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异星人与农奴
1
当银河帝国首都佩伦深陷政治风暴的正中心时，位于斯玛戈尔星区普勒奥梯星郡的行星卡俄斯则平静得如同波澜不惊的湖面。事实上，人类文明精华地带所发生的任何变革与震动，对这个银河边缘的荒蛮世界而言，都是那样遥不可及，仿佛发生在另一个宇宙中一般。
就比如帝国历八八八年一月三日对于生活在卡俄斯行星上的农奴少年大卫·伯克哈特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彼时，他正学着阿爸的样子驾驶着家里那辆发出隆隆噪音的农机车，穿过地表起伏不定的山丘、断崖和荒漠，奔波在回家的路上。
这个十七岁的男孩留着一头短短的棕发，稚气未脱的脸上洋溢着青春和土地的气息，皮肤黝黑，个子不高，身体十分瘦弱。他是家里第二个也是最小的孩子，还有一个比他年长三岁的阿姐——瑞秋·伯克哈特。姐弟俩的阿爸——老约翰·伯克哈特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他的家族祖祖辈辈都是贵族卡德莫夫男爵的农奴。
每年的这个时候（按帝国标准历推算为一月，对于卡俄斯行星南半球而言则为丰收的秋季），当地的农奴们就得按时按量地将份地上的谷物和其他贡品上缴到男爵的私有庄园和仓库里。
想到这里，大卫不禁有些沮丧地趴在了农机车的方向盘上。老约翰·伯克哈特一个月前为卡德莫夫男爵服劳役时不慎断了一条腿（所以这次只能由大卫把家里份地上产的粮食送去男爵庄园），家中少了一个壮劳力，但卡德莫夫男爵给伯克哈特家所定的新年第一季度粮食指标依旧没变。这意味着大卫得一个人完成两个成年男人都不一定能干完的农活，否则新年第二季度起他们一家人就得饿肚子。
这可真让这个男孩发愁！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身处这颗自转周期为四十六小时的行星，大卫深知自己即将迎来一个长达近二十五个小时的黑夜，不由得踩了好几下油门。农机车发出了更大的噪声，震动得也更加厉害了。终于在驶入贝达谷地后，这辆饱经沧桑的老爷车发出了“呼”的一声长泣，停止了运动。
“拜托，可千万别在这儿抛锚啊！”大卫急躁地鼓捣着农机车，但车子就像睡过去的醉汉一般毫无动静。看起来应该是引擎出了点故障。
“真受不了了！这次无论如何得说服老爸，别再用外太空掉下来的火箭破发动机用做农机车的引擎了！”大卫自言自语地抱怨着察看农机车。
突然，谷地里传出了一声野兽的长嚎，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声音此起彼伏。
不好！是荒原狼！大卫感到心中咯噔一下，顿时紧张起来。他连忙从农机车上取下了一个白色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一把小小的弯刀，警惕地盯着周围的岩壁。果然，一只接一只体型巨大、脑袋又长又窄、浑身长满尖刺的如同大犬一般的动物出现在了两侧的嶙峋怪石上，铜铃般的兽眼在暮色中发出瘆人的绿光。
由于受到超新星爆发的影响，卡俄斯行星的全球气候剧变，粮食产量急剧减少，人和家畜都食不果腹，而食草动物的大量饿死让诸如荒原狼之类的食肉动物变得更加饥肠辘辘和凶猛。哪怕是卡俄斯最凶猛的野兽荒原狮在落单时也无胆量挑战荒原狼群。
大卫狠狠地挥了两下弯刀，却丝毫无法吓阻从周围各个方向包围上来的荒原狼。他想抛下农机车，沿着来时的路跑出贝达谷地，但人的速度怎能和必定会穷追不舍的荒原狼群相比呢？更何况，这个苦哈哈的男孩也舍不得这辆老掉牙的农机车。
就在狼群弓起了背，准备发起攻击时，谷地里响起另一阵可怕的咆哮。
大卫微微皱起了眉头，如果他没听错的话，这是荒原狮的吼声，而且不止一只，至少有十几只。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来今晚他是注定要葬身猛兽之腹。
狮群的吼声越来越近了，荒原狼渐渐不安起来。毕竟无论单打独斗还是群体对决，荒原狼都并非荒原狮的对手。在另一声绵长的狮吼之后，荒原狼群终于骚动了起来，最终落荒而逃。而大卫则握紧了弯刀，更加紧张地靠在自己的农机车边上，准备应付随时会冲出来的狮子猛兽。
片刻之后，狮吼声消失了，大卫连一只小荒原狮的影子都没看到。这使他感到困惑。没过多久，一个圆筒状的金属疙瘩驱动着安装在底盘的双轮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这应该是一个机器人。大卫在心里想到。
没想到的是，这个机器人的电子眼中发射出蓝莹莹的光芒，对周围扫描了一圈，随即直直地朝大卫的方向驶来，不时还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一直到农奴少年的跟前才停了下来，炫耀似地转起了他那置于圆筒状主干之上的如同人脑袋的球状部分，露出了能够发出声音的喇叭。
“你是想告诉我，是你发出了荒原狮的吼声，吓跑了狼群，对吗？”
仿佛是为了印证大卫的说法一般，机器人的喇叭中再次传来了清晰的荒原狮的吼声，回荡在整个山谷中，分外清晰。
这可真神奇。大卫感叹道。
接着，小机器人又驶到了抛锚了的农机车前，圆筒状的躯干里伸出了几条细长的小胳膊，对着已然损坏的引擎捣鼓了好一阵。本已熄火的发动机竟又重新发动了起来。
“嘿！你可真是一个小天才！”大卫欣喜地冲了过去，查看着自己的农机车，接着开心地摸着小机器人，后者则热情回报以咿呀声。
“你怎么会在这儿呢，小天才？你有主人吗？或者怎么说来着……发明者？”
小机器人又开始动了起来。这次他把大卫带向了一处山洞，似乎是刻意在前方带路一般。大卫谨慎地跟随着小机器人走进了山洞中。在缺乏光线的狭小空间里走了几分钟后，少年看到了光亮。原来石道前方的山体崩裂，山顶方向有一个豁大的口子，而阳光透过裂口照进来之处竟是一艘大卫从未见过的飞行器，上面还驾着破烂不堪的光束炮。
“这是……”大卫明显有些迷惑了。
小机器人又赶来了，咿咿呀呀了一番，领着一脸发懵的少年朝着驾驶舱方向走去……
2
身材有些肥胖、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眉头紧锁地坐在一把铺着动物皮毛、看起来明显不怎么结实的长椅上，一边抽着混合了麻醉剂的劣质合成烟草，一边盯着自己已经装上义肢的右腿。这个男人就是伯克哈特家的老约翰，此刻他正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
因为一个昏迷着的银色头发的陌生年轻人正躺在他的床上。
老约翰狠狠地啐了几口烟头，怒气冲冲地说道：“所以，小子，告诉我，你的脑子是被汽车轧到了吗？带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回家！而且他身上还带着这个！”说着，他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一柄黑色光束手枪。“如果邻居们看到了怎么办？如果男爵老爷家的瑟里克管家看到了怎么办？”
大卫·伯克哈特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用胳膊支撑着自己的头，倔强地说道，“他的机器人救了我的命，爸爸！否则我早被荒原狼给吃了！”
“得了吧，就那小东西！”老约翰不服气地回应着，瞪了一眼此刻正在墙角肆无忌惮地充着电同时还发出快乐的咿咿呀呀声的圆筒状小机器人——如果机器人也能表达快乐的话。
“你们先喝点土豆汤吧。”一个悦耳而温柔的女孩子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凝重的气氛。
一个留着橙色长发、眨巴着琥珀色双眸的年轻姑娘端着一大盆土豆汤走进了房间。尽管穿着农家的粗布衣服，这个姑娘却让人看一眼就能感受到她的清纯和质朴，就像流淌在这片荒原上的溪流，澄澈而甘冽，不含一丝杂质。
“我不喝。”大卫有些堵气地说道，把头扭向窗户的一边。
“他不喝我喝！瑞秋别理他！”老约翰没好气地说道，“我们家过冬的口粮本来就不多！现在在我们的房子里莫名其妙地躺着个人，以后就多了一张要吃饭的嘴了！还是乘现在能多吃一点就多吃一点吧！”
“爸爸，少说两句吧！”姑娘瑞秋不高兴地提醒老约翰，分别给阿爸和弟弟盛了一碗土豆汤，接着她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那个银发年轻男人，关切地问了一句，“他还没醒吗？”
“谁知道呢？兴许已经死了呢！”老约翰没好气地说道。
“爸爸！”大卫有些气愤地说道，“他只是昏迷了而已！他的机器人救了我的命！”
“你都不知道这家伙的来历！还有，刚才听你讲，他是被你从一架坠毁的飞行器上拽出来的，他会不会惹上了什么仇家，结果被追杀，然后流落到我们卡俄斯星？会不会是什么暴力罪犯？”老约翰想了想，说道，“不行！我还是得报告瑟里克管家老爷！”
“不！爸爸！不可以！”姐弟俩几乎异口同声地劝阻道。
“他会被强制变成农奴的，爸爸，哪怕他是一个有着正经营生的好人。”瑞秋提醒道，“把正经的异星人骗到卡俄斯来，然后和镇上的警察串通一气销毁他们原先的身份证件资料，把他们登记注册成农奴，卡俄斯的领主老爷们可没少干这种勾当。”
被顶撞了的老约翰有点气急地支起了身体，嘟嘟囔囔地嚷着，“农奴怎么了？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给卡德莫夫男爵老爷干活的！要不是男爵老爷的恩典，我们家能年年顺顺当当地有地种、有粮吃，还能保留一块份地？闹饥荒的时候还能领一份救济粮？你们这两个小崽崽也不去打听打听？闹饥荒的时候，有多少所谓的自由农民不是粮食歉收没饭吃就是破产卖土地，到头来给活活饿死了也没人搭理！哪有我们来的稳当！”
“可我还是觉得做自由农也不错，”瑞秋小声嘀咕道，“就算可能会破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可以把时间和力气都花在自家的这块土地上，不像现在，基本都把时间花在了领主老爷的土地上，分来的一小块份地根本没时间打理。过冬的时候一样吃不饱。”
“我可一点儿也不想做农奴。”大卫颇有些叛逆地说道，“我不想被绑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我会离开卡俄斯，去那些遥远的星球看一看！总有一天，一定会的！”
“你……”老约翰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气得打哆嗦，“你不要瞎想了！除非你做逃奴！不过逃跑的农奴一旦被官府抓到，就会被弄死！你可想清楚了！你这个不安分的小崽子！”说着，他拄着拐杖气呼呼地走出了房间。
