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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生死对决

    雪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熬过了半个月,按照排班,她又来到芸娘的房间。芸娘并没像正人君子那般信守诺言,把雪儿赶到苦寒窒息的荒原上去,甚至没有举手之劳,把她驱赶出“奥林匹斯区”,让雪儿多少心存感激。

    “花房”里依然是满屋的鲜花、珠宝还有华美的衣服,芸娘正惬意地偎在鲜花墙边的藤椅上,修剪着桃红色的指甲。雪儿没说话,把她的脏衣物洗干净,又把地面的青色瓷砖擦得光洁照人。

    雪儿犹豫地拿着单据递给她时,芸娘没有去接。贵妇人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翘着二郎腿,点燃了一根细长的香烟。

    雪儿愣愣站着,看着芸娘那张浓郁脂粉的脸,在氤氲云雾中渐渐清晰又慢慢模糊。

    芸娘眼皮一翻,把烟灰掸在雪儿刚刚擦洗过的地砖上,幽幽道:“你没有打扫干净呀,这是你份内的事情吧。”

    雪儿没说什么,转身取来扫把和簸箕,把烟灰收拾起来。

    随即,又有烟灰从闪着幽暗红光的烟头上掉落下来,散在她面前,像一摊时光的余烬。

    雪儿忍气吞声,再次扫进簸箕。

    可这次,芸娘纤柔的食指轻点,“啪”的一声,把烟头上的烟灰,弹落在她翘起的右脚,那只光可鉴人的红色尖头瓢鞋上。

    雪儿拎着扫把和簸箕不知所措。

    芸娘露出迷人的微笑,以一种挑衅似的眼神瞄着她,“木头瓜子,用鞋柜里的鞋擦。”

    雪儿把一块白色抹布和毛色油亮的鞋擦找出来,在芸娘面前,半跪下身子。芸娘嘴角挂着一副轻浮的冷笑,她故意把翘着的脚尖再向上扬起一点,这样就能充分观赏和把玩雪儿眼里闪动的泪花。

    雪儿的双手不住颤抖,先用抹布掸净鞋子上的烟灰,再拿鞋刷把它擦得光亮如新。

    在她的头顶,传来芸娘放肆而快意的笑声,一张钞票伴着难言的屈辱从天上飘了下来,“小白脸,赏你的,顺便拿走吧。”

    火山熔岩洞穴的地下城世界里,最开阔处是一座体育场大小、赤红玄武岩怪石嶙峋的“血色大厅”,它几乎只干一件事:各区会盟及生死战。是的,各区所有忍无可忍的分歧,都是由决斗解决的。因此,这种决斗注定是一场生死战,两区老大一旦签下生死状,比赛结束后,只能有一个人活着离开这里,除非你不再是老大。

    昭泰穿了身白色长袖散打服,走上红毯铺地的典礼台。他往红绸布上签字的时候,13区所有肃手而立的弟兄,都在用一种近乎遗体告别的沉重表情对着他。昭泰心里犯了嘀咕,跆拳道真有那么厉害,还是在BJ学的。

    决战没有场地界限,两区人马之间的数十步空地就是战场。对面齐刷刷阵列最前方的朴正熙其貌不扬,身材甚至有些干瘦,一双鲜族人典型的三角眼睛里,却有四射的精光。他晃了晃手上一把乌黑发亮的短枪,向昭泰投来的,竟也是一种怜悯的眼神,“赌命的规矩,你知道吧?”

    昭泰一撇嘴,“啥规矩?”

    正熙的脸上挂着一副冷笑,“他们没告诉你?”

    昭泰听出他话里有话,回头看着玻璃眼儿。玻璃眼儿连忙低下头去,像个撒了谎的孩子,小声嘀咕着,“咱们上回赌命时,暗算了人家,人家要在这把还回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玻璃眼儿声音越来越小,“只是在胳膊上钉个眼儿。”

    昭泰虎起眼睛,“用啥钉?”

    已经不用这混蛋再说下去了,正熙抬起右臂,将黑洞洞的枪口笔直对准昭泰,“小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带着你那帮杂种兄弟,滚回泥沟里去!”

    昭泰立刻明白13区的兄弟们,为啥会用诀别的目光送他。是的,他必死无疑——胳膊中枪的情况下,别说高手对决,疼都能疼死。

    盯着低头不语的奥利维拉和玻璃眼儿,昭泰的话音冷到冰点,“所以,你们不敢应战,把我拉来当替死鬼。”

    “要不,”奥利维拉懊恼地一拍大腿,“咱回去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不了多受两年气。”

    昭泰狠狠瞪了两人一眼,猛然转身向对面展开双臂,气息雄浑地高声喊道:“既然来了,我接受。是命,我就认;生死,全凭天!”

