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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晦暗溶洞

    熔洞很深很长,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街巷。在它厚重的晦暗湿冷里,永远萦绕着一股仿佛新鲜马粪和烧焦羽毛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就像《雾都孤儿》中对十九世纪伦敦街头所描写的那样。

    这是一个由古老火山的熔岩流蚀刻出的天然洞穴⑧,最开阔处有一座小型体育场般大小。事实上,它是人类最早的火星永久性基地,之所以选址于此,是可以极低成本抵御宇宙射线和太阳耀斑的辐射。当然,这座天然洞穴,也是天下最坚固的监牢。你要是胆敢越狱,保证没人追赶你,你甚至连逃都没地方逃——外面的世界是一座更严酷的天牢。

    13区服务站里只有一个老人,老到不知道出生于上个世纪,还是上一千年。老人的脸上和手上密布着深深的皱纹,仿佛身体倒是皱纹的配饰。他从一张有着稀落气孔的火星玄武石切割成的台子后头,吃力地抬起眼皮,昏花的目光里却有老于世故的深邃,像是一眼便看穿了吴珈母子的来龙去脉。

    “跟我来吧。”他说的不知道是哪国话,有点像越南话,也有点像爪哇语。雪儿从AR听觉的同声传译里,勉强可以弄懂。

    老人把一部手机似的东西,在嵌进台面的感应器前晃了晃,提取了信息码,就佝偻着身子,走到冷清到令人不安的街面上。这里早过了店铺林立、灯红酒绿的“市中心”,大概属于安置新人和穷人的“贫民窟”。巷道上到处是混着黑色冰碴的肮脏垃圾,以致无处下脚,雪儿的宇航服已经脱在洞口处,现在不得不忍受臊臭味道的各种折磨。沉重的鼾声和刺耳的打骂声,从街道旁几间敞开的黑乎乎的穴洞里传出来,不由令人惊悸。更毛骨悚然的是,洞道的幽暗角落里,仿佛有一双双瘆人的目光,正像恶狼般荧荧投向他们。

    老人像一只受了重伤的澳洲岩龙虾,在前面慢悠悠走着,直到走不动了似得,在街道岩壁上开着的一处门洞前停下来。那孔石洞明显比其他洞室低矮了一截,由一道缺了角的石门半掩着,门上还拍着钟馗脸孔般几条触目惊心的裂纹。

    “只有这一间。”老人说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雪儿走进石门,腐臭味扑面而来。当她看清里面的情景,顿时天旋地转,全身涌起一股剧烈的呕吐感,转身跑出门外。

    吴珈没跑,她跟随丈夫到过战场,现在要做的,是谈判。

    “能否帮我们换一间。”她指了指石床上的一具尸体,“我们初来乍到,以后还请老伯多关照。”

    “只有这一间。”老人说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那劳烦您,找人把它抬出去。”吴珈想了想,从袖口里摸出一颗小拇指甲大的绿宝石,塞给他。

    老人又笑了笑,轻轻咳嗽几声。街道阴影里走出来四五个形销骨立得如同骷髅般的人,把尸体抬上一副架子,走了。

    那枚宝石是吴珈偷偷藏起来的唯一财产,此前,王室的数字资产全部被军政府冻结和收缴。现在,曾在邑宾口中,火星那无限梦想的新生活里,全家人已是一贫如洗、身陷囹圄。

    吴珈把花儿交给雪儿抱在外面玩,她定了定神,招呼两个儿子一起扫地、掸尘、拉帘、铺床。那几个“骷髅”临走前,给她们留下来一桶清水,它配得上那枚绿石头的价钱。水永远是火星最稀缺的资源,每一滴都来自矿井开掘的地下冰层,或是千里之外的遥远冰湖——“雪泪”。至于水资源丰富的两极冰盖,只是火星人如海市蜃楼般的无限神往。

    终于,看着整洁起来的旧洞穴,她们算是安了家。

    坐在冷硬的石椅子上,雪儿累极了,也饿极了。花儿更是饿得都没力气哭了,耷拉着小脑袋低声吭叽着。

    昭泰从外面引进来一个略微发福的女人,她有着高高的鼻梁和一头棕色卷发,手里端着一锅冒着热气的玉米糊糊粥!

    “我叫瓦金莎,就住在隔壁。”那女人说着,把粥锅放在屋子中间的石桌上,“你们饿坏了吧,看看这几个可怜的孩子……”

    吴珈向她道谢。是的,不用说的太多,两个经历不同、命运相似的女人,不约而同地擦着眼角。

    雪儿留意到,洞门外站着个东欧女孩,清秀面容上有几枚可爱的雀斑。她脚步踌躇着不敢进来,活泼的目光却禁不住好奇,向里面张望。

    “我女儿,妮卡,今年16岁了。”瓦金莎把她拉了进来。

    在那么多人面前,妮卡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却不时偷偷瞟一眼雪儿。从她清澈的蓝眼睛里,雪儿感到一丝温暖。

