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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虎落平川

    第四十五回虎落平川

    陈世良笑吟吟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人,陈奇峰早闪身向花玉奴的犬舍走去。

    这“花玉奴”是陈世良驯养的一只灵缇。当年吐蕃进贡的这种猎犬在陛下围猎时大放异彩,后来陛下封赏陈世良时得知他会御兽,便赏了他一只灵缇的幼崽。陈世良除了大耗子“黑娃”、年前走丢了的“小玉”,还驯养了几只灵兽,“花玉奴”便是其中的一只,此外还有一只罽宾国进供来的白鼬,唤做:“九娘”,它原养在宣徽院,陈世良去取那只灵缇幼崽时,“九娘”刚好落生,因一胎九只当中它体形最细小,宫人觉得养不活,正准备扔掉,刚好被陈世良碰到要了回来,可惜九娘在一次办案时被案犯捉了摔死,恨得陈世良捉到那倒霉鬼之后生生斩了那人两条手臂,看着那人流光了一身的血。这几只灵物中最有灵性的就是这只花玉奴,每有生人入院,它都会轻哼几声,声音也不大,但陈世良却能清楚地知道有多少人潜进了宅院。可刚才玉花奴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不一时,陈奇峰回来对陈世良说道:“没什么事,被迷了,已经醒了,用的还是你的迷香。”

    两个小厮兀自跪在那里哆嗦,陈世良审犯人用的什么手段,他们虽没亲见,但早就有所耳闻,听说有个案犯过了一次堂,便把祖宗三代做过的坏事都交代了个干净,连媳妇借了邻居一盒胭脂没还这事都说了。陈世良只笑却不说话,这两个小厮自己就把自己吓了个半死。苟平川见吓得差不多了,便笑着说道:“一白、二白,世良可一直拿你们当兄弟呀,不让你俩进后室也是怕屋里的药石啊、机栝什么的伤了你们,可不是不信你们。咱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是不是?”

    陈奇峰冷笑道:“哼,只怕人家眼里咱们是“外”……”

    “那“里”是谁啊?”陈世良终于开了口,一白一张嘴眼泪便掉了下来:“世良哥,我们兄弟俩对不起你,可我们没想害你。我俩都是相爷收留的流浪儿,你也知道,相爷养了好多我们这样没爹没娘的孩子,是相爷把我俩从七八岁养到现在,虽然我们也知道相爷养我们就是为了给他卖命,可活命之恩不能不报啊!原先相爷只是让我们盯着你,世良哥你也没啥好盯的,待我俩也好,我们兄弟俩乐得什么似的,觉得运气好,碰上个好差事,我俩真没说过世良哥你一句歪话。到了后来武艺不知怎么弄的,相爷下了严令,说无论什么人来找你说了什么话都要一一记下回禀,凡拿了相府令牌来办事的都要相助。我俩别无他法,此前跟着师大爷在崇祯观,还有苟帅、青城县主来都禀报了武艺将军,我俩听到过你们提到太合先生还有一个什么姑娘,我俩商量了,那武艺不是啥好东西,我们便都没说。今晚是贺双七拿了令牌来把我们叫了出去,说要亲自听听你们说话,我们跟他说家里有玉花奴报信,怕惊动你们,意思是别让他进院儿,可他给了我俩一截短香,说在玉花奴窝旁点着了扔进去就行,别的都不用管。没办法只好依了他……”

    “贺双七怎么有世良的迷魂香?”苟平川纳罕地看向陈世良。

    “那我们就不知道了。”一白一脸茫然。

    陈世良想了一下,点头道:“那回办当铺的案子用到过,我用了一小截儿,他把香头捡走了,够有心的啊……”,沉吟了一下,陈世良接着说道:“起来吧,报恩是应该的,没什么错处,我没怪你们,还能帮我瞒着,算我平时没白疼你们,谢了兄弟们!今后该干嘛干嘛,就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二白叩头道:“世良哥,我们俩知道你们不是相爷的人,但也没做什么害相爷的事,你们都是好人。世良哥你早知道我们在替相爷盯梢,可你从没为难过我们,如果你跟相爷作对,我俩的命只怕早就没了。我俩……没那福气继续跟着你去东海了……我们商量好了,什么对你不利的话我们都不说。”

    苟平川笑道:“干嘛不带你俩去?你俩还有什么别的好去处吗?”