“大卫！”看着阿爸转身离开，瑞秋又忍不住说叨起了弟弟，“虽然爸爸说的有些话是挺过分的，但你不应该这么气他的。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把我们俩养大可不容易！”
大卫喘着气，坐在椅子上，没有再搭话。瑞秋走了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接着坐在了那个银发陌生人的床头。
“他可真强壮，”瑞秋忍不住看了一眼年轻男子发达的胸肌和腹肌，接着温柔的目光由落在了后者俊朗的脸上，“长得也真好看……你说他是从哪儿来的？”
“不知道……他身上可没什么身份证明，事实上除了一把枪什么也没有。”大卫摇了摇头，指了指堆在床尾的一套灰蓝色太空紧身服和丢在地板上的一双黑色靴子，“不过，他会驾驶那些能在外太空飞的飞行器，应该是从很远的星系来的吧。”
“一定见识过很多不同的世界，经历过很多故事。”瑞秋不由自主地盯着银发年轻人的脸，有些痴痴地说道，接着她好像发现了自己傻乎乎的样子，匆忙将目光移开，朴实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嫣红。
大卫只当作没看见，低下头将碗里的土豆汤吃个精光。即使如此，他依然没能消除腹中所带来的饥饿感。这个瘦弱的少年正处于身体生长发育的关键阶段，但作为新一代的农奴，他只能靠着领主老爷给他们家使用的那一小块份地上的产出物裹腹。
这时床上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呻吟声。
“亮闪闪的星星啊，他醒了。”瑞秋有些惊喜地说道。
床上的银发年轻人缓慢地睁开了眼睛。在逐渐适应了视野里的亮光之后，他有些艰难地支起了身体，一脸茫然地看着房间里的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问这里是哪儿。
尽管银发男子有着浓浓的异星口音，但瑞秋和大卫都发觉只要仔细听，还是能够听得懂的。看来他的家乡应该是一颗距离卡俄斯不太远的行星。瑞秋在心中想到。
“这里是卡俄斯行星，你的飞行器出事了，所以昏迷了好几天。我们先发现了你的机器人，然后又发现了你，于是就把你给救了回来。”大卫刻意放慢了语速，说道。
“谢谢。”银发年轻人微微皱了皱眉头，礼貌地说道。
“你是谁？来自哪儿？”看着眼前这个高大俊朗的男子，瑞秋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接着又紧张地自我介绍了起来，“嗯……我叫瑞秋，瑞秋·伯克哈特，这是我的弟弟大卫，是他把你从山谷里救回来的。我们和我们的爸爸生活在一起，村子里的人都叫他老约翰。”说着，姐弟俩突然扑哧一下笑了起来。
“你们好。”银发年轻人拉开了被子，想要下床，却突然感到有些头晕目眩。瑞秋连忙扶着他躺了下来。
“你昏迷了好久了，也饿了好久。得稍微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
“谢谢。”银发年轻人礼貌地接过了瑞秋递过来的一碗土豆汤。汤水中洋溢着的土豆的香味通过他的嗅觉神经，剧烈地刺激着他的辘辘饥肠，但此刻他仿佛过犹不及一般没有任何想吃东西的欲望，只是低下头，喝了几口汤。
“你是谁？从哪儿来呢？”瑞秋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嗯……我叫杰克……杰克·亚特兰……是个长年在银河边缘跑货运太空船的行商。”银发年轻人犹犹豫豫地说道，湖蓝色的双眸闪动着警惕的目光。
这时，那个原先在充着电的圆筒状机器人飞快地转动起了双轮，疾驰到银发年轻人的床前，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足球大小的机器脑袋旋转起来，仿佛在表达兴奋的情感一般。
“太好了，CP40，你安然无恙。”银发年轻人高兴地拍打着眼前的机器人。
“他可是个小天才，亚特兰先生。是他从荒原狼的爪子下救了我，也是他引导我找到了您的飞船，把您带回到我们这儿。”大卫说道，“所以，您的飞船是遇到了什么事故吗？”
“是的，我还记得我昏迷前的一些情况，我的太空船遭到了宇宙海盗的袭击，然后在这颗星球紧急迫降，之后就失去了意识。”银发年轻人不再迟疑，很流利地回答道，“所以，你们是这颗星球上的居民吗？是自由农民？”
“不，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卡德莫夫男爵老爷的农奴，异星人。”不知何时，老约翰又返回了房间，态度倨傲地说道，“很高兴看到你已经醒了。”
“这是我的爸爸老约翰·伯克哈特，亚特兰先生。”
“谢谢您和您儿女的帮助，伯克哈特先生。”
“没关系，还有你也不必称呼我为先生，我只是一个农奴而已，可当不起你们自由民对我使用敬语。”老约翰说道，“另外，我还得问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我……我会尽快离开的。”说着，银发年轻人就再次支起了身体。
“他是一个遇到宇宙海盗袭击的太空行商，爸爸。”瑞秋帮着银发年轻人辩解道，“热心帮助落难的人，这不是我们家的传统吗？”
“爸爸，他救过我的命。”少年大卫再一次地强调着。
“那我就联系这一片土地的主人，卡德莫夫男爵老爷。让他来帮助这个落难的行商。”
瑞秋姐弟俩又抗议了起来。
“谢谢你们，要不我还是回到我的飞船那里去吧，我得把它安排好，免得被海盗们发现，顺便也该联系我的伙伴们来接我。”
“别担心你的飞船了，亚特兰先生。我把它重新埋回沙堆里了。等你身体好些了就带你去。”大卫回答道，“另外，你要和你的伙伴们联系，总得需要那种功率很大的通讯器吧？这也得花上好几天呢。”
“我可以通过CP40联系我的伙伴们，CP40本身就自带了星际信标功能。”
“那也得花上几天的日子吧。”大卫不依不饶地说道，“你的机器人救了我的命，亚特兰先生，请让我们帮助您吧。”
“可是……”银发年轻人还想再推辞，但却被老约翰粗暴地打断了。
“得啦得啦，看在你救了我儿子的份上，在你联系上你的同伴之前，你就先住在我们家的阁楼上吧。”顿了顿，老约翰又看了一眼银发年轻人的身材，说道，“不过，我们家可不接受白吃白喝的人。看你长得还算壮实，平时就帮我们家干点粗活吧。”
3
帕特里克·布拉班特就这样以“杰克·亚特兰”的假名在农奴伯克哈特家的小木屋中小住了下来。他并非有意欺骗这户淳朴的农家，只是作为“星辰之子”组织的领袖，他深知自己的项上人头价值数千帝国克朗，所以不得不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小心应付。
在这颗天高皇帝远的边陲行星上，卡德莫夫男爵无疑就是像君主一般至高无上且不容置疑的存在。在卡德莫夫家族的顶峰时期，卡俄斯行星地表百分之五十的可耕地都是卡德莫夫家族的田产。因着自然环境的变迁和历代男爵的挥霍无度，卡德莫夫家族的土地与财富都大大缩水了，但即使是现在如老约翰·伯克哈特这样的为其役使的农奴仍有数百人之多。这些可怜的农奴们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财产，甚至连自己的身体和生命都是属于领主的，他们的子女一出生就会被登记注册为新一代农奴。除非领主赐下自由，否则他们永远都是领主的可供任意驱使和买卖的私有财产，即便是结婚和生育子女也需得到领主的同意。不过，这也并非是卡俄斯星的特色，银河帝国境内所有贵族领地内的农奴都处于如此境地。
银河帝国的农奴制度由来已久，在希拉克略王朝开国之后得到了强化。帝国当局对于逃亡农奴的处罚是酷烈的。《亚历山大法典》明确宣布领主可以无限期追捕逃亡农奴；所有逃亡农奴无论逃亡时间多久，都要连同他们的家庭、资财一起返回并定居在原领主的土地上；领主有权处死被抓捕回来的逃亡农奴等。
少年时代的帕特里克在未遇到先知之前曾经一度沦为农奴，在领导“星辰之子”组织之后也组织和发动过好几次边境农奴逃亡和暴动。他对农奴们的悲惨处境非常清楚。
“有一天，在这些被土地所束缚的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们当中，将升起一团有史以来最辉煌的反抗烈焰，彻底烧毁银河帝国这座摇摇欲坠的腐朽危楼。”
这是先知曾经对他说起过的一句预言，也是被他视作组织反抗工作的一个重点方向。这次意外坠机在卡俄斯，却让这个银发年轻人有了更多机会了解被压迫着的农奴们。
伯克哈特家的小木屋建在卡德莫夫男爵赐给他们养家糊口的那一小块份地上，距离卡德莫夫男爵的庄园大概有二十公里的距离。事实上，伯克哈特一家对这块份地连同搭建其上的木屋及屋内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只有使用权而无所有权。像大卫·伯克哈特这样业已成年的男性农奴每周有六天都得在卡德莫夫男爵直接经营的大农场中辛苦劳作，监工的皮鞭抽打在他们身上，巡逻机器人则精准地计算着他们每一个人每天的劳动量；像瑞秋·伯克哈特这样的女性农奴同样每周有六天都在卡德莫夫男爵的庄园中充当仆役，伺候那些舍不得使用从佩伦和斯文托维特进口来的昂贵家用机器人的贵族领主们；每周仅有那宝贵的一日可供他们返回自己份地上的住处，打理份地上的农作物，因为只有这小块份地上的产出才是他们一家人赖以生存的裹腹之物。。
如果以卡德莫夫庄园为中心画出一个半径为三十公里的超级大圆，那么这个大圆之内二十余万公顷的土地都在男爵老爷的自营农场范围之内，多半是灌溉设施齐全、受到精心照料的肥沃好地。而农奴们的份地则位于大圆之外的边缘部分，多是被石头和山丘所包围的贫瘠之地，翻土、种植都颇费力气。伯克哈特家的份地也是如此。但帕特里克的到来使得伯克哈特姐弟在男爵老爷庄园里劳作之余不必再担心份地上的农活。强壮的银发年轻人承担起了种植小麦的任务。
随着时间的推移，伯克哈特姐弟和这个勤劳而透着传奇色彩的异星人越来越亲近。
每个工作日的黄昏时分，伯克哈特姐弟会坐着男爵庄园里破旧的无人驾驶巴士来到附近的站点下车，接着步行回家。
正值青春期的大卫明显精力旺盛，回家之后照例会缠着帕特里克讲星海彼岸行商们的故事。两人就会带上两大瓶水，光着膀子，坐在田间地头，活像一对农家亲兄弟。
常年在星系之间从事反抗帝国运动的帕特里克最常用的假身份之一就是太空行商，这也就意味着他确实有大量可供分享的行商故事。
有时，帕特里克也会问他，“官府和那些读书人都看不上行商的，他们都觉得农夫比行商的地位更高，你为什么对行商的生活那么感兴趣呢，小伙子？”
“他们只是在口头上尊重农夫而已，实质上我们这些种地的在当官的看来和耕作机器人没有什么区别的。至少在卡俄斯，我只听过农奴，还从未听说过‘商奴’哩。”大卫拼命摇着头，“他们口头上重视我们，实质上都不把我们当人看，这就是在……嗯……叫什么来着？”
“口是心非地骗人？”
