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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血色星球

    印度少女叫卡琳娜•丽达,是一名从寺庙逃跑的“圣女”,昭泰被她深深迷住。他们相恋了。

    在印度,“圣女”不是什么体面的称呼,而是印度高僧和婆罗门长老的**,也称“庙妓”。名义上,圣女是嫁给神明的女人,但神明不会来洞房,替代神明行使丈夫权利的,是寺中的僧侣。对于僧侣们来说,与神的女人发生关系,就能更紧密地接近神明。自此,圣女走上了为神明,实际是僧侣献身的道路。当然,所有顺理成章、好事成双的逻辑中,唯一难以理解的是,神明为什么愿意每天头上戴着顶“绿帽子”。

    不知是怕遭天谴,还是担心有辱门楣,雪儿一家没有人同意他们在一起。为此,昭泰和叔叔甚至挥拳相向,雪儿决定找丽达谈谈。

    飞船在漫无边际的太空之海上已经航行2个月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份倦惫。雪儿和丽达立在生活舱外衔接部一处突出的甲板上,彼此的目光里都有同情和委屈。

    雪儿笑了笑,“你知道我的来意。”

    丽达没笑,转身面向舷窗外深不见底的茫茫空寂,“有一天,我在田里除草,被一个人看见,他去找我父母,让他们把我奉献给神。那一年,我12岁。

    “在那之前,我一直努力读书,想通过努力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可再没机会了。在寺庙森冷的围墙里,我的口中从来不能说‘不’,可心里每天都在说‘不’,那种日子生不如死。我不顾一切逃出来,家也不敢回,因为家人将为此承受更加繁重的赋税和劳役。我只有逃,没命地逃。为了赢得这张船票,我在阿姆斯特丹街头买了三个月的艺。是的,我没有用身体去交换,虽然在那里是合法的,可我想用干净的钱,去争取一个美好的未来。”

    雪儿的眼睛湿润了,想对她说什么,却被她摇头谢绝了。

    “是的,我的身体是不洁的,但我的灵魂不是,它一直向着阳光生长。我想,如果挣脱肉体所强加上去的枷锁,它会和你的一样高贵和芳香。”丽达哭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现在,请转告你的哥哥——我亲爱的人,请不要怨恨我,也不要怨恨你的家人。要恨,就恨我出生就注定的命运和对我从来无情的缘分。”

    5个月后,快到火星的时候,丽达怀孕了,肚皮已经鼓胀起来,是一名阿根廷年轻矿工的骨血。或者说,是我们火星人的新生命。

    时间追随“天箭”迟缓而悠长的尾迹,驶入2226年的端午,火星已近在眼前。雪儿从太空中望见,那颗在古人眼里“离离乱惑”、在长夜深处兀自旋转的巨大星球,呈现出若隐若现的暗红色,而且随着距离的靠近,它越发红润起来。再近一些,星球中央地带明暗斑驳的晕彩,是一团团流荡飘渺的漫漫烟霭,仿佛西子梳妆台上旖旎的梦境,只在星球两极被半透明的冰晶云雾所笼罩,像是镜台银饰的镶嵌。更近了,峡谷峰岭依稀可见,重重叠叠的山峦自西向东无尽绵延,犹如一片巨大落叶上的条条叶脉。

    随着“天箭”顺畅泊入距离地表20063千米的火星同步轨道,雪儿一家人再次进入X-307号对接舱,它现在成了陪伴他们最后一段旅程的着陆舱,里面的乘客却换了大半。

    “火星可是个好地方,”邑宾的眼神里重新焕发出被漫长旅程消磨掉的光彩,显然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胸有成竹,“被誉为三十一世纪东南亚最杰出科学家的哈信差旺,哪国都没留下,要来的就是这颗星球。火星上到处都是怀揣理想,为科学和创业献身的人,他们跟那些肥脑油肠的地球政客可不一样,人人平等、民主自由在这里也绝不是句口号。看吧,火星是梦想家和高智商者的天堂,咱们哈弗大学的高材生,或许会成为未来的风云人物哪。”