    两个小厮听了猛地睁圆了眼睛,一同怔怔地看着苟平川,过了一会儿才把脸转向陈世良,结结巴巴地问道:“世良哥……能带我们去?”

    “干嘛不呢?”陈世良瞬间明白了苟平川的意思,笑道:“当然也得你们乐意!”

    “乐意!我们乐意!”一白、二白忙不迭地异口同声地答道。

    “那好,吃完饭你们就开始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看还有什么要采买的,这几天好好准备准备。”陈世良笑道。

    “是!”两个小厮高兴地从地上爬起来,却没好意思继续吃饭,推说现在就去收拾,两人连跑带颠儿地跑去自己房里。

    陈奇峰看两人跑走,回头看着陈世良和苟平川,问道:“干嘛要让他俩跟去?”

    苟平川看陈世良没有要答的意思,笑着说道:“即使你们不让他俩跟去,右相也有办法让别人跟去,他俩好歹对咱们没什么恶意,刚才他俩若拿出相爷手下的款儿来,咱们也没什么办法不是?就算靠不住但知道要防谁,像贺双七这样的防不胜防,更不好对付。”

    陈奇峰摇头道:“不妥,不妥啊,咱们要去终南山接人,他们俩要是见了……不是说他们会故意告发咱们,只怕被人一逼……”

    陈世良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说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只怕右相都不会让他俩跟去。这倒没什么,我现在只怕贺双七,原先老苟和我在刑部没这么近乎,现在咱俩走这么近……这情况……右相那么多疑的人……我只怕他也放不过你。”

    苟平川想了一会儿,苦笑一声:“嘿嘿,不管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倒还好说,崔百里还想拉拢我呢,别担心我……”

    陈奇峰抬手打断苟平川的话:“兄弟,这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天忍不住了,我必须得把这话给问出来,你是为何对世良这么好?别再瞒着了老弟,到现在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可别跟我说你就是喜欢听他那狗屁呲……”

    这个疑问也已在陈世良心里盘旋了很久,他转头看向苟平川,却看到老苟一双充满泪水的眼睛正望向他,他心里猛地抖了一下,不知为何有种想哭的冲动,他赶紧把头转向陈奇峰,只见他师父看着苟平川落泪竟然也红了眼眶,于是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什么都没说,就开始哭,大过年的,能不能喜庆点儿?好歹也是我升官的日子。”

    苟平川揩了揩泪,叹了口气道:“咳,本来也不想再提此事了,想着就让它烂在我肚子里吧,一辈子都不再讲它了。没成想……咳……我也不怕丑了,今天就给你们讲讲……

    我呢……生长在洛阳,早年家里还算富裕,我爹在刑部当个小吏,我娘家里有个不大不小的买卖。我自小不爱读书,就爱舞刀弄枪的,家里十五岁就给我娶了亲,媳妇儿家和我家算是世交,也有买卖,老丈人说过一二年就给我走门路在户部弄个差事干干,要是好好过日子,这该有多美!可是,咳!我那个大舅子带我去赌场玩了两次,一下子就上了瘾。这下可好,天天在赌场泡着,早出晚归也就罢了,慢慢地就越陷越深。开头输输赢赢的也显不出什么,越到后来练得精道了,就开始赢钱,还仗义疏财,赢来的钱几百几百地往外散,别人还送了个外号,叫:善财童子。年少不经事啊,周围一堆人捧着你,就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嘁!根本不知道这赌行里水有多深!那时候我就以为赢钱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输了就只道是运气不好,却不知自己正在一步步地往绝路上走,往人家做好的套子里钻,一来二去赢得越来越少,输得却越来越惨。

