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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佩伦

    1

    在寒窗苦读之余,高柏泉也十分酷爱星际旅行,尤其享受太空客船在不同的恒星系之间进行“亚空间跳跃”时的过程。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很清楚,普通空间中的超光速飞行依然只能满足人类在宇宙中两个相距较近的行星之间的旅行需要,更大太空尺度上的跨恒星际旅行必须依赖“亚空间跳跃”。对于非专业人士而言,所谓的“亚空间”有着抽象的含义,它更像是巨大能量作用下时空扭曲时所产生的两个相距甚远的地点之间的特殊通道。在没有人为阻拦的情况下,借助“亚空间跳跃”技术,人类从首都佩伦星出发,最多也只需半个月的时间就可抵达帝国最偏远的边疆。而“亚空间跳跃”时那种微微揪住人心和腹部的感觉,往往会让乘客产生一种异样的刺激感。

    不过,此刻的高柏泉完全没有了享受跳跃的兴致。好友被秘密警察逮捕的事情如同蒙在他心头的一片阴影,挥之不去。当太空船冲出亚空间通道,出现在佩伦星的近地轨道时,高柏泉已经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坐在等候区中静待自己所搭乘的这艘太空船停泊到港。

    等候区上方的钢制玻璃盖已经自动打开了,只需稍一抬头,便可看到佩伦星的太阳——奥德里亚恒星精力充沛地放射着炽烈的光芒,仿佛要让这宇宙万物都沐浴在他永恒的圣辉之中。当然,天顶玻璃盖外还有一层用于控制光照量的特殊材料,这让那些有意欣赏日光的旅客得以直视如同一颗白色大光球的奥德里亚恒星。

    太空船已经慢慢减速了,渐渐地,高柏泉感受到头顶的日光暗淡了不少。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一大块不规则的黑影遮蔽了奥德里亚太阳的一部分。

    “这是什么?”黑发青年不自觉地问道。

    “卡兹别克太空监狱,柏泉少爷。”高柏泉左手手腕上的计时带发出了略带机械感的声音。这是被命名为“斯托雷平”的人工智能管家在提醒他。早在太空客船进行最后一次亚空间跳跃之前,黑发青年就退掉了在船上的客房,人工智能管家自然也就停止了与客房操作系统的对接,重新收缩回了计时带中。

    高柏泉有些不满地扭曲了一下嘴唇,“我又不是第一次来到佩伦,以前怎么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景象。”

    “根据我储存的计算记录,柏泉少爷,以前您都是从家乡诺雷吉行星搭乘太空船来到佩伦星,基本都是在第三宇宙港下的飞船,自然看不到这种景象。可是这次我们所搭乘的太空船将停泊在中央宇宙港,所以——”

    “我知道了,斯托雷平。”高柏泉不耐烦地说道。计时带瞬间安静下来。

    太空监狱凌日而过的景象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一层更深的阴霾。他,一个博览群书的青年才俊,多多少少听到过一些发生在那座著名监狱里的故事,距离当今世代最近的应当就属二十年前的“六月党人大刑”,被处决的犯人中就包括当今皇帝米海尔四世曾经最信任的禁卫军军官维克多·劳伦斯。时至今日,帝国的官方记录中依然将当年那群被称为“六月党人”的妄图实现君主立宪的政治活动家们斥为叛逆,但在上流市民和高级知识分子之间,甚至在某些出身寒门的朝臣之中,却常有对六月党人满怀同情的一声叹惋。

    想到这儿,高柏泉不禁有些怅然若失:他的父亲高雨松当年就是受六月党人一案的波及而丢了大好的前程,只能在小小的诺雷吉行星做个图书馆馆长。时隔二十年,在他的校园好友被秘密警察逮捕之后,他竟然在佩伦星看到了那座臭名昭著的太空监狱。这不能不让他的心情更加糟糕。

    这时,乔治·林德纳轻推着他的那只加装了微型反重力系统的漂浮在半空中的行李箱,穿过了拥挤的人群,出现在了高柏泉的面前。

    “太空船到港了,我们该下船了,柏泉。”

    “好吧。”高柏泉点了点头,站起了身,开始随着周围的人流往舱门的方向走去。

    “等等我,柏泉。”林德纳急匆匆地从后面追了上来,“太空在上,你的腿可真长,走一步相当于我走了两步,能不能等等我?”

    “好吧,抱歉。”高有些不耐烦了。

    太空船已经停止了独立运动,飞船自带的重力已经为宇宙港的重力所支配。所有准备下船的乘客已经在等候区边缘的黄色光带处排起了长队,并不自觉地摆动着身躯以适应重力环境的改变,等待着客船舱门打开的那一刻。

    “所以……我们就这么回去了?我是说……不管他了?”林德纳小声地问高柏泉。黑发青年很清楚林德纳所说的那个“他”是指谁。

    “当然不可能,我们怎么可能抛下布兰顿?”高心情烦躁地回答道,尽可能压低了音量,“三个小时前我用超光速通信讯号给一个在首都卫戍部队里的朋友发了一道语音信函,拜托他去了解情况,他一会儿也会来中央宇宙港来接我们。到时候和他一块儿商量商量吧。”

    只听“咔嚓”一声,太空客船的气闸大门终于打开了。

    人群鱼贯而出,踏上了船舱之外呈三十度倾角的自动乘扶梯。乘扶梯的两侧均是透明的强化玻璃墙。高柏泉一手拽着半漂在空中的行李箱,一边故作镇定地打量着玻璃墙外的太空景色,仿佛能够藉此恢复内心的平静。

    “我的太空啊,柏泉,布兰顿可是招惹上了秩序管理局,这样的事情你也敢发超光速语音信号给你的朋友?”林德纳紧张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拼命降低了音量,“朋友,你得知道,秘密警察监听着这个宇宙中的每一条通讯线路,每一条!”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没那么蠢,把那样的事情明晃晃地放在超光速通信线路中直说,我是……总之,见到了我的那位朋友再说吧。”高柏泉迫不及待地结束了这场令他心不在焉的谈话。

    在这个黑发青年的右侧,美丽而壮观的佩伦行星已经露出了她圆润的一部分弧度。纯白色的云团,深蓝色的海洋,黄绿色的陆地,就像游曳在佩伦这块圆形画布上的道道浓墨重彩,勾勒出这颗繁华百代之行星的简约面貌。

    “……美丽的佩伦星啊,你就像那雍容华贵的美妇,仪态万千,令人心醉;又好似那隐藏了真心的神秘女郎,在蓝天白云之下暗怀着最致命的秘密……”

    不知为何,高柏泉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古代二流诗人所写的关于佩伦星的诗歌,心中泛起了一阵未知的不安……

    2

    自“中兴之祖”亚历山大大帝再度统一宇宙并开创希拉克略王朝以来,奥德里亚恒星系第二行星——佩伦星就成为了银河帝国新的统治中枢。在希拉克略王朝前后十九位君主的统治下,佩伦星无论是在人口密度、经济发展水平,还是科技发达程度,都已冠绝群星。亚历山大大帝的继承者们更是以这颗行星为中心,规划和打造了覆盖帝国全境的星际航路网,使其成为星辰大海间最重要也是最繁忙的交通枢纽。