    邑宾说着,眼睛瞟向邻座的昭泰,樱氏王室的继承人却一言不发。昭泰是大学假期被裹挟上这艘飞船的,他还和叔叔在丽达的事上耿耿于怀。

    着陆舱由水平转成垂直,从太空列车的侧后方,像一枚投错姿态的导弹,竖立向地面坠落。

    现在,峡谷中的条条沟壑越发清晰,它们仿佛一幅定格了的流金画面,记刻着火星千江滚滚、万河涛涛的远古岁月,轰鸣的声浪依然凝固在漫天浮动的红尘里。

    雪儿知道,那就是火星之旅的终点,也是她即将开启新生活的地方——水手号峡谷。这座雄伟山谷是火星乃至整个太阳系最大的峡谷,延展长度超过4500公里,最宽处超过600公里,最深处8公里。它是如此巨大,如果平移到北美洲,会从纽约一直延伸到洛杉矶。那些曾赞叹地球科罗拉多大峡谷的远足者,都将对这座气势磅礴的外星峡谷大吃一惊。事实上,雪儿在太空中就看到,水手峡谷如同在火星的“圆脸”上刻出的一道触目惊心的割痕,以至为整颗星球增添了无比怪戾的意味。

    然而,就是这条“怪戾”的伤疤,却和非洲大裂谷缔造地球人类一样,孕育了艰难起步的火星文明——整整12万火星人就生活在那方雄奇的天地。

    着陆舱起初是以流星的速度飞驰下降,万千峰峦仿佛脱缰的赤色马群,呼啸着向雪儿眼底奔腾而来。是的,要想安全抵达火星地表,所有着陆器必须在7分钟内,将时速从2万千米锐减到0。火星大气稀薄,降落伞几乎不起任何作用,全凭反推动力和精准调控才能避免机毁人亡,这就是著名的“黑色7分钟”。显然,X-307号着陆舱破除了火星着陆的魔咒,它飞快调整好姿态和速度,以尾部喷出的浅蓝色磁离子流体,顺畅地大幅度减速的同时,准确调控着降落方向和位置。

    现在,它们终于出现了——那无数次缱绻在星际漂泊者们的口中和梦里,熠熠生辉的金字塔群般的太空城,就在一片绮丽色彩的崇山峻岭环抱着的开阔谷底。天空泛起的从橙红到淡紫的层层霞光,正笼罩在整座城市上方,十几座高低不同的琉璃建筑,似乎被蒙上一道迷幻色彩,散发着沉静而神秘的异星气息。

    船舱里,有人欢呼起来,还有的人低声啜泣。雪儿的心也不由砰砰跳动,仿佛历经沧桑回到前世阔别故土的游子,萌生溢于言表的依恋和豪情——这里就是她魔法般的新家呀。

    可是,X-307号着陆舱明显偏离了航线和所有人的预期,它没向火星夏日梦幻光芒下的圣城停泊,却辗转着,像支纤长的铅笔般,从高空朝一座坡度陡峭的山崖前下坠。在一阵轻微的颤栗里,舱体自动而准确地插入百米高的发射台“笔架”上,并被磁力触点牢牢吸附住。雪儿看到,着陆舱旁边还排列着十几支规格不同的“笔杆”。

    她没来得及多想,便跟随同样困惑不已的人们,沿着AR视界中的红色指示虚线下了旋梯。视界右上方的悬浮窗口,显示着室外的实时气象播报:

    天气晴;空气优;温度:27℃;风速:28.4米/秒。

    抵达火星的第一天就是个好天气,或许,还是个好兆头。虽说水手峡谷临近赤道,可这里的温度还是超乎雪儿的想象,甚至高得过了头,这和盛夏的地中海有什么区别。当然,风力也大到过了头,那个数字简直令人咋舌,相当于地球上的十级狂风。

    雪儿将臃肿的银色太空服紧了紧,做好东倒西歪的准备,就走到火星桃红色的天空下。

    阳光静静洒落,和照耀在太空城上的同样明媚,让她一时睁不开眼睛。峡谷里层峦叠嶂、巍峨连绵的奇峰,随随便便的一座都接近地球珠穆朗玛的高度,让雪儿仰视也望不到山尖,更令谷底的一切如同小人国戏谑的装点。风很轻⑥,抚弄着她的衣袖,让她感到一股温暖的酥痒,从星球深处的某个角落徐徐传来。厚重宇航鞋子踩在温柔起伏的沙丘上,松松的,软软的,还带着重力大幅遗落的轻便。

