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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陈甫升得布拾金

    蓝衫营的正厅里灯火通明,足说到将交子时,北延方站起身,躬身道:我访得的情由便是这般,今天天色太晚了,明日一早我就报给常爷知晓。这陈甫升受刑是重的,好在监里有人照拂他。此外,我又细细打点了上下关节,来燕楼的店伙一日会送两次汤水,又托明济堂每日去换药,按我瞧性命是无妨的。

    蓝龙王听罢,起身负手长叹。阿九腾地一声立起来,咬牙道:该让海猞去生扯了这个恶吏!蓝龙王摆摆手道:目下第一要紧,先把这里面的诸般因果,尽告常壮士知晓,再行计较。

    北延应诺退下了,第二日起了个绝早,赶到了马家荡,把访得的详情,细细说与常四。

    原来那一日,陈甫升在宝应出脱了最后一批货,回至盱眙,和东主细细算清了账目,在柜上兑取了差费、工银和抽成,便告辞要返乡。临行时,东主又自内厢捧出两卷素白布来,道:陈大郎,这小两匹布,本是西城汪大户十几天前订的,今早却又遣了个小厮送还了,我这里已经封了库贴了条,年前不作兴再开,看你素日勤谨稳重,就把与你,权作年红馈岁。陈甫升忙谢道:平时就多蒙东家关照,怎敢额外再领赐。东主便道:我们常相识了,不必虚文,开年了早来,我这里专望。

    陈甫升欢喜辞去,把布卷先搬到宿处,又到码头说定了一艘明早往山阳县去的顺风船,便专等返乡过年了。却说他所宿的同福客店,正在铁山寺东十里,是个颇繁盛的所在。陈甫升连着奔忙了两三个月,今日终得歇了,只觉一身松快,吃晌饭时,特特问店伙要了一斤花雕,在楼下自斟自饮了半晌,吃罢回房开箱取了些银钱,锁了门,步到街上,买了几盒精细点心,又挑了几样眉墨、口脂、妆粉,提着迤逦而回。要到客店时,路过一片绸缎庄。因他就是经营布匹生意的,便信步进屋来看看行情。店里有三五位客人,两个店伙招呼着,掌柜在一旁低头记账。

    刚看了两样,自街上大模大样走进来一个胖子,后面还跟着一个从人模样的,牵着一匹健骡,等在门口。陈甫升看这胖子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那人尚未进门,便拱手大声对掌柜道:久不见了,生意一向可好?显是极熟络的,掌柜略愣了一愣,也拱手道:托您福,还过得去。他也不再和掌柜寒暄,背手转了一圈,拣了三五样最华美的,细问了价,末了挑了两卷缎子,道:便是这两种罢,各量上十匹,一色一匹作一份,仔细包好,还是送到我姐丈府上吧。掌柜一听,笑逐颜开,转头作色呵斥正招呼陈甫升的店伙道:眼里没一毫见识,老客进门这么久了,也不沏一壶茶来!

    罢了,你知道我是个劳碌的命,一向极忙的,哪里有吃茶的功夫——那客人摆了摆手,显出极宽宏的样子,笑道:只是我那姐丈出了名的精细,他拿来送人的东西,最马虎不得,不晓得这花色可入得他的眼,不如意时,少不得落一顿埋怨,你们这也没个布样子。

    掌柜陪笑道:行里规矩,样布册子里,钉的都是寻常的料子,像您老选的这两种,极少有做样子的。若是拿不定,我遣个伙计抱着,跟您到府上去相看,也是便宜的。

    那胖子听了道:也罢,拿去看了最稳妥。

    刚才那店伙听了,忙把那两样缎料卷好,便要跟着这胖客人出门。

    就在这时,一直在门前街上闲聊的,一高一矮两个瘦子,也踱步进了来,要瞧布样本子。

    那胖客人一看,对掌柜拱手道:左右只几步远,我自拿去吧,你们应承主顾要紧。说着从店伙手里接过缎卷,径直走到门口,对一直站在那的牵骡汉子道:你且在此处再候一刻,少时我便回。说罢,抱着缎,摇摇晃晃去了。

    陈甫升跟到门口,遥看那胖子走路的步态,猛地拍了下脑门,转身进来抱拳拱手,对掌柜道:冒昧动问,刚才那位,可是贵店的熟客?

    掌柜略有些讶异,反问:尊客有何见教?