    朴正熙果然是个狠角色,他手中的枪丝毫没有迟疑,“啪”地一声,子弹正中昭泰左臂。

    血,汩汩流了出来,很快浸透洁白的衣袖,顺着昭泰弯曲的手指,一滴滴溅落在赤红的岩地上。他转回身,面容不变,看见此刻13区所有的兄弟都眼含泪光。玻璃眼儿半跪在地上,双手将那柄寄托全区人希望的雪亮长刀举过头顶,捧在他面前。昭泰没有去接,右手从红布蒙盖的案台上,提起为他准备好的庆功酒,用牙咬开盖子,扬起脖子,把醇香的美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然后,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更令他们惊心的一幕!

    “啪”的一声,昭泰将粗硬的酒瓶子轮起来,在自己头顶一把拍碎,一股股鲜血瞬间从他额头流了下来!与此同时,昭泰发出一声震天怒吼,攥着半只满是碎裂玻璃碴口的酒瓶子,转身冲了上去,那条受伤的左臂和带血的衣袖被风扯起,像一面猎猎飘扬的旌旗!

    昭泰的凶狠压垮了所有对手的意志,直到他将酒瓶子锋利的碴口,直直顶在正熙隆起的喉咙上,12区老大都一动没动。

    正熙梗着脖子挺立着,粗粗的嗓子发出低沉的嘶吼,“兄弟,局气⑮,13区有你这号人物,早挺起来了。你赢了,杀了我吧!”

    昭泰背后一阵沉默,忽然响起一片欢腾,“杀了他,杀了他!”玻璃眼儿嫉妒和兴奋到两眼放光,“昭泰,快动手,杀了他,你就是两个区的老大!”

    闪亮的玻璃碴子没有刺入正熙的咽喉,昭泰青筋暴露的手臂慢慢垂了下来。一股钻心的疼痛让他咧了咧嘴,他一把把破酒瓶子甩在地上,拍了拍正熙的肩膀,声调不高,“以后两个区是兄弟,照应点。”

    昭泰转过身,晃晃荡荡向回走。

    “老大……”在他身后,朴正熙一声哭吼,跪了下去。几乎同时,两个区300多号弟兄黑压压跪倒,偌大洞厅中滚过一道惊雷——“老大!”

    昭泰呆呆立在这方如血的世界里,不知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感动,他的嘴角在不停地抽搐。

    “花房”里的鲜花稀稀落落,茶几上的香烟、酒瓶子还有食物七零八落地堆放着。芸娘独自坐在清冷的冬日夜晚,目光凝滞得像是十年未曾拨动的弦。

    雪儿不知道她喝了多少,也不知道她喝了多久,芸娘整个人都仿佛在烈酒中燃烧,杏腮绯红得像地球上绚丽的虹云。雪儿想对她说什么,但见她乜斜投来的茫然眼神,还是忍住了,提着工具篮子进了卫生间。

    雪儿刚刚洗好一盆污秽不堪的衣物,听见身后有人嗤嗤地笑。芸娘不知什么时候跟了来,软软倚在门框上,睁着一双惺忪而娆媚的醉眼。她脸上画着妖艳的浓妆,由鲜红嘴唇斜拉出来的一抹唇红,在腮边格外刺目,让她看上去像刚刚吸过鲜血的女鬼。

    雪儿只好把双手洗净,过来扶她,反被她捉住了手。一朵残败的栀子花在芸娘头上倚斜戴着,摇摇欲坠。

    芸娘眼神迷离,向雪儿脸上喷出一团轻缈的烟雾,和着一股刺鼻的酒气和体香,“小白脸,跟女人睡过觉没?”

    雪儿胡乱摇头。

    “姐来教教你,别害怕,不要钱。”说着,芸娘贴了上来,拉着雪儿的手,放在她袒露在深V领口,那波涛汹涌的淡咖啡色胸脯上。

    雪儿过电似的,把手抽了回来。

    “瞧把你吓得,我又不会吃了你。”芸娘嗤嗤的笑声,很快变成凄惨的容色,“可我是知道的,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别看你现在躲躲闪闪、清清纯纯的,以后也是个吃了腥就跑的白眼狼……”

    说着,芸娘脚一软,身子沉沉滑了下去。

    如蛋黄般柔暖的太阳,在又一个火星清晨徐徐升起。窗外淡淡的冰云,逶迤在冬日泛着微蓝的玫瑰色天际,像朦胧的蚕丝,似有踪影;又如氤氲的旧梦,了无痕迹。

    慢慢睁开眼睛的芸娘,目光呆滞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归来。雪儿轻手轻脚进来,将一束洁白的玉兰插在卧室的青釉花瓶里,让芸娘的思绪被一股脉脉清香慢慢充盈。

    “你帮我换的睡衣,”芸娘从床上坐起身,拉紧蓝丝绸睡衣领口,像个被非礼的小姑娘,“还……照顾了我一晚上?”