    雪儿开始爱上这颗星球,虽然她来到这里的原因是仇恨。

    烟尘弥漫的谷地上,在几名身穿蓝色太空制服的火星太空警察的指示下,人们排成两列纵队。一个肥胖得像条蠕虫的中年警官,鼓着倨傲的肚皮站在队列前,他没说话,只用两根德国烤肠似的厚嘴唇往旁边撇了撇。雪儿顺着他的嘴角,看到一串显然刚刚留下、正被风烟慢慢抹平的凌乱足迹,曲折地通向前方山崖。崖壁上遍布密密麻麻的岩洞,最大的一孔位于巨大山崖的最下方,有她去年BJ旅行时见过的朝阳门洞大小。

    队伍沿着那串深深浅浅的足迹,悄无声息地朝矗立的崖洞进发。邑宾从人群中停下脚步,对挺着胸、背着手的“蠕虫”展示着满脸疑惑,却被狠狠瞪了一眼。邑宾心头火起,向前紧走几步,又被昭泰从背后拉住。

    雪儿随同像犯人一样被押解的百余名乘客走进洞口,眼前顿时阴暗下来,气压密封门在他们身后沉重关闭,潮湿干冷混合着一股霉臭味的空气扑面而来。洞壁前一道深蓝光影下,一名西服笔挺、相貌阴冷的瘦高绅士,跟“蠕虫”嬉笑着耳语了一番,就向十几个头戴防暴钢盔、手持警棍皮鞭的人,挥了挥手臂。那些打手围拢上来,将人群迅速分成几组,再按组别把人们赶向贴着“户籍登记处”字样的栏杆前。

    过检手续异常简单,人们只是象征性地从身份识别扫描仪前一个个走过。唯一繁琐之处,是所有人必须在几只水缸大的篮筐前,交出所有的金银珠宝以及现金钞票,否则将以扰乱火星金融秩序罪论处,轻者关禁闭,重者蹲监牢。不断有人大声抱怨,向警察和打手们发出抗议,可得到的只是几记警棍或是一顿皮鞭,就被赶往更加幽黑的洞穴深处。

    “都给我听好了,你们这帮逃犯。”瘦高绅士点燃一支长嘴纸烟,半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他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瓮声瓮气地回荡着,“我是你们的巴布鲁先生,火星地下城的主官。不管你们在地球上杀了人,还是强了奸,到这里都一笔勾销。但是,火星可没有闲饭,每一颗米粒、每一杯清水、每一口空气、每一丝温暖甚至每一道阳光,都要你们用命去换。所以,为什么不省省力气,留着它们为自己多谋些福利呢。”

    “我想,一定是弄错了,我们不是逃犯。”邑宾举起右手对巴布鲁示意着,可没人回应。

    他试图走向那团蓝色光影,却被一胖一瘦的两名打手拦住。

    邑宾勉强压住火气,“我们有通行证,应该被安排在太空城,如果现在是旅游参观的话,起码让我们先安顿好行李。”

    “太空城?”那个脸又长又红,如同西域汗血宝马的打手轻蔑地瞥着他,“那是科学家和贵宾们去的地方,你算哪个。”

    邑宾思量着如何回答,“我们……应该是后者。”

    “马脸”禁不住咯咯笑起来,向身边粗胳膊壮腿的彪形大汉拿腔作调地问:“克里兰,你看这下贱货长得像贵宾吗?”