    是的,有人的地方,总有温情,很好。

    一大清早,一家人就在瓦金莎的指点下,各自上工去了。

    昭泰套了身藏蓝工作服,戴顶橘黄色矿工头盔,坐上叮当作响的火星矿务车,前往12公里外的拉菲特矿区,那里是出产金、银、铂、铑等贵重金属的“聚宝盆”。昭隆去了太阳能电站,帮着搬抗笨重的太阳能电池板。他的工作地点不远,就在岩洞上方的山崖平顶,顺着陡直岩壁上长达6500米的山体高速电梯,20分钟就到了。妈妈留下来照料花儿,给一家人做饭。腾出空儿,她还会和瓦金莎一起,去街市里找些缝补浆洗之类的活计。

    雪儿跟着妮卡去了农产品集散站,它在5区和6区的交界处,是一个像小型广场大的地方,有一条半人工、半天然的隧道通向南方广袤的索利斯高原。来自高原深处的“雪泪”冰湖农场,运送物资的重型火星车,每一辆都是宝贵的,都意味着一场战斗。每当那些“巨型坦克”披着厚重的红尘,隆隆作响地从幽深的隧道闯进集散站,雪儿都要和一群兄弟姐妹,像冲上战壕的士兵,把车上成箱成捆的沉重货物卸下来、分拣好,再将粮食、蔬菜、水果,还有最宝贵的冰块,配送到各个分区中,这常累得人直不起腰来。

    有时候,浑身透汗的男人们会喊着号子、光起膀子,雪儿可从来不敢。她本以为到了火星太空城,就能换上漂亮的粉色长裙子或是洋兔兔套装,可现在的情境,她只能继续叫他的“樱雪”了。

    午休时间很短,雪儿和妮卡一般就靠在背静的街角,吃带来的面包片和烤乳酪。

    乳酪上有片焦糊,雪儿把它小心翼翼地摘掉,尽量避免带下来鹅黄色的酪膏。然后,她问妮卡,“你是怎么到地下城的?”

    妮卡把垂落额前的一缕金色长发捋上去,“你能帮我保密吗,如果让别人知道,我和妈妈都会没命的。”

    雪儿继续咬面包,“我还是不问了。”

    “不,我还是告诉你吧,迟早要让你知道的,”妮卡焦急地说,倒像是自己在打探别人的秘密,“我和妈妈其实从前是住在太空城的。”

    “你去过太空城?”雪儿很惊讶,停下了咀嚼。

    “我住在太空城。”妮卡再次强调。

    “那里什么样?”雪儿试着向往了一下。

    “就像……天堂。”妮卡努力搜寻着记忆和词句,“城里所有建筑和街道,都是由太阳能光敏材料铺筑的,到处闪烁着如钻石般幻妙的色彩。那里有湖水,有假山,还有丛林和喷泉,更能享受到最好的教育和医疗。对了,你知道吗,足足300英亩的阳光大棚,是和太空城直接连通的,里面绿油油的作物和五颜六色的水果都是无土栽培的,它们会以光合作用为人们提供芳甜的氧气。不像咱们的地下城,只能用水电解出的氧气来呼吸,另外的氢气被拿去作燃料——唉,可以说,地下城的生命只是火星工业的副产品。”

    “啊,我差点忘了,太空城还能吃上肉呢,每周都有新鲜的雪花牛肉和脱骨羊排,我有整整5年没吃过了!”妮卡啧啧地抿着嘴唇,眼睛里放出光来。

    雪儿对肉向来不感兴趣,可她喜欢小宠物,“那里让养波斯猫吗,或是拉布拉多。”

    “不是太多,可也是有的,我还在中央花园的草坪上见过一对萌萌的小茶杯⑨呢。”

    雪儿听了,欢喜得唉声叹气。

    “可都是因为伦德尔——那个暴君,他害死了爸爸,还把我和妈妈赶到地洞里。”妮卡咬牙切齿起来,却明显压住声线。

    “我爸爸叫库里申科,是一名乌克兰籍大气环境工程师。他和伦德尔有过激烈争执,被暴怒的恶魔推出太空城,暴露在火星低气压的严寒世界里,成了干尸。”妮卡的大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雪儿明白,火星的大气层几乎是纯粹的二氧化碳,大气压力不到地球的1%。太空服上任何一个小裂缝,都将导致快速降压致人死亡,何况在没有任何防护的状态下。

    雪儿试探着问:“你爸爸是不是真的犯了法。”

    “根本不是,”妮卡擦了把眼泪,“我听爸爸念叨过,伦德尔不是改造火星,而在毁灭火星,找机会一定要奉劝他,妈妈还苦苦拦他来着。具体什么情况,我也说不清。爸爸死后,我和妈妈被责令不得离开火星,只能永远生活在地下城。”

    雪儿的目光有些失神,“火星上真没有讲理的地方吗。”

    “怎么讲,和谁讲?”妮卡苦笑着,脸上浮现出一种与她的花样年华,形成鲜明反差的沧桑,“你知道,火星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由火星科学联盟管着的,而它的执行主席,也就是伦德尔——那个心狠手辣的独裁者,不仅掌控火星太空军,更掌握着所有人生杀予夺的大权。

    “伦德尔,还有他的爪牙,才犯下真正的重罪。火星的资源和福利全被科学联盟,也就是所谓‘火星第一阶层’的科学家们所把持。那些科学家其实也很可怜,他们在伦德尔的威慑下噤若寒蝉,过着精神萎靡的富足生活,我爸爸就是其中少有的反抗者。”

    雪儿沉默了一会儿,“火星上有几个阶层?”

