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魇
1
合成人丹尼尔·杜普雷乘坐反重力悬浮轿车从帝国电视台紧急赶到“云巅之城”的皇帝寝宫时已经是午夜十一点四十五分了。诚然，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但作为皇帝的私人秘书和宫廷中极具影响力的掌权者，他通常无法在一年的最后一个夜晚抽出时间，尤其是在新年前夕录制皇帝视频讲话电视节目的节骨眼上，除非是发生了足以撼动整个宇宙的大事。
皇帝寝宫的大门口安装着身份识别和武器自动检索系统，在杜普雷跨入宫殿大门口的同一时间，立即开启了检测功能。全息屏幕上出现“可安全通过”的字样后，守卫在大门两侧的卫士纷纷向杜普雷敬礼致意，但面色凝重的老人却根本没有停下步伐的意思，只是沉默着登上大理石铺就的开阔阶梯，朝着宫殿的第二层走去。
寝宫内部显然忙成了一团，仆役和皇室专用机器人正紧张地工作着，而在皇帝的卧室门口则跪伏着一大批御医。杜普雷走到卧室门口，看着那被明黄色和紫红色帷幔所装饰着的黄金大床及其周边复杂的医学仪器，在那黄金大床上躺着的就是君临银河系的银河帝国皇帝。他微微地调整了一下呼吸，依然维持着从容不迫的风度。
“告诉我，德莱福斯医官，皇帝陛下怎么了？“杜普雷对着皇室首席医官开口问道。
“禀告秘书长大人，我们仔细检查了陛下的龙体，各项指标的报告要三小时之后才会出来。”跪在最靠近金榻的那名御医谨慎地抬起了头，畏惧地看向杜普雷回答道。
“我只想知道陛下到底怎么了？”杜普雷的声音有些冰冷，“别和我说那些听不懂的医学名词，说点儿我能听懂的！”
“简单点儿说……就是……”德莱福斯首席医官艰难地蠕动着嘴唇，说道，“其实陛下在今晚睡前还好好的……但在十一点的时候突然出现了心跳停止的迹象……负责实时监测皇帝身体主要指标的智能手环直接向皇家医务中心报了警……嗯……当我们赶到时，陛下的心跳已经恢复了，但却发起了高烧……对，高烧不退……呃……具体原因还得等详细的体检报告出来后才能知道……”
“简单点儿说，就是陛下今晚曾经短暂出现心跳停止的情况，现在高烧不退，而你们现在却不知道原因？”杜普雷压低声音，用极尽冷漠的语调说道。
御医们恐惧地蜷缩成了一团。
“不要责怪医生们，丹尼尔……”金床上传来了一声虚弱的呼唤，“快到朕的身边来。”
跪伏在金榻边的众人听到皇帝的声音后，立刻把头埋得更低了。杜普雷则一改冷漠的面孔，俯身下拜后，跪着挪到了金榻的边上，轻轻地掀开了金色的帷幔。皇帝米海尔四世就在他的眼前，垂垂老相，面容沧桑。
“丹尼尔，朕的老朋友，你来了吗？”老皇帝突然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道，“让他们都退下去吧……太吵了……”
“都退出去，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杜普雷说道。
卧室里传来了一阵细细簌簌的脚步声。
“让智能机器人也出去……对……把门带上……”皇帝虚弱地说道。
在众人照做之后，偌大的皇帝专用卧室只剩下了米海尔四世和丹尼尔·杜普雷二人。起到隔音作用的特殊磁场已经自动启动，以免皇帝和重臣的谈话被外人听到。
“今天是帝国历八八七年的最后一天，再过一会儿就该是帝国历八八八年了……你一定很忙吧，我的丹尼尔……”
“不忙，陛下，对于老奴而言，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比伺候陛下更加重要……”杜普雷沉重地说道，“今晚就让老奴来伺候您吧，就像过去的六十五年一样……”
老皇帝虚弱地笑了笑，“那帮朕开一下电视吧……”
杜普雷笑着点了点头，轻触了一下床头柜上的触屏开关。立体电视立刻开启，一个身着白色大礼服，外披紫色皇袍的老人出现在了寝室中，精神矍铄地发表着演说。他有着一张和金榻上所躺之人一模一样的脸。
“这是朕吗？”
“是的，陛下，您看，您正在做新年讲话呢。现在整个银河帝国都在聆听您的御音，感怀您美好的新年祝福。”
“这是提前录制好的电视节目罢了，”老皇帝艰难地说道，“即便是这提前一周录制好的节目，其实也并非是朕本人去录制的，现代媒体技术足以毫无瑕疵地创造一段本不存在的视频……咳咳……”
杜普雷止住了笑容。
“陛下，您的身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等到那时，您就可以亲身在电视上露面了，或是亲自去巡视您想去的任何一颗星球、任何一片宙域，只要您愿意……老奴保证……”
“你无法保证任何事，丹尼尔。”老皇帝平静地说道。
“陛下……”
立体电视上的米海尔四世终于念完了新年讲话的最后一个字，新年的钟声也在这一刻骤然敲响。
“新年快乐，丹尼尔……”
“新年快乐，陛下。”
“丹尼尔，听朕说……”老皇帝叹了口气，说道，“朕做梦了……”
杜普雷惶惑了，他谨慎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皇帝突然有些气喘了，他努力支起身体。杜普雷急忙将他搀了起来，并用镶了金丝线的天鹅绒大枕头为其垫背。
“朕做了一个梦……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噩梦……”
2
现年五十岁的托马斯·克莱维利子爵在司法部尚书的位置上已经待了五年了。对于秘密警察所提出的“司法配合”，他已经司空见惯了。不过，当他来到那些在司法部的官方记录上根本不存在的秘密审讯基地，推开那联合审讯室的大门时，还是微微吃了一惊，毕竟南苑龙骑兵指挥使海因里希·施密特伯爵、国家安全保障局局长弗朗西斯科·德里维拉男爵、社会秩序管理局局长费利克斯·贝利亚子爵三大秘密警察首领齐聚一堂的场景还是不多见的。
“噢，克莱维利尚书大人也到了，太好了。”一个柔美的嗓音从三大秘密警察首领背后的阴影中传了出来。克莱维利心中的惊讶更上升了一分。一个穿着红黑色外袍的人从阴影中走出，来到了照明灯下。
“晚上好，拉特科·马尔科维奇内官大人。”克莱维利微微点了一下头。
这个叫“拉特科·马尔科维奇”的家伙没有任何爵位，也并非朝臣，甚至都算不上一个正常的人类，但却是一个足以令在场所有人都感到畏惧的角色。他是皇宫“云巅之城”中的内官，大秘书长丹尼尔·杜普雷的心腹——合成人拉特科·马尔科维奇。在由合成人组成的杜普雷为首的皇宫内官集团中，他专门负责联络和指挥秘密警察。
和所有的合成人一样，马尔科维奇有着俊秀的面孔和颀长的身材。这是银河帝国发达的基因科技所遴选后的产物。在银河帝国诞生之后的漫长历史中，为了侍奉皇帝庞大的后宫以及处理宫廷杂事，帝国宫务部随机选取健康的男女农奴的基因，随后再人工合成人类胚胎，由此创造出了一批没有性别、无法生育也无父无母的合成人类充当内宫近侍，和宫中女仆、御用机器人共同承担着宫廷仆役的角色。然而，随着历史的发展，这些仅仅具有男性特征却无男性之实的合成人类因着日夜侍奉皇帝起居而成为了颇受皇帝信任的内官群体。有权有势的内官干涉朝政的记录可谓史不绝书，而大内官丹尼尔·杜普雷则堪称有史以来权势最大的合成人内官。这些并非出自父母生养的合成人内官往往受到出身高贵的贵族门阀和饱读圣贤书的文官们的歧视，因此内官们掌权之后无不热衷于秘密警察统治，这在杜普雷掌权时期尤盛。