“没错！就是在骗人！”大卫想了想，接着说道，“真羡慕你啊，杰克，可以到那么遥远的太空去看那么多星星，见识那么多不一样的世界。真希望能和你一样。”
“那……你有想过离开卡俄斯，去更远方的星系看看吗？”银发年轻人斟酌片刻后提出了这个问题。
每到这个时候，老约翰都会咳嗽一声，一边抽着劣质的化学麻醉剂合成烟卷，一边从小木屋里走出来，然后没好气地让大卫到屋里去帮着阿姐一点儿。随着时间的推移，老约翰已不像原来那样防备帕特里克，但还是不愿与他多说话。
当然，帕特里克也没有对着大卫问出他真正想问的问题。银发年轻人真正想问的是，“大卫，你是否愿意加入星辰之子组织，成为一个不受压迫的自由人？”
瑞秋回到家后则往往开始忙着做饭浣洗。偶尔，她也会在帕特里克和大卫聊天时坐在一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银发年轻人。银发年轻人觉得这个朴实的农家姑娘并不属于特别美艳动人的类型，但她热情灵动的琥珀色双瞳和脸上时常洋溢着的如同阳光般明媚的富有青春气息的笑容却是令人陶醉的，那一头橙红色的头发轻轻划过人的脸颊时给人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痒痒感。
最初，瑞秋姑娘也很少和帕特里克说话，望向他的眼神里也充满了害羞和好奇。相处日久之后，她也会主动和帕特里克说些话。
比如，她有时会低着头，一边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一边小声地会问银发年轻人如果他一直联系不上同伴该怎么办。
“那么……或许我得花上一段时间把我的飞机修好，然后再去找我的伙伴们。”银发年轻人如是回答道。
“可是修好飞机很不容易的吧。”橙发姑娘有点儿急迫地问道，脸都有些红了。
“别担心，瑞秋，我的CP40可是个能干的船工机器人。”
“那……你有没有想过……嗯……留在一颗行星上不走呢？”橙发姑娘用一种小虫嗡嗡叫的音量提出了这个问题。
“什么？”一边咀嚼着野草，一边仰望着金黄色天空的银发青年显然走神了。
“噢，没什么……”橙发姑娘有些失落又有些害羞地走开了，留下了暗笑着的银发青年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真是个单纯的姑娘。帕特里克在心中想到。
在卡俄斯星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一月就靠近尾声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帕特里克都会对CP40机器人的信标功能进行调试，向外太空发送一种只有“星辰之子”成员才能接受到的特定频率的以太波信号，但却始终没有收到信号反馈。
说实话，帕特里克有时也会想着橙发姑娘所说的那种可能：
如果一直没有联系不上同伴，他会在这颗行星上停留吗？又或者……
4
帕特里克双手勾住悬崖上的凸出部，悄悄地攀上了陡峭的岩壁，慢慢地向前摸索着。淡淡的月光照进那个幽暗的山洞，如同在石头通道中洒下了一层银色的薄纱。终于，银发年轻人在石头通道的尽头看到了一条浑身长满尖刺的巨大怪物。
荒原狼。
事情还得追溯到三天前的一个晚上。
“好想吃肉啊。”在舔完了碗里的最后一口粥后，大卫盯着空空的碗，情不自禁地说道。
“别想了，傻儿子。”老约翰说道，“三年能吃上一次肉就不错了。”
“而且现在都快要入冬了，周围也没兔子或者山羊可捉了。”瑞秋一手托着腮帮子，一边用勺子轻轻地搅动碗里剩下的汤水。她把那一大锅粥里的大部分谷粒都放进了弟弟的碗里，还有相当一部分放在阿爸和帕特里克的碗里，而在她的碗里几乎只能看到清汤。
在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之后，瑞秋·伯克哈特愈发得对每人每天的口粮精打细算。尽管银发年轻人很识趣地每顿饭只喝一碗粥，但在看到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来时，瑞秋还是忍不住每次往他的碗里尽可能多添些粥。真正令瑞秋担心的是大卫，这个正处于长身体阶段的男孩本来就吃不饱。
“秋季只有荒原狼，你要不要吃的？”老约翰板着脸，吓唬大卫。
哪知十七岁的男孩丝毫不示弱地回答道，“要是能逮到，那狼肉可好吃着呢。”
“荒原狼？在哪里？”帕特里克连忙问道。
“据说在贝达谷地的那些山洞里栖息着不少等着过冬的荒原狼。”大卫兴奋地说道，“所以呢？你要去打狼吗，杰克？”
“别听他瞎说，杰克。”瑞秋姑娘好心地提示道，“打狼太危险了，尤其是在这个时候。秋天是母狼怀崽的季节，狼群更容易对闯入领地的外人发起攻击。”
听到这里，老约翰突然笑了起来（这可是很少见的事情）。
“我想起了一个古老的传说，孩子们。据说，如果生活在卡俄斯星的男人在秋天打死一只怀孕的母荒原狼会被诅咒……诅咒的内容是什么来着？噢，对了，是这个男人的妻子在怀孕时也会死于非命。”
“这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好笑，爸爸。”瑞秋有些不悦地说道。
晚餐很快就结束了，大家很快就把老约翰的讲的笑话给忘了。但帕特里克却记住了十七岁男孩对肉类的渴望。于是，在三个标准日之后的夜里，银发年轻人在CP40机器人的帮助下来到了贝达山谷开始了他的猎狼行动。
看着眼前沉睡中的荒原狼，银发年轻人缓缓地举起了枪。也许是这野兽刻在基因中的警觉性吧，荒原狼竟从沉睡中蓦然醒来，泛着绿光的双眼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攀上岩壁的男人。但它没有长嚎。看得出来，这是一只落了单的孤狼。它的目光与其说透着敌意，倒不如透着哀伤和祈求。
帕特里克没有犹豫，扣下了扳机。红色的光束瞬间穿透了荒原狼的头颅，这只体型硕大的猛兽转瞬间就倒下了，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叫唤。银发年轻人从自己衣袋里掏出了一根特殊材料制成的棒状物，用力地甩了甩，棒状物顿时发出了稳定的白色光芒。银发年轻人将照明棒丢向洞穴深处，照亮了整个山洞。荒原狼就直挺挺地躺在洞中，双眼仍然大睁着，却失去了原先的神采。
银发年轻人的目光渐渐落在了荒原狼鼓鼓的肚子上。很显然，这是一只怀了孕的母狼。在那短短的一瞬间，老约翰在餐桌上所说的关于猎杀怀孕母狼的诅咒在他的心中一闪而过，但“有肉吃了”的喜悦很快填满了他的心胸。
帕特里克带上这只被猎杀的母狼之后，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根据之前大卫的指示来到了那个掩埋着他的座机的山洞。再次确认他的座机依旧隐藏在流沙之下后，银发年轻人才安心地踏上回小木屋的路程。
这一段路并不短。当帕特里克回到木屋时，天际已经泛白，瑞秋已经起床了。这个橙红头发的姑娘在看到帕特里克手中的母狼后惊呼了一声，随即冲了上来狠狠地拥抱了银发年轻人。
“别这样。”帕特里克嗔笑道。但瑞秋姑娘橙色的发丝擦过他的脖颈时还是让他感到有些心猿意马。
“你真的打了一头狼回来……嗯……是母狼……”瑞秋看着母狼的肚皮，微微皱了皱双眉，但也只有短短的一瞬而已，“我要把它做成干肉，让我们在入冬之前都有东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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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大卫一边嚼着干肉，一边问道，“你在我们家这么长时间，是怎么做到不被别人发现的？”
“乡邻们的份地彼此相隔较远，平时也都忙着男爵农场和自家的农活儿，很少互相走动的，所以我在这儿藏了这么久也没人发现。”
“周围的乡邻们没发现你不奇怪，可是男爵庄园也没发现你的存在。”大卫嬉皮笑脸地把头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道，“你是有什么法宝把自己隐身了吧？”
“小鬼。”银发年轻人笑着刮了一下大卫的鼻子，说着从自己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粒纽扣样的小金属块。银发年轻人用右手食指轻轻一击，金属小纽扣就发出了一阵微弱的蓝盈盈的光芒。
“这是什么啊？”大卫怀着好奇又敬畏的眼神看着这物件。
“这个就是你在找的隐身器啊。”
“可是你也没有隐身啊……”
“傻瓜，这个隐身器不是真的能够弯曲光线进而让人变得肉眼不可见，它的作用是隐藏人体所散发出来的红外线热源。男爵庄园用来监视农奴的无人机和巡检机器人非常落后，安装的都是热成像镜头，一旦我用了隐身器，他们就根本发现不了这栋木屋里多了一个人。”
“红外线热源？热成像镜头？这都是什么？”大卫显得有些困惑不解。
这可都是幼年学校里的知识。银发年轻人笑了起来，但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收住了脸上的笑容。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无依无靠，渴望读书而没有机会，在社会的磨炼中学习机械、农业、星际航行等知识，直到年长一些后遇到了先知，才有机会再学一些更专业的知识。而眼前的这个男孩并不是一个法律意义上的自由人，他是一个农奴，处境更为艰难和不幸，因为农奴男孩不仅没有接受官方教育的权利，也由于被束缚在行星地表的这块小小土地上而失去了在广阔的星际社会中历练的机会。
“你上过学吗？”帕特里克问道。
大卫摇了摇头，回答道，“只有自由民的小孩才会上学，不过我会拼写自己的姓名，嘿嘿，大卫·伯克哈特。”顿了顿，少年又继续说道，“其实，杰克，除了去银河的另一头看更多不一样的世界之外，我还有一个梦想，嘿嘿，那就是读很多很多的书，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教师，就像我的母亲一样。”
“母亲？”帕特里克微微扬了扬眉毛，终于决定问出一个自他来到这户人家后一直放在心中的疑问，“大卫，你的母亲现在在哪里呢？”
“臭小子，又在偷懒！还不快去帮你阿姐准备晚餐！”老约翰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楼梯口。大卫应了一声，对着银发年轻人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然后飞快地跑下楼去了。
老约翰看着大卫下楼后，又转头看向帕特里克，久久没有说话。银发年轻人一度认为这个看上去非常暴躁的中年农奴一旦开口就将训斥自己，但结果却让他意外。
“谢谢你帮我们打来的狼，异星人。这让我们有肉吃，在入冬夜晚餐上也有好东西招待乡邻们。”