    克里兰油腻的脸上堆出拥挤的皱纹,“贵宾在哪呢,我咋只看到条烂命。”

    “我绝没说谎,这是一份火星地契,”邑宾从腰间暗袋里抽出一张票据,把它确凿无疑地展开,“你们看看,上面写着呢——罗马城河畔区88号别墅,我花70万美元买的。”

    “你不光是条烂命,连智商都成问题,”马脸看都懒得去看,调笑换成了嗤笑,“火星上没有商品房,甚至连商品都没有。所有东西都是按阶层配给的,你是贵宾就有贵宾的待遇,是逃犯就有逃犯的活法,哪有啥70万的房价。”

    邑宾惊得像烫了舌头,“什么……那个墨西哥混蛋骗了我,他亲口对我说,我们会住在太空城飘满茉莉花香的别墅区……我要找他问个明白。”

    “你咋找他,”马脸不想再跟眼前的木瓜废话,一挥手里的警棍,“蠢货,别做别墅的美梦了,赶紧滚到你的地牢里去。”

    邑宾懊悔地回头看着哥哥一家人,特别是吴珈怀抱里瑟瑟发抖的花儿。他费力地抿了抿嘴唇,仍不肯离开,“那么,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们回到地球。”

    马脸的嗤笑又变成了冷笑,“回地球?那起码要一年多以后,才有新的时间窗口,现在可没有飞船。再说,任何人想离开火星,都必须得到伦德尔主席的首肯。”

    邑宾的语调里带着恳求,“好吧,请带我去见你们的伦德尔……主席。”

    两个打手对视着,愣了片刻,突然一同放声大笑。马脸几乎笑出了眼泪,“看看这个可怜的穷鬼,他竟然想见主席大人,简直是我听过的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了。”

    邑宾目光里充满悲愤和绝望,他指了指花儿和雪儿,“那么,我能否请求只让这孩子去太空城,她身体不好,哥哥可以照料她。这样的环境,她会送命的。”

    “别废话,关我们啥事?”克里兰瞪圆一对豹子眼,候检区现在只剩下这几个东亚人,可矮个子“棒槌”还在喋喋不休。克里兰的老大,那个来自南非的杀人犯巴布鲁,早就不耐烦他的工作效率了,一直在向这边瞄着——那很严重,真的很严重。

    有比他更知道严重的,马脸猛地推了“棒槌”一把,却没推动。

    “你们干什么,”愤怒让邑宾满脸通红,“这里还有没有王法?”

    克里兰抡起警棍,朝邑宾头上狠狠砸去,“这里的王法,就是闭上你的嘴巴!”

    邑宾下身不动,上身稍转,回手将警棍死死扣住。他抢前一步,双臂顺势推出,克里兰二百斤的粗壮身躯竟被硬生生抛了出去,跌在一片冰冷的岩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蠕虫”警官打开枪套,把枪口对准邑宾,厉声道:“放下你的警棍!”

    邑宾愣了愣,把警棍慢慢放在地上。

    马脸像要为弟兄找回面子,上前扇了邑宾一记耳光。邑宾眼睛喷出怒火,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把他提着举到半空。

    胖警官有些不知所措,“放开他,否则我就开枪了。”

    邑宾的话里带着哽咽,“我只恳求你们,放孩子一条生路,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昭泰和昭隆一左一右抱住邑宾,想把他手里吓得杀猪般乱叫的马脸接下来,他们的叔叔却直挺挺地纹丝不动。

    “啪!”枪声响了。

    邑宾晃了两晃,“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怎么不留着他,多好的劳力。”警官收起枪,奇怪地看着巴布鲁。

    “这种暴徒,留下来,是个祸害。”巴布鲁吹了吹枪口,像个老辣的西部牛仔,他向两旁吩咐道:“你们看到了,此人妄图屠杀主持正义的执法人员,十恶不赦,已被正法。”

    昭泰扶着叔叔的尸体,望着他紧闭的双目和惨白的脸色,欲哭无泪。听到巴布鲁的“盖棺定论”,昭泰猛地攥紧拳头,起来走向对方。

    “站住!”吴珈怀抱着嘤嘤啜泣的花儿,像头母狮般威严。是的,全家人命悬一线,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是由命听天。

    邑宾被人拖走了,他死得悄无声息,就像从没到过火星的国度。

    此后岁月,雪儿每次看到火星上红色的山脉、沙丘和天空,都会想起叔叔流淌着的鲜血;也更清楚,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红色,那不过是被冲淡了的夜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