    与狄奥多西王朝时期旧帝国首都斯文托维特星享有四个月亮的情形不同,佩伦星是没有自然卫星绕行的。为了缓解交通运输压力,帝国当局在佩伦星的外层空间修建了六座宇宙港,其中规模最大、客流量最多的当属中央宇宙港。

    高柏泉推着行李箱,下了乘扶梯,汇入了滚滚的人潮,朝着中央宇宙港的那十二道关卡走去。在过关卡时,他按照规定关闭了“斯托雷平”(毕竟人工智能的持续运行会导致敏感的安检机器发出警报)。在过第一道关卡时,乔治·林德纳就要和黑发青年短暂地分手了,因为根据法律规定林德纳可以使用贵族专用的进港绿色通道,尽管他只是个空有骑士头衔的没落贵族。

    黑发年轻人感到有些不悦,但还是无可奈何地继续走着。随处可见的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卫,如同猎犬般机警的闪烁着红色电子眼的探测机器人,还有时不时在头顶掠过的小型无人监察机……这一切都令他感到紧张。

    终于挤到了其中一个关卡前。这是一个配备了自动识别机器的关卡,一共有四道简易自动门,每道自动门的一侧都安装了一台分析机器,一方面读取出港旅客身份证磁卡上的相关信息(包括出行记录),另一方面用摄像头对旅客进行人脸识别,最终综合分析后决定是否放行。高柏泉在一道自动门前站定,将手中的身份证磁卡塞入了一旁的读卡器中,接着将脸朝向了摄像头,分析机器的指示灯在闪烁了几下之后呈现“允许通行”的绿色。自动门迅速打开,高柏泉推着行李箱迅速从其中穿过。

    接着是人工检测区。黑发青年将身份证磁片递给了负责执勤的安检员后,便将行李箱放在身体的一侧,同时张开了双臂。安全检查系统自动开始扫描黑发年轻人的全身和一旁的行李箱。而执勤的安检员则在工作电脑上查看刚才高柏泉用身份证磁卡通过自动关卡时所留下的相关信息和记录。

    “唔……出行记录上显示你在韦斯娜星区的比佐摩行星上待了72小时,但你的医疗记录上却没有关于蒙代尔出血热病毒的检测报告。这可不行。”安检员摇了摇头,“我们可不希望有人把那些讨厌的外星病毒带进繁华的帝国首都。”

    “我在离开比佐摩行星前已经进行过当地全套的医疗检查,包括蒙代尔出血热病毒的检测,是呈阴性的。”高柏泉迫不及待地解释道,“恕我直言,长官,比佐摩当局的办事效率并不高,相关的医疗记录通常需要半个月才会更新……噢,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在离开佩伦、开始本趟旅行之前已经接种过蒙代尔出血热的疫苗了。你应该也能看到疫苗接种记录,这样可以了吗?”

    “不行。”安检员摇了摇头,“这不符合流程。”

    官僚主义!高柏泉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句。

    “恐怕我不得不拒绝你的申请……噢,等一下,你是皇家科学院的应届学员?”安检员的脸色微微有些变了,原先冷淡的面孔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呵呵,学者先生,虽然您的记录不太完整,但我相信您的正直和诚实。您确实在比佐摩行星做过蒙代尔出血热病毒的检测并且指标呈阴性吧?”

    “当然。”高柏泉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好的,那么……通过。”安检员在工作电脑上操作了一番,便礼貌地示意高柏泉可以继续向前走了。

    黑发青年颇为不满地接过行李箱,朝着人头攒动的出口区走去,故意忽视了身后那名安检员的告别。虽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了,但高柏泉还是打心底里鄙视这种势利之辈。

    林德纳已经提着行李等在出口处了。

    “老兄,你怎么花了那么长时间?”

    “你和我一块儿去的比佐摩行星,离开之前有没有去做过蒙代尔出血热的检测?”

    “你在说什么?离开比佐摩行星还得去做蒙代尔出血热的检测?”林德纳显得有些困惑不解,不时地眨巴着眼睛。

    “是的,你在通过人工安检时没人质询你吗?”高柏泉没好气地说道。

    “没有……”林德纳憨憨地摇了摇头,“贵族专用通道上的安检都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只要没有携带未经报备的武器或者其他危险品,一般都不会被拦下盘问的。”

    “好吧,看来是我没弄明白这个宇宙运行的规则。”高柏泉低声嘀咕道。

    “你在说什么,伙计?”

    “没什么……噢,我们得走了。”高柏泉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他们走来,“接我们的人到了。”

    来接应他们的是高柏泉和布兰顿·凯恩在佩伦星上共同的老朋友——在首都卫戍部队服役的特洛耶·希文少校。不过今天他并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了一件便服。在和高柏泉及乔治·林德纳打过招呼之后,希文少校就示意两个青年随他前往私人航天飞机的停机库。

    “希文少校,之前和您说起过的事情——”

    “一定要现在说吗,柏泉?”希文扭过头来,若有所指地瞟了一眼乔治·林德纳。

    “乔治是我的好朋友,希文先生。况且整件事情他也十分清楚。我们可以信任他的。”高柏泉赶紧说道。

    希文思考了片刻,继续说道,“那也不能在这儿说,兄弟,这儿的人太杂了,等到了飞机上再说吧。”

    希文的私人飞机是那种老式的四人座式样,银色的外壳已经褪去了鲜亮的金属光泽。高柏泉习惯性地坐在了副驾驶座上,而林德纳则有些拘谨地在后排落了座。

    “开了十多年了,还凑合,就没换新的。”在坐上飞机后,希文略带羞愧地说道,“好了,小伙子们,系好安全带,我们要开始登陆佩伦地表了。”

    伴随着引擎发动的嗡嗡低鸣声,飞机沿着机库的跑道一阵滑行,朝着正前方已经缓缓打开的气闸门疾驰而去。刹那间,高柏泉发现身边的一切小物件都漂浮了起来,就连自己的身体仿佛也变得轻飘飘的。飞机此时已经冲出了宇宙港,悬浮在太空之中。这种短暂的失重现象仅仅持续了不到十秒钟时间就消失了,一旦进入太空,航天飞机内置的重力泵就会开始运行。高柏泉微微甩了甩手臂,活动了一下双腿,让自己的身体适应重力的变化。

    通过航天机的反视屏,高柏泉可以看到中央宇宙港正离他们越来越远,逐渐变成了群星之间的一大块泛着金属光泽的不规则组合体;前方蓝绿色的行星却越来越近,乳白色的云团依稀可见;周围是纯黑色的太空幕布,上面仿佛缀满了宝钻。一切都沉寂在永恒的宁静中。

    希文率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静,“你在以太波口信中就该提前告诉我布兰顿·凯恩卷进了秩序管理局调查的案子里,柏泉。我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打听布兰顿的下落,为此差点也惹上了秘密警察。”

    “可是,如果我在公开的以太波通讯线路上提到秩序管理局,恐怕会更快地让你惹上秘密警察,希文先生。”高柏泉不服气地回答道,“所以您打听到他的下落了吗?”