    陈甫升道:这客人看着好似鄙处庙湾人,若是贵店熟客,定是我看差了。

    掌柜笑道:不怕尊客笑,我确是老朽了,到这时我也没想起名字来。

    陈甫升放低声音急道:若是不确,可要仔细些,方才那位,在鄙乡可是个有名好手段的马扁。

    掌柜听了唬道:不会罢!他还有个随班在门口呐。因出了柜台,走到门口,问那牵骡的汉子:贵主人怕是有一会方得回,牲口拴在那不打紧,进来少歇片刻吧。

    那汉子愣了一愣,道:哪个是我主人?他在骡马市里相中了我这匹骡子,倒是开了个好价,只是手边现钱不够,要我跟他回去取银,半途进的你店里,说要买缎,我并不认得他。

    掌柜一听遽然变色,忙喊那两个店伙去追,店里的众人都挤到门口张看,两个伙计飞也似地追了出去,片刻两人抱着缎回来了,愤愤道:那厮没来得及走远,一听见我们唤他,二话不说把缎丢在街心,甩开膀子就跑,到底踅进巷子里去,寻不着了。

    掌柜道:罢了,东西追回就是万幸。又转过身来,对着陈甫升再三作揖,道:尊客贵姓高名?方才亏您慧眼是识破了那厮伎俩,多感多感。

    陈甫升摆了摆手,道:不敢,贱姓陈,老先唤我陈大郎就行,并不是我高明,我原只见过他一面,但久闻他的声名了。这人本是我们山阳县有名的一个害虫,惭愧得很,还与小人同姓,但并不同宗,他是庙湾人,鄙乡是马家荡的。此人姓陈名乔,家里行三,都唤他作陈三乔,又生得肥胖,走路摇摆,渐渐有了个混名叫胖摇。因他一贯游手好闲,坑蒙拐骗,鄙处在街面上做买做卖的,无论行商坐贾,都知道他,久了还有人编了一首谣:

    陈三乔,走路摇;

    莫与搭腔要记牢,

    胖摇来前谷满仓,

    胖摇去后赤条条。

    因他亲母舅是县府里的刑名,偶尔失了手,被苦主逮住送官,也很快便又出来,不过他形貌极好辨认,在鄙县到底混不下去了,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潜到了贵地。方才我见了他,还疑心自己认错了。

    掌柜听了,又再三地道谢,末了还要扯五尺蓝绸子来谢他。

    陈甫升推辞不过,只得道:实不瞒,小人的东主也是专营布匹生意的,从江南进货,到淮泗一带批给布庄,在各处也有个把店铺,偶尔也自己零卖,我们彼此算是同行,今日碰巧被我撞上,难不成我竟装看不见?举手之劳,不敢受赐。

    掌柜拉住陈甫升的手道:哎呀,陈大郎,你虽年轻,却是个志诚君子,鄙店年后正要进一批货,何不就照顾了你?小老儿在这铺子里也有股本,做得了主,今晚我在间壁馆子里备一杯水酒,作个东道请你,不知你寓在何处?务必早些光降,我们好细谈。

    陈甫升欢喜道:那好极了,恭敬不如从命。我便宿在对面的同福客店里,只几步路远,这会便先告退,晚些时候再来叨光。说罢辞了出去。店里那几位客,看了这一回热闹,都各自发了一部感慨,也都散了。

    是晚,陈甫升自去赴会,于席上三言二语竟谈定了一笔不小的采买,约定年后交割,足吃了个半时辰,尽兴而散,回来的路上,细一盘算,足足有七八两的抽头好赚,顿觉说不出的畅意,人逢喜事精神爽,虽吃了一斤多酒,然脚下生风,步履轻快,一点醉意也无。第二天一早,搬了自己的行李和那两匹布,上了去山阳的顺风船,刚拾掇妥了,在舱里坐定,就听岸上有一人问船家:船家,可是往东去山阳的?

    船家道:正是,船上还有个空,只是货装不得了。那人又道:我只一个人,两件行李,并无货物,只是要快,不知取哪条道?

    船家道:船上有货,小港走不得,我们经大官河、九龙口、最后到公兴,不再往前了。虽说绕了些,但路上只停大码头,也快。那人道:罢了,相扰了,我另寻快一些的吧,说罢去了。

    一路无话到了公兴,上了岸,陈甫升费了踌躇,原想距家里只一二十里地,走回家去罢了。因手里多了两卷布,路上还有积雪,便多少有些累赘。又一想,左右上了码头就是市集,便宜些脱了手也就罢了。因上岸借了一领芦席,觅了个空地,从行李里取出常年随身的剪刀和量尺来,将两卷布摊放在席子上开始吆喝售卖,卦摊的宋六在不远处望见了,踱了过来招呼道:陈大郎,一向少见,何时回来的?

    陈甫升忙拱手答道:六爷一向生意好,我这刚下了船,还没拢家嘞。

    宋六笑道:乖乖,在外跑了小半年,一回来,家都不回,就摆起了摊子?