“应该是我感谢你们的收留才对。”帕特里克温和地回答道。
但紧接着老约翰又提出了他的要求，“入冬夜对卡俄斯人，特别是卡俄斯农民而言是很重要的一个日子。考虑到你特殊的身份，异星人，我们希望你到时候就呆在这阁楼里，不要下来了，用上你的那个……什么热成像的什么隐身器玩意儿。拜托了。”
银发年轻人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噢，对了，另外还请你不要忘记我和你讲过的事情，尽快修好你的飞机离开这颗行星，在此之前离我的儿子和女儿远一些。他们应该留在这个行星上，各自成家，种地为业，平安地过一辈子。外面的宇宙太复杂了，也太危险了。”
“请恕我直言，约翰，他们都有权利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老约翰这次没有发火，只是苦笑了一声，“我们是农奴，从来都没有选择的。”
帕特里克很快搞清楚了入冬夜晚餐的概念。从帝国标准历二月初开始，卡俄斯北半球就逐渐进入冬季，届时生活在北半球的农民们往往已经忙完了一年的农活儿，即便是农奴至多也只需要在工作日于温暖的庄园里侍候贵族领主而不必频繁地下田干活，所以即将迎来一段相对空闲舒适的日子的农民们会在卡俄斯本地历法中秋冬分野的这一天举行一次小小的庆祝，比如和亲戚朋友们一起共进一次晚饭。伯克哈特家在附近的几个农奴家庭中颇有些人缘，因此今年有好些农奴家庭（如果他们当天夜里不必在男爵庄园当值的话）会来参加伯克哈特家的入冬夜晚餐。
这是一个颇有卡俄斯特色的夜晚。小木屋里摆上了有些开裂的大长桌，壁炉里也添上了柴火。帕特里克早早地回到了自己的阁楼里。瑞秋为他准备了一碗粥、两块土豆饼和一大份狼肉，这可是他来到伯克哈特家以来吃得最为丰盛的一餐了。他准备等来访的客人们离开后再乘着夜色前往贝达谷地。他得抓紧时间维修那架飞机了。
晚上三十五时左右（卡俄斯行星本地时间实行四十六小时制），客人们陆陆续续都来了。大概有三四户人家十几个人，都是住在附近的农奴们，在不必去庄园侍候主人的夜晚步行来此。这些淳朴的庄稼人们带来了酒、玉米、萝卜、马铃薯等，其中有两户人家还带来了几条鲜鱼（他们的房子恰巧建在一条小河边）和一大筐鸡蛋。
女人们在厨房里忙开了，在这个宇宙核心地带已经普及厨房机器人的时代里，她们用极为原始的厨具烹饪，充满了欢声笑语。男人们则在客厅里（其实就是木屋正门进来后相对宽敞的那一个房间）谈天说地。
“太空在上，约翰，你的腿虽然还没好，可你家份地打理得可还不赖啊。”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道。
“噢，得了吧，鲍勃。这都是我们家小子和姑娘的功劳，他们工作日在男爵老爷那儿干活，休息日在自家份地上流汗。就像我们爷爷的爷爷说的那样，勤劳的人总会有好日子过。”
帕特里克轻笑了一下，看来他干农活儿的本事还没退化，尽管他在加入“星辰之子”组织之后，更多时候是以一名战士的身份在不断战斗。
“这只大狼也是你家儿子打来的吗？”另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说道。
这一次约翰沉默了。但帕特里克很快听到了大卫的声音。
“纯粹是运气好，班吉叔叔，我在北边的那片乱石堆里看到了这条荒原狼的时候，它已经快不行了，应该是从山岗上摔下来的。”
“那你的运气可真好，孩子。”尖尖细细的声音里透着羡慕和憨实。
晚餐很快就开始了。这些年来帕特里克在群星间闯荡，参加过贵族们豪奢的宴会，也吞过贫民们难以下咽的食物。而今晚的餐食其实非常非常普通，但在这些终年食不果腹的人们看来已经堪称是奢侈的一顿了。老约翰甚至将自己珍藏在地窖里好久的一桶麦酒也拿了出来。
餐桌上的话题很快转向了卡德莫夫男爵在外太空新购买的一座铱矿矿场上。
“我听说过那个矿场，普勒奥梯郡第75号矿场。”
“听说那座矿场建在一颗小行星上，是男爵老爷花了大价钱从普勒奥梯郡郡守那儿买下来的，现在正到处招自由人去做矿工呢。”
“得了吧，那可是颗小行星，上面既没有大气，也没有现成的房子，谁肯去那儿做矿工，给男爵老爷卖命赚钱。”
“不仅如此，听说在那儿做工的人防护不到位，都暴露在危险的宇宙射线下干活儿，干上三个月基本就废了，回到地表上半年内就会死。”
“农场里好几户人家的男丁被男爵老爷强制派到外太空的矿场上做工去了，没准哪天就轮到我们中的哪一户人家了。”
“真要有那么一天，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谁叫我们是农奴呢？就得听领主老爷的。”
“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就跑了。”
“嘘，你这个老头子，麦酒喝多了吧？这话还能乱讲！”
这时，伯克哈特家的男主人发话了，“我说，乡亲们，男爵老爷打发我们这些个农奴去外太空矿场干活儿这事，也得看看各家的情况吧。譬如说哈，有的人家就一个独生儿子，那总不能把人家的独生子派出去吧。”
餐桌上瞬间安静了。银发年轻人听出老约翰的忧虑之情了，他在害怕这不幸的差事落在大卫的头上。
“那应该不至于，男爵老爷也不至于那么不近人情的。”
“是啊是啊，真要让一户户农奴都绝户了，以后谁来替他干农活儿啊。”
餐桌上的气氛又热络起来了。男人们和女人们又开始聊别的话题了，譬如男爵家哪片地里的土豆上开出了一株霸王花，男爵家的少爷和哪个女仆又传出了不可描述之事……诸如此类，谈得不亦乐乎，直到小木屋外传来一声巨响。
客厅里所有的人都被吓了一跳，然后慢吞吞地走向了屋外。银发年轻人也意识到屋外的异常，匆忙低着身体来到了阁楼的小窗边上，向外面望去。只见木屋外的空地上盘旋着一架一看便知来自男爵庄园的无人机，距离地面大概三米左右的样子。一个近两米高的全息人影泛着幽暗的蓝光出现了。这是一个穿着土黄色长袍的消瘦老头，透着满脸的精明和狡猾。
“是庄园管家瑟里克老爷。”客人中有人喊道。
“伯克哈特家！”瑟里克的全息人影喊道，声音被无人机自带的音响设备放大了好几倍。
“是……我们在。”老约翰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应声答道。
“大卫·伯克哈特很荣幸地被慈爱的卡德莫夫男爵老爷选中，将在今年二月十五日前被委派前往普勒奥梯郡第75号矿场工作，请做好相关准备。”
6
帝国历八八八年二月二日。
这真是伯克哈特家最漫长的一夜了，入冬夜晚餐被骤然出现的男爵庄园无人机所打断。随着来拜访的远近农奴朋友们纷纷起身告辞，整栋小木屋又陷入了冷清的状态。帕特里克坐在楼梯口，双眉紧锁地盯着楼下。现在伯克哈特一家正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
老约翰坐在桌子边上一边使劲地抽着他那劣质烟卷，一边剧烈地咳嗽着。瑞秋表面上收拾着桌子上的残羹冷炙，但银发年轻人却分明看到她的眼睛里含着泪光。而当事人——男孩大卫则坐在楼梯最低一级，沉默不语。
最先打破这压抑气氛的最终还是这个男孩。
“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对吧？”他试图安慰自己的阿爸和阿姐，“矿场的工作环境能有多恶劣？我们之前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至少在矿场干活的这几个月里，男爵老爷得负责我的餐食，我还能给家里省下一笔口粮开支。”
“住嘴，大卫！”瑞秋突然极其严厉地说道，但叫嚷声中又带着一丝哭腔，“别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们在男爵庄园里看到过那些从矿场上回来的人的样子，不是吗？呼吸困难，全身溃烂，整个人身上都没有一块好皮……”
“你们见过从矿场上回来的人？”老约翰略微有些吃惊，抬起头问道，“什么时候？”
“就是上个月中旬的时候，我们在男爵老爷自营农场里的一个棚子里看到了那些之前被招去太空矿场做工的自由民们。他们明显中了太空辐射，当时被关在棚子里等死。”瑞秋继续激动地说道，“或许你没再关注那件事，大卫，但我后来又去打听了一下，男爵老爷只给了那些个自由民家庭每户一千克朗的抚恤金而已。”
令人绝望的气氛笼罩着整座小木屋。
“但是也没有别的法子……”大卫依然在故作轻松，“或许现在太空矿场的环境已经改善了呢。毕竟死了那么些人以后，领主老爷也不可能一直那么铁石心肠，对吧？而且农奴是他的私有财产，如果我们就这样死在外太空了，那对他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损失呢——”
“你会没命的！”瑞秋有些歇斯底里地冲到了弟弟面前，接着，她哭了。
帕特里克从来没有看到她哭过。在这样一颗充斥着原始而野蛮的人对人的压迫体制的行星上，在这样一个贫困潦倒的家庭中，这个女孩在承担着艰难的女主人角色却始终未曾落泪，如今为了她唯一的弟弟，她再也无法克制内心的痛苦和绝望。
“啪”地一声，老约翰一拳砸在餐桌上，接着他啐掉了烟头，猛地站了起来，“谁说没法子的？我有法子。异星人！你还醒着吗。异星人？快下来！有事商量！”
银发年轻人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走下了楼梯。他已经猜到老约翰的所谓“法子”了。
“杰克……”瑞秋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向银发年轻人，显然她还不明所以。
“你的飞机修得怎么样了？能飞了吗？我看你的那个小机器人可一直呆在山洞里在维修吧？”老约翰气喘吁吁地说道。
“没错，修得差不多了。我可以去试试看驾机飞出这颗行星。”帕特里克回答道。
“你的飞机还能载几个人？”
帕特里克微微皱了皱眉，“理论上讲，那是一架单人驾驶战机，只能坐一个人，但我可以讲后备机库收拾收拾，再挤一个人不成问题。”
“带上这孩子一起走。”老约翰指了指大卫平淡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瑞秋和大卫显然都非常震惊。
“爸爸，大卫到现在都没有离开过卡俄斯星的地表，不，应该说甚至都没有离开过周围的这一大片土地。”瑞秋大声提醒道。
“我们卡俄斯人十七岁就算成年了，他现在已经是个大人了，可以独立干事的。”
“我不能走，爸爸。他们不会放过逃奴的家人的，他们——”
“不用担心我们，孩子。他们要的人是你，跑了你一个，他们损失了一个农奴；要是把瑞秋和我打死，他们损失的可就是三个农奴了。”
“没错，大卫，你走吧，今晚就走。坐家里那辆农机车去贝达谷地那里。今晚他们已经派无人机提前送过口信了，估计天一亮男爵庄园的人就会赶来抓你的，他们抓我们农奴去做工的时候往往都是这样。”瑞秋补充道。
“现在您同意大卫离开这颗星球了？”帕特里克并没有立刻应允，而是略带揶揄地对这个原先异常顽固的老农奴说道。
