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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闯酒筵又遇恶吏

    这日中饭后,周巧云二次来到衙里,她丈夫已不在原来的监室,被改禁到了最里面。进得门来一看,陈甫升正趴在地上,已昏睡过去了,身下只一张草席,垫了几茎稻草,日光隔着栅栏,从高窗里透进来,正照在他身上,明暗之间,周巧云只见自己的丈夫,头发散乱一片蓬垢,下身只剩了一件单裤,由臀至股,一片洇红。周巧云顿时脸色煞白,天旋地转,眼看立不稳。马婶连忙上前半步搀住,悄声咬牙道:造业啊!瞧你不应承,就连夜叫审,听说是三更天动的刑。

    周巧云正待说什么,一个老狱卒从外面提着一盏灯笼走了进来,花白胡子,一脸凶相,忙又闭口。一时五内如焚,不能自己,扶着马婶的手抖个不住。马婶回头一看,却松了一口气,叫了一声:袁六哥!

    那老狱卒点了点头,没言语,将灯拨亮,靠近细细看陈甫升的伤口。马婶一旁嘀咕道:哪个天杀的,这样的辣手?

    那老卒转过头来,哼了一声,道:还能有谁?还不是蔡家那哥俩。

    马婶又问:六哥,可要紧?

    老卒皱眉道:赶紧拉出去调治,该没大碍,若是四月天往后,少不了要剥一只活羊。

    周巧云听了这话,茫然无解,看了看老卒,又瞧了瞧马婶。马婶正想开口,一时又不知道怎么说。那老卒瞥了她们一眼,对着周巧云冷笑道:她又怎么晓得?现时天冷,是你的造化。牢子里的伤不比别的,那棒子经年累月见血,是有毒的。天但凡是暖一些的,任你什么内服外敷的药都不济事,想要肉不烂,只有剥一只活羊,把羊皮盖在伤处,才能慢慢长好,不过这辈子都揭不下来了。

    周巧云听了,又是一阵阵眩晕,马婶忙又贴身搀住。袁老六说完便走了出去。少顷又回转来,后面跟着一个半大孩子,也穿着禁子的衣服,抱着一卷薄被走进来。袁老六转过身来,拿过被子递给周巧云道:这间屋子不比外面几间,铺的盖的照例什么都没有,还最潮。这是我自用的,凑合顶一个晚上。

    周巧云一愣神,还没说什么,袁老六脸早挂下来了,道:怎么?难不成怕有老头油,嫌腌臜吗?周巧云忙摇头,双手接过,又连声道谢。袁老六不耐烦地挥挥手,嘟囔道:罢了罢了。周巧云蹲下身子,轻轻给丈夫盖好,又立在一旁垂泪不止。袁老六耷拉着眼看了一会,冷冷道:现在岂是哭的时候,明日再不从这间屋子出去,便活得了,少不得落个毛屁股。说罢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周巧云道: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总是有办法的,莫要杵在这里哭,我这要锁门了。说着,扬起左膀子一挥,没好气地把两人撵了出来,拿链子把那门胡乱缠了几道,丢开众人,背着手自顾自走了。

    那跟着他的半大孩子,忙紧几步跟上去,问:六爹,这门不用锁吗?

    袁老六头也不回,啐了一口,道:打成那个卵样,莫非爬出去么?!

    周巧云站在门口,透过那铁栅栏,又看了丈夫一眼。突然一扭头,挣开马婶的搀扶,也迈开步子向外走去。马婶愣了一下,连忙也跟了上去,开口道:这袁六爷面相虽凶,说话也不和气,却是个这里难得的厚道人,你莫要恼他。

    周巧云满脸冰霜,脚下不停,道:我怎么会恼他?这世上有人面兽心,自然也有刀子嘴豆腐心。说罢倏地立住脚,转脸对马婶道:事到如今,袁六爷说的对,我要救我丈夫性命,旁的顾不得了。你只告诉我,现在哪里去找王知傲?