大内官杜普雷的心腹亲自参与审讯，看来今晚受审的人非同寻常。克莱维利在心中默默想到，但他那饱经世事的脸上依然平静得如同寂寥的星空。
“那我们开始吧。”马尔科维奇打了个响指，联合审讯室中的一面墙立刻变得透明了，“新年的第一天就将您请到这处隶属于国家安全保障局的秘密设施来，是为了应对最近发生在银河多地的民众抗议运动。”
克莱维利看到一个裸露着上身的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被绑在冰冷的合金审讯台上，身穿制服的秘密警察们正在他身上使用各种各样的用于刑讯逼供的化学药剂。隔音磁场阻断了墙壁另一侧的声音传播，但克莱维利仍能通过男子扭曲的面庞和大大张开的嘴巴感受到那痛苦到极致的惨叫声，只是这无声的一幕看上去更像恐怖的默剧。
“说说具体情况吧，德里维拉局长。”
“好的，内官大人。这个死硬而顽固的家伙叫马奎斯·拉法尔·杜克，原先是斯文托维特大学的一个天体物理学教授。我们查到这家伙和最近发生在帝国各处的数起游行示威运动相关。”国家安全保障局局长弗朗西斯科·德里维拉男爵介绍道。
社会秩序管理局局长费利克斯·贝利亚子爵从鼻腔中发出了一阵冷漠的嘲笑声，“天体物理学教授？明明只是个做做研究的教书匠，却还不自量力地卷到政治运动中来，真是不知道太空有多深邃。他是读书读傻了吧？”
弗朗西斯科·德里维拉男爵微微眯起了眼睛，继续说道，“谁说不是呢？不过，据我们调查，但他并非最终的幕后指使人，我们所掌握的情报显示，他的背后还另有主使者策划了这数起民众抗议运动。”
“呵呵，果然，我就说一个书呆子怎么可能翻起那么大的浪花。”贝利亚子爵阴险地笑道。
此时，德里维拉男爵突然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克莱维利，”马奎斯·杜克所牵涉到的那几起示威运动无不打出了‘反对腐败’的旗号，有些学者甚至官员私下还把这些聚众闹事者称为廉政先锋，对他们抱有同情。”
“廉政先锋？哼，一群谤议朝政的书呆子。”费利克斯·贝利亚子爵冷笑道，接着他那双阴狠的眼睛也看向了司法尚书克莱维利，“不过，话说回来，克莱维利大人在五年前就任司法尚书时似乎也说过要消灭腐败、打造一个廉洁的公务系统的话吧？”
克莱维利微微蠕动着嘴唇，冷静地盯着眼前这两个甘当内官集团走狗的秘密警察头子。
马尔科维奇清了清喉咙，终于开口了，“打造一个廉洁的公务系统有助于皇帝陛下的江山万年永固，而这也正是丹尼尔·杜普雷大秘书长的愿望，此一点无可厚非。罪人杜克真正的叛逆之举在于他假借反腐败之名，勾结朋党，毁谤朝臣，唆使不知真相的学生和平民抗议扰乱社会公共秩序。这才是他的阴险卑劣之举。”
此前一直沉默着的南苑龙骑兵指挥使海因里希·施密特伯爵只是微微颔首，发出了含糊的赞同之声，面孔依旧冰冷仿佛一副面具。其他两个秘密警察头子在短暂的一愣之后，也谄媚地表示赞同。
“我记得您曾经是皇太子殿下的老师，对吗，托马斯·克莱维利大人？”
“是的，马尔科维奇内官大人。”
“那您一定同样不能容忍此类毁谤朝廷重臣、煽动民意、危害帝国稳定的危险分子存在吧？”马尔科维奇的嘴角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笑意，“让我们一起把隐藏在马奎斯·杜克幕后的主使者揪出来吧，司法尚书大人，为了帝国的长治久安。”
“我能效劳些什么吗？”
“我听说，您的司法部最近也拘押了一批在佩伦星和斯文托维特星串联闹事的学生。”马尔科维奇愈发狞笑了起来，“把他们全都移交给南苑龙骑兵审讯，从现在开始，由南苑龙骑兵牵头，三大安全维护机关将对最近发生的一连串所谓的抗议腐败运动进行联合调查，司法部必须予以配合。这是杜普雷大秘书长的意思。我想您会同意的吧？”
所谓的“三大安全维护机关”就是指三大秘密警察机构。
“当然。”司法尚书托马斯·克莱维利冷漠地扫视着眼前的这些人，淡然地点了点头。
在场的其他人都得意地笑了起来，除了司法尚书克莱维利和南苑龙骑兵指挥使施密特。在镇定的外表之下，克莱维利眼角的余光正悄悄扫过那个在隔壁讯问室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天体物理学教授；而施密特伯爵的脸始终埋藏在阴影之中，令人捉摸不透……
3
作为一个顶着元帅军衔的贵族将领，五十五岁的约翰内斯·埃格施泰因侯爵在帝国军中服役已超过三十五年了。耀眼夺目的武勋，沉稳老练的性格，无与伦比的声望，再加上其家族与希拉克略帝室之间紧密的血脉联系，使得他在银河帝国武装力量总参谋长的位置上已安坐十余年之久。
银河帝国武装力量总参谋长的职位相当之高。从法律上讲，皇帝是帝国武装力量的最高统帅，而武装力量总参谋长就是武官集团中的首席大臣，领导军令系统，与身处文官集团中的领导军政系统的军事部尚书相互合作。
与狄奥多西王朝时期军队服从于宰相所领导的文官内阁的体制不同，希拉克略王朝时期的文武官员分列两班，帝国军方直接听命于皇帝本人。因此，担任银河帝国武装力量总参谋长与银河帝国军事部尚书的两人都必须极其小心地处理彼此之间的关系，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军令系统与军政系统乃至文武官员集团之间的不和。
因此，在新年的第一天，埃格施泰因侯爵就准时开始和时任军事部尚书乌戈·卡维利亚男爵的全息视频通话。埃格施泰因在书房里按下电钮的那一刻，一个身穿笔挺文官制服、头发灰白、面容精干的男人的影像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新年快乐，乌戈·卡维利亚尚书大人。”
“新年快乐，总参谋长阁下。”军事部尚书有些疲惫地回答道，“昨夜杜普雷秘书长有点忙……我后来倒是找到了他老人家，但是……唉，新一年的军事预算就只有四十五万亿帝国克朗，不会再增加了。”
埃格施泰因微微地“哦”了一声，啜饮了一口机器管家刚刚泡好的咖啡。嗯……总参谋长微微皱了皱眉头。自从他坐上总参谋长的位置后，一直觉得这总参谋部里的咖啡苦得厉害。
“不过也别沮丧，”卡维利亚尚书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杜普雷秘书长说，皇帝陛下已经同意从内帑中拨款三万亿帝国克朗，用于专项结清这半年来‘银色壁垒’各要塞拖欠边防将士的薪水。”
“唉……真是皇恩浩荡啊……”埃格施泰因长舒了一口气，但很快他的双眉又锁在了一起，“只是即便有了这一笔专款，帝国各处的防务用度依旧还是捉襟见肘。”
“近五年来，我们的军费开支节节攀升，军事预算已经占到了全部财政预算的五分之一，杜普雷秘书长不会允许再追加预算了。今年很多星系发生了不同程度的自然灾害，杜普雷秘书长计划将更多财政预算用于民生救济。”卡维利亚尚书说道，“所以，明智的做法或许还是看看我们在哪些地方能够再省下哪怕一个克朗。”
