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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信彰

    严晴山下的村口,非人的山羊和戚解打得不可开交之时,被称作“信彰”的老者出现在戚解的视野中。

    信彰双手合十眼帘紧闭,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不知道还以为是村民立在村口的僧像。

    “蘴。”

    这老头忽然开口,但那是个发音,戚解听不出来这是个什么字。

    但这个字一经脱口,立刻在黑羊羔身上“应验”出了效果——羊羔的一条触手应声落地,扑腾着如被人拖上岸的河鱼。

    “鷉”

    “尩”

    “権”

    信彰连续开口,每说一个字黑羊羔身上就要掉下来点什么,触手、皮毛、血肉、眼球……十几个字后整只羊已经散成一地,如同遭到了屠夫解剖。

    此时的黑山羊,只剩下血淋淋的无皮肉筋还粘附在摇摇晃晃的骨架上。

    信彰迈着小步,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走近山羊,戚解扯下光化伏生雷符和上尸彭琚,给他让开一条路。

    他来到羊羔面前,从打满补丁的袈裟里掏出一把环首削刀,左手立十,右手将刀刃推入羊羔的额头。

    “噗嗤———”

    削刀一进入羊头,一股膨大的黑气肉眼可见地从羊身上逃也似地飞出,嗤嗤地腾飞上天。

    “哞!”

    一道厚重的牛叫声响起,昏黄的夕阳下,一个表面覆盖经文的庞然大物出现在半空中。

    那是一颗漆黑的牛头,脖颈以后隐匿于虚空,头颅大如宫室,牛眼贴着两绺经带,经带上写满经文典录,垂至头下。

    牛头出现在黑气升腾的路径上,鼻拱紧缩,将黑气悉数摄入鼻腔一丝不剩,然后缓缓隐没,露出被它挡住的夕阳。

    信彰在黑气被吸光后,慢慢拔出插在羊羔头颅上的削刀。

    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先前被信彰“说”掉的血肉仿佛有了意识,蝴蝶栖花般重新飞回到羊羔的骨架上,先是最里面的脏器,然后是筋膜血肉和皮毛,最后是眼球、羊角。

    眨眼间,一支咩咩叫的白色小羊羔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众人眼前,与普通小羊别无二致。

    “这……”戚解都看傻了,这一手祓魔驱邪、大变活羊的神通堪称匪夷所思,与之相比戚解那套只会砍人劈人的本事简直是小孩搓泥巴。

    “多谢信彰大师!”那汉子冲上来抱住羊羔,一个劲地向信彰道谢“多谢大师!”

    “老衲正要找你呢,王伯树,你家婆娘说找不着你了,你还是赶快回家。”信彰和尚双手合十告诫道。

    “不回!那老婆子要把我的小羊羔卖了!”王伯树抚摸着小羊倔强道。

    “嘿,”信彰反而乐了“你视此羊为亲人,却因此忽略自己的骨肉至亲,这难道不是反常之事吗?”

    “那疯婆子无缘无故就要卖,这我能答应吗!”

    “怎么会是无缘无故呢,诸事总要有个由头……”

    戚解看着这个和农民打机锋的老和尚,心说这就是佟一心嘴里的高人?

    观婵驾着马车来到戚解旁边:“这位是?”

    “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信彰大师。”

    观婵也看了眼那老和尚,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真是个不拘一格的老沙弥,喜欢唠家常的和尚我还是头回见呢。”

    “你以前见过和尚?”戚解记得自己没在临宁看到过寺庙精舍啊。

    “见过游僧,全是张口闭口阿弥陀佛的光头,和那些坑蒙拐骗的假道士有的一拼,”观婵咋舌道“而且和尚都是脑满肠肥的,我爹以前忒讨厌他们,说这帮人不人事还占着地,就是帮祸国殃民的妖僧。”

    “妖僧?”望着眼前干瘦的老头,戚解不禁笑道“那想必这位和尚一定是不怎么称职了。”

    戚解上前对和尚恭敬行礼道:“不知信彰大师可是山上的地藏寺之人?”

    老头闻言转过头来,老眼骨碌一转,上下打量着他道:“外乡人?”

    “外乡人,我是戚解,这是观婵。”戚解指了指身后的马车道“我们是来拜访地藏寺的。”

    信彰点点头:“无论如何等过完土地诞再说吧,在此之前如果你们没地方住可以来寺里,不过——”

    他用颔尖点了点马车。

    “——这东西上不了山,找户人家寄存一下吧。”

    信彰说得没错,通往山腰地藏寺的石阶修建得固然宽敞,但马车是绝对上不去的。

    严晴村是个名副其实的村子,整个村落只有几百户人家,多居砖房,河流沿岸开辟出来的良田哺育着他们,杂养家畜的窝棚也能看出此地民生尚可,但比苗扈等地是大不如的。

    观婵将马车托付给一户农家,留下定银后与戚解一同沿着环山的石阶,随信彰大师上山。

    石阶有丈许宽,直接挖开山岩开凿而出,隔一段距离就放着一座嵌在石头里的佛龛,供奉的不是佛像而多是一家三口站在一起的彩雕。

    “大师你们不拜佛吗?”观婵比戚解懂得要多,对寺庙的具足也略有了解。

    “泥塑之胎,空心的玩意,有什么好拜的?”信彰发表了一句相当不“虔诚”的发言“这世人都说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百姓生活困苦远逾过河,拜他们有能有什么用?”