    家里爹娘、老丈人、丈母娘还有怀着孕的媳妇儿都劝啊,我却鬼迷了心窍一门心思地要把在赌场里输的钱给赢回来。唉,到后来有一天,我把我娘的铺子输了,人家登门去收铺子,我娘急了便去赌场找我,结果被赌场看场子的推倒在地跌伤了腰,躺在床上站不起来,我媳妇挺着个大肚子还要伺候我娘,娘俩抱头痛哭。我气不过,跑到赌场大闹一场,要把推我娘的那人找出来拼命,仗着自己有点武艺,把赌场的伙计打伤了十几个。可我却不知道,能在东都洛阳开赌场的,那背后能没个靠山吗?而他们的靠山便是洛阳令,我这么一闹惹恼了这位大人,他便找了刑部的人,不仅把我抓了,还寻了个不是借口的借口把我爹给除职了,我爹要了一辈子脸,这下子又急又气,得了个急症一夜就没了。

    好好的一个家被我弄到这个地步,我也懵了。开始在牢里天天被打,后来还是我爹的一个老伴当说了话使了钱,牢里的那些人才罢手。再后来,我老丈人出钱找人把我给保了出来,但有一样:要我写休书,两家一拍两散。回到家,看着躺在床上落泪的老娘,看着爹的棺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去我丈人家找了好几次,想再见我媳妇一面,好好求求她,求她回心转意,可我那媳妇对我是一点指望都没有了,连见都不见我。别无他法,我收拾了一下家里的值钱物件,变卖了房产,找了一个便宜点的房子租了,想一边孝养我娘,再用剩下的钱将我娘他们家以前的买卖重新干起来,没承想更坏的事还在后面。刚住下没几天,赌场那帮人找来了,那十几个被我打伤的赌场伙计把我堵在院儿里,要讨个说法,没容分辩便一哄而上,几个人围住我打起来,另外的一干人将屋里的东西一抢而空,我娘在床上呼天抢地,气急了翻到炕下一头撞在炕沿上,才把那帮人吓退,等我把那几个人打跑,回来一看,我娘已经气绝身亡。我坐在地上只想把自己杀了,我恨不得杀自己一千遍一万遍,可再也换不回爹娘的命。我揣了把刀,来抢东西的人我都认得,我要把他们杀了给我爹娘报仇,然后再自己把自己了结了。我把娘放在床上用被盖好,拿刀出了门,谁知还没走到赌场便被不知什么人弄晕了。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在一个山洞里,等了不知道多久,山洞外面进来一个人,他很年轻,只有二十几岁的样子,看我醒了,对我说:“我已把你爹娘给葬了……”这句话没听完,我就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那人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等我哭得差不多了,才说:“我这辈子最看不起你这样的,为了自己高兴坑人害己,还他妈的不听劝!要不是你们家邻居说你心地不坏,还算孝顺,我才懒得管你。”

    我知道他说得对,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一心想死,此后几天,我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他也不管我。直到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跟我说:“你老婆快生了,好歹也是你的血脉,见一面再死也不迟。”,我听了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流着泪说了一句:“我没脸当这孩子的爹!”。他叹了口气跟我说:“那你就有脸这样去见你的爹娘?”,听了这句话,我才收了要死的心,想着须得好好活出个样子来给爹娘看看,让他们放心。于是我慢慢开始吃东西,喝水,求那人教我点本事,不说我也看得出来,他武功极高,根本不是我这种三脚猫功夫可比,他说:“我只教你三年,剩下的看你自己的悟性和心性,不用叫我师父,我不收徒。”就这样,此后三年我便在山里一心一意跟他学本事,虽然他常常一走就是几个月,但我从没求他带我下山去看过我老婆和孩子,我要用全部的时间和力气去练功,只想能对得起我死去的爹娘。终有一日我会凭自己的本事把媳妇和儿子接回家,料想这几年我老丈人也不会让他们吃亏。

    三年后的一天,他对我说:“以你的身手,可以出去谋个差事做了,你我之间的缘分也尽了,从此以后各安天命。”,我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便下了山。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没敢问他,但他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当时觉得在他心里我大概就是个不成器的小混混,别说做他徒弟,连知道他名讳的资格都没有,却没想想他为我这个小混混白白耗费了三年的光阴,他是我这辈子见过心地最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