    “他到底犯了什么事?”乔治·林德纳也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

    “真有你们的,三个同学呆在同一艘太空船上,其中一个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另外两个竟然懵懂无知。”特洛耶·希文抱怨道,接着沉思片刻,缓缓开口道,“我了解到的情况是,他在太空船上伙同一群自称为斯文托维特大学学生的暴徒殴打贵族和无辜市民,其中就包括著名的纺织业皇商保罗·瓦拉内。”

    “什么?这怎么可能?”林德纳惊讶得脱口而出。

    高柏泉同样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在他的记忆中,布兰顿·凯恩是一个现实的人物,并且在出事前的几个小时里还不断怂恿他去交好保罗·瓦拉内。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高柏泉嘀咕道。

    “这件事确实有蹊跷之处。后来我拜托了内政部的朋友帮忙调查,又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情况。因为某种原因,布兰顿和保罗·瓦拉内起了冲突,后者一气之下用以太波电话联络了最近的秩序管理局执勤艇,以危害国家安全的罪名直接把布兰顿逮捕了。和他一起被捕的还有那些自称是斯文托维特大学学生的暴徒。”

    “自称斯文托维特大学学生的暴徒?”高柏泉玩味地扬了扬嘴唇,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样说来,这些人其实不是斯文托维特大学的学生了?”

    “你有点儿书生气了,柏泉。”希文少校冷哼了一声,继续说道,“在如今这个世道,掌权之人说你是学生,你就是;掌权之人说你不是学生,你就不是……好了,坐稳了,我们要穿越大气层了。”

    太空环境所带来的黑色幕布渐渐褪去了。高柏泉再次感受到重力变化所带来的身体上的不适感。航天机外壳在穿透大气层时发出了轻微的嘶嘶声,空调设备隆隆作响地和摩擦热斗争着,整架飞机的外围都泛起了金色的光晕。而在黑发青年视野所及之处,都是一片白茫茫的云海。

    “现在布兰顿在哪儿?”高柏泉问道。

    “就在这颗行星上的某个不知名秘密设施里。”希文回答道,“与其问他在哪儿,倒不如问他在谁的手上?”

    “不是秩序管理局吗?”黑发青年反问道。

    “那是六个小时前的事情了,我最新了解到的情况是他被移交给了安全保障局。”

    “安全保障局?”黑发青年困惑地眯起了眼睛,“听起来像是另一个类似于秩序管理局的机构。”

    乔治·林德纳这时开始了抢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秩序管理局和安全保障局都是名义上由内政部领导的安全情治机关,只是分工略有不同,秩序管理局负责监督自由民和农奴,安全保障局则主要负责监督贵族和各级官吏。”

    希文有些惊讶地回望了一眼林德纳。

    “乔治是贵族后裔,对这些或许更了解一些。”高柏泉连忙解释道。

    “好吧,确实像这位林德纳先生所说的那样,这就是两个分工不大一样的情报管理机构,但他们现在都对最近发生在银河各地的抗议腐败示威游行很感兴趣。布兰顿很不幸地和那些斯文托维特大学学生扯上了关系,所以现在变成了不同情治机关争夺的对象……我们进入近地表高速通道了,现在可以解开安全带了。”

    “可怜的布兰顿……”高柏泉听到林德纳在后排低声嘀咕。

    佩伦行星地表的交通网络是以立体的,通常呈现为高度不同但却相互平行的三条或五条三维交通光带。各式各样的飞机、飞行车以及其他飞行器沿着那些仅有色彩显示并无实体的交通道路上飞驰。现在,希文的航天机就落在了第五条交通光带,也就是距离地面最高的那一条交通道路上。

    “还有一个令人不安的传闻,当然只是传闻……”希文沉吟片刻后说道,“上头对最近发生的这些民众抗议运动很头疼,决定重拳治理,所以布兰顿可能会被移交给……咳咳……移交给南苑龙骑兵。你们知道南苑龙骑兵吧?”

    “知道。”林德纳说。

    “不知道。”高柏泉说,接着他又侧过身子,以一种挫败的目光来回扫视正在驾驶飞机的希文和坐在第二排的林德纳,“好吧,谁能给我解释一下什么是南苑龙骑兵?”

    但很明显,在谈到“南苑龙骑兵”后,两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拜托。”高柏泉不满地加重了声音,“南苑龙骑兵是什么?某支军队吗?”

    林德纳蠕动了一下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缓缓开口道,“其实,我也只是听我爸爸说起过南苑龙骑兵……他们最初是皇帝陛下的近卫部队,但现在却已经独立于禁卫军系统,成为了一个直接对皇帝陛下负责的情治机关……非常非常神秘……有一些不好的传闻……嗯……怎么说来着?噢,对了……被警察捉到是幸运的,毕竟没有被秩序管理局和安全保障局捉到;被被秩序管理局和安全保障局捉到也是幸运的,毕竟没有被南苑龙骑兵捉到……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

    “可以了,别再说了。”希文打断了林德纳,“反正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柏泉。布兰顿现在很危险。”

    “真要命。”高柏泉嘀咕道。他放眼朝窗外看去,视野之中正出现了耸立在不远处的万年钟塔楼。

    这座万年钟位于佩伦行星的本初子午线上,播报的既是佩伦行星零时区的时间,也是整个银河帝国的标准时间。是的,没错,整个银河帝国的标准时间就是根据佩伦时间来确立的,标准历的一天是二十四小时,大致等于佩伦星自传一周的时间——二十二小时四十五分钟;标准历的一年是佩伦星绕奥德里亚恒星公转一周的时间——大约三百六十个佩伦日,人们再将这一年的时间平均划分为十二个月,每个月三十个标准日。但也有饱学之士感到小小困惑,譬如佩伦行星自转一周的时间既然近似于二十二小时,为何还要刻意定为二十四小时?无月球绕行的佩伦行星公转一周的时间为何还要等额划分为十二个月?对此各种学者大家众说纷纭,但较为公认的说法则是单日二十四小时制和一年十二月制更像是某种从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计时标准。或许佩伦星的自转与公转周期同传统计时标准相近,但宇宙中还有其他很多行星的周期大相径庭,有的行星的自转周期是十六个小时,有的是六十个小时;有的行星的公转周期是一百八十个标准日,有的是四百七十个标准日……各不相同。因此,这些行星往往在使用银河标准时间的同时,还会使用本星时间,两套计时法并用,以免破坏当地人的正常生活。至于在太空中的各类宇宙飞船、宇宙空间站等则一律使用单日二十四小时制和一年三百十六日/十二月制,并用人工设施模拟昼夜交替现象。

    “我先把你们送回宿舍去吧,柏泉。你还是住在K区狮子之泉大道的单身公寓里吗?”希文少校说道,“林德纳先生呢?”