“我想提醒你注意一下，尚书大人，再过去的一年里，我们已经裁掉了近五百个军事哨所，能够节省的地方都已经做了节省了。”埃格施泰因有些不悦地说道。
“或许还有更多可以优化配置之处。”卡维利亚不为所动地说道。
说着，两位军事高官之间的空地上出现了银河帝国全境及其周边星域的三维舆图。模拟的黑色虚空和淡色星辰之间出现了不计其数的金色光点，每一个金色光点都代表着帝国军队的某一处军用设施或某一支武装部队。
“好吧，尚书大人，那就让我们再来研究一下那几个烧钱最厉害的重点军事行动。
“先来看看帝国本土面向河外太空那一侧国境区。其一是在西瓦星区维持驻军，这是为了制止当地各个族群之间的血腥仇杀并以此避免西瓦内战波及周边宙域；其二是在河外太空维持的巡航舰队，这是为了控制当地的宇宙海盗势力以防范他们继续骚扰边境地带。
“再让我们看看帝国本土面向银河系核心的那一侧国境区吧。其一是对谢普安族的军事行动，从表面上看这是为了确保我们所扶持的谢普安代理人继续掌权，实质上是为了捍卫皇帝陛下在谢普安族乃至整个银河蛮荒疆域的权威以及对谢普安族各部分而治之的战略；其二是对莫冈族的武装监视，这是为了迫使这个比谢普安族更凶悍更狡猾也更有潜力的星际蛮族俯首帖耳，不要轻举妄动，以便我们能够集中兵力对付谢普安人；还有对因多族的控制，虽然……噢，对，还有对因多族的控制……”
卡维利亚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插话进来，“我想对因多族的控制并没有直接占用帝国的军事资源，总参谋长阁下。”
“是的，是的，尚书大人。毕竟在原因多族的领地上还存在着一个名义上隶属于皇帝陛下的泰伯特大公国，确实不需要动用帝国的驻军。不过，泰伯特大公年年以防备蛮夷之名，扩军索饷，最夸张的一年一下就吃掉了我们三分之一的年度军事预算，并且……”说到这里，埃格施泰因突然停顿了下来。
“并且，手握重兵的泰伯特大公是否会始终对皇帝陛下保持忠顺，也得打个问号，您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吧，总参谋长阁下？”卡维利亚尚书接话道，而埃格施泰因则以一阵沉默加以回应。“所以，你最终想表达什么，总参谋长阁下？撤销泰伯特大公国，改由帝国直接驻军吗？”
默然半晌，埃格施泰因说道，“我只是一介武夫，尚书大人，不懂政治，也不该干预政治。我只是在阐述我们当前的战略部署及其必要性而已。”
这下轮到卡维利亚沉默了。良久，他才开口。
“您说得对，总参谋长阁下，或许我们能做的就是将有限的军事预算进行高效地运用，仅此而已。我会让我的助理重新拟定一份军事预算分配方案给到总参谋部。那么，我们今天就先到这里？”
“好的，那么回见了，尚书大人。”
埃格施泰因准备断开全息投影通讯了。
“噢，对了，在最近几次的内阁联席会议上，有人向杜普雷秘书长提了一个建议，鼓励地方上的一些实力派人物在当局指导下自筹军费，组建民间义勇军以协助维持地方治安。您懂的……为了节省军事开支。”
“自筹军费？组建民间义勇军？”埃格施泰因咀嚼着这两句话，接着他谨慎地继续问道，“我想，有资格组织这些民间义勇军并担任其指挥官角色的所谓的‘实力派人物’应该也仅限于贵族吧？”
“当然，总参谋长阁下。”卡维利亚说道，“自我朝开国以来，平民出身的军官军阶没有超过上校的，在那些纯粹的贵族私兵武装中，平民出身的军人更不会被允许指手画脚了。非贵族不得掌兵，这是亚历山大大帝留下的祖训。”
埃格施泰因默然地颔首。
“只是随口一提，因为杜普雷秘书长当堂就驳回了民间自筹自建义勇军的提议，财政开支虽然紧绷，但还没到连兵都养不起的时候。”卡维利亚说道，“您就权当一个不入流的新闻听吧。那么回见了，总参谋长阁下。”
“回见，尚书大人。”埃格施泰因说道。
卡维利亚的全息投影很快就在书房中消失了。
民间义勇军？
埃格施泰因端起了咖啡再次啜饮了一口。
咖啡已经凉了，而且，不知为何，似乎更苦了……
4
戴尔岛位于帝都佩伦行星南半球的茫茫大海之中，全岛面积约190万公顷，岛上坐落着佩伦行星乃至整个银河帝国最大的狩猎场——戴尔岛猎场。
戴尔岛被一种特殊的保护性磁场所覆盖，岛上的气候接受人工控制。只有得蒙银河帝国皇帝准许的顶级贵族门阀才能幸运地在这座以原始之风浓厚的广袤森林为背景的猎场中行猎游玩。猎场运营方在森林最中心的山峦上建立起了监控全岛的指挥中心和供达官显贵们娱乐消遣的别墅区。帝国当局每年都会从宇宙各处搜罗珍禽异兽，填充猎场，供皇室成员和贵族们猎杀取乐；而帝国的贵族也以能参加戴尔岛狩猎活动为荣。
每个新年的第一天都是戴尔岛猎场最忙碌的日子。当日免于早朝的大贵族们依然会起个大早，乘坐豪华的超音速飞机或是装饰奢侈的游艇赶到戴尔岛，争取成为新年第一批入场的猎人，毕竟早到者总觉得自己有更大的几率猎得新年中最大最好的那一份猎物，以敬献给至高无上的银河帝国皇帝，当然，仅次于前者的那一份猎物将被献给这个宇宙中最有权势的合成人——大秘书长丹尼尔·杜普雷。
如果不是因为清晨双耳失聪的外祖父吵着要一起来戴尔湖猎场，正值壮年的拉斐尔·莫特马尔伯爵此刻应该已是收获满满了。但事实上，他现在除了猎到了一只獐子和几只兔子之外还一无所获。这使得他不禁对那个坐在具有防弹功能的飞行车中的耄耋老人充满了不满。
“您今天其实不必如此辛苦地跟着一起来行猎的，保罗外公。”拉斐尔·莫特马尔骑在马上，略有些不满地对外祖父——保罗·罗什舒亚特公爵说道。后者正舒服地躺在敞篷式飞行车中饶有兴致地看着森林中的种种珍奇植物。
祖孙俩一个乘着现代飞行车，一个则骑着骏马，倒也相映成趣。
“什么？我今天也该拿把镶着钻石的弓箭？”年迈的罗什舒亚特家家主伸着颤巍巍的手，费力地调整着耳边的助听器，“算了吧，我的好孙儿，我……我一个老家伙看着你们年轻人在猎场上驰骋就好了……咳咳……而且现在这个年代还用弓箭未免也太……太古板了。”没说上两句话，罗什舒亚特公爵就上气不接下气起来了。
“唉……这都听的哪儿跟哪儿？”拉斐尔叹了一口气，扯动着手中的牵绳，示意猎犬继续向前搜寻。是啊，和一个双耳近乎全聋的老人有什么可计较的呢？中年伯爵的心中显然藏着更为重要的事情。
突然，林子里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敏锐的猎犬瞬间警觉起来，目露凶光，微微露出了锋利的牙齿。
熊？还是豹子？拉斐尔·莫特马尔伯爵攥住了手中传统的铅弹式猎枪。
仆人们紧张地上前，轻轻地扒开了树丛。下一秒，一个通体银色的怪物从林子中窜出，扑到了为首的一个仆人。拉斐尔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中的牵绳，几只忠心的猎犬立刻凶猛地扑向那怪物，可是它们显然低估了前者的实力。银色怪物竟直立起来，挥起粗壮的手臂，几下就将围上来的猎犬打飞出去。直到这时，拉斐尔·莫特马尔才看清怪物的真面目：这是一个有着全金属外壳，留着骇人红外线仿生眼，具有着狼之外形的机器人。
正当拉斐尔准备举枪射击之时，狼形机器人突然停止了活动，红色的电子眼也变成了柔和的暗黄色。紧接着一阵爽朗的笑声从林中传出，一个身穿暗蓝色外衣、肩挎自动式磁暴猎枪的中年男骑着飞行摩托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我还以为是哪位老朋友？原来是莫特马尔伯爵。”飞行摩托上的中年男子摘下了帽子，他的脑袋中央已经没了头发，只有少量黄发覆盖在后脑勺的位置上，模样有些可笑。