“嘿，你要见死不救吗，冷血的异星人？如果不是我家的小子和姑娘收留了你，你早被男爵老爷逮了送交官府了。你……你得报答我们！”老约翰咽了口唾沫，再次说道，“而且你之前一直在给我的这个傻儿子灌输外面的宇宙又多刺激，现在是时候把他带走了！行吧？求你了！”
帕特里克微微举起了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
“要离开一起离开。”大卫叫道，但很快就双眼失神地倒在了地上。瑞秋手拿着一个铁锅，正瑟瑟发抖地站在她弟弟的身后。
“赶紧带他走吧，杰克，天一亮男爵庄园就会派人来把他带走。”瑞秋忧心忡忡地说道。银发年轻人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伯克哈特家的那辆农机车又被推了出来。老约翰给农机车中加满了燃料，然后和帕特里克一道把正昏迷的大卫放在了机车的后座上，那个位置曾是大卫把帕特里克带回小木屋时后者躺着的位置。一行四人坐着农机车飞快地朝着贝达谷地那个埋着帕特里克座机的山谷驰去。
大概不到两个小时，四人就来到了山谷中。勤勉工作者的CP40看到了深夜来此的主人，兴奋地发出了咿咿呀呀地声音。帕特里克立刻下车检查了一遍飞机现在的状况，还不错，飞机的引擎系统已经被修复，理论上可以正常起飞了。瑞秋则忙着和自己的阿爸合力把大卫抬到飞机上。
“答应我，照顾好他，杰克。”在给弟弟擦拭粘在衣服上的泥点子时，瑞秋低声对帕特里克说道。
“放心吧。”银发年轻人用坚定的语气回答道，尽可能使这个姑娘安下心来。
橙红色头发的农奴姑娘咬了咬嘴唇，似乎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地问道，“其实杰克·亚特兰不是你的真名吧？”银发年轻人愣了愣，随即微微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呵呵，女孩子的直觉。”瑞秋微微撅起了小嘴，“能告诉我你的真名吗？”
“帕特里克·布拉班特。”银发年轻人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帕特里克·布拉班特？那个星辰之子组织的领袖吗？”瑞秋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太空在上，那你也不是行商了？”
“很抱歉，瑞秋，我没说实话，因为——”
帕特里克的话下一秒就顿住了，因为瑞秋突然不顾一切地拥抱了一下他，仿佛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奢侈的。
帕特里克显然有些许的发懵，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等我，瑞秋，我一定把你和你爸爸一起救出这个野蛮黑暗的世界。”
“快走吧。”瑞秋匆忙地推了一把帕特里克。
“拜托你了，年轻人。”老约翰握了握帕特里克的手。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称呼他为“异星人”。
银发年轻人再次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即跳上了座机，发动了引擎。CP40转动着它那圆乎乎的脑袋，一会儿看看飞机和主人，一会儿看了看瑞秋父女，显得有些恋恋不舍。
“CP40，我们该走了！”帕特里克下令道。后者把圆脑袋挤到了瑞秋的怀里，那名淳朴的姑娘心疼地摸了摸那个圆脑袋，仿佛在安抚一只可爱的宠物。CP40很快就驱动着底盘的双轮，沿着一条倾斜的短坡上了飞机。
斯巴达克斯型太空战机不仅可以利用跑道滑行来做起飞准备，还可以直升直降。随着两个引擎喷射出蓝色的炽热的火焰，已经戴好了头盔的帕特里克冲着瑞秋父女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飞机座舱顶部的玻璃盖已经自动合上了。太空战机缓缓起飞，慢慢地穿过了上方那个巨大的山体缺口，飞向了天空中那条乳白色的银河。
瑞秋只是望着那架飞机渐行渐远，直到最后变成了黑色夜幕中的一个白色光点，彻底溶入了漫天璀璨的星辉之中。
老约翰拄着拐杖来到了女儿身边，伸出左臂，将担心不已的女儿揽入了怀中。
“他们都会平安无事的吧，爸爸？”瑞秋把头倚靠在阿爸的肩膀上，担心地问道。
“他们都是男人，真正的男人，一切都得靠他们自己了。”老约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命运吧……”
当银河帝国首都佩伦深陷政治风暴的正中心时，位于斯玛戈尔星区普勒奥梯星郡的行星卡俄斯则平静得如同波澜不惊的湖面。事实上，人类文明精华地带所发生的任何变革与震动，对这个银河边缘的荒蛮世界而言，都是那样遥不可及，仿佛发生在另一个宇宙中一般。
就比如帝国历八八八年一月三日对于生活在卡俄斯行星上的农奴少年大卫·伯克哈特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彼时，他正学着阿爸的样子驾驶着家里那辆发出隆隆噪音的农机车，穿过地表起伏不定的山丘、断崖和荒漠，奔波在回家的路上。
这个十七岁的男孩留着一头短短的棕发，稚气未脱的脸上洋溢着青春和土地的气息，皮肤黝黑，个子不高，身体十分瘦弱。他是家里第二个也是最小的孩子，还有一个比他年长三岁的阿姐——瑞秋·伯克哈特。姐弟俩的阿爸——老约翰·伯克哈特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他的家族祖祖辈辈都是贵族卡德莫夫男爵的农奴。
每年的这个时候（按帝国标准历推算为一月，对于卡俄斯行星南半球而言则为丰收的秋季），当地的农奴们就得按时按量地将份地上的谷物和其他贡品上缴到男爵的私有庄园和仓库里。
想到这里，大卫不禁有些沮丧地趴在了农机车的方向盘上。老约翰·伯克哈特一个月前为卡德莫夫男爵服劳役时不慎断了一条腿（所以这次只能由大卫把家里份地上产的粮食送去男爵庄园），家中少了一个壮劳力，但卡德莫夫男爵给伯克哈特家所定的新年第一季度粮食指标依旧没变。这意味着大卫得一个人完成两个成年男人都不一定能干完的农活，否则新年第二季度起他们一家人就得饿肚子。
这可真让这个男孩发愁！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身处这颗自转周期为四十六小时的行星，大卫深知自己即将迎来一个长达近二十五个小时的黑夜，不由得踩了好几下油门。农机车发出了更大的噪声，震动得也更加厉害了。终于在驶入贝达谷地后，这辆饱经沧桑的老爷车发出了“呼”的一声长泣，停止了运动。
“拜托，可千万别在这儿抛锚啊！”大卫急躁地鼓捣着农机车，但车子就像睡过去的醉汉一般毫无动静。看起来应该是引擎出了点故障。
“真受不了了！这次无论如何得说服老爸，别再用外太空掉下来的火箭破发动机用做农机车的引擎了！”大卫自言自语地抱怨着察看农机车。
突然，谷地里传出了一声野兽的长嚎，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声音此起彼伏。
不好！是荒原狼！大卫感到心中咯噔一下，顿时紧张起来。他连忙从农机车上取下了一个白色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一把小小的弯刀，警惕地盯着周围的岩壁。果然，一只接一只体型巨大、脑袋又长又窄、浑身长满尖刺的如同大犬一般的动物出现在了两侧的嶙峋怪石上，铜铃般的兽眼在暮色中发出瘆人的绿光。
由于受到超新星爆发的影响，卡俄斯行星的全球气候剧变，粮食产量急剧减少，人和家畜都食不果腹，而食草动物的大量饿死让诸如荒原狼之类的食肉动物变得更加饥肠辘辘和凶猛。哪怕是卡俄斯最凶猛的野兽荒原狮在落单时也无胆量挑战荒原狼群。
大卫狠狠地挥了两下弯刀，却丝毫无法吓阻从周围各个方向包围上来的荒原狼。他想抛下农机车，沿着来时的路跑出贝达谷地，但人的速度怎能和必定会穷追不舍的荒原狼群相比呢？更何况，这个苦哈哈的男孩也舍不得这辆老掉牙的农机车。
就在狼群弓起了背，准备发起攻击时，谷地里响起另一阵可怕的咆哮。
大卫微微皱起了眉头，如果他没听错的话，这是荒原狮的吼声，而且不止一只，至少有十几只。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来今晚他是注定要葬身猛兽之腹。
狮群的吼声越来越近了，荒原狼渐渐不安起来。毕竟无论单打独斗还是群体对决，荒原狼都并非荒原狮的对手。在另一声绵长的狮吼之后，荒原狼群终于骚动了起来，最终落荒而逃。而大卫则握紧了弯刀，更加紧张地靠在自己的农机车边上，准备应付随时会冲出来的狮子猛兽。
片刻之后，狮吼声消失了，大卫连一只小荒原狮的影子都没看到。这使他感到困惑。没过多久，一个圆筒状的金属疙瘩驱动着安装在底盘的双轮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这应该是一个机器人。大卫在心里想到。
没想到的是，这个机器人的电子眼中发射出蓝莹莹的光芒，对周围扫描了一圈，随即直直地朝大卫的方向驶来，不时还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一直到农奴少年的跟前才停了下来，炫耀似地转起了他那置于圆筒状主干之上的如同人脑袋的球状部分，露出了能够发出声音的喇叭。
“你是想告诉我，是你发出了荒原狮的吼声，吓跑了狼群，对吗？”
仿佛是为了印证大卫的说法一般，机器人的喇叭中再次传来了清晰的荒原狮的吼声，回荡在整个山谷中，分外清晰。
这可真神奇。大卫感叹道。
接着，小机器人又驶到了抛锚了的农机车前，圆筒状的躯干里伸出了几条细长的小胳膊，对着已然损坏的引擎捣鼓了好一阵。本已熄火的发动机竟又重新发动了起来。
“嘿！你可真是一个小天才！”大卫欣喜地冲了过去，查看着自己的农机车，接着开心地摸着小机器人，后者则热情回报以咿呀声。
“你怎么会在这儿呢，小天才？你有主人吗？或者怎么说来着……发明者？”
小机器人又开始动了起来。这次他把大卫带向了一处山洞，似乎是刻意在前方带路一般。大卫谨慎地跟随着小机器人走进了山洞中。在缺乏光线的狭小空间里走了几分钟后，少年看到了光亮。原来石道前方的山体崩裂，山顶方向有一个豁大的口子，而阳光透过裂口照进来之处竟是一艘大卫从未见过的飞行器，上面还驾着破烂不堪的光束炮。
“这是……”大卫明显有些迷惑了。
小机器人又赶来了，咿咿呀呀了一番，领着一脸发懵的少年朝着驾驶舱方向走去……
2
身材有些肥胖、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眉头紧锁地坐在一把铺着动物皮毛、看起来明显不怎么结实的长椅上，一边抽着混合了麻醉剂的劣质合成烟草，一边盯着自己已经装上义肢的右腿。这个男人就是伯克哈特家的老约翰，此刻他正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