    “我们都在那栋单身公寓里。”高柏泉以手扶额,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别太担心了,柏泉,你已经尽力了。我听说布兰顿的父母也已经得到了消息,现在应该已经动身来佩伦的路上了。”希文安慰道。黑发青年则报之以沉默。

    大约又过了十五分钟,航天机缓缓降落在了一片绿草茵地上。周围只有几栋老式的公寓楼,鲜有汽车或飞行器停泊。高柏泉和乔治·林德纳带上了各自的行李箱跳下了希文的飞机。

    “把这一切都交给凯恩夫妇处理吧,柏泉。”希文刻意叮咛道。

    高柏泉点了点头,和少校做了告别,接着就推着行李箱朝着自己租住的公寓楼走去。乔治·林德纳紧随其后。返回各自房间的这一路上,两人都相顾无言,仅在林德纳到达自己房间所在的第七层时,才停下了脚步和黑发青年道了别。

    黑发青年懒洋洋地点了下头,继续往楼上走了两层,终于摸到了自己的房间。说实话,他累透了。从太空客船上下来之后,生物节律开始发挥作用,加之一路上为布兰顿·凯恩的事情而大伤脑筋,现在的他只想用身份证磁片打开自己房间的金属门,重新激活“斯托雷平”,让这个人工智能接管房间,然后一头栽进自己那张还算整洁的床上好好睡上一觉,暂时将一切抛诸脑后……

    然而,就在他打开房门的一瞬间,一张小纸片竟从门上掉了下来。

    高柏泉下意识地警觉起来。他俯下身,捡起了纸片。这张纸片看起来是不久前被人用简易胶粘在他的门缝处的,一开门便会掉落。黑发青年揉了揉疲惫的双眼,仔细打量着纸片,上面赫然写着:

    高柏泉先生:若想救您的朋友,请于帝国标准时间一月二十日下午五点前到罗库区比利牛斯街36号一叙……

    3

    从一月二日回到佩伦星住所到一月二十日下定决心前往纸片上的那个地址之间,高柏泉犹豫了半个多月。他可以肯定,留下这张纸片的人肯定与布兰顿·凯恩被捕一事有关,至少是此事的知情者,但对于是否要去比利牛斯路赴约他却一直举棋不定,毕竟布兰顿是被秘密警察逮捕的,而且特洛耶·希文此前也反复要求他不要再插手此事。黑发青年也曾想过联系希文,但每次拨打立体电话都无人接听。

    就在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外面的世界正掀起一场新的滔天巨浪。发生在帝国各地的零星的抗议腐败运动开始向佩伦星和斯文托维特星汇集,使得银河帝国的首都和陪都逐渐演变为这场政治暴风雨的两个风暴之眼。自希拉克略王朝建立以来,重视知识分子是历代帝国当局恪守的政策(或许说对外宣传上是如此口径)。因此,在户籍制度管理严苛的银河帝国,校园中的教师与学生成为了唯二不需要当局出具旅行证明便可自由穿梭于各个行星之间的群体。在这场被后世史家称为“一月风潮”的抗议运动中,恰恰是那些手捧圣贤书的知识分子进行了广泛的串联,最终在银河帝国统治的沃壤核心将抗议运动推向了新的高潮。

    “你确定要去那个地方吗?”乔治·林德纳坐在高柏泉的床边,仔细地打量着那张纸片。此时已经是一月二十日上午九时了。

    高柏泉盘着腿坐在床上,一边划动着面前的全息信息窗口以浏览最新的新闻(虽然所有的新闻都是经过内政部审核后才上传到公共网络上的),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可得小心一些,最近佩伦全球都不大太平。我听说抗议运动升级了,那些抗议者的诉求从原先的‘整顿吏治、肃清腐败’变成‘打倒内官派’了。”林德纳小声说道,生怕自己所说的话被这个房间以外的人听到,“去的时候带上斯托雷平吧?”

    高柏泉思考片刻后摇了摇头,“不了,还是让他呆在这个房间里吧,有人工智能管理这个房间,以免别的什么人闯进来。”

    林德纳微微张了张嘴,没有反驳。

    “那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这一次高柏泉没有拒绝。

    黑发青年激活了计时带上的全球定位功能后,披上一件深棕色的防寒外套,离开了公寓。越来越激烈的抗议活动让佩伦全球交通都陷入混乱之中。但黑发青年的运气还不算太坏,他先坐无人计程飞行车飞了一段路,然后又搭乘跨洲超音速班机从位于北半球的主大陆抵达了位于南半球的的南方大陆,之后乘坐公共飞艇,抵达罗库区时已经临近下午四点了。

    帝国中央政府和佩伦行星当局的建筑设施主要集中在北半球的几块大陆上,南方大陆堪称一个巨型贫民窟。对黑发青年而言,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这里基本没有什么抗议活动的迹象,自然也就没有激烈冲突的警察和示威人群;但坏处也颇为明显,到处都是在破败房屋之间游荡着的流浪汉和那些成群结对出没的寻求刺激感的飞天摩托党。高柏泉不得不拉上兜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一看就并非善茬的家伙们,紧张兮兮地寻找着比利牛斯街。

    位于比利牛斯街36号的是一家关着门的小酒吧——橡木桶酒吧。高柏泉在门外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任何门铃、语音通报器或是任何一种能够和现代科技沾点边的外门呼叫设施。于是,黑发青年只好使用了最为原始的方式——敲门。

    片刻之后,酒吧的金属门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门上的一个小窗被拉开了。一个看起来上了年纪的女人拿着照明棒仔细地看着黑发青年。

    “你找谁,先生?”女人问道。

    高柏泉赶紧拿出了那张小纸片,解释自己是受邀而来的。

    女人盯着那张纸片看了半天,抿了抿嘴唇,坚定地说道,“这是恶作剧吧?我们这儿可没有人往外散发过这种小纸片。”说着,她就想把小窗给关上,但高柏泉眼疾手快地用胳膊肘抵在了窗框上。

    “听着,女士,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有什么盘算,我也不在乎。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帮助我的好朋友。我可不是什么密探、特务或者别的什么!”黑发青年感到莫名的愤怒,激烈但却尽力压低声音说道。

    而门后的女人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不为所动。这时,黑发青年听到门后传来了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

    “是谁在外面,嬷嬷?”

    “你出来干什么?快回去!”女人对着身后一顿训斥。

    黑发青年下意识地微微低下了头,终于看清了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有着一头浅金色秀发的年轻姑娘,眨巴着一双蔚蓝色的水灵的大眼睛,身上穿着的衣服明显比她的身体大了好几个尺码。

    “噢,天哪,您是高柏泉先生吧?”姑娘此刻也看到了黑发青年,不由得发出了一阵惊呼,“去年您到我们大学来主持青年辩论大会的时候,我见到过您。您在斯文托维特星的各个大学都很有名呢。快让他进来吧,嬷嬷。”

    “可是……唉,好吧。”女人打开了金属门,同时还不忘探身出去四下打量了一番,“你没有被盯梢吧,小子?你没有报警吧?我们可不是好惹的!”

    但此时高柏泉已经迫不及待地闯了进去,一把抓住了女孩的胳膊说道,“关于我的朋友的事情,你们到底知道些什么?你们有什么办法帮到他吗?”