    马婶听了这话,跺了一下脚,拉住了一个路过的打听。那人道:左不过在河边那几家吃酒,四老爷从县里来封案了,中午三老爷也去略坐了坐,已回来了,不过王捕头、刘五爷那一班陪着划拳喝酒,且不会完呢。

    周巧云听了,又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最里面陈甫升那间监舍,轻声对马婶道:那路径我识得,我自去。

    马婶忙扯住道:现下还早,你....又放低声量道:我只是传话,真不想你再往火坑里跳.....

    片刻又道:眼下动了刑,万万瞒不住了,可曾托人捎信给家里?请家里叔伯长辈他们过来拿主意?

    周巧云二次回头望了一眼丈夫的监舍,凄然道:罢了,等不得了。已经托人捎信家里去,只是他并无兄弟,连上一辈也没有叔伯,几代的单传了,我那公爹从前虽在外跑了数十年生意,却是个胆小没主见的人,靠的全是上代人蹚出来的路子,来了也是无益。

    马婶听了又问:那要不然,委你娘家兄弟过来?

    周巧云苦笑一声,道:漫说是也没有兄弟,就是有,事情已然这样了,再多人来,都是平头百姓,没有一个得力的,又管什么用?

    马婶闻言默然,两人相对无言。

    良久,周巧云忽然冷笑了一声,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左右躲不过,我现下只盼着早死早超生吧!说罢,头也不回去了。

    一时,周巧云来到上次见王知傲的那一溜酒楼,一间间地问去。到第三家门首时,见秦二正腆着肚子,斜靠在柜台上剔牙。秦二也望见了周巧云,不由一愣,随即就笑道:哟,这不是我们王头的妹子嘛。

    周巧云冷冷道:上下,王捕头可是在这里?我要见他。

    秦二道:现下见不了,王头现下正和县里来的四老爷在楼上吃酒,等着吧!

    周巧云步子不停,一边走一边道:等不了,立马就要见!说着抬腿就往里面走。

    秦二在后面笑道:这妹子见哥子,也忒急了。

    周巧云头也不回,依旧只是走,三步两步已到了楼梯口。

    秦二这才急忙道:嗳!不敢硬闯。

    周巧云充耳不闻,一径往楼上走。

    秦二急喝道:呔!站住,如何听不懂话?

    这一嗓子,惊动了楼上,弦声也停了,笑闹声也断了。左手雅间门开了一道缝,有个长着三绺胡子的,探出半个身子问:秦二,哪个在这吵吵?

    周巧云已走到门口,冷冷道:劳驾帮我叫一声,我要见王捕头说话。

    那人刚要发作,秦二趋上来,陪笑道:刘五爷,她是专门来寻王头的。

    那刘师爷上下打量周巧云一眼,淡淡道:王捕头正跟县里来的典史老爷议事,这会不得便,你且回去。

    周巧云立在原处不动,道:既如此,我就在这候着。

    刘师爷有些纳罕,目光越过周巧云,盯了她身后的秦二一眼,秦二耸了耸肩。

    刘师爷转头往雅间里面看了一眼,这才整个身子移出雅间,回身带好了门,立在走廊上,皱眉道:要等你自便,却不能在此间等。

    周巧云略退了两步,守定楼梯口,道:我自站在这,不碍你们谈事。

    刘师爷顿时拉下脸来,冷冷道:你这小娘子,莫要上脸。实话告诉你,典史老爷在里面,正交代押解杀人放火的大强盗、大水贼于七彪的事,在座的都是衙门里的干员,事涉机密,闲杂人等,偷听了去还了得,敢是要劫囚么?

    周巧云并不怯,反唇讥道:原来如此!刚才在里面唱弦子的几位姐儿,想必也是你们衙里的。

    秦二在一旁,扯住周巧云的袖子,用力一搡,唬道:嗳!不敢跟刘五爷这么说话!