    “是呀,你昨天喝多了,烟头把床单烧了个窟窿,还吐了咱俩一身呢。”雪儿摆弄着花形,笑着回过头。

    “对不起,”芸娘按着额头,很疼的样子,目光却始终没离开自己焕然一新的衣装,“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可是,可是……你真没对我做什么?”

    雪儿立在角柜前,望了会儿芸娘失神的模样。她抿了抿嘴唇,将头上的马来礼帽取了下来,“你能帮我保密吗?”

    一头浓密的黑发从雪儿香肩上,如瀑布般洒落下来,在火星轻灵的阳光下闪动着柔漫的光泽。她桃腮的污泥浊墨已然褪去,露出那洗去铅华的绝代丰艳。

    芸娘睁圆了眼睛,直愣愣盯着她,半天才说:“你永远不会成为太空城的花魁,而是整个火星的女神。”

    雪儿莞尔一笑,坐在她旁边,“芸娘,能告诉我,您出了什么事吗?”

    “别叫我芸娘了,我的真名是金贞爱,以后就叫我姐姐吧。”芸娘慢慢摇了摇头,“我其实不该难过的,像我这种人,根本不该也没有再为男人伤心的权力。我被他们甩了,被所有人甩了。”

    雪儿不解地看着她,“你不是火星的花魁吗?”

    芸娘苦笑一声,“已经不是了,12区的一个女孩子,亚美尼亚的,叫……卓雅,他们都去捧她了,没人再管我。我也要离开火星了,这很好,不是吗。”

    雪儿倒对她生出一份不舍,“您要走了?”

    “是的,天底下哪有永远不败的鲜花和不散的宴席哪。”芸娘抚着她的玉手,“樱雪,要不你和我一起走吧,姐不忍心你留下受苦。”

    “我还有一家人呢,”雪儿伤神道,“而且回去,也没有容身之地,我是好容易逃出来的。”

    “你家姓樱,”芸娘像是想起了什么,“……是哪个国家来着,我在太空城千百度头条看过你家出的事。哎呀,看看我以前都干了什么!我是条贱命,你是位公主,要不我给你擦擦鞋吧。”

    芸娘说着,就要探身下床。

    雪儿赶紧拉住她,“都是过去的事了,姐姐别往心里去。”

    芸娘叹了口气,轻轻揽住雪儿手臂,“那今后你想怎么办呢?”

    从芸娘家里回来的那一夜,雪儿躺在潮湿阴冷的石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个曾颐指气使、骄横无理的女人,如今怎样落魄模样。是的,芸娘不再是花魁了,那些上流社会的老爷们玩腻了她,去追求新的目标、捧红新的明星。她今后或者接待举止粗俗的矿工,或者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活着,直到坐上在时间窗口启程的下一班飞船返回地球。

    雪儿真心替她感到悲哀,尽管对任何人,芸娘从没投入过真感情,做这个行业的人,怎么可能谈感情呢。但是,繁华落尽得太过突然,总让人一时难以接受。如果芸娘是普通的妓女,不会如此失落,但她曾经做到了花魁,无形中背负起精神和情感的沉重负担。爬得越高,摔得越狠,大概不仅是风尘故事,而是人生世事的寻常现象。

    眼前芸娘的命运,也坚定了雪儿对尊严的认识。是的,一个人放任践踏尊严所能换来的,只是一时繁花似锦,留下的伤痛,却将经久不息、终身刻记。那么,什么是高贵,什么是低贱。“花房”里美艳的服装,还有上等的美食,曾经就摆在雪儿眼前,说不动心是假的。事实上,芸娘所拥有的一切,雪儿可以轻易夺来,只要她愿意,无疑将成为火星新的花魁。可现实里,她只能在芸娘等人的冷眼下,作着清洁房间的低下活计。

    雪儿的双手磨得粗糙了,腰背时常刀割般酸痛,两脚也打过多道血泡,却从没想过出卖自己,去换得肉体的欢愉和家人的安逸。现在看来,她在严酷的环境下,对自己近乎冷酷的选择是对的,不能让灵魂的永恒愧疚,使祖先和家族蒙羞,更令自己堕入无尽深渊。

    或许,人生永远是一场自我拯救,只看你用如何的目光去面对它,用怎样的历程去衡量它。因此,迎接苦难并超越它,本身就是人生的意义。对于未来,雪儿最想去的是千里之外的“雪泪”农场,那里虽然寂寞劳苦,却有迷雾飘渺的冰湖美景,还有一年668天的和煦阳光,虽然它总被火星长达数月的沙尘暴打上对折。

    如果说,雪儿对荒老岁月还有一丝萌动的期待,那就是,她会继续静静等待爱情。虽然在这希望渺茫的星球上,它可能只是个必将破碎的泡影,徒令生命芳华兀自凋零,却是收获一世幸福以及真心快乐的唯一途径。

    那么,一切还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