    “唉呀,这些事情等您见到了我们会长才能说清的,高先生。”姑娘说道,接着提上了一边的照明棒,示意黑发青年跟着她。

    嬷嬷此时已经关上了金属门,嘴上还骂骂咧咧。的但高柏泉并没有闲情逸致听她在嘀咕些什么。黑发青年只是跟着前面那个姑娘,穿过摆放得乱七八糟的餐桌和椅子,走到了很久没有擦过的吧台外。接着,姑娘在一面墙壁上打开了一个小暗格,里面露出了一个老式的键盘式密码锁。姑娘在密码锁上敲了好几个键,接着墙壁上一道暗门悄然滑开。

    “跟我来。”姑娘继续说道。

    这道暗门下是一条蜿蜒的石阶,似乎是通向地下的某个地方。受制于里面狭小的活动空间,高柏泉不得不微微弯下了腰,忍着刺鼻的气味往下走去。过了好一会儿,黑发青年才重新看到光亮,里面竟然别有洞天。

    在简易照明设备的照射下,眼前的这个地下室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老型号的计算机,时不时还有几个信号不太稳定的全息信息窗口跳出来,十多个穿着学生装的青年人们正在忙碌着,其中还夹杂着几个老式机器人的身影。

    姑娘将高柏泉带到了一个穿着褐色衬衣,脸上透着稚嫩的大男孩面前。

    “瞧啊,汤姆,是谁来了?”

    被称为“汤姆”的男孩抬起头,看清了来人之后,露出了真挚的笑容。他连忙站起身来,伸出了友谊之手。

    “您好,高柏泉先生,见到您真是太荣幸了。快请坐。您来得可真准时。明天我们就准备离开这个地方了。”

    “说过多少次了,汤姆·艾布森先生,不要随便暴露自己的行踪,也不要随便暴露这里的位置。”不知何时,刚才那个开门的女人已经来到了地下室,“你们这样的做法太不专业了,会危害到你们所从事的事业的。”

    “拜托,苏珊嬷嬷,这位是高柏泉先生,学界有名的正人君子。”浅金色头发的姑娘不满意地说道。

    “太空啊,你们还把我的名字暴露给了这个陌生人,唉……”

    “好了好了,苏珊嬷嬷。”汤姆站起身来安慰了起来。高柏泉尴尬地坐在一张嘎吱作响的生锈了的金属椅子上,有些摸不着头脑。地下室里浑浊的空气和略有些刺鼻的机器味道让他有些头晕目眩。

    “真抱歉,高先生,苏珊嬷嬷太过谨慎了。”汤姆此刻已经送走了那个开门的女人,在黑发青年的对面坐了下来。

    “好吧,请原谅我说话直率,你们看上去都二十岁不到,非常年轻。”高柏泉感到自己有些语无伦次,说实话,他感到有些紧张,“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我是斯文托维特大学学生会会长汤姆·艾布森,这位是学生会的重要成员阿黛尔·米勒。”汤姆·艾布森指了指那个浅金色头发的姑娘,后者友好地向黑发青年摆了摆手,“现在在这儿工作的都是斯文托维特大学的学生,先生。至于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我想您一定已经猜出来了,我们来到佩伦星是为了发动和支持首都各界朋友们一起走上街头,为整顿吏治、打倒内官派腐败集团而奋斗的!”

    高柏泉不自觉地皱起了双眉,说道,“好吧,那么这一切和我的朋友又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呢?我的朋友……嗯……你们知道是谁的吧?”

    “我想您指的应该是布兰顿·凯恩学长吧?他是斯文托维特大学的优秀毕业生,是我们的前辈。”汤姆·艾布森看了一眼阿黛·米勒,继续说道,“也是阿黛尔的恩人。”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高柏泉有些生气了。

    汤姆和阿黛尔面面相觑,接着近乎异口同声地问道,“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当时正在睡觉,但当我一觉睡醒时,布兰顿就已经被秩序管理局逮捕了。所以我现在也是一头雾水。”高柏泉越来越感到窝火。

    “别着急,先生。是这样的。”阿黛尔开始耐心地解释了起来,“当时,我和另外几名学生会骨干也在您和布兰顿学长搭乘的那艘太空船上。那艘太空船上有不少很有社会地位的乘客,我们在船上向他们散发全息影像传单,表达我们的主张。您知道的,这是一种比较原始的宣传方式,但着实有效。但是很快我们就遭到了一些内官派人物的制止。其中有一个可恶的家伙,听说是纺织业的大佬,对我说了一些……嗯……一些相当不堪入耳的话,甚至到最后还对我动手动脚的。我的同学们试图保护我,但反被那家伙的手下痛殴了一番。就在我以为会被当众……嗯……当众羞辱……我指的是作为女孩子的那一种羞辱时,布兰顿学长挺身而出,没几下就把那些人给打跑了,那个试图对我无礼的家伙还被打得跪地求饶呢。”

    那个“动手动脚的家伙”应该就是“著名”的皇商保罗·瓦拉内了。高柏泉在心里想到,感觉脑袋有点儿疼得厉害。布兰顿这个平时喜欢趋炎附势的家伙,心里竟然还隐藏着这样一股可爱又傻气的正义感。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

    “布兰顿学长很勇敢,也很宽容。在要求那个家伙保证不会再找我们麻烦之后,就放走了他们。可我们都没有想到,那个卑鄙的家伙竟然会动用私人关系,联系了秩序管理局,直接上太空船抓人。真是可恨!”阿黛尔愤愤地说道。

    “既然你们也说了,布兰顿是为了保护你们的伙伴才被捕的,所以你们准备怎么办呢?”黑发青年微微揉了揉发酸的后背,继续问道。

    “明天我们就准备到北半球的那几个主要都市圈去发起更大规模的示威游行。我们要让佩伦全球乃至整个银河帝国知道我们的诉求,即整顿吏治、释放政治犯并立刻废除秘密警察统治,将以丹尼尔·杜普雷为首的内官集团势力从帝国的政治体系中清除出去。我们准备了一份名单,上面都是我们要求释放的仁人志士,其中就有布兰顿学长的名字。各地抗议组织的领袖们都在这份释放名单上签字了,这样一来一定能让当局感受到压力的。”汤姆说道。

    高柏泉听了,原先有些发疼的脑袋现在却冷静了下来。

    “这就是你们在纸片上所说的办法?把布兰顿·凯恩的名字写在政治犯的名单上?你们是在救他,还是在把他绑在你们的政治战车上?”