“您好，莱赫·法比安斯基侯爵。”莫特马尔微微点头致意。
尽管贵族之间在公开场合都会保持着客套的礼仪，但朝臣中无人不知，作为当今宇宙中最富盛名的两大外戚，法比安斯基家族与莫特马尔家族之间有着难以言说的矛盾。莱赫·法比安斯基侯爵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当今皇太子利奥大公的亲舅舅；而拉斐尔·莫特马尔伯爵的一个远方表妹则在秘书长丹尼尔·杜普雷的安排下与皇帝的另一个儿子费尔南德侯爵结婚。利奥大公与费尔南德侯爵这对同父异母兄弟之间因着皇位而出现的若即若离，直接导致了他们背后的两大贵族世家及其各自拥趸隐隐走到了对立面上。
“您好啊，宰相大人。”法比安斯基侯爵将那张假笑着的脸转向了老迈的罗什舒亚特公爵，客套地说道，“您看起来真精神。”
“嘿，你好啊，摩顿伯爵。你今天也在这儿打猎吗？”罗什舒亚特高兴地说道。
“这位是法比安斯基侯爵，不是摩顿伯爵，外公，你又……”莫特马尔一时有些尴尬。
“什么？我知道他是摩顿家族的第三十五代家主，拉斐尔，你用不着提醒我。”罗什舒亚特不耐烦地对自己的外孙说道。
“真抱歉，侯爵阁下，我的外公已经老了。”莫特马尔略带尴尬地对法比安斯基说道。后者则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
“你的行猎风格还是恪守着古老的传统，莫特马尔伯爵。”说着，法比安斯基指了指莫特马尔胯下的骏马和手上那柄需要装填铅弹的猎枪，“有兴趣一起和我骑一骑这飞行摩托吗？”说着，他便朝一旁的家仆使了个眼色，后者迅速让出了一辆飞行摩托。
莫特马尔正想着以何种理由加以拒绝，但罗什舒亚特老人却迫不及待地推了一把外孙。
“去吧，拉斐尔，和摩顿伯爵好好聊聊，他的母亲可是你奶奶的侄女儿。”
听到老宰相的话，法比安斯基得意地一笑。
“外公，我都说过了，这位是法比安斯基侯爵——”
“快去吧，好孩子。”罗什舒亚特老人只是自顾自地强调着，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伴随着法比安斯基一阵刺耳的笑声，莫特马尔只得下马，骑上了那辆飞行摩托。两个中年贵族骑着飞行摩托缓速向前，逐渐脱离了仆人们的队伍。
“这飞行摩托还不错吧，伯爵阁下。”法比安斯基笑道。莫特马尔礼貌地点了点头。
法比安斯基又笑了起来，“所以你的家族或许也该换一种狩猎风格了，保持我们古老的传统固然很高尚而重要，但也不能因此而抗拒时代的进步。这是我的外甥说的。”法比安斯基所说的“外甥”显然是指当今的皇太子。
“谨遵太子殿下的教诲。”莫特马尔冠冕堂皇地说道。
法比安斯基不笑了，“听说过去的一年里，你的封地上有近三百名农奴逃亡，损失超过了数千万帝国克朗。宰相大人和其他罗什舒亚特家族成员的情况似乎也不乐观，有超过两百名农奴逃亡了吧？这些消息听了可真让人难过。”
“噢，我很感激您的同情，侯爵阁下。”莫特马尔冷笑起来，“过去的一年里很多星区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饥荒，不少行星都传来了自由农和农奴逃亡甚至是暴动的消息。听说就连您的封地上去年也发生了至少二十起农奴暴动？”
“呵呵，确实有些不知死活的贱民胆敢反抗他们的主人，不过每次都是在几个小时之内就被弹压下去了。”
“是借助了帝国正规军的力量才弹压下去的吧？”莫特马尔意有所指地说道。
“是的，因为我是银河帝国太空舰队指挥使嘛。”法比安斯基假笑着回答道。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升起，但随即被双方颇有默契的笑声打断了。
“优秀的贵族应该关心的是宇宙的兴亡和银河帝国的万年大计，而不应计较自己一亩三分地上那些贱民的得失。”莫特马尔说道。
“确实如此。”法比安斯基点头回答道，但很快话锋一转，“其实，机器人也好，农奴也罢，都只是各自主人的仆役而已。当然，某种意义上讲，合成人也是。”
莫特马尔警觉地收起了笑容，因为眼下银河帝国最有权势之人就是所谓的“合成人”。
“侯爵阁下，您——”
法比安斯基举起了一只手打断了莫特马尔，“您去过合成人生产工厂吗？数以百计个培养皿中放置着完整的人体胚胎，每一个胚胎都是基因科技的绝佳产物，发育成熟后就会离开生产工厂，进入特定学校培训，然后被送入宫中侍奉皇室。他们是基因工程的美好成果，没有父母，没有性别，也没有生育能力，但是身体健康，容貌秀美，是成为宫人的不二人选。丹尼尔·杜普雷秘书长也来自于那些工厂，这可是他自己说的，不是吗？”
好像确实有那么回事……莫特马尔有些吃力地回想着。那是杜普雷秘书长在自己六十岁生日——其实就是他从培养皿中出来的第六十个年头——的宴会上面对着前来庆贺的满朝公卿，志得意满之余说起过自己作为合成人的来历。
莫特马尔微微翘起了嘴唇，“有些话他能说，但其他人未必能说，法比安斯基侯爵，您就不担心隔墙有耳吗？”
“我从不担心。我刚才已经和您说过了，伯爵阁下，现在再强调一次，就像机器人因为植入其中的程序而受制于操作员，农奴因为土地和卖身契而受制于贵族地主，合成人也因为基因设定的缘故而受制于他的主人。合成人的生命因着他的主人才精彩。”法比安斯基笑道，接着他附在莫特马尔的耳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轻轻说道，“听说了吗？皇帝陛下昨夜身体不适，据说是做噩梦了。”
莫特马尔微微抬了一下眼皮。
“局势正在发生某些有意思的变化，伯爵阁下，但我想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法比安斯基狡黠地笑了，接着低声说道，“其实放眼当下我们两大家族何不做个约定呢？我呢辅佐皇太子殿下，你呢交好费尔南德侯爵。无论日后局势如何变化，我们都可彼此扶持，互为依托。”
莫特马尔沉默了。
“哈哈，吾皇万岁！飞行摩托就相赠给您了，莫特马尔伯爵。”法比安斯基大笑着离开了，留下了一个张扬的背影。
皇帝陛下身体不适？看来此前宫廷里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莫特马尔微微眯起了眼睛，心事似乎更重了。其实，无论是他的家族还是法比安斯基家族都不过是权力角斗场中的配角而已，真正的主角们恐怕才是最关心皇帝身体状况的人。
那么，现在谁最关心皇帝的身体状况呢？皇太子？还是费尔南德侯爵？亦或者，是杜普雷秘书长呢？
不知不觉间，一只枯瘦的手搭上了莫特马尔的肩头。伯爵回头看去，正对上罗什舒亚特公爵苍老的脸庞。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我的孙儿。”
“恐怕还不行，外公，今天还没打到猎物呢。”
“不，我的孙儿。”年迈的宰相目光迟钝，所说的话却是意味深长，“猎物已经上钩了……”
