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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艰难时光

    每天清晨,雪儿都要化妆,对着一面边缘锈迹斑斑的水银圆镜,它是屋子从前主人留下来的唯一财产。所有女孩子的妆都是往美里画,可雪儿必须往丑里描。无论是粉末状的木炭灰作的“粉底”,还是拿细毛笔蘸黑墨水点的“麻子”,都不遗余力地破坏着她脸上白嫩如雪的光泽和吹弹即破的线条。

    有什么办法呢,雪儿不能再给这个多灾多难的家找麻烦了,即使这样,妮卡她们一群女孩子还时常跟她眉目传情。是的,她们一家人如今的处境是称得上“苦难”的,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城,全家所有的艰苦劳动,仅能维持温饱的基本生存。雪儿纤细的双手,在繁重劳作中磨得粗糙了,她却不敢心疼自己,因为那心疼将在未来看不到终点的日子里无尽无穷。

    然而,比繁重更难熬的,是恐慌。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混乱而恐慌的悲惨世界:街角那个操着爱尔兰口音、一副深黑墨镜及神秘面孔的算命中年人,是潜逃多年的国际诈骗犯,有人说他的涉案金额达到3.5亿美元;上个月,又有十几个肤色不同的孩子,被人贩子拐卖到火星,在地牢般的洞窟里待价而沽;13区一对经营茶叶店的中国老夫妻,却有个金发碧眼的孩子,明显人种都不对,却说是上两代先人中有非洲血统;火星上的女人永远是比水更稀缺的资源,连总人口的十分之一都不到。那些各区强悍野蛮、称王称霸的男人会占据这最稀缺的资源,把从地球骗来的女人锁在密穴里,说是妻子,实为**。

    高中时代,雪儿除了天文,最爱读那些大部头的历史著作。火星地下城就像民国时期的上海滩,或者十九世纪的美国西部,是一个黑社会性质、无政府状态的城邦。作为远离人类主流文明的法外之地,犯罪率长期居高不下,人们往往倾向于以暴力乃至凶杀来满足欲望、解决矛盾。刚刚还好端端的一个人,忽然就失踪不见,以致在纵横密布的深沟暗井里尸骨难寻。今天11区有人被强奸,明天8区就有人被抢劫,所有洞窟都像魔鬼瞪着的一只只幽深可怖的瞳孔,令人不寒而栗。雪儿曾亲耳听到一些幽暗洞屋里传出来的凄惨笑声,以致时常产生惊悸的幻觉,可以说,地下城里的一切都在让她毛骨悚然。

    当然,比恐慌更难熬的,是无望。

    除了渐渐熟悉和适应的失重,雪儿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生活在异星,更像蜷缩在一座永无宁日的地下监狱。这里的一切必需品,水、氧气、温暖、光照甚至厕纸……都是需要挖空心思,才能得到的;都是要用疯狂劳动、大把时间乃至肉体、灵魂和生命,才能换得的。

    在人类这个重归茹毛饮血时代的原始社会,什么尊严和平等都一文不值,人们信奉的只有拳头和利益,所有人的终极价值和一切追求仿佛只是生存。

    是的,要想在这个强悍而残酷的世界生存下去,为了一宿的温暖甚至一天的空气,女人就可以出卖肉体,像在市场上交易白菜一样,没有人感到羞耻;男人就可以出卖灵魂,跟在耀武扬威的太空巡警、地下城管以及各区老大屁股后头奴颜媚骨、卑躬屈膝。

    一只老旧电子时钟静静悬挂在斑驳石壁前,它褪了色的表盘上,显示着23点87分,夜已经很深了。雪儿抹了把眼泪,凝视着床铺旁一处平整岩壁上,用碳灰印上去的一枚小小手印。

    大约3万年前,一个不知名的原始人,在地球上法国南部的雪维洞穴留下了手印——直到现在,它将伸张着的蛮荒生命力还清晰地标记在那里。

    雪儿面前的这枚手印,手掌纤巧瘦削,手指纤柔修长,那是她的小手印上去的。雪儿想,她留下的大概是人类新的“雪维手印”,它将长久留在火星苦难岁月的地下洞穴里。又是3万年后的人们,面对它时,不知是否也有如今的人们对雪维生命的遐思和追忆。

    追忆让雪儿想起了爸爸,他身上坚实沉稳的气息和嘴角富有魅力的微笑,其实早已融在雪儿的生命里。雪儿记得爸爸在她17岁生日那天,充满慈爱又无比庄重地对她说:

    记住,我亲爱的雪儿——尊严高于生命。你是樱氏王朝的女儿,是永远圣洁的公主,祖先的神圣英名和高贵魂魄将与你同在。

    是的,每当雪儿在劳苦中累得直不起腰,或在浊泥里熏得吃不下饭,她都会想起这句话,并一直坚持着,从不妥协,从不放弃,与其玷污灵魂,宁可悲壮死去。

    花儿醒了,喃喃地低声梦呓,身体又抽搐起来。

    正如邑宾叔叔所说,岩洞里的恶劣条件正加速摧残着花儿。可怜的孩子越发消瘦,时常像噩梦中的惊悸般手脚颤抖甚至全身痉挛。每到这时,吴珈总会用一条厚密的金丝边羊毛毯,紧紧裹住她的小身体,温暖着孩子随时可能逝去的生命。

    雪儿下了地,用二手市场淘来的电磁炉子烧了些温水,小心翼翼地捧到花儿身边。吴珈接过来,仍失神坐着,目光定定地落在窗前的小方桌上,那里有一只红十字标识的塑料盒子。从地球带来的药早就吃完了,地下城又没有卖的——就算有卖的,她们也买不起。

    13区社区站长,那位皱纹密布的干瘪老人,也是全区唯一的“郎中”。雪儿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那谁”。老人并不姓那,只是有一次,一个找他看病的女人,张口结舌叫不出他的名字,情急下喊了声“那谁”,以后人们就都叫他“那谁”了。是的,没有人知道老人叫什么,来自哪里,因为他看上去比火星上所有人的岁数都大,来火星的时间也比如今火星上所有人都长。

    那谁来过家里,看过花儿,又摇摇头走了。他只是告知吴珈,孩子的病只能在太空城医治,可那是一家人想都不敢想的地方。那天以后,雪儿发现妈妈明显苍老了许多。

    现在,花儿在吴珈的怀抱里慢慢睡着了,圆圆的脸蛋上挂着疼痛的余烬。雪儿想起,在妹妹这样小的年纪,自己曾是多么快乐,是那个王宫后花园里溜旱冰的娇小身影,是那个皇室新年宴上吃布丁的大洋娃娃。如今,妹妹却要承受熔洞寒霜和深重病痛的双重折磨,而她小小的身体里似乎蕴藏着樱氏族人那股顽强而无尽的力量,即使再痛楚,花儿从没大声哭过,或者要求妈妈给她更多。是的,妹妹是可爱的天使,如果有可能,雪儿会用自己的一切,去交换妹妹的生命。

    洞屋里静下来了,时光又开始在雪儿的四周默默流逝,如果说它有的话。事实上,熔洞里的时光仿佛永远是静止的,这里没有日出和日落,也就没有白天和黑夜,所有时间感都必须、也只能从那只老得如同“那谁”的电子时钟里获得,还要留神火星每天盈余出来的37分钟——当然,那些时间大都是在雪儿夜半无眠的学习和沉思中度过的。

    是的,如果说还有比无望更难熬的,那就是空虚。

    地下城里的一切都在无休无止地机械重复,昨天做的和今天做的以及明天做的一样,或者说,昨天就是今天之前的今天,明天就是今天之后的今天——时间仿佛只在无限循环,不曾向前。除了挖空心思地填饱肚子,现在的雪儿几乎谈不上什么生活,每天只在艰辛枯燥的劳作和担惊受怕的捱熬里,消耗着宝贵的青春和生命。

    可青春从未止步,生命永不停息。

    雪儿不想让时光空空消磨,她想学天文,当年准备报考的就是芝加哥大学的天体物理学院,那里有雪儿最崇拜的卡尔•萨根,他的那句名言一直是她的座右铭:

    我们默默无闻,沉浸在无尽的浩瀚里。没有一丝线索显示,除了我们,还有谁能拯救自己。

    是的,即使现在的境遇,雪儿也不打算放弃自己的梦想,放弃自我的拯救。她有时会想起丽达,想起丽达在寺庙度过的绝望岁月,可如今,丽达不也有了希望。丽达和她的矿工男人住到崖壁的窑洞里了,还有了一个乖巧的小宝宝,虽然同样清贫,却能从一面舷窗般的圆窗户里见到阳光。现在看来,她没有跟昭泰,真是种意外的幸运。

    地下城的所有信息网络都被屏蔽,AR已经不能用了。好在雪儿来火星前,下载了常春藤名校天文和历史的公开课程。或许在工作的劳累之上,再添加学习的负累,对眼下的艰难生活并没什么用处。可人有了希望,日子就不是生存,而是生活了。

    关掉床头那盏昏黄的小桔灯前,雪儿把父亲曾告诫她要终身坚持三件事,端端正正抄在笔记本的扉页上,和着岩洞永无尽头的长夜沉沉睡去。我们可以从她忘记折好的、掖在发霉发潮的被角下的本子上,看到那行用中文写下的清秀字迹:

    第一,追求理想;第二,保持自尊;第三,善待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