因为一个昏迷着的银色头发的陌生年轻人正躺在他的床上。
老约翰狠狠地啐了几口烟头，怒气冲冲地说道：“所以，小子，告诉我，你的脑子是被汽车轧到了吗？带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回家！而且他身上还带着这个！”说着，他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一柄黑色光束手枪。“如果邻居们看到了怎么办？如果男爵老爷家的瑟里克管家看到了怎么办？”
大卫·伯克哈特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用胳膊支撑着自己的头，倔强地说道，“他的机器人救了我的命，爸爸！否则我早被荒原狼给吃了！”
“得了吧，就那小东西！”老约翰不服气地回应着，瞪了一眼此刻正在墙角肆无忌惮地充着电同时还发出快乐的咿咿呀呀声的圆筒状小机器人——如果机器人也能表达快乐的话。
“你们先喝点土豆汤吧。”一个悦耳而温柔的女孩子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凝重的气氛。
一个留着橙色长发、眨巴着琥珀色双眸的年轻姑娘端着一大盆土豆汤走进了房间。尽管穿着农家的粗布衣服，这个姑娘却让人看一眼就能感受到她的清纯和质朴，就像流淌在这片荒原上的溪流，澄澈而甘冽，不含一丝杂质。
“我不喝。”大卫有些堵气地说道，把头扭向窗户的一边。
“他不喝我喝！瑞秋别理他！”老约翰没好气地说道，“我们家过冬的口粮本来就不多！现在在我们的房子里莫名其妙地躺着个人，以后就多了一张要吃饭的嘴了！还是乘现在能多吃一点就多吃一点吧！”
“爸爸，少说两句吧！”姑娘瑞秋不高兴地提醒老约翰，分别给阿爸和弟弟盛了一碗土豆汤，接着她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那个银发年轻男人，关切地问了一句，“他还没醒吗？”
“谁知道呢？兴许已经死了呢！”老约翰没好气地说道。
“爸爸！”大卫有些气愤地说道，“他只是昏迷了而已！他的机器人救了我的命！”
“你都不知道这家伙的来历！还有，刚才听你讲，他是被你从一架坠毁的飞行器上拽出来的，他会不会惹上了什么仇家，结果被追杀，然后流落到我们卡俄斯星？会不会是什么暴力罪犯？”老约翰想了想，说道，“不行！我还是得报告瑟里克管家老爷！”
“不！爸爸！不可以！”姐弟俩几乎异口同声地劝阻道。
“他会被强制变成农奴的，爸爸，哪怕他是一个有着正经营生的好人。”瑞秋提醒道，“把正经的异星人骗到卡俄斯来，然后和镇上的警察串通一气销毁他们原先的身份证件资料，把他们登记注册成农奴，卡俄斯的领主老爷们可没少干这种勾当。”
被顶撞了的老约翰有点气急地支起了身体，嘟嘟囔囔地嚷着，“农奴怎么了？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给卡德莫夫男爵老爷干活的！要不是男爵老爷的恩典，我们家能年年顺顺当当地有地种、有粮吃，还能保留一块份地？闹饥荒的时候还能领一份救济粮？你们这两个小崽崽也不去打听打听？闹饥荒的时候，有多少所谓的自由农民不是粮食歉收没饭吃就是破产卖土地，到头来给活活饿死了也没人搭理！哪有我们来的稳当！”
“可我还是觉得做自由农也不错，”瑞秋小声嘀咕道，“就算可能会破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可以把时间和力气都花在自家的这块土地上，不像现在，基本都把时间花在了领主老爷的土地上，分来的一小块份地根本没时间打理。过冬的时候一样吃不饱。”
“我可一点儿也不想做农奴。”大卫颇有些叛逆地说道，“我不想被绑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我会离开卡俄斯，去那些遥远的星球看一看！总有一天，一定会的！”
“你……”老约翰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气得打哆嗦，“你不要瞎想了！除非你做逃奴！不过逃跑的农奴一旦被官府抓到，就会被弄死！你可想清楚了！你这个不安分的小崽子！”说着，他拄着拐杖气呼呼地走出了房间。
“大卫！”看着阿爸转身离开，瑞秋又忍不住说叨起了弟弟，“虽然爸爸说的有些话是挺过分的，但你不应该这么气他的。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把我们俩养大可不容易！”
大卫喘着气，坐在椅子上，没有再搭话。瑞秋走了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接着坐在了那个银发陌生人的床头。
“他可真强壮，”瑞秋忍不住看了一眼年轻男子发达的胸肌和腹肌，接着温柔的目光由落在了后者俊朗的脸上，“长得也真好看……你说他是从哪儿来的？”
“不知道……他身上可没什么身份证明，事实上除了一把枪什么也没有。”大卫摇了摇头，指了指堆在床尾的一套灰蓝色太空紧身服和丢在地板上的一双黑色靴子，“不过，他会驾驶那些能在外太空飞的飞行器，应该是从很远的星系来的吧。”
“一定见识过很多不同的世界，经历过很多故事。”瑞秋不由自主地盯着银发年轻人的脸，有些痴痴地说道，接着她好像发现了自己傻乎乎的样子，匆忙将目光移开，朴实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嫣红。
大卫只当作没看见，低下头将碗里的土豆汤吃个精光。即使如此，他依然没能消除腹中所带来的饥饿感。这个瘦弱的少年正处于身体生长发育的关键阶段，但作为新一代的农奴，他只能靠着领主老爷给他们家使用的那一小块份地上的产出物裹腹。
这时床上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呻吟声。
“亮闪闪的星星啊，他醒了。”瑞秋有些惊喜地说道。
床上的银发年轻人缓慢地睁开了眼睛。在逐渐适应了视野里的亮光之后，他有些艰难地支起了身体，一脸茫然地看着房间里的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问这里是哪儿。
尽管银发男子有着浓浓的异星口音，但瑞秋和大卫都发觉只要仔细听，还是能够听得懂的。看来他的家乡应该是一颗距离卡俄斯不太远的行星。瑞秋在心中想到。
“这里是卡俄斯行星，你的飞行器出事了，所以昏迷了好几天。我们先发现了你的机器人，然后又发现了你，于是就把你给救了回来。”大卫刻意放慢了语速，说道。
“谢谢。”银发年轻人微微皱了皱眉头，礼貌地说道。
“你是谁？来自哪儿？”看着眼前这个高大俊朗的男子，瑞秋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接着又紧张地自我介绍了起来，“嗯……我叫瑞秋，瑞秋·伯克哈特，这是我的弟弟大卫，是他把你从山谷里救回来的。我们和我们的爸爸生活在一起，村子里的人都叫他老约翰。”说着，姐弟俩突然扑哧一下笑了起来。
“你们好。”银发年轻人拉开了被子，想要下床，却突然感到有些头晕目眩。瑞秋连忙扶着他躺了下来。
“你昏迷了好久了，也饿了好久。得稍微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
“谢谢。”银发年轻人礼貌地接过了瑞秋递过来的一碗土豆汤。汤水中洋溢着的土豆的香味通过他的嗅觉神经，剧烈地刺激着他的辘辘饥肠，但此刻他仿佛过犹不及一般没有任何想吃东西的欲望，只是低下头，喝了几口汤。
“你是谁？从哪儿来呢？”瑞秋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嗯……我叫杰克……杰克·亚特兰……是个长年在银河边缘跑货运太空船的行商。”银发年轻人犹犹豫豫地说道，湖蓝色的双眸闪动着警惕的目光。
这时，那个原先在充着电的圆筒状机器人飞快地转动起了双轮，疾驰到银发年轻人的床前，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足球大小的机器脑袋旋转起来，仿佛在表达兴奋的情感一般。
“太好了，CP40，你安然无恙。”银发年轻人高兴地拍打着眼前的机器人。
“他可是个小天才，亚特兰先生。是他从荒原狼的爪子下救了我，也是他引导我找到了您的飞船，把您带回到我们这儿。”大卫说道，“所以，您的飞船是遇到了什么事故吗？”
“是的，我还记得我昏迷前的一些情况，我的太空船遭到了宇宙海盗的袭击，然后在这颗星球紧急迫降，之后就失去了意识。”银发年轻人不再迟疑，很流利地回答道，“所以，你们是这颗星球上的居民吗？是自由农民？”
“不，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卡德莫夫男爵老爷的农奴，异星人。”不知何时，老约翰又返回了房间，态度倨傲地说道，“很高兴看到你已经醒了。”
“这是我的爸爸老约翰·伯克哈特，亚特兰先生。”
“谢谢您和您儿女的帮助，伯克哈特先生。”
“没关系，还有你也不必称呼我为先生，我只是一个农奴而已，可当不起你们自由民对我使用敬语。”老约翰说道，“另外，我还得问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我……我会尽快离开的。”说着，银发年轻人就再次支起了身体。
“他是一个遇到宇宙海盗袭击的太空行商，爸爸。”瑞秋帮着银发年轻人辩解道，“热心帮助落难的人，这不是我们家的传统吗？”
“爸爸，他救过我的命。”少年大卫再一次地强调着。
“那我就联系这一片土地的主人，卡德莫夫男爵老爷。让他来帮助这个落难的行商。”
瑞秋姐弟俩又抗议了起来。
“谢谢你们，要不我还是回到我的飞船那里去吧，我得把它安排好，免得被海盗们发现，顺便也该联系我的伙伴们来接我。”
“别担心你的飞船了，亚特兰先生。我把它重新埋回沙堆里了。等你身体好些了就带你去。”大卫回答道，“另外，你要和你的伙伴们联系，总得需要那种功率很大的通讯器吧？这也得花上好几天呢。”
“我可以通过CP40联系我的伙伴们，CP40本身就自带了星际信标功能。”
“那也得花上几天的日子吧。”大卫不依不饶地说道，“你的机器人救了我的命，亚特兰先生，请让我们帮助您吧。”
“可是……”银发年轻人还想再推辞，但却被老约翰粗暴地打断了。
“得啦得啦，看在你救了我儿子的份上，在你联系上你的同伴之前，你就先住在我们家的阁楼上吧。”顿了顿，老约翰又看了一眼银发年轻人的身材，说道，“不过，我们家可不接受白吃白喝的人。看你长得还算壮实，平时就帮我们家干点粗活吧。”
3