合成人丹尼尔·杜普雷乘坐反重力悬浮轿车从帝国电视台紧急赶到“云巅之城”的皇帝寝宫时已经是午夜十一点四十五分了。诚然，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但作为皇帝的私人秘书和宫廷中极具影响力的掌权者，他通常无法在一年的最后一个夜晚抽出时间，尤其是在新年前夕录制皇帝视频讲话电视节目的节骨眼上，除非是发生了足以撼动整个宇宙的大事。
皇帝寝宫的大门口安装着身份识别和武器自动检索系统，在杜普雷跨入宫殿大门口的同一时间，立即开启了检测功能。全息屏幕上出现“可安全通过”的字样后，守卫在大门两侧的卫士纷纷向杜普雷敬礼致意，但面色凝重的老人却根本没有停下步伐的意思，只是沉默着登上大理石铺就的开阔阶梯，朝着宫殿的第二层走去。
寝宫内部显然忙成了一团，仆役和皇室专用机器人正紧张地工作着，而在皇帝的卧室门口则跪伏着一大批御医。杜普雷走到卧室门口，看着那被明黄色和紫红色帷幔所装饰着的黄金大床及其周边复杂的医学仪器，在那黄金大床上躺着的就是君临银河系的银河帝国皇帝。他微微地调整了一下呼吸，依然维持着从容不迫的风度。
“告诉我，德莱福斯医官，皇帝陛下怎么了？“杜普雷对着皇室首席医官开口问道。
“禀告秘书长大人，我们仔细检查了陛下的龙体，各项指标的报告要三小时之后才会出来。”跪在最靠近金榻的那名御医谨慎地抬起了头，畏惧地看向杜普雷回答道。
“我只想知道陛下到底怎么了？”杜普雷的声音有些冰冷，“别和我说那些听不懂的医学名词，说点儿我能听懂的！”
“简单点儿说……就是……”德莱福斯首席医官艰难地蠕动着嘴唇，说道，“其实陛下在今晚睡前还好好的……但在十一点的时候突然出现了心跳停止的迹象……负责实时监测皇帝身体主要指标的智能手环直接向皇家医务中心报了警……嗯……当我们赶到时，陛下的心跳已经恢复了，但却发起了高烧……对，高烧不退……呃……具体原因还得等详细的体检报告出来后才能知道……”
“简单点儿说，就是陛下今晚曾经短暂出现心跳停止的情况，现在高烧不退，而你们现在却不知道原因？”杜普雷压低声音，用极尽冷漠的语调说道。
御医们恐惧地蜷缩成了一团。
“不要责怪医生们，丹尼尔……”金床上传来了一声虚弱的呼唤，“快到朕的身边来。”
跪伏在金榻边的众人听到皇帝的声音后，立刻把头埋得更低了。杜普雷则一改冷漠的面孔，俯身下拜后，跪着挪到了金榻的边上，轻轻地掀开了金色的帷幔。皇帝米海尔四世就在他的眼前，垂垂老相，面容沧桑。
“丹尼尔，朕的老朋友，你来了吗？”老皇帝突然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道，“让他们都退下去吧……太吵了……”
“都退出去，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杜普雷说道。
卧室里传来了一阵细细簌簌的脚步声。
“让智能机器人也出去……对……把门带上……”皇帝虚弱地说道。
在众人照做之后，偌大的皇帝专用卧室只剩下了米海尔四世和丹尼尔·杜普雷二人。起到隔音作用的特殊磁场已经自动启动，以免皇帝和重臣的谈话被外人听到。
“今天是帝国历八八七年的最后一天，再过一会儿就该是帝国历八八八年了……你一定很忙吧，我的丹尼尔……”
“不忙，陛下，对于老奴而言，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比伺候陛下更加重要……”杜普雷沉重地说道，“今晚就让老奴来伺候您吧，就像过去的六十五年一样……”
老皇帝虚弱地笑了笑，“那帮朕开一下电视吧……”
杜普雷笑着点了点头，轻触了一下床头柜上的触屏开关。立体电视立刻开启，一个身着白色大礼服，外披紫色皇袍的老人出现在了寝室中，精神矍铄地发表着演说。他有着一张和金榻上所躺之人一模一样的脸。
“这是朕吗？”
“是的，陛下，您看，您正在做新年讲话呢。现在整个银河帝国都在聆听您的御音，感怀您美好的新年祝福。”
“这是提前录制好的电视节目罢了，”老皇帝艰难地说道，“即便是这提前一周录制好的节目，其实也并非是朕本人去录制的，现代媒体技术足以毫无瑕疵地创造一段本不存在的视频……咳咳……”
杜普雷止住了笑容。
“陛下，您的身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等到那时，您就可以亲身在电视上露面了，或是亲自去巡视您想去的任何一颗星球、任何一片宙域，只要您愿意……老奴保证……”
“你无法保证任何事，丹尼尔。”老皇帝平静地说道。
“陛下……”
立体电视上的米海尔四世终于念完了新年讲话的最后一个字，新年的钟声也在这一刻骤然敲响。
“新年快乐，丹尼尔……”
“新年快乐，陛下。”
“丹尼尔，听朕说……”老皇帝叹了口气，说道，“朕做梦了……”
杜普雷惶惑了，他谨慎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皇帝突然有些气喘了，他努力支起身体。杜普雷急忙将他搀了起来，并用镶了金丝线的天鹅绒大枕头为其垫背。
“朕做了一个梦……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噩梦……”
2
现年五十岁的托马斯·克莱维利子爵在司法部尚书的位置上已经待了五年了。对于秘密警察所提出的“司法配合”，他已经司空见惯了。不过，当他来到那些在司法部的官方记录上根本不存在的秘密审讯基地，推开那联合审讯室的大门时，还是微微吃了一惊，毕竟南苑龙骑兵指挥使海因里希·施密特伯爵、国家安全保障局局长弗朗西斯科·德里维拉男爵、社会秩序管理局局长费利克斯·贝利亚子爵三大秘密警察首领齐聚一堂的场景还是不多见的。
“噢，克莱维利尚书大人也到了，太好了。”一个柔美的嗓音从三大秘密警察首领背后的阴影中传了出来。克莱维利心中的惊讶更上升了一分。一个穿着红黑色外袍的人从阴影中走出，来到了照明灯下。
“晚上好，拉特科·马尔科维奇内官大人。”克莱维利微微点了一下头。
这个叫“拉特科·马尔科维奇”的家伙没有任何爵位，也并非朝臣，甚至都算不上一个正常的人类，但却是一个足以令在场所有人都感到畏惧的角色。他是皇宫“云巅之城”中的内官，大秘书长丹尼尔·杜普雷的心腹——合成人拉特科·马尔科维奇。在由合成人组成的杜普雷为首的皇宫内官集团中，他专门负责联络和指挥秘密警察。
和所有的合成人一样，马尔科维奇有着俊秀的面孔和颀长的身材。这是银河帝国发达的基因科技所遴选后的产物。在银河帝国诞生之后的漫长历史中，为了侍奉皇帝庞大的后宫以及处理宫廷杂事，帝国宫务部随机选取健康的男女农奴的基因，随后再人工合成人类胚胎，由此创造出了一批没有性别、无法生育也无父无母的合成人类充当内宫近侍，和宫中女仆、御用机器人共同承担着宫廷仆役的角色。然而，随着历史的发展，这些仅仅具有男性特征却无男性之实的合成人类因着日夜侍奉皇帝起居而成为了颇受皇帝信任的内官群体。有权有势的内官干涉朝政的记录可谓史不绝书，而大内官丹尼尔·杜普雷则堪称有史以来权势最大的合成人内官。这些并非出自父母生养的合成人内官往往受到出身高贵的贵族门阀和饱读圣贤书的文官们的歧视，因此内官们掌权之后无不热衷于秘密警察统治，这在杜普雷掌权时期尤盛。