    大概是石壁的缘故,信彰的声音有些回响,听起来莫名有些振聋发聩。

    “既如此,大师拜得是什么?”观婵道。

    他们正好经过一处佛龛,信彰驻足,双手合十后对着一家三口微微低头道:“众生藏佛,佛性见于人性,我拜得就是那些众生佛。”

    三人继续拾级而上,一座古朴恢宏的寺院忽然出现在前方石阶的拐角处。

    第一眼看上去很难把这座建筑和“寺庙”甚至是“道观”联系起来,飞檐斗拱过于凸出的建筑风格,缺乏修道参禅之人的圆融与中庸。

    但牌匾上“地藏寺”的三个字说明这里是无可置疑的佛寺,即便是看起来像是棱角分明的巨兽骨刺一样的寺庙。

    信彰打开寺庙大门,戚观步入其中,展目望去整座寺庙一个人都没有,静得像乱坟岗子。

    “大师,你们这儿的和尚呢?”戚解问道。

    “现在就我一个人,”信彰关上门,那门似乎是没有锁的“其他弟子都出去布施了。”

    戚解来这里不是为了钻研佛法,所以也不想深究布施的意思,他对身边的观婵问道:“土地诞是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是节日,”信彰大师为二人带路道“二月二,龙抬头,土地诞,就是给土地爷庆生,农民开播前祈求神仙保佑。”

    “您一个出家人也去拜土地爷?”观婵道。

    “有什么不能拜的,这些神啊仙啊,说白了不就是求个心安吗,能心安能好好过日子,拜哪个神仙不是拜啊,”信彰大言不惭道“再说土地诞还有免费的龙须面,不吃白不吃。”

    啊这……戚解和观婵对这和尚彻底无话可说了,难道地藏寺的出家人就一点口忌也没有吗?

    禅房是大殿一侧的厢房,里面有大通铺和最基本的家具,虽然简陋但戚解也不挑,这一路走来露宿荒野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与之相比能有间房子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信彰大师又交待了几句寺庙里的戒律后就离开厢房去办自己的事了,戚解留在禅房继续修炼,观婵则打算独自逛逛这里。

    地藏寺内部一分为二,一部分悬在山体外,靠插入山体的悬梁承重,凌于悬崖峭壁,另一部分则向内挖开山岩,开凿出山体内部的空间。

    正殿,也即摆放佛像的佛殿,居于正对门的正中之位上,殿内简朴,简朴到连佛像都只有三尊,左一位佛僧像,有一位地藏王像,居中一位众生像。

    为采光而在房梁搭建时留出空隙,此时正值最后一缕斜阳射入殿内,一束束红光打在尽头的三尊佛像上。

    “观施主很喜欢佛像吗?”信彰的声音忽然从佛像中传出,吓得观婵一激灵。

    信彰大师从那尊佛僧像后面走出来,手里拿着根扫帚道:“这尊佛僧是我们地藏寺的开创者,也是普生禅的创始人,行信禅师。”

    “我父亲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只是觉得地藏寺也算是万里路的一部分。”观婵道。

    信彰大师从供奉佛像的佛台上跃下,拍拍已经褪色的袈裟道:“看来施主的父亲也是一位佛性之人。”

    “佛性?”观婵提起父亲不免还是有些伤感“但我父亲最讨厌僧侣,生平最恨那些圈占田地、压榨佃农的僧侣了。”

    “那就更说明他有佛性了,”信彰走过去提起放在正殿门口的竹筐道“不如随老衲走走,老衲也尽地主之谊,为施主介绍此地。”

    二人穿过木板铺就的庭院,来到另一侧的房屋,信彰打开房门,只见里面整齐摆放这一个个木箱,信彰随手掀开一个,里面铺了一层矮矮的蚨子银,虽然很浅但少说也得有近千蚨。

    观婵又看了看信彰身上的破旧袈裟,心说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个跟乞丐似的老和尚居然这么有钱。

    信彰一边清扫着箱子内部一边道:“这里是地藏寺的无尽蔵院,所谓菩萨依大悲心立无尽藏法,行信禅师据此创立无尽藏法,说白了就是从信众那里获得施舍,仅割取少量用于寺院维持,其余皆储存起来用于周济贫穷孤独困苦乞者。”

    “我们普生禅的禅法之所以不礼佛,根据就是要普爱大众百姓。”

    “比起虚无缥缈的佛陀,实实在在的众生更值得我们爱护,你不觉得这和你父亲的话有同样的内涵吗?”

    信彰一个个箱子清扫过去,观婵也上前帮忙,两人合作把无尽藏院上下清扫一通后,信彰有些气喘吁吁地道:“当年老衲的老师,上一代地藏寺住持之所以选老衲继任,也是因为老衲悟出的佛法。”

    “信彰师傅悟出了什么佛法?”观婵放下袖子道。

    “要爱具体的人。”信彰道“要爱具体的人,这就是普生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