    陈甫升也笑道:东主给了两卷布,扛回家去吃力,也不值当雇条船,想着就着手卖了就罢了。

    宋六摇着头叹道:你们一家都是趁钱的好手,旁人比不得的。我看你满脸的喜气,这年前年后说不定就有一部财运嘞。

    陈甫升听了,也打趣道:六爷且住,我这可还没开张,没法付你卦钱。

    宋六听了哈哈大笑,自回卦摊上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卖了十几尺布,陈甫升一抬头,竟远远望见陈三乔抄着手摇摇晃晃过来了,大吃一惊,想着要避一避,那胖摇已经到了摊子前,蹲下来拿手捻一捻布,就开始问价。陈甫升一看,松了一口气,暗道:没来由,我慌个什么?他即便是记得我,也不一定晓得是我坏了他的事,何况看这情形,他并不认得我。因说了一个价,胖摇道:价格也还公道,给我量个四尺吧。

    陈甫升疑心有些圈套,但不好不应承,扯开尺子,在那卷开了头的布卷上,量了四尺,刚剪了个口子,要动手撕时,胖摇喝住了他。道:我看这卷整的,料子更密实,你只给我在这卷上量来,我不要那卷。

    陈甫升急了,大声辩道:哪有这样的道理,明明是一样的布,怎好要我拆那整匹的。再说我已经剪了口子了,那残布让我卖与谁去?

    那胖摇取出钱来排在席子上,觍着脸道:说不得,谁让你手快,现在我再多要四尺,这八尺布钱我已放在这,我便是要从这整匹上裁,你卖是不卖?周边人听了动静,围了上来,要看热闹。

    陈甫升一看这情形,又看胖摇摆出无赖模样来,只得自认倒霉,在整匹布上裁了八尺给了他。

    那胖摇拿了布,并不走远,在街对面面摊子上坐着,望着他冷笑。

    陈甫升被他看得极不自在,又气恼自己刚才不敢跟他争竞,没心情再卖布,想起三表舅家就在街后面,就收了摊子,买了两包点心,到后街借了一艘小船来,把布卷和行李装了,忿忿地回家去了。

    出了永兴集,进了潮河,远远望见一片白沙地和一处宅子,船行过去约四五十丈,陈甫升忽觉腹痛,因靠了岸,在芦从里解了个大手。待要回船时,隐隐看见更深处的一丛芦苇上系着一根绳,顺着绳子一看,水面上泊着一只小渔舟,周身被雪覆着,显是停在此处有几日了。陈甫升觉着有些蹊跷,登舟一看空无一物,揭开船头的芦席盖子,看见两个袋子,上手一提,颇为沉重,登时没来由一阵心慌,又一阵口干,解开一看,果然每个袋子里都装着足色松纹银,每袋都约有百十两,陈甫升忙四下张望,心口卜卜跳个不住。寻思了片刻,把银子又放在原处,从芦丛出来,来到河边张看,一个船影也没有,一点人声也不闻。这时陈甫升忽然记起两年前,搭船去盱眙时,听航船上的客说过两句谚,叫:

    硕集沙子港,船行不住桨;

    公兴白沙滩,船过莫降帆。

    想到这,觉着有些发怵,壮着胆大声喊了一句:有人吗?喊罢身后突传来嘎地一声,陈甫升唬了一跳,额上立时密密地沁出一层汗,急忙回头去看时,原来不过飞来一只孤鸦,停在一株斜曳的芦苇上,歪着头看他,旋又一蹬腿振翅飞走了,芦花上的积雪,簌簌地往下掉。

    陈甫升不禁有些自嘲,暗道:是了,这地界原是有些古怪,周边数十亩的芦苇长得这般密实,也没人来割一根。看这情形,附近平日绝无人来,这注银子,必是暂匿此处的贼赃无疑了,既如此,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拿了又何妨?

    寻思到此,再不迟疑,折身回去取了银子,依旧盖上芦席,一径上了自己的船,刚要走,想一想不妥,又跳将下来,原路回去把那条船的缆绳解了,蹬了一脚,看它顺流漂远了,又捧了一些雪把脚印覆了,慢慢退到岸边,二次回到自己船上,一路回家去了。

    常四听到这里,忍不住噢呀了一声,北延疑惑道:常爷?常四苦笑道:那正是我的船,银子是我从庙湾城隍庙里顺出来的。

    北延听了,忙道:我原也诧异,我们那片白沙湾,平素极少有人靠近的。片刻又道:不过这个时节,船是漂不远的,八成还在东边二里开外那片芦荡里,这两日我便给常爷寻回来。

    常四摇摇头,道:船的事不急,你且讲后面的情形。

    北延点点头,又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