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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尊贵访客

    一辆铺满褐红色征尘的履带式火星车,在太空城最高的金字塔型建筑“巴黎城”入口的“凯旋门”里缓缓停了下来。这座5米高、等比例缩小的拱门,大型浮雕和人物塑像清晰可见,它也是太空城规模最大的气压隔离舱。随着外层密闭门的关合,内层密封门的开放,久违了的清新空气正将这里慢慢注满。

    十几名身穿统一制式的白色太空服的科研人员,陆续走出车舱,站成可以组合出N种几何形状的散乱队型,但所有人都面朝一个方向——车门。他们等待着的车厢里的最后一个人走了出来,那人五十开外年纪,身材不高,南亚人的面孔上有一双沉静的眼睛。

    “哈信差旺先生,”火星科学联盟副总工程师、比利时人尼奥•耶斯考特上身微微弯着,对这位莅临火星的第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格外虔敬,“一连走了十几天,您先休息休息。晚宴在凡尔赛宫西餐厅举行,伦德尔主席会亲自陪同。”

    哈信差旺透着疲惫的神情依然冷峻,“如果有可能,我现在就想见伦德尔。”

    伦德尔的官邸“爱丽舍宫”位于城市中央广场,翠绿花园庭院一片水岸曲折的人工湖泊,却有着大海的颜色。沿着汉白玉雕栏石梯拾级而上,哈信差旺对这里的奢华早有耳闻,可实际情况还是远超他的想象。主席会客厅里,金碧辉煌的巴洛克风格墙壁上,对称排列着12根洁白的希腊女神像柱;3米高的皇家吊灯放出璀璨光明,将施坦威1931年的典藏款水晶钢琴映得剔透玲珑;几张中世纪壁画色调呆板,却有着令人置身卢浮宫的时空交错感。

    某一瞬间,哈信差旺感觉不是身处异域荒蛮的火星,而是升入天上圣洁的神殿。

    神殿的主人,伦德尔先生红光和油光交相辉映的脸上,永远挂着一副讨喜的笑容,除却那颗谢顶纬度直抵北极圈的秃头稍逊风骚,权可当作二十一世纪某位臭名昭著的美国总统的情景再现。

    现在,伦德尔握住哈信差旺的双手晃动不息、热度奔腾,“招待不周,还请您——尊贵的国际科学联合会副理事长哈信差旺先生,多多见谅,多多指教。”

    哈信差旺情非得已,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指教不敢当,可为了火星改造和12万火星人着想,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伦德尔一边恭敬地把他往色泽华丽的法式宫廷沙发上让座,一边对耶斯考特一行火星科学家挥挥手,“你们去吧,晚餐前过来接我们。”

    现在,两人面对面,在略带尴尬的气氛中对视着。伦德尔身体微微前倾,还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油腻模样。

    哈信差旺对他的油滑和谄媚向来反感,那往往意味着欺诈和冷酷,他索性单刀直入,“伦德尔先生,我到火星14天了,太空和地面的工程现场……还有地下城都走了走。作为一名行星科学界的老兵,如果让我说实话,你们改造火星的三个办法:萤石灼烧升温⑩、太空聚光融冰⑪、氢弹重启火山⑫,没一个行得通,甚至后患无穷。”

    “愿闻副理事长高论。”伦德尔像个虚心听讲的小学生,脸上堆满更加腻人的笑容。

    接下来的讲述过程中,哈信差旺的眼睛不去盯那几坨好肉,而是径直捕捉那双扑朔迷离的眼神,像在尽力忽略对方的实体,只关注想去着力说服的精神。

    最后,哈信差旺目光炯炯地盯着伦德尔,“总之,你们不是在改造火星,而是在毁灭它!伦德尔先生,我请你认真考虑,如果我们还不具备大规模开发建设火星的能力,起码不要破坏它,而是把这颗宝贵的红色星球,留给我们的子孙后代。”

    “您的意见很及时、很重要,火星联盟明天会召开专题会议进行研究。”伦德尔向后靠在舒服的真皮软靠背上,皮笑肉不笑。

    “你在敷衍我。”哈信差旺脸上的期待变成了愤懑,“火星是人类在太阳系唯一有希望移民的星球,就像只有一颗地球一样,我们只有一颗火星。它如同一颗幼苗,我们要做的是呵护它成长,成为未来人类可以栖息的森林,而不是现在就从它身上疯狂攫取。我知道你的真实意图,是获得地球所需要的巨量矿藏,但我还是想请你把工作重心,拉回我们到这里来的初衷上——改造!”