帕特里克·布拉班特就这样以“杰克·亚特兰”的假名在农奴伯克哈特家的小木屋中小住了下来。他并非有意欺骗这户淳朴的农家，只是作为“星辰之子”组织的领袖，他深知自己的项上人头价值数千帝国克朗，所以不得不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小心应付。
在这颗天高皇帝远的边陲行星上，卡德莫夫男爵无疑就是像君主一般至高无上且不容置疑的存在。在卡德莫夫家族的顶峰时期，卡俄斯行星地表百分之五十的可耕地都是卡德莫夫家族的田产。因着自然环境的变迁和历代男爵的挥霍无度，卡德莫夫家族的土地与财富都大大缩水了，但即使是现在如老约翰·伯克哈特这样的为其役使的农奴仍有数百人之多。这些可怜的农奴们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财产，甚至连自己的身体和生命都是属于领主的，他们的子女一出生就会被登记注册为新一代农奴。除非领主赐下自由，否则他们永远都是领主的可供任意驱使和买卖的私有财产，即便是结婚和生育子女也需得到领主的同意。不过，这也并非是卡俄斯星的特色，银河帝国境内所有贵族领地内的农奴都处于如此境地。
银河帝国的农奴制度由来已久，在希拉克略王朝开国之后得到了强化。帝国当局对于逃亡农奴的处罚是酷烈的。《亚历山大法典》明确宣布领主可以无限期追捕逃亡农奴；所有逃亡农奴无论逃亡时间多久，都要连同他们的家庭、资财一起返回并定居在原领主的土地上；领主有权处死被抓捕回来的逃亡农奴等。
少年时代的帕特里克在未遇到先知之前曾经一度沦为农奴，在领导“星辰之子”组织之后也组织和发动过好几次边境农奴逃亡和暴动。他对农奴们的悲惨处境非常清楚。
“有一天，在这些被土地所束缚的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们当中，将升起一团有史以来最辉煌的反抗烈焰，彻底烧毁银河帝国这座摇摇欲坠的腐朽危楼。”
这是先知曾经对他说起过的一句预言，也是被他视作组织反抗工作的一个重点方向。这次意外坠机在卡俄斯，却让这个银发年轻人有了更多机会了解被压迫着的农奴们。
伯克哈特家的小木屋建在卡德莫夫男爵赐给他们养家糊口的那一小块份地上，距离卡德莫夫男爵的庄园大概有二十公里的距离。事实上，伯克哈特一家对这块份地连同搭建其上的木屋及屋内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都只有使用权而无所有权。像大卫·伯克哈特这样业已成年的男性农奴每周有六天都得在卡德莫夫男爵直接经营的大农场中辛苦劳作，监工的皮鞭抽打在他们身上，巡逻机器人则精准地计算着他们每一个人每天的劳动量；像瑞秋·伯克哈特这样的女性农奴同样每周有六天都在卡德莫夫男爵的庄园中充当仆役，伺候那些舍不得使用从佩伦和斯文托维特进口来的昂贵家用机器人的贵族领主们；每周仅有那宝贵的一日可供他们返回自己份地上的住处，打理份地上的农作物，因为只有这小块份地上的产出才是他们一家人赖以生存的裹腹之物。。
如果以卡德莫夫庄园为中心画出一个半径为三十公里的超级大圆，那么这个大圆之内二十余万公顷的土地都在男爵老爷的自营农场范围之内，多半是灌溉设施齐全、受到精心照料的肥沃好地。而农奴们的份地则位于大圆之外的边缘部分，多是被石头和山丘所包围的贫瘠之地，翻土、种植都颇费力气。伯克哈特家的份地也是如此。但帕特里克的到来使得伯克哈特姐弟在男爵老爷庄园里劳作之余不必再担心份地上的农活。强壮的银发年轻人承担起了种植小麦的任务。
随着时间的推移，伯克哈特姐弟和这个勤劳而透着传奇色彩的异星人越来越亲近。
每个工作日的黄昏时分，伯克哈特姐弟会坐着男爵庄园里破旧的无人驾驶巴士来到附近的站点下车，接着步行回家。
正值青春期的大卫明显精力旺盛，回家之后照例会缠着帕特里克讲星海彼岸行商们的故事。两人就会带上两大瓶水，光着膀子，坐在田间地头，活像一对农家亲兄弟。
常年在星系之间从事反抗帝国运动的帕特里克最常用的假身份之一就是太空行商，这也就意味着他确实有大量可供分享的行商故事。
有时，帕特里克也会问他，“官府和那些读书人都看不上行商的，他们都觉得农夫比行商的地位更高，你为什么对行商的生活那么感兴趣呢，小伙子？”
“他们只是在口头上尊重农夫而已，实质上我们这些种地的在当官的看来和耕作机器人没有什么区别的。至少在卡俄斯，我只听过农奴，还从未听说过‘商奴’哩。”大卫拼命摇着头，“他们口头上重视我们，实质上都不把我们当人看，这就是在……嗯……叫什么来着？”
“口是心非地骗人？”
“没错！就是在骗人！”大卫想了想，接着说道，“真羡慕你啊，杰克，可以到那么遥远的太空去看那么多星星，见识那么多不一样的世界。真希望能和你一样。”
“那……你有想过离开卡俄斯，去更远方的星系看看吗？”银发年轻人斟酌片刻后提出了这个问题。
每到这个时候，老约翰都会咳嗽一声，一边抽着劣质的化学麻醉剂合成烟卷，一边从小木屋里走出来，然后没好气地让大卫到屋里去帮着阿姐一点儿。随着时间的推移，老约翰已不像原来那样防备帕特里克，但还是不愿与他多说话。
当然，帕特里克也没有对着大卫问出他真正想问的问题。银发年轻人真正想问的是，“大卫，你是否愿意加入星辰之子组织，成为一个不受压迫的自由人？”
瑞秋回到家后则往往开始忙着做饭浣洗。偶尔，她也会在帕特里克和大卫聊天时坐在一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银发年轻人。银发年轻人觉得这个朴实的农家姑娘并不属于特别美艳动人的类型，但她热情灵动的琥珀色双瞳和脸上时常洋溢着的如同阳光般明媚的富有青春气息的笑容却是令人陶醉的，那一头橙红色的头发轻轻划过人的脸颊时给人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痒痒感。
最初，瑞秋姑娘也很少和帕特里克说话，望向他的眼神里也充满了害羞和好奇。相处日久之后，她也会主动和帕特里克说些话。
比如，她有时会低着头，一边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一边小声地会问银发年轻人如果他一直联系不上同伴该怎么办。
“那么……或许我得花上一段时间把我的飞机修好，然后再去找我的伙伴们。”银发年轻人如是回答道。
“可是修好飞机很不容易的吧。”橙发姑娘有点儿急迫地问道，脸都有些红了。
“别担心，瑞秋，我的CP40可是个能干的船工机器人。”
“那……你有没有想过……嗯……留在一颗行星上不走呢？”橙发姑娘用一种小虫嗡嗡叫的音量提出了这个问题。
“什么？”一边咀嚼着野草，一边仰望着金黄色天空的银发青年显然走神了。
“噢，没什么……”橙发姑娘有些失落又有些害羞地走开了，留下了暗笑着的银发青年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真是个单纯的姑娘。帕特里克在心中想到。
在卡俄斯星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一月就靠近尾声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帕特里克都会对CP40机器人的信标功能进行调试，向外太空发送一种只有“星辰之子”成员才能接受到的特定频率的以太波信号，但却始终没有收到信号反馈。
说实话，帕特里克有时也会想着橙发姑娘所说的那种可能：
如果一直没有联系不上同伴，他会在这颗行星上停留吗？又或者……
4
帕特里克双手勾住悬崖上的凸出部，悄悄地攀上了陡峭的岩壁，慢慢地向前摸索着。淡淡的月光照进那个幽暗的山洞，如同在石头通道中洒下了一层银色的薄纱。终于，银发年轻人在石头通道的尽头看到了一条浑身长满尖刺的巨大怪物。
荒原狼。
事情还得追溯到三天前的一个晚上。
“好想吃肉啊。”在舔完了碗里的最后一口粥后，大卫盯着空空的碗，情不自禁地说道。
“别想了，傻儿子。”老约翰说道，“三年能吃上一次肉就不错了。”
“而且现在都快要入冬了，周围也没兔子或者山羊可捉了。”瑞秋一手托着腮帮子，一边用勺子轻轻地搅动碗里剩下的汤水。她把那一大锅粥里的大部分谷粒都放进了弟弟的碗里，还有相当一部分放在阿爸和帕特里克的碗里，而在她的碗里几乎只能看到清汤。
在多了一张吃饭的嘴之后，瑞秋·伯克哈特愈发得对每人每天的口粮精打细算。尽管银发年轻人很识趣地每顿饭只喝一碗粥，但在看到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来时，瑞秋还是忍不住每次往他的碗里尽可能多添些粥。真正令瑞秋担心的是大卫，这个正处于长身体阶段的男孩本来就吃不饱。
“秋季只有荒原狼，你要不要吃的？”老约翰板着脸，吓唬大卫。
哪知十七岁的男孩丝毫不示弱地回答道，“要是能逮到，那狼肉可好吃着呢。”
“荒原狼？在哪里？”帕特里克连忙问道。
“据说在贝达谷地的那些山洞里栖息着不少等着过冬的荒原狼。”大卫兴奋地说道，“所以呢？你要去打狼吗，杰克？”
“别听他瞎说，杰克。”瑞秋姑娘好心地提示道，“打狼太危险了，尤其是在这个时候。秋天是母狼怀崽的季节，狼群更容易对闯入领地的外人发起攻击。”
听到这里，老约翰突然笑了起来（这可是很少见的事情）。
“我想起了一个古老的传说，孩子们。据说，如果生活在卡俄斯星的男人在秋天打死一只怀孕的母荒原狼会被诅咒……诅咒的内容是什么来着？噢，对了，是这个男人的妻子在怀孕时也会死于非命。”
“这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好笑，爸爸。”瑞秋有些不悦地说道。
晚餐很快就结束了，大家很快就把老约翰的讲的笑话给忘了。但帕特里克却记住了十七岁男孩对肉类的渴望。于是，在三个标准日之后的夜里，银发年轻人在CP40机器人的帮助下来到了贝达山谷开始了他的猎狼行动。
看着眼前沉睡中的荒原狼，银发年轻人缓缓地举起了枪。也许是这野兽刻在基因中的警觉性吧，荒原狼竟从沉睡中蓦然醒来，泛着绿光的双眼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个攀上岩壁的男人。但它没有长嚎。看得出来，这是一只落了单的孤狼。它的目光与其说透着敌意，倒不如透着哀伤和祈求。
帕特里克没有犹豫，扣下了扳机。红色的光束瞬间穿透了荒原狼的头颅，这只体型硕大的猛兽转瞬间就倒下了，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叫唤。银发年轻人从自己衣袋里掏出了一根特殊材料制成的棒状物，用力地甩了甩，棒状物顿时发出了稳定的白色光芒。银发年轻人将照明棒丢向洞穴深处，照亮了整个山洞。荒原狼就直挺挺地躺在洞中，双眼仍然大睁着，却失去了原先的神采。
银发年轻人的目光渐渐落在了荒原狼鼓鼓的肚子上。很显然，这是一只怀了孕的母狼。在那短短的一瞬间，老约翰在餐桌上所说的关于猎杀怀孕母狼的诅咒在他的心中一闪而过，但“有肉吃了”的喜悦很快填满了他的心胸。