    “您为什么会这样认为?我们本来还想请您也在名单上署名。”汤姆的脸上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毕竟人们都说,皇家科学院里的青年才俊都是胸怀壮志、正直无私的君子,是宇宙中所有知识分子的楷模——”

    “听着,小子,银河帝国的问题见仁见智,也自有其复杂性,很多事情不是靠你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娃娃们喊几句口号、上街闹一闹就能解决的。你们应该回到学校去,好好读书,而不是浪费时间在这种你们根本不了解实际内情的事上,然后被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利用。”高柏泉说道。他知道现在他正以一种他自己都非常讨厌的前辈口吻对着这些学生们训话,而其实他也是一个尚未完全踏入官场的预备官僚而已。

    或许是高柏泉的气势震慑了面前这对尚无多少社会经验的男女学生,汤姆和阿黛尔竟然全都张大了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但此刻黑发青年也深刻地意识到眼前这些娃娃并没有什么真正有效的办法来救布兰顿,他继续留在这里不仅毫无用处,而且还很危险。事实上,他现在已经开始后悔自己被卷进这场对抗内官集团的抗议运动中来了。

    在礼貌地告辞后,高柏泉不等汤姆和阿黛尔反应,便起身准备离开了。

    “布兰顿学长的被捕不仅仅是因为阿黛尔的缘故。”高柏泉听到身后传来了汤姆的声音。

    什么?黑发青年充满疑惑地转过了身。

    “这次抗议运动地发起人之一,马奎斯·拉法尔·杜克教授,曾经是布兰顿学长的恩师,也是我们斯文托维特大学天体物理系的系主任。他被秘密警察逮捕了。”汤姆继续说道,“布兰顿学长在被秩序管理局逮捕之后的数个小时里会被迅速移交给安全保障局,就是因为他曾经是杜克教授的学生。”

    “所以呢?”高柏泉微微样了扬眉毛。

    “所以您还看不出来吗,高先生?秘密警察办理案子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也不需要任何法律程序,他们可以以‘连坐’罪名和自己的推测来拘捕国民。这样的银河帝国哪里还有一点圣贤克莱尔沃特所说的人本主义的情怀?简直是赤裸裸的恶政。”汤姆继续激烈地说道,“确实如您所说,我们都是些少不更事的娃娃,幼稚、单纯、容易被别有用心之徒利用,但是,先生,今日社会上种种不公正的现象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合成人内官当权乱政的世代必须过去,社会的公义必须有人来争取。如果我们这些熟读圣贤书的人都放任不管,那么这个宇宙中还会有谁敢于站出来大声疾呼?”

    高柏泉沉默了。内官干政本就为正统知识分子所不耻,如今杜普雷集团所带来的朝政腐败更是让很多有良知的人感到痛心疾首。这一切确实充满了不合理、不公正之处。只是……

    “高先生,”汤姆从桌子后方走了出来,神情严肃,“我们是很年轻,从斯文托维特星到佩伦星,我们一路走来,遇到了很多人,也遇到了很多事,获得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但我们相信有两样东西,是万万不能失去的:一个是理想,另一个则是良心。”

    黑发青年看着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男孩,心中似乎有一处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但在短暂的动摇之后,他的理性还是战胜了感性。黑发青年毅然转过身去,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地下室,身后传来了汤姆的挽留声和阿黛尔的抱怨声。

    苏珊嬷嬷很不耐烦地再次把酒吧的金属门打开了,但就在黑发青年即将迈出酒吧的金属门时,汤姆·艾布森追了上来,将一张老式磁片塞到了他的裤兜中。

    “这张磁片上有杜克教授写的一本诗歌集,他是一位天体物理学家,很少会写一些社会人文方面的东西,这是一个例外。不过这本书我想很快就会从市面上消失了。送给您,做个纪念吧。”

    黑发青年迟疑着点了点头,再次告辞之后,离开了酒吧。苏珊嬷嬷随后毫不迟疑地关上了门。从酒吧出来后,黑发青年立刻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向远处走去。天已经黑了,他甚至不确定今天是否还有跨洲公共交通工具可以搭乘。汤姆男孩的一些话一直在他心里回响,搅得他心乱如麻。

    社会、正义、理想、责任、荣誉……这些词汇不间断地从他内心深处浮起,穿透了理性的表层意识,汇聚在一起,轻叩着他灵魂的内核。

    对于宇宙中发生的所有不公,他真的有理由袖手旁观吗?

    但是……

    “轰隆”一声巨响将高柏泉从沉思中拉回到现实里来。他急忙转过身来,却看到了令他无比震撼的一幕:

    原先的橡木桶酒吧已经是火光冲天,遍地瓦砾了……

    4

    眼前的一切都是骤然发生的,目瞪口呆。

    爆炸的火光尚未完全消散,成群结队的战斗机器人就从街区的一侧源源不断地涌来,原本平静的夜空也突然被一艘艘巨大的警用飞艇所占据,数百名手持光束枪的武装人员从天而降,迅速包围了已经被炸得一片废墟的橡木桶酒吧。

    是警察吗?高柏泉的心中泛起了紧张而又刺激的感觉,他很清楚眼下自己最该做的就是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此刻黑发青年的双腿竟然有些不听使唤,他鬼使神差般地躲在了偏远的墙角处,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酒吧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叫嚷声,接着是一阵依稀可辨的枪声。片刻之后,高柏泉看到几个穿着学生服的半大男孩女孩冲出了武装人员的包围圈,朝着其他街区飞奔了起来。很快,数道光束就从他们身边擦过。那几个人很快就倒了下去。高柏泉紧张地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了倒下去的为首的那个男孩的脸。

    是汤姆·艾布森!

    这个十几分钟前还在和他交谈的大男孩,此刻已毫无生气地俯卧在地上,失神的双眼直直地看向高柏泉的方向——他死了。

    黑发青年第一次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他必须得离开这里了。求得安全之所的本能驱使他开始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朝着那些崎岖蜿蜒、地形复杂的小巷子里跑。在南方大陆生活的人们早已对枪声麻木了,谁也不会在意这个急匆匆跑过的青年,只是偶尔有几个靠着一堆篝火取暖的流浪汉会抬起头来瞅一眼。天空中传来了无人机的嗡嗡声,这让高柏泉更加心慌。突然,黑发青年感到脚下一滑,似乎掉进了一个黑洞之中。片刻之后,他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天空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高柏泉揉了揉脑袋,看到自己正坐在一个坑洞中。缀满群星的夜空此刻只有井口般大小。理性思考的能力开始渐渐恢复了。这里应该是这个破败不堪的城镇的下水道入口处。因为某些原因,原先应当盖在入口处的金属盖不见了(这在落后且盗贼横行的南方大陆很普遍),结果反倒让高柏泉避开了空中监视着的无人机。高柏泉打开了计时带,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他沿着下水道壁沿边的梯子慢慢地爬了上去,回到了路面上。此刻,巷子里没有一个人,空中也没有什么无人机,一切似乎都已经恢复了平静。

    都结束了!

    高柏泉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宿舍的了。他好像走了好一段路,然后搭乘了一架无营业执照的私人运营的跨洲超音速飞机。他没有胆量在深夜去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跨越大陆,怕被警察——甚至更糟糕——被秘密警察逮住盘问。那些无营业执照的私人运营的跨洲超音速飞机从外表上看起来和普通的私人飞机没有任何区别,它的一个好处就是不会盘问乘客的身份证件;但也有坏处,比如说收费奇高且乘客安全没有保障。失魂落魄的高柏泉运气不错,他最终还是在凌晨时分顺利地降落在了北半球子大陆上,尽管他的无记名电子钱包上的余额一下子少了整整一千克朗。

    等搭乘无人计程飞车返回宿舍时,已经是一月二十一日的凌晨四点钟了。高柏泉打开自家宿舍的房门时,看到乔治·林德纳正趴在自己的书桌上打瞌睡。

    “太空啊,柏泉,你终于回来了。”被吵醒的林德纳睡眼惺忪地说道,“怎么样了?对方是些什么人啊?能帮忙救出布兰顿吗?你身上怎么那么脏?”