大内官杜普雷的心腹亲自参与审讯，看来今晚受审的人非同寻常。克莱维利在心中默默想到，但他那饱经世事的脸上依然平静得如同寂寥的星空。
“那我们开始吧。”马尔科维奇打了个响指，联合审讯室中的一面墙立刻变得透明了，“新年的第一天就将您请到这处隶属于国家安全保障局的秘密设施来，是为了应对最近发生在银河多地的民众抗议运动。”
克莱维利看到一个裸露着上身的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被绑在冰冷的合金审讯台上，身穿制服的秘密警察们正在他身上使用各种各样的用于刑讯逼供的化学药剂。隔音磁场阻断了墙壁另一侧的声音传播，但克莱维利仍能通过男子扭曲的面庞和大大张开的嘴巴感受到那痛苦到极致的惨叫声，只是这无声的一幕看上去更像恐怖的默剧。
“说说具体情况吧，德里维拉局长。”
“好的，内官大人。这个死硬而顽固的家伙叫马奎斯·拉法尔·杜克，原先是斯文托维特大学的一个天体物理学教授。我们查到这家伙和最近发生在帝国各处的数起游行示威运动相关。”国家安全保障局局长弗朗西斯科·德里维拉男爵介绍道。
社会秩序管理局局长费利克斯·贝利亚子爵从鼻腔中发出了一阵冷漠的嘲笑声，“天体物理学教授？明明只是个做做研究的教书匠，却还不自量力地卷到政治运动中来，真是不知道太空有多深邃。他是读书读傻了吧？”
弗朗西斯科·德里维拉男爵微微眯起了眼睛，继续说道，“谁说不是呢？不过，据我们调查，但他并非最终的幕后指使人，我们所掌握的情报显示，他的背后还另有主使者策划了这数起民众抗议运动。”
“呵呵，果然，我就说一个书呆子怎么可能翻起那么大的浪花。”贝利亚子爵阴险地笑道。
此时，德里维拉男爵突然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克莱维利，”马奎斯·杜克所牵涉到的那几起示威运动无不打出了‘反对腐败’的旗号，有些学者甚至官员私下还把这些聚众闹事者称为廉政先锋，对他们抱有同情。”
“廉政先锋？哼，一群谤议朝政的书呆子。”费利克斯·贝利亚子爵冷笑道，接着他那双阴狠的眼睛也看向了司法尚书克莱维利，“不过，话说回来，克莱维利大人在五年前就任司法尚书时似乎也说过要消灭腐败、打造一个廉洁的公务系统的话吧？”
克莱维利微微蠕动着嘴唇，冷静地盯着眼前这两个甘当内官集团走狗的秘密警察头子。
马尔科维奇清了清喉咙，终于开口了，“打造一个廉洁的公务系统有助于皇帝陛下的江山万年永固，而这也正是丹尼尔·杜普雷大秘书长的愿望，此一点无可厚非。罪人杜克真正的叛逆之举在于他假借反腐败之名，勾结朋党，毁谤朝臣，唆使不知真相的学生和平民抗议扰乱社会公共秩序。这才是他的阴险卑劣之举。”
此前一直沉默着的南苑龙骑兵指挥使海因里希·施密特伯爵只是微微颔首，发出了含糊的赞同之声，面孔依旧冰冷仿佛一副面具。其他两个秘密警察头子在短暂的一愣之后，也谄媚地表示赞同。
“我记得您曾经是皇太子殿下的老师，对吗，托马斯·克莱维利大人？”
“是的，马尔科维奇内官大人。”
“那您一定同样不能容忍此类毁谤朝廷重臣、煽动民意、危害帝国稳定的危险分子存在吧？”马尔科维奇的嘴角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笑意，“让我们一起把隐藏在马奎斯·杜克幕后的主使者揪出来吧，司法尚书大人，为了帝国的长治久安。”
“我能效劳些什么吗？”
“我听说，您的司法部最近也拘押了一批在佩伦星和斯文托维特星串联闹事的学生。”马尔科维奇愈发狞笑了起来，“把他们全都移交给南苑龙骑兵审讯，从现在开始，由南苑龙骑兵牵头，三大安全维护机关将对最近发生的一连串所谓的抗议腐败运动进行联合调查，司法部必须予以配合。这是杜普雷大秘书长的意思。我想您会同意的吧？”
所谓的“三大安全维护机关”就是指三大秘密警察机构。
“当然。”司法尚书托马斯·克莱维利冷漠地扫视着眼前的这些人，淡然地点了点头。
在场的其他人都得意地笑了起来，除了司法尚书克莱维利和南苑龙骑兵指挥使施密特。在镇定的外表之下，克莱维利眼角的余光正悄悄扫过那个在隔壁讯问室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天体物理学教授；而施密特伯爵的脸始终埋藏在阴影之中，令人捉摸不透……
3
作为一个顶着元帅军衔的贵族将领，五十五岁的约翰内斯·埃格施泰因侯爵在帝国军中服役已超过三十五年了。耀眼夺目的武勋，沉稳老练的性格，无与伦比的声望，再加上其家族与希拉克略帝室之间紧密的血脉联系，使得他在银河帝国武装力量总参谋长的位置上已安坐十余年之久。
银河帝国武装力量总参谋长的职位相当之高。从法律上讲，皇帝是帝国武装力量的最高统帅，而武装力量总参谋长就是武官集团中的首席大臣，领导军令系统，与身处文官集团中的领导军政系统的军事部尚书相互合作。
与狄奥多西王朝时期军队服从于宰相所领导的文官内阁的体制不同，希拉克略王朝时期的文武官员分列两班，帝国军方直接听命于皇帝本人。因此，担任银河帝国武装力量总参谋长与银河帝国军事部尚书的两人都必须极其小心地处理彼此之间的关系，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军令系统与军政系统乃至文武官员集团之间的不和。
因此，在新年的第一天，埃格施泰因侯爵就准时开始和时任军事部尚书乌戈·卡维利亚男爵的全息视频通话。埃格施泰因在书房里按下电钮的那一刻，一个身穿笔挺文官制服、头发灰白、面容精干的男人的影像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新年快乐，乌戈·卡维利亚尚书大人。”
“新年快乐，总参谋长阁下。”军事部尚书有些疲惫地回答道，“昨夜杜普雷秘书长有点忙……我后来倒是找到了他老人家，但是……唉，新一年的军事预算就只有四十五万亿帝国克朗，不会再增加了。”
埃格施泰因微微地“哦”了一声，啜饮了一口机器管家刚刚泡好的咖啡。嗯……总参谋长微微皱了皱眉头。自从他坐上总参谋长的位置后，一直觉得这总参谋部里的咖啡苦得厉害。
“不过也别沮丧，”卡维利亚尚书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杜普雷秘书长说，皇帝陛下已经同意从内帑中拨款三万亿帝国克朗，用于专项结清这半年来‘银色壁垒’各要塞拖欠边防将士的薪水。”
“唉……真是皇恩浩荡啊……”埃格施泰因长舒了一口气，但很快他的双眉又锁在了一起，“只是即便有了这一笔专款，帝国各处的防务用度依旧还是捉襟见肘。”
“近五年来，我们的军费开支节节攀升，军事预算已经占到了全部财政预算的五分之一，杜普雷秘书长不会允许再追加预算了。今年很多星系发生了不同程度的自然灾害，杜普雷秘书长计划将更多财政预算用于民生救济。”卡维利亚尚书说道，“所以，明智的做法或许还是看看我们在哪些地方能够再省下哪怕一个克朗。”
“我想提醒你注意一下，尚书大人，再过去的一年里，我们已经裁掉了近五百个军事哨所，能够节省的地方都已经做了节省了。”埃格施泰因有些不悦地说道。
