稍待,进了后堂。不一会又出来,后面跟着四个蓝衫汉子,抬着两口箱子,放在地下,退下去了。老者翻开箱盖,对常四道:惭愧的很,老朽流配在此,一贯贫乏,这宅上目下只有这一千二百两现银,另有些金珠宝器,折价总在万两,但一时却怕兑不出来。

    常四唬了一跳,道:老仙误会了,小子方才说的是制钱。

    那这便足够了,老者说着,取了数包银子,约有百两,递与常四道:多余的权作阿九这段时间的用度。

    常四略一思忖,也未推却:道,如此甚好,我权收下了。

    不一时,阿九收拾停当,拿着个包袱,怀里抱着那猫,从后厢出来了。老者再三嘱咐阿九,要听常四管教,又亲送到门外,常四独自走到庭院中那口方池边仔细看了一会,辞了老者,带着阿九离了蓝衫营,原路返至公兴镇上,取了舟,便向马家荡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