    伦德尔慢慢坐直身子,俨然换了一副面孔,情绪里有着控制不住的恼怒:

    改造,改造,说得轻巧,你让我拿什么去改造!史上所有喋喋不休的国际专家、学术权威的一切高等方案和完美设计,都是坐井观天的胡言乱语,让他们来这里看看就知道!火星上没有天然的液态水,没有真正的大气,更没有足够的重力,荒凉得像一片坟地,更是一片无时无刻不处于太阳风暴和宇宙高能粒子轰击着的枪林弹雨的战场。

    是的,我们在演一出戏,可它迫不得已。如今航天成本依然高企,正是太空采矿的丰厚回报,才支撑起人类不断前往火星的漫漫征程。可我们不贴出改造的标签,谁又能赋予人类留在火星上的正义权力,以及平衡国际社会各种力量的现实利益。

    好吧,改造火星是人类掠夺火星的一个美妙借口,我们的目的就是从这颗红色星球上拿到文明发展、时代进步所需要的重要资源,而且底层逻辑高尚到无可厚非,那就是以毁灭火星替代毁灭地球——起码当今是这样的,也只能如此。

    现在,那股压抑已久的激愤,在伦德尔略显沧桑的脸上慢慢冷却下来:

    事实上,初心谁都不缺,可我们更在走向宿命。在改造和开发之间,在人类和太空之间,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就会和我作出同样的选择。因为我——伦德尔,也曾像你一样怀抱梦想,可到了最后,不得不向冷冰冰又红彤彤的严酷的火星低头。

    就是如此,我被打败了,可没趴下!我们承担着全人类的神圣使命,要做的是活下去,或许,它已经是人类最崇高的胜利;而我们所实现了并坚持着的人类在宇宙的扩张,那就是文明最辉煌的奇迹。

    “是你自己活下去吧。”哈信差旺不为所动,反而露出不屑的神色:

    火星的严酷是属于矿区和地下城受难者的,不是你的,看看你这富丽堂皇的宫殿!

    我刚从拉菲特矿区回来,那里采用的矿井技术还是地球上二十世纪的。在咯嘣作响的巨大岩体下,矿工们几乎就是人拉肩扛,他们衣衫褴褛、朝不保夕,仿佛地狱里的一群活鬼。

    我们所在的水手大峡谷中,有着规模庞大的太阳能电池板阵列和相关配套的储能电站,以及一座为太空城提供应急能源的核电站。为了保证它们正常运转的繁重劳作,超负荷压在山巅悬崖间万名劳工的肩上。他们每天不仅面对几乎不受大气层防护的微流星的可怕攻击,还要承受宇宙射线乃至核辐射的严重威胁。

    潮湿阴冷的地下城,是我平生见过的最为悲惨、混乱和黑暗的人类聚居区。那里没有干净的饮用水和空气,甚至一点点阳光都没有,连地球上被称为“下水道”的查尔萨贫民窟都不如,一旦疫病大流行,将成为5万人的集体坟场。

    此刻,这位功成名就的科学家眼中竟噙满泪水:

    伦德尔,我们都是上帝的子民。我恳求你,以基本的道德心,改善那些像牛马般劳作的地球同胞的生存条件,让他们每周有一天休息,让机械化减轻他们的一些危险。再把你这里过度占用的资源,在岩壁上多开几孔窑洞,让那些火星的孩子们有个温暖的家。

    伦德尔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我是个创业者,不是慈善家。火星上的繁重劳动之所以不使用工业自动化,是出于太空运输及后期维护成本过高的考虑。还有,你一定知道的,我们这颗贫瘠寒冷星球上的能量资源永远匮乏⑬,任何一点风能和电能都是宝贵的,相比之下,只有人力是低廉的。那些来到火星上的人,不是赤贫,就是逃犯,在地球上都没人真正关心他们的困苦和死活……”

    哈信差旺的双眼布满血丝,“所以,你就把这活生生的12万火星人,当成一部无需维修保养、更不必更换零件的巨大矿机,为火星的生产建设,以及你的幸福生活,提供源源不断的廉价动力。”

    伦德尔两手一摊,“话别说得那么难听,我要再次提醒你,社会生产方式是由社会资源配置决定的。就像被誉为‘人类最伟大总统’的林肯绝非什么废奴主义者,他之所以竖起废奴的旗帜,只是南北战争不利局面下的权宜之计,或称形势所迫。美国真正实现废奴,是机械化水平极大提升社会生产力,以致不再需要生产效率低下的奴隶。

    “是的,一切都不是什么道德的光荣胜利,只是时代的水到渠成。这种意义上,火星矿工就是新时代的黑奴,地下城的逃犯就是被压榨的囚徒,这是火星开发建设的最初几代人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本来天经地义,本就无可厚非!”

    哈信差旺此刻的目光,如万古雪泪之上,一抹冷透了的冰霜:

    我现在,彻底看清了你隐藏最深的用意……我曾对此一直担忧,并极力说服自己不要往那方面去想。你和你的手下以“发火星财”为诱饵,极力向地球上的人们描绘出一个美轮美奂的新世界。可你只给人们看辉煌灿烂、散发着迷人色彩的火星城,却不会把窑洞世界以及地下城展现给被你愚弄的地球人类。于是,12万人怀揣着对新生活的希望踏上火星。

    同时,正是在以你为首的既得利益集团的庇护下,大量政治犯、经济犯、刑事犯,还有贩毒者、走私者、强奸者、杀人者、贩卖人口者、组织卖淫者等等,在“蛇头”的组织下偷渡并藏匿其间。火星由此成为人类主体文明的“番外之地”,火星社会更成了世界各国默许的藏污纳垢的“法外之地”。

    说到这里,哈信差旺冷冷盯着伦德尔,一字一句地说:

    你之所以对火星的黑社会式国度视而不见,甚至姑息迁就也只有一个理由——脱离人类,自立为王!是的,你不仅以卑劣手段四处聚揽人口,更以火星改造为名,套用人类的巨大投资和最新科技,来疯狂积聚自己的实力。我怀疑你早有另立文明、天外建国之心,实际上,你已经过上穷奢极欲的帝王生活!