    “三个。”妮卡把最后一口面包塞下肚,喝了口还带着冰碴的冷水,那是她捡拾从火星车上掉下来的碎冰,放在一只破了口的瓷杯子里融化的,“除了数量在3千人左右的第一阶层,火星上还存在两部分人,他们才是火星人类的真正主体。一个是第二阶层的私人矿主和他们的雇佣者,人数在7万上下,还有就是第三阶层的太空流浪者和逃难者,大约5万人。”

    雪儿已经没心思吃饭了,“那些山崖上的窑洞,住的都是第二阶层?”

    “是的,它们都是矿主和矿工的住所。”

    “我哥也是矿工了,”雪儿来了精神,“他可以去住吗?这样就能把我妹妹带去了。”

    是的,地下城是利用天然岩洞、废旧矿井及冰井改造的,那纵横交错的地下网络,有着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晦暗和阴冷,让生存在里面的第三阶层,像一群永远见不得光的老鼠。相比之下,第二阶层那些开着“天窗”、很像黄土高原的一孔孔窑洞的“壁洞”无疑令人神往,人们可以从它不大的窗子,望见令人无穷向往的天空和大地。如果有机会,让第三阶层的人在“壁洞”里呆上一天,真是莫大的幸福。当然,对于开阔平原上第一阶层的太空城生活,雪儿是想都不敢想。在一座座散发着明媚光辉的金字塔里,可是时常能够享受极度奢侈的日照和它所带来的温煦,那火星上虽然渺小却依然炫目的太阳啊——它值得让人付出一切!

    对于雪儿的心思,妮卡很清楚,却只能微笑摇头,“我的朋友,在火星上,阶层之间界限就像蓝天和土地的差别。你、我、你哥……咱们就是第三阶层的人,和工作没关系。话说回来,你哥也不是正式的矿工,如果说矿工是矿主的雇佣,他就是矿工的雇佣。你哥能去矿区,是我妈求了她一个相好的矿工,那人最近在矿上受了伤,找人临时顶他的空缺。雪儿,请不要看不起我的妈妈,你应该能理解,第三阶层的很多女人都这样,要不我们孤儿寡母是很难在火星上活下去的。”

    雪儿低着头打扫完仅够减轻饥饿感的简单饭食,不再说话。

    妮卡试着给她的朋友一些希望,“樱雪,要想改变命运,住到壁洞甚至进入太空城,虽说很难,还是有可能的,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在火星冰雪奥运会上获胜,成为人们心目中的明星,就可以享受登记在册的‘火星人类’的很多优厚待遇。虽说不是名正言顺,但也跻身‘准火星人’之列,壁洞里一定会有住处的。上届的速滑冠军朴熙民,也是12区的区长,实际就是12区黑社会老大,他受了巴布鲁的青睐,可以自由出入太空城呢。”

    雪儿想想是很难,就问:“另一个呢?”

    “另一个更凭本事了,”妮卡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清脆得像一把玻璃球弹落在瓷盘上,“不过,主要是看爹妈。”

    “你是说花钱?”

    妮卡慢慢收了笑容,“不是的,这里只认火星金券,第三阶层的人拼死拼活也攒不下几张。再有你也知道,地球上所有国家的货币、有价证券乃至金银珠宝,又都被视为扰乱火星金融秩序的非法物和违禁品,来火星的时候就会被没收,不交出来的人还会被拉去判刑。因此,你就是想花,也得有啊;你就算是有,也得敢往外拿呀。”

    雪儿实在摸不着头脑了,“那到底是什么?”

    妮卡神秘一笑,“就是嫁给太空城里的火星人,前提是——你要长得漂亮,很漂亮。太空城里的火星人有很多男性‘光棍’,但他们更倾向于在火星为期数年的逗留时间里包养个情人,除非你能长久地迷住一个男人,他就会把你带回地球。当然,这种机遇只属于第三阶层的女人,太空城的女性主要是家属,很少有适龄待嫁的女眷。”

    雪儿心里一动,嘴上却说:“我没机会了,是个男人,还巨难看。”

    妮卡闪动着轻灵的眼眸,“谁说的?你知道吗,安雅、简芳达……还有梳着一头小辫子的黑姑娘吉米,她们都喜欢你。”妮卡瞥了雪儿一眼,轻轻祈祷着,“其实,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你很不一样。我的上帝,多亏你不是个女人,否则,整个世界都会为你疯狂的。”

    雪儿笑了笑,不知道该怎样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