    “别问了,乔治,明天再说吧。”

    黑发青年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了浴室。他需要好好洗个热水澡,然后睡一觉。

    “少爷,检测到您身上有多处擦伤,建议及时进行医疗处理。”人工智能斯托雷平的声音从浴室里的一个小喇叭中传来。

    “别管我,斯托雷平,让我静一静。”高柏泉有气无力地命令道,“我要洗个澡。”

    人工智能不再说话了,浴室里扬起了一阵令人放松的轻音乐,淋浴喷头也自动开启了,在微重力场的作用下,热乎乎的水流在浴池中变换着悠扬的曲线,仿佛舞动的精灵。

    黑发青年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他感到过去几个小时里发生的所有一切如同梦境一般,都极其不真实。真的有那样一个活生生的大男孩和他交谈过吗?然后……又那样死了?

    直到他的手指触到了裤兜里那张老式阅读磁片时,他才骤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张磁片上有杜克教授写的一本书,他是一位天体物理学家,很少写社会科学方面的书,这是一个例外。不过这本书我想很快就会从市面上消失了。送给您,做个纪念吧。”

    黑发青年想到了汤姆·艾布森最后说的那句话。他抓着自己的头发,慢慢地坐在了浴室光滑的地面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5

    从南方大陆回来后之后,高柏泉便得了感冒,发起了高烧,在家里一直躺到了二月初。

    立体电视上播报了罗库区比利牛斯街36号发生的袭击行动。播报员用夸张的声音和矫揉造作的手势盛情赞扬了南苑龙骑兵旗下特种部队在橡木桶酒吧的“勇敢行动”,谴责了以汤姆·艾布森为首的“一伙武装暴徒”此前犯下的“斑斑劣迹”,同时确认了汤姆·艾布森的死亡,并呼吁知情人士向当局提供阿黛尔·米勒等仍然在逃的“暴徒”的线索。

    真是一些无耻的瞎话。看着立体电视,高柏泉苦笑着摇了摇头。

    外面的世界所发生的变化还不止这些。丹尼尔·杜普雷已经开始用更为强硬的措施对付首都聚集起来的抗议者。全副武装的警察、宪兵和特工被派到北半球主要几个大陆的都市圈中,强行驱散了那里聚集起来的示威人群,上百人受伤,数千人遭到逮捕。在内官派的强力镇压之下,“一月风潮”逐渐平息下来。

    当然,病中的高柏泉还是听到了一个姗姗来迟的好消息的——布兰顿·凯恩被释放了。

    “总之,凯恩夫妇在圣霍布斯大酒店设宴,庆祝布兰顿平安归来。你、我和林德纳先生都被邀请了。”特洛耶·希文在立体电话中如是说道,“另外还有一位客人。这次布兰顿能被放出来,他也功不可没。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圣霍布斯大酒店位于北半球中洲大陆向赤道方向延申的那个半岛上,建基在金色沙滩外的广场上,正对着一望无际的广阔海洋。尽管在奢华程度上尚不及贵族专用的那些皇室特许酒店,但圣霍布斯大酒店的规格已相当之高,所接待的客人也基本为上流市民和无爵位的寒族豪门子弟。

    这场宴请的组织者——凯恩夫妇身着礼服,早早地订下了一个能看到海滨落日景色的包厢。赫利·凯恩上校,布兰顿·凯恩的父亲,是一个已经退伍了的帝国军军官,作为一个平民出身的军人,他在离开军队前已经取得了他所能取得的最高军衔。马凯蒂·凯恩,布兰顿·凯恩的母亲,是一个举止得体的家庭主妇,颇符合传承千年的克莱尔沃特主义中对理想妇女的描述。在高柏泉的印象中,凯恩夫妇一向都是随和乐观的,但这次见面却发现他们明显苍老憔悴了很多。

    相隔一个多月后,高柏泉终于再次见到了布兰顿·凯恩。这个曾经阳光开朗、意气风发的英俊青年,如今却瘦得皮包骨头,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只是沉默地坐在座位上。

    “嘿,你还好吗,伙计?”高柏泉轻轻把手搭在了布兰顿的肩上,但后者却像触电了一般惊恐地推掉了高柏泉的手,浑身战栗,眼神迷惘而惊惶。

    “他刚刚出来。”希文压低声音提醒道。

    黑发青年看到了布兰顿薄薄衣衫下的累累伤痕,已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于是谨慎地缩回了手,面带歉意地看了一眼凯恩夫妇,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凯恩夫妇向高柏泉和林德纳简单地询问了几句近况之后,餐桌上就升起了一阵令人颇不自在的沉默。这种沉默直到这场宴请的最后一位客人到场才被打破。

    “太空啊,是尼古拉·盖达尔少将。”林德纳小声惊叹道。

    “那是谁?”高柏泉一脸迷茫。

    这就是高柏泉和尼古拉·盖达尔的第一次相遇。这个身穿白色高级军官制服的年轻将领有着一头柔顺的淡金色头发,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稳重和大气,俊朗的容貌足以令很多女人为之倾倒,一米九的身高带着一种颇具压迫感的气势。不过,最让黑发青年关注的是这位年轻将领腰间的鼓起部,那里应该别着一把配枪。

    “这次犬子能够平安获释,多亏了少将阁下的帮助。”赫利·凯恩站起身来,握住了尼古拉的双手,脸上充满了感激之情。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上校。”尼古拉平静地回答道,“更何况,布兰顿确实是无辜的。”

    特洛耶·希文少校看起来和尼古拉·盖达尔少将相熟,于是简单向其介绍了高柏泉和乔治·林德纳。

    “幸会啊,高柏泉先生。你在你们这一届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院生中很有名喔,他们都说你是一个博学多识的青年才俊。”在和高柏泉握手时,尼古拉微笑着说道。

    “真是过奖了,少将阁下。您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物,是守护帝国安全的英雄。”高柏泉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心里想着称赞一位军人为英雄总归是正确的吧。

    “盖达尔少将当年也是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优等生啊,毕业之后才选择投笔从戎的。”希文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进来。

    “真了不起。”林德纳小声赞叹道。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也一直十分感激皇帝陛下赐给我建功立业的宝贵机会。”

    在简单的寒暄过后,主宾纷纷落了座。餐桌上主要还是凯恩夫妇和尼古拉之间在聊着天,希文只是偶尔会插两句嘴,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三个青年院生则沉默着边吃边听。从他们的交谈中,高柏泉终于了解到,当年尼古拉·盖达尔从皇家政治教育学院毕业后先是在军事部做文职官员,在晋升为少校后被派往“银色壁垒”大防区任职,当年就在赫利·凯恩上校的麾下。或许正是这一层同袍之谊使得盖达尔少将在今日不辞劳苦地插手秘密警察查办的案子。

    在侍者机器人将可口的柠檬鲈鱼端上餐桌之后,盖达尔显然将话题转到了高柏泉身上。

    “希文少校告诉我,布兰顿被秘密警察逮捕之后,是你及时把这个消息通知了他,这才使得凯恩先生和夫人知道了此事。你真是个颇有胆量而且也非常重视友谊的人,高先生。我是说,一般人很少敢去和秘密警察沾上哪怕一丁点儿的关系。”