    “我的朋友,看来你才知道。”伦德尔啧啧摇着头,以苦恼的微笑深表遗憾,“可这有错吗,我们和人类早就不是一个种族了。大约6万年前,现代人类走出非洲,踏上了不断征服远方的行程,他们分裂并散布于六个大洲,并奠定了当今世界的基本格局。如今,人类将在太空文明的‘大航海时代’再次分裂,在那些必然形成的人类新的物种分支里,他们的名字不再是尼安德特人、纳莱迪人或BJ猿人、山顶洞人,而是火星人、谷神星人、木卫四人等等,等等。

    “作为行星领域的行家,您应该明白我并非耸人听闻。达尔文在十九世纪初就曾发现,哪怕相隔仅有十几公里的两个岛屿上的圣蒂亚戈岛象龟,都会各自走上完全不同的物种分化之路,更不要说动辄远隔数千万甚至数亿千米的两颗星球上的生物。宇宙天涯隔绝的漫漫时空是缔造新物种的加速器,如果加上窗口等待期,火星到地球的单程旅程就有将近3年的时间距离,我们和你们的地理联系跟任何外星人无异。”

    现在,伦德尔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上帝作证,我没在狡辩,一切就是如此,法则无可改变。我们只是顺应文明发展的大势所趋,这也是人类未来在所有移民星球上所必须面对的问题。所以,我不是人类历史的背叛者,只是未来文明的守望人。或者说,这将是火星乃至人类所有移居星球的宿命,我不过是站在这宿命的风口浪尖上的第一人!”

    哈信差旺点点头,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了,“那么,好吧,你尽你的责任,我也要履行我的义务。我会将这里的一切向国联秘书长加西亚•佩雷斯,以及国联大会如实汇报。”

    “我看不必了,”伦德尔重新换上了那副笑容可掬的表情,“这里的事情,你以为人人尊敬的秘书长先生,还有各国尊贵的元首——那帮人类的精英会不如你知道吗!”

    此刻,伦德尔的态度诚恳得像个良善之辈,“我知道,你是带着国联考察特使的任务来的。可如果你回去递交这样一份报告,地球和火星之间的那层窗户纸会被捅破的,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我们当然会被万夫所指,国联却未必对你可歌可泣的英雄壮举推崇备至,为你新大陆般的重大发现欢欣鼓舞。

    “据我所知,那帮高官私底下会非常失望,他们想要听到甚至极力回避的,不是这些显而易见、不可救药的棘手麻烦,而是在自己运筹亿里的英明领导下,欣欣向荣的火星人类所取得的辉煌成果。那么,您呢,希望在这出皆大欢喜的戏剧中扮演何种角色?”

    “很抱歉,我是一名科学家,不是政客。”哈信差旺只给了他一个鄙夷的神色,“只会说出亲眼看到的真相,并依据科学思维做出的理性判断,向国联大会及全人类提交一份客观真实的报告。”他站起身,目光依然沉静,“对历史负责、对文明负责、对未来负责——这是我作为一个科学人的无愧良心,和作为一个人的最后底线!”

    伦德尔脸色铁青,很快又向副理事长露出一个崇敬而热切的笑容,“很好,在渊博的学识之外,我更敬佩您坚持正义的勇气。那么,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却会捍卫您发声的权力,帮助您尽快回到老家去。”

    哈信差旺听出了他话里的威胁,“你要干什么,你敢!”

    伦德尔笑了,卑微地欠了欠身,立刻有3名荷枪实弹的太空军人冲了进来,左右架住科学家。壮汉们用一条浸了乙醚的白色毛巾捂住他的嘴,再倒提起来,从壁炉口丢了下去——那里是一条直通城下天然冰穴的深井。

    半个小时后,当耶斯考特弓着背走进屋子时,伦德尔正盯着他的眼睛。

    “死了,整个人都成了干尸。”耶斯考特显然没有从政心理和灭口经验,他的手脚都在哆嗦。

    伦德尔长长舒了口气,他多余的担忧来自对对手的心有余悸,“很好,埋到城东南的公墓里,要隆重。”

    耶斯考特向前凑近了些,“主席,可我们怎么向地球方面交代,是不是还用那个罪名……‘五反’?”

    “蠢货,你那该死的脑子和大棚里豢养的猪有啥区别!”伦德尔狠狠瞪了他一眼,才眉头微蹙,思思谋谋着讲述起一个凄婉而崇高的故事,“国际著名科学家哈信差旺先生,在火星考察行程上积劳成疾,罹患心脏病阖然长逝,遗体已与他长眠的热土——火星融为一体。让我们祝他安息,以主之仁慈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