    周巧云一时立不牢,惊叫一声,跌下楼梯去。雅间门应声开了,王知傲一脸冰霜,立在门口,指着秦二劈头盖脸骂道:牙大六痴的东西!是倭匪攻进来了,还是衙门失火了,嚎个什么?四老爷好好的酒兴都被你败了。

    秦二正待走下楼梯,看周巧云摔得如何了,听了这一顿骂,只得转过脸来,侧着身子站在楼梯上,本来吃酒涨红的面,顿时又成酱紫,摸了摸后脖子,待要申辩几句,还未开口。周巧云已从楼梯上爬了起来,也不察看自己伤情,也不管自己头发散了,嘴角磕破了一块,只三步并两步往上走,忿忿道:不干他的事,是我要见你!

    王知傲微微一愣,改容笑道:妹子如何在这里?前两日寻你不着,急煞了人。

    周巧云立在楼梯上,仰着脸看上去,冷冷道:捕头只说何时放他回家?

    王知傲陪笑道:正要和你商议尊夫的案子。因那首告的催问,没奈何,班里面有几个莽撞的竟瞒过了我,审了一回。我也是后来才晓得,已经狠狠地骂过他们了。

    周巧云一声冷笑,依旧问:捕头只说何时放他回家?

    一旁的刘师爷皱眉道:你这小娘子,好不晓事!你男人犯了事,要打要杀,自有朝廷的法度,如何盯着王捕头只是问?

    周巧云待要反驳,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憋得满脸通红。王知傲微微一笑,转头对师爷道:刘五爷有所不知,那日我被那于七彪带到河里,正是我这周家妹子驾船路过救了我,当时也没留个名姓。前两日,我们因着这案子,方才二次相见,这岂不是缘分?因此上,我们便彼此认作了兄妹........

    那师爷听了,打了个哈哈,笑道:我说呢,原来如此。俗话说一码归一码,衙门里自有章程,私谊和公器,岂可混为一谈的?不过妇道人家嘛,哪里晓得许多,也不好怪她。

    王知傲笑道:正是正是。转过脸来对周巧云道:妹子且到马婶处等一等,此间公事散了,我自去寻你,总不出一个时辰。不待周巧云说话,又皱起眉头对秦二厉声道:老早就让你去寻个好大夫到衙里帮我那妹夫好生调治,你如何还躲懒赖在这里?

    秦二愣了愣神,才赭着脸猛一跺脚:该死该死,我竟给忘了!这就去。说完一转身,把楼梯踩得咚咚响下楼去了。

    王知傲站在楼梯口长叹了一口气,望着店门外秦二的背影骂道:这帮二五八结的,没一个省心合用的。回过脸来,低头看了一眼楼梯上的周巧云,笑着道:妹子,摔得不打紧吧?要不先去衙里瞧瞧尊夫,一会大夫到时也有个照应?我这里散时便也到衙里。

    周巧云欲言又止,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痕,转身下楼去了,要走到楼下时,又止住脚步,回转身来,朝楼梯口冷冷看了一眼。这时,雅间门里一声咳嗽,有个粗犷的声音道:人都哪去了?说话间,步出来个身量魁伟的人,负着手,眯着眼睛扫视了一圈,却正好接住了周巧云的冷冷一瞥,不由唬了一跳,脱口笑道:好个冰美人,眼睛要杀人哩!你们两个,哪一个欺负人家小娘子的?

    刘师爷忙笑道:不敢不敢,不干我事,这位是王捕头新认的嫡亲妹子,四老爷只管审他。

    王知傲笑着摇头,冲着刘师爷,虚空里扬了一扬手,笑道:勿要听老刘胡诌,且进去把酒吃完。说着上前虚扶了一把,依旧进雅间去了。一直在楼梯口张看的几个店伙,怏怏地散了,楼上的弦子声,复又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