“或许还有更多可以优化配置之处。”卡维利亚不为所动地说道。
说着，两位军事高官之间的空地上出现了银河帝国全境及其周边星域的三维舆图。模拟的黑色虚空和淡色星辰之间出现了不计其数的金色光点，每一个金色光点都代表着帝国军队的某一处军用设施或某一支武装部队。
“好吧，尚书大人，那就让我们再来研究一下那几个烧钱最厉害的重点军事行动。
“先来看看帝国本土面向河外太空那一侧国境区。其一是在西瓦星区维持驻军，这是为了制止当地各个族群之间的血腥仇杀并以此避免西瓦内战波及周边宙域；其二是在河外太空维持的巡航舰队，这是为了控制当地的宇宙海盗势力以防范他们继续骚扰边境地带。
“再让我们看看帝国本土面向银河系核心的那一侧国境区吧。其一是对谢普安族的军事行动，从表面上看这是为了确保我们所扶持的谢普安代理人继续掌权，实质上是为了捍卫皇帝陛下在谢普安族乃至整个银河蛮荒疆域的权威以及对谢普安族各部分而治之的战略；其二是对莫冈族的武装监视，这是为了迫使这个比谢普安族更凶悍更狡猾也更有潜力的星际蛮族俯首帖耳，不要轻举妄动，以便我们能够集中兵力对付谢普安人；还有对因多族的控制，虽然……噢，对，还有对因多族的控制……”
卡维利亚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插话进来，“我想对因多族的控制并没有直接占用帝国的军事资源，总参谋长阁下。”
“是的，是的，尚书大人。毕竟在原因多族的领地上还存在着一个名义上隶属于皇帝陛下的泰伯特大公国，确实不需要动用帝国的驻军。不过，泰伯特大公年年以防备蛮夷之名，扩军索饷，最夸张的一年一下就吃掉了我们三分之一的年度军事预算，并且……”说到这里，埃格施泰因突然停顿了下来。
“并且，手握重兵的泰伯特大公是否会始终对皇帝陛下保持忠顺，也得打个问号，您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吧，总参谋长阁下？”卡维利亚尚书接话道，而埃格施泰因则以一阵沉默加以回应。“所以，你最终想表达什么，总参谋长阁下？撤销泰伯特大公国，改由帝国直接驻军吗？”
默然半晌，埃格施泰因说道，“我只是一介武夫，尚书大人，不懂政治，也不该干预政治。我只是在阐述我们当前的战略部署及其必要性而已。”
这下轮到卡维利亚沉默了。良久，他才开口。
“您说得对，总参谋长阁下，或许我们能做的就是将有限的军事预算进行高效地运用，仅此而已。我会让我的助理重新拟定一份军事预算分配方案给到总参谋部。那么，我们今天就先到这里？”
“好的，那么回见了，尚书大人。”
埃格施泰因准备断开全息投影通讯了。
“噢，对了，在最近几次的内阁联席会议上，有人向杜普雷秘书长提了一个建议，鼓励地方上的一些实力派人物在当局指导下自筹军费，组建民间义勇军以协助维持地方治安。您懂的……为了节省军事开支。”
“自筹军费？组建民间义勇军？”埃格施泰因咀嚼着这两句话，接着他谨慎地继续问道，“我想，有资格组织这些民间义勇军并担任其指挥官角色的所谓的‘实力派人物’应该也仅限于贵族吧？”
“当然，总参谋长阁下。”卡维利亚说道，“自我朝开国以来，平民出身的军官军阶没有超过上校的，在那些纯粹的贵族私兵武装中，平民出身的军人更不会被允许指手画脚了。非贵族不得掌兵，这是亚历山大大帝留下的祖训。”
埃格施泰因默然地颔首。
“只是随口一提，因为杜普雷秘书长当堂就驳回了民间自筹自建义勇军的提议，财政开支虽然紧绷，但还没到连兵都养不起的时候。”卡维利亚说道，“您就权当一个不入流的新闻听吧。那么回见了，总参谋长阁下。”
“回见，尚书大人。”埃格施泰因说道。
卡维利亚的全息投影很快就在书房中消失了。
民间义勇军？
埃格施泰因端起了咖啡再次啜饮了一口。
咖啡已经凉了，而且，不知为何，似乎更苦了……
4
戴尔岛位于帝都佩伦行星南半球的茫茫大海之中，全岛面积约190万公顷，岛上坐落着佩伦行星乃至整个银河帝国最大的狩猎场——戴尔岛猎场。
戴尔岛被一种特殊的保护性磁场所覆盖，岛上的气候接受人工控制。只有得蒙银河帝国皇帝准许的顶级贵族门阀才能幸运地在这座以原始之风浓厚的广袤森林为背景的猎场中行猎游玩。猎场运营方在森林最中心的山峦上建立起了监控全岛的指挥中心和供达官显贵们娱乐消遣的别墅区。帝国当局每年都会从宇宙各处搜罗珍禽异兽，填充猎场，供皇室成员和贵族们猎杀取乐；而帝国的贵族也以能参加戴尔岛狩猎活动为荣。
每个新年的第一天都是戴尔岛猎场最忙碌的日子。当日免于早朝的大贵族们依然会起个大早，乘坐豪华的超音速飞机或是装饰奢侈的游艇赶到戴尔岛，争取成为新年第一批入场的猎人，毕竟早到者总觉得自己有更大的几率猎得新年中最大最好的那一份猎物，以敬献给至高无上的银河帝国皇帝，当然，仅次于前者的那一份猎物将被献给这个宇宙中最有权势的合成人——大秘书长丹尼尔·杜普雷。
如果不是因为清晨双耳失聪的外祖父吵着要一起来戴尔湖猎场，正值壮年的拉斐尔·莫特马尔伯爵此刻应该已是收获满满了。但事实上，他现在除了猎到了一只獐子和几只兔子之外还一无所获。这使得他不禁对那个坐在具有防弹功能的飞行车中的耄耋老人充满了不满。
“您今天其实不必如此辛苦地跟着一起来行猎的，保罗外公。”拉斐尔·莫特马尔骑在马上，略有些不满地对外祖父——保罗·罗什舒亚特公爵说道。后者正舒服地躺在敞篷式飞行车中饶有兴致地看着森林中的种种珍奇植物。
祖孙俩一个乘着现代飞行车，一个则骑着骏马，倒也相映成趣。
“什么？我今天也该拿把镶着钻石的弓箭？”年迈的罗什舒亚特家家主伸着颤巍巍的手，费力地调整着耳边的助听器，“算了吧，我的好孙儿，我……我一个老家伙看着你们年轻人在猎场上驰骋就好了……咳咳……而且现在这个年代还用弓箭未免也太……太古板了。”没说上两句话，罗什舒亚特公爵就上气不接下气起来了。
“唉……这都听的哪儿跟哪儿？”拉斐尔叹了一口气，扯动着手中的牵绳，示意猎犬继续向前搜寻。是啊，和一个双耳近乎全聋的老人有什么可计较的呢？中年伯爵的心中显然藏着更为重要的事情。
突然，林子里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响。敏锐的猎犬瞬间警觉起来，目露凶光，微微露出了锋利的牙齿。
熊？还是豹子？拉斐尔·莫特马尔伯爵攥住了手中传统的铅弹式猎枪。
仆人们紧张地上前，轻轻地扒开了树丛。下一秒，一个通体银色的怪物从林子中窜出，扑到了为首的一个仆人。拉斐尔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中的牵绳，几只忠心的猎犬立刻凶猛地扑向那怪物，可是它们显然低估了前者的实力。银色怪物竟直立起来，挥起粗壮的手臂，几下就将围上来的猎犬打飞出去。直到这时，拉斐尔·莫特马尔才看清怪物的真面目：这是一个有着全金属外壳，留着骇人红外线仿生眼，具有着狼之外形的机器人。
正当拉斐尔准备举枪射击之时，狼形机器人突然停止了活动，红色的电子眼也变成了柔和的暗黄色。紧接着一阵爽朗的笑声从林中传出，一个身穿暗蓝色外衣、肩挎自动式磁暴猎枪的中年男骑着飞行摩托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我还以为是哪位老朋友？原来是莫特马尔伯爵。”飞行摩托上的中年男子摘下了帽子，他的脑袋中央已经没了头发，只有少量黄发覆盖在后脑勺的位置上，模样有些可笑。