    “谢谢您的夸奖,少将阁下,请叫我柏泉。”黑发青年蠕动了一下嘴唇,继续说道,“发消息通知希文少校的人是我,但其实最早是乔治发现的。”

    “也请你叫我尼古拉。”盖达尔友好地笑了笑,“或许是林德纳先生先发现的,但显然发送消息给希文少校的人是你……你很重视同布兰顿的友情。”

    高柏泉看了一眼始终沉默不语的布兰顿·凯恩,缓缓地说道,“是的,少将阁下……我是说,尼古拉学长……嗯……在我来到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第一年,曾经因为水土不服而病倒了,病得很重很重。如果没有布兰顿,那一次我可能很难熬过去。所以那时起,我就知道,他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

    有那么一瞬间,高柏泉仿佛看到布兰顿·凯恩在听到这些时双眼流露出颇具活力的神彩,但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因为那眼中的光彩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盖达尔玩味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同窗之间纯洁的友谊。”

    “所以为什么秩序管理局和安全保障局要抓布兰顿?他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高柏泉有些激烈地问道。

    “情治机构办事,自有其准则和规范。”盖达尔突然有些冷漠地回答道。

    “是因为布兰顿路见不平,制止了一个纺织业皇商侵犯一个女大学生?还是因为一个同样被秘密警察逮捕的天体物理学教授曾经做过布兰顿大学时期的任课教师?”高柏泉继续发问道,声音中隐约起了激愤之意,“这就是所谓的准则和规范吗?”

    餐桌上一片寂静。凯恩夫人突然小声啜泣了起来,而凯恩上校只是轻拍着她的肩膀。

    “别问了,柏泉,”希文出言制止道,“至少不是在这儿,在这个公众场合。”

    高柏泉再次看了一眼沉默的布兰顿,低头说道,“抱歉。”

    为了缓解餐桌上略有些尴尬的气氛,话题很快转向了最近同样被热议得沸沸扬扬的社会话题——银河帝国即将对谢普安族采取的军事行动上。

    “皇帝陛下终于决定惩罚那些胆敢造反的谢普安族部落了,真是太英明了。要我说早该那么做了!”赫利·凯恩似乎有了些许的兴致,“那些蛮族部落畏威而不怀德,就该重兵出击,把他们打服!”

    “不过我听说,谢普安族这次内乱也有现任谢普安大君鲁戈瓦统治混乱的缘故。”希文说道,“很多在边军中任职的朋友都说他是一个自私自利、任人唯亲、缺乏公正的小人,在谢普安族诸部中难以服众。”

    “不管怎么说,鲁戈瓦都是皇帝陛下敕令分封的谢普安族大君,所以这一仗我们还是得打的。”盖达尔啜饮了一口葡萄酒,回答道。

    “这次您会被派往谢普安战争前线吗?”特洛耶·希文问道,随即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些什么,赶紧摆了摆手,笑道,“真抱歉,我不该问这些的,这应该属于军事机密吧?”

    盖达尔苦笑了一下,回答道,“事实上我也不确定。一周前我刚被召回首都,恰好就遇到了布兰顿这件事。”

    接着餐桌上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这顿宴请最后还是在这沉闷的气氛中结束了。随着众人纷纷告辞,盖达尔却刻意喊住了高柏泉,并将一张名片塞到了黑发青年的手中。

    “这上面有我的网络信箱地址。希望以后我们仍能保持联系。”顿了顿,少将继续说道,“你是一个正直的人,柏泉。”

    “谢谢您,尼古拉学长。只是很多时候,我都快不知道如何保持这份正直。”

    盖达尔笑了起来,摸了摸腰间的配枪,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说我为何从军呢?”随后,他披上了军用斗篷,潇洒地走出了包厢,消失在了电梯口处。

    “看得出来,盖达尔少将还是挺欣赏你的。”不知何时,希文已经站在了高柏泉的身后,“和他保持联系对你有好处的,他可是军界的明日之星,在沙特罗要塞担任要职。”

    高柏泉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布兰顿就可惜了,他已经从皇家政治教育学院退学了,准备跟着父母回斯文托维特去。”希文神情复杂地看向凯恩一家人,语气中不乏遗憾。

    “为什么?”高柏泉显然非常惊讶。

    “他能从情治机关手里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你以为呢?凯恩夫妇在军界和地方政府中还是有些人脉的,估计会给他安排一份工作吧。只是他本来马上就可以通过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考试步入政界了,可惜了……”

    当晚,回到宿舍后的高柏泉失眠了。他的脑海中时不时会浮现出如今瘦弱而敏感的布兰顿·凯恩,以及另一个更加年轻也更加令人惋惜的男孩——汤姆·艾布森。

    辗转反侧的黑发青年索性支起身体,打开了照明设备,取来了阅读镜——这是一种能够读取网络上和刻录在老式磁片中的书籍的智能工具,外观上就像一块轻薄的金属板。高柏泉将之前汤姆·艾布森送给他的磁片书塞入阅读镜中。

    这就是那位斯文托维特大学的天体物理学教授马奎斯·拉法尔·杜克教授所写的诗集,诗歌集的名称叫《夜之歌》。在诗歌集的序章里,高柏泉再度看到了那段熟悉的文字:

    “……我们一路走来,遇到了很多人,也遇到了很多事,获得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但我们应当相信,有两样东西是万万不能失去的:一个是理想,另一个则是我们的良心……”

    6

    就在高柏泉深夜无眠、起身阅读杜克教授的诗歌集的同一时间,在佩伦地表之下某一处极其隐秘的设施中,合成人拉特科·马尔科维奇正阴阳怪气地发着脾气。

    “要想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海因里希·施密特伯爵,南苑龙骑兵的指挥使。”

    “最近佩伦星地上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实在顾不上地下的事情,请见谅,内官大人。”施密特伯爵的语气透着寒意,一如北半球的天气。

    “既然您来了,那能否解释一下为什么南苑龙骑兵在南方大陆突击抓捕那些斯文托维特学生的时候杀了那个叫汤姆·艾布森的男孩?”马尔科维奇显然有些上火了,“难道您没告诉您的手下,这个男孩是我们指证马奎斯·杜克背后主使的有利证人吗?”

    “这是一次失误,内官大人,那个男孩反抗了,我的人不慎将其误杀,就是这样。”

    “我还以为南苑龙骑兵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马尔科维奇更加生气了。

    “很抱歉,南苑龙骑兵让您失望了,但是高手也难免会有失误之时。”

    “这些话您不妨直接说给杜普雷大秘书长听。”

    “如有必要,我会当面向大秘书长阁下禀报的。”

    合成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愤怒,随即又笑了起来。

    “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呢,施密特伯爵?我们不是坚定的盟友吗?”马尔科维奇顶着一张面具般的笑脸走近施密特,“其实大秘书长和我都很信任伯爵阁下,我们只是很想知道,您和您的南苑龙骑兵到底站在哪一边?我们这边,还是克莱维利那帮书呆子文官及其主子那一边?”

    施密特也笑了,笑得非常冰冷。

    “南苑龙骑兵不参与庙堂政争,我们永远和皇帝陛下站在同一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