“您好，莱赫·法比安斯基侯爵。”莫特马尔微微点头致意。
尽管贵族之间在公开场合都会保持着客套的礼仪，但朝臣中无人不知，作为当今宇宙中最富盛名的两大外戚，法比安斯基家族与莫特马尔家族之间有着难以言说的矛盾。莱赫·法比安斯基侯爵是已故皇后的弟弟，当今皇太子利奥大公的亲舅舅；而拉斐尔·莫特马尔伯爵的一个远方表妹则在秘书长丹尼尔·杜普雷的安排下与皇帝的另一个儿子费尔南德侯爵结婚。利奥大公与费尔南德侯爵这对同父异母兄弟之间因着皇位而出现的若即若离，直接导致了他们背后的两大贵族世家及其各自拥趸隐隐走到了对立面上。
“您好啊，宰相大人。”法比安斯基侯爵将那张假笑着的脸转向了老迈的罗什舒亚特公爵，客套地说道，“您看起来真精神。”
“嘿，你好啊，摩顿伯爵。你今天也在这儿打猎吗？”罗什舒亚特高兴地说道。
“这位是法比安斯基侯爵，不是摩顿伯爵，外公，你又……”莫特马尔一时有些尴尬。
“什么？我知道他是摩顿家族的第三十五代家主，拉斐尔，你用不着提醒我。”罗什舒亚特不耐烦地对自己的外孙说道。
“真抱歉，侯爵阁下，我的外公已经老了。”莫特马尔略带尴尬地对法比安斯基说道。后者则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
“你的行猎风格还是恪守着古老的传统，莫特马尔伯爵。”说着，法比安斯基指了指莫特马尔胯下的骏马和手上那柄需要装填铅弹的猎枪，“有兴趣一起和我骑一骑这飞行摩托吗？”说着，他便朝一旁的家仆使了个眼色，后者迅速让出了一辆飞行摩托。
莫特马尔正想着以何种理由加以拒绝，但罗什舒亚特老人却迫不及待地推了一把外孙。
“去吧，拉斐尔，和摩顿伯爵好好聊聊，他的母亲可是你奶奶的侄女儿。”
听到老宰相的话，法比安斯基得意地一笑。
“外公，我都说过了，这位是法比安斯基侯爵——”
“快去吧，好孩子。”罗什舒亚特老人只是自顾自地强调着，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伴随着法比安斯基一阵刺耳的笑声，莫特马尔只得下马，骑上了那辆飞行摩托。两个中年贵族骑着飞行摩托缓速向前，逐渐脱离了仆人们的队伍。
“这飞行摩托还不错吧，伯爵阁下。”法比安斯基笑道。莫特马尔礼貌地点了点头。
法比安斯基又笑了起来，“所以你的家族或许也该换一种狩猎风格了，保持我们古老的传统固然很高尚而重要，但也不能因此而抗拒时代的进步。这是我的外甥说的。”法比安斯基所说的“外甥”显然是指当今的皇太子。
“谨遵太子殿下的教诲。”莫特马尔冠冕堂皇地说道。
法比安斯基不笑了，“听说过去的一年里，你的封地上有近三百名农奴逃亡，损失超过了数千万帝国克朗。宰相大人和其他罗什舒亚特家族成员的情况似乎也不乐观，有超过两百名农奴逃亡了吧？这些消息听了可真让人难过。”
“噢，我很感激您的同情，侯爵阁下。”莫特马尔冷笑起来，“过去的一年里很多星区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饥荒，不少行星都传来了自由农和农奴逃亡甚至是暴动的消息。听说就连您的封地上去年也发生了至少二十起农奴暴动？”
“呵呵，确实有些不知死活的贱民胆敢反抗他们的主人，不过每次都是在几个小时之内就被弹压下去了。”
“是借助了帝国正规军的力量才弹压下去的吧？”莫特马尔意有所指地说道。
“是的，因为我是银河帝国太空舰队指挥使嘛。”法比安斯基假笑着回答道。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升起，但随即被双方颇有默契的笑声打断了。
“优秀的贵族应该关心的是宇宙的兴亡和银河帝国的万年大计，而不应计较自己一亩三分地上那些贱民的得失。”莫特马尔说道。
“确实如此。”法比安斯基点头回答道，但很快话锋一转，“其实，机器人也好，农奴也罢，都只是各自主人的仆役而已。当然，某种意义上讲，合成人也是。”
莫特马尔警觉地收起了笑容，因为眼下银河帝国最有权势之人就是所谓的“合成人”。
“侯爵阁下，您——”
法比安斯基举起了一只手打断了莫特马尔，“您去过合成人生产工厂吗？数以百计个培养皿中放置着完整的人体胚胎，每一个胚胎都是基因科技的绝佳产物，发育成熟后就会离开生产工厂，进入特定学校培训，然后被送入宫中侍奉皇室。他们是基因工程的美好成果，没有父母，没有性别，也没有生育能力，但是身体健康，容貌秀美，是成为宫人的不二人选。丹尼尔·杜普雷秘书长也来自于那些工厂，这可是他自己说的，不是吗？”
好像确实有那么回事……莫特马尔有些吃力地回想着。那是杜普雷秘书长在自己六十岁生日——其实就是他从培养皿中出来的第六十个年头——的宴会上面对着前来庆贺的满朝公卿，志得意满之余说起过自己作为合成人的来历。
莫特马尔微微翘起了嘴唇，“有些话他能说，但其他人未必能说，法比安斯基侯爵，您就不担心隔墙有耳吗？”
“我从不担心。我刚才已经和您说过了，伯爵阁下，现在再强调一次，就像机器人因为植入其中的程序而受制于操作员，农奴因为土地和卖身契而受制于贵族地主，合成人也因为基因设定的缘故而受制于他的主人。合成人的生命因着他的主人才精彩。”法比安斯基笑道，接着他附在莫特马尔的耳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轻轻说道，“听说了吗？皇帝陛下昨夜身体不适，据说是做噩梦了。”
莫特马尔微微抬了一下眼皮。
“局势正在发生某些有意思的变化，伯爵阁下，但我想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法比安斯基狡黠地笑了，接着低声说道，“其实放眼当下我们两大家族何不做个约定呢？我呢辅佐皇太子殿下，你呢交好费尔南德侯爵。无论日后局势如何变化，我们都可彼此扶持，互为依托。”
莫特马尔沉默了。
“哈哈，吾皇万岁！飞行摩托就相赠给您了，莫特马尔伯爵。”法比安斯基大笑着离开了，留下了一个张扬的背影。
皇帝陛下身体不适？看来此前宫廷里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莫特马尔微微眯起了眼睛，心事似乎更重了。其实，无论是他的家族还是法比安斯基家族都不过是权力角斗场中的配角而已，真正的主角们恐怕才是最关心皇帝身体状况的人。
那么，现在谁最关心皇帝的身体状况呢？皇太子？还是费尔南德侯爵？亦或者，是杜普雷秘书长呢？
不知不觉间，一只枯瘦的手搭上了莫特马尔的肩头。伯爵回头看去，正对上罗什舒亚特公爵苍老的脸庞。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我的孙儿。”
“恐怕还不行，外公，今天还没打到猎物呢。”
“不，我的孙儿。”年迈的宰相目光迟钝，所说的话却是意味深长，“猎物已经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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