帕特里克带上这只被猎杀的母狼之后，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根据之前大卫的指示来到了那个掩埋着他的座机的山洞。再次确认他的座机依旧隐藏在流沙之下后，银发年轻人才安心地踏上回小木屋的路程。
这一段路并不短。当帕特里克回到木屋时，天际已经泛白，瑞秋已经起床了。这个橙红头发的姑娘在看到帕特里克手中的母狼后惊呼了一声，随即冲了上来狠狠地拥抱了银发年轻人。
“别这样。”帕特里克嗔笑道。但瑞秋姑娘橙色的发丝擦过他的脖颈时还是让他感到有些心猿意马。
“你真的打了一头狼回来……嗯……是母狼……”瑞秋看着母狼的肚皮，微微皱了皱双眉，但也只有短短的一瞬而已，“我要把它做成干肉，让我们在入冬之前都有东西吃。”
5
“杰克，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大卫一边嚼着干肉，一边问道，“你在我们家这么长时间，是怎么做到不被别人发现的？”
“乡邻们的份地彼此相隔较远，平时也都忙着男爵农场和自家的农活儿，很少互相走动的，所以我在这儿藏了这么久也没人发现。”
“周围的乡邻们没发现你不奇怪，可是男爵庄园也没发现你的存在。”大卫嬉皮笑脸地把头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说道，“你是有什么法宝把自己隐身了吧？”
“小鬼。”银发年轻人笑着刮了一下大卫的鼻子，说着从自己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粒纽扣样的小金属块。银发年轻人用右手食指轻轻一击，金属小纽扣就发出了一阵微弱的蓝盈盈的光芒。
“这是什么啊？”大卫怀着好奇又敬畏的眼神看着这物件。
“这个就是你在找的隐身器啊。”
“可是你也没有隐身啊……”
“傻瓜，这个隐身器不是真的能够弯曲光线进而让人变得肉眼不可见，它的作用是隐藏人体所散发出来的红外线热源。男爵庄园用来监视农奴的无人机和巡检机器人非常落后，安装的都是热成像镜头，一旦我用了隐身器，他们就根本发现不了这栋木屋里多了一个人。”
“红外线热源？热成像镜头？这都是什么？”大卫显得有些困惑不解。
这可都是幼年学校里的知识。银发年轻人笑了起来，但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收住了脸上的笑容。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无依无靠，渴望读书而没有机会，在社会的磨炼中学习机械、农业、星际航行等知识，直到年长一些后遇到了先知，才有机会再学一些更专业的知识。而眼前的这个男孩并不是一个法律意义上的自由人，他是一个农奴，处境更为艰难和不幸，因为农奴男孩不仅没有接受官方教育的权利，也由于被束缚在行星地表的这块小小土地上而失去了在广阔的星际社会中历练的机会。
“你上过学吗？”帕特里克问道。
大卫摇了摇头，回答道，“只有自由民的小孩才会上学，不过我会拼写自己的姓名，嘿嘿，大卫·伯克哈特。”顿了顿，少年又继续说道，“其实，杰克，除了去银河的另一头看更多不一样的世界之外，我还有一个梦想，嘿嘿，那就是读很多很多的书，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教师，就像我的母亲一样。”
“母亲？”帕特里克微微扬了扬眉毛，终于决定问出一个自他来到这户人家后一直放在心中的疑问，“大卫，你的母亲现在在哪里呢？”
“臭小子，又在偷懒！还不快去帮你阿姐准备晚餐！”老约翰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楼梯口。大卫应了一声，对着银发年轻人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然后飞快地跑下楼去了。
老约翰看着大卫下楼后，又转头看向帕特里克，久久没有说话。银发年轻人一度认为这个看上去非常暴躁的中年农奴一旦开口就将训斥自己，但结果却让他意外。
“谢谢你帮我们打来的狼，异星人。这让我们有肉吃，在入冬夜晚餐上也有好东西招待乡邻们。”
“应该是我感谢你们的收留才对。”帕特里克温和地回答道。
但紧接着老约翰又提出了他的要求，“入冬夜对卡俄斯人，特别是卡俄斯农民而言是很重要的一个日子。考虑到你特殊的身份，异星人，我们希望你到时候就呆在这阁楼里，不要下来了，用上你的那个……什么热成像的什么隐身器玩意儿。拜托了。”
银发年轻人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噢，对了，另外还请你不要忘记我和你讲过的事情，尽快修好你的飞机离开这颗行星，在此之前离我的儿子和女儿远一些。他们应该留在这个行星上，各自成家，种地为业，平安地过一辈子。外面的宇宙太复杂了，也太危险了。”
“请恕我直言，约翰，他们都有权利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老约翰这次没有发火，只是苦笑了一声，“我们是农奴，从来都没有选择的。”
帕特里克很快搞清楚了入冬夜晚餐的概念。从帝国标准历二月初开始，卡俄斯北半球就逐渐进入冬季，届时生活在北半球的农民们往往已经忙完了一年的农活儿，即便是农奴至多也只需要在工作日于温暖的庄园里侍候贵族领主而不必频繁地下田干活，所以即将迎来一段相对空闲舒适的日子的农民们会在卡俄斯本地历法中秋冬分野的这一天举行一次小小的庆祝，比如和亲戚朋友们一起共进一次晚饭。伯克哈特家在附近的几个农奴家庭中颇有些人缘，因此今年有好些农奴家庭（如果他们当天夜里不必在男爵庄园当值的话）会来参加伯克哈特家的入冬夜晚餐。
这是一个颇有卡俄斯特色的夜晚。小木屋里摆上了有些开裂的大长桌，壁炉里也添上了柴火。帕特里克早早地回到了自己的阁楼里。瑞秋为他准备了一碗粥、两块土豆饼和一大份狼肉，这可是他来到伯克哈特家以来吃得最为丰盛的一餐了。他准备等来访的客人们离开后再乘着夜色前往贝达谷地。他得抓紧时间维修那架飞机了。
晚上三十五时左右（卡俄斯行星本地时间实行四十六小时制），客人们陆陆续续都来了。大概有三四户人家十几个人，都是住在附近的农奴们，在不必去庄园侍候主人的夜晚步行来此。这些淳朴的庄稼人们带来了酒、玉米、萝卜、马铃薯等，其中有两户人家还带来了几条鲜鱼（他们的房子恰巧建在一条小河边）和一大筐鸡蛋。
女人们在厨房里忙开了，在这个宇宙核心地带已经普及厨房机器人的时代里，她们用极为原始的厨具烹饪，充满了欢声笑语。男人们则在客厅里（其实就是木屋正门进来后相对宽敞的那一个房间）谈天说地。
“太空在上，约翰，你的腿虽然还没好，可你家份地打理得可还不赖啊。”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道。
“噢，得了吧，鲍勃。这都是我们家小子和姑娘的功劳，他们工作日在男爵老爷那儿干活，休息日在自家份地上流汗。就像我们爷爷的爷爷说的那样，勤劳的人总会有好日子过。”
帕特里克轻笑了一下，看来他干农活儿的本事还没退化，尽管他在加入“星辰之子”组织之后，更多时候是以一名战士的身份在不断战斗。
“这只大狼也是你家儿子打来的吗？”另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说道。
这一次约翰沉默了。但帕特里克很快听到了大卫的声音。
“纯粹是运气好，班吉叔叔，我在北边的那片乱石堆里看到了这条荒原狼的时候，它已经快不行了，应该是从山岗上摔下来的。”
“那你的运气可真好，孩子。”尖尖细细的声音里透着羡慕和憨实。
晚餐很快就开始了。这些年来帕特里克在群星间闯荡，参加过贵族们豪奢的宴会，也吞过贫民们难以下咽的食物。而今晚的餐食其实非常非常普通，但在这些终年食不果腹的人们看来已经堪称是奢侈的一顿了。老约翰甚至将自己珍藏在地窖里好久的一桶麦酒也拿了出来。
餐桌上的话题很快转向了卡德莫夫男爵在外太空新购买的一座铱矿矿场上。
“我听说过那个矿场，普勒奥梯郡第75号矿场。”
“听说那座矿场建在一颗小行星上，是男爵老爷花了大价钱从普勒奥梯郡郡守那儿买下来的，现在正到处招自由人去做矿工呢。”
“得了吧，那可是颗小行星，上面既没有大气，也没有现成的房子，谁肯去那儿做矿工，给男爵老爷卖命赚钱。”
“不仅如此，听说在那儿做工的人防护不到位，都暴露在危险的宇宙射线下干活儿，干上三个月基本就废了，回到地表上半年内就会死。”
“农场里好几户人家的男丁被男爵老爷强制派到外太空的矿场上做工去了，没准哪天就轮到我们中的哪一户人家了。”
“真要有那么一天，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谁叫我们是农奴呢？就得听领主老爷的。”
“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就跑了。”
“嘘，你这个老头子，麦酒喝多了吧？这话还能乱讲！”
这时，伯克哈特家的男主人发话了，“我说，乡亲们，男爵老爷打发我们这些个农奴去外太空矿场干活儿这事，也得看看各家的情况吧。譬如说哈，有的人家就一个独生儿子，那总不能把人家的独生子派出去吧。”
餐桌上瞬间安静了。银发年轻人听出老约翰的忧虑之情了，他在害怕这不幸的差事落在大卫的头上。
“那应该不至于，男爵老爷也不至于那么不近人情的。”
“是啊是啊，真要让一户户农奴都绝户了，以后谁来替他干农活儿啊。”
餐桌上的气氛又热络起来了。男人们和女人们又开始聊别的话题了，譬如男爵家哪片地里的土豆上开出了一株霸王花，男爵家的少爷和哪个女仆又传出了不可描述之事……诸如此类，谈得不亦乐乎，直到小木屋外传来一声巨响。
客厅里所有的人都被吓了一跳，然后慢吞吞地走向了屋外。银发年轻人也意识到屋外的异常，匆忙低着身体来到了阁楼的小窗边上，向外面望去。只见木屋外的空地上盘旋着一架一看便知来自男爵庄园的无人机，距离地面大概三米左右的样子。一个近两米高的全息人影泛着幽暗的蓝光出现了。这是一个穿着土黄色长袍的消瘦老头，透着满脸的精明和狡猾。
“是庄园管家瑟里克老爷。”客人中有人喊道。
“伯克哈特家！”瑟里克的全息人影喊道，声音被无人机自带的音响设备放大了好几倍。
“是……我们在。”老约翰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应声答道。
“大卫·伯克哈特很荣幸地被慈爱的卡德莫夫男爵老爷选中，将在今年二月十五日前被委派前往普勒奥梯郡第75号矿场工作，请做好相关准备。”
6
帝国历八八八年二月二日。
这真是伯克哈特家最漫长的一夜了，入冬夜晚餐被骤然出现的男爵庄园无人机所打断。随着来拜访的远近农奴朋友们纷纷起身告辞，整栋小木屋又陷入了冷清的状态。帕特里克坐在楼梯口，双眉紧锁地盯着楼下。现在伯克哈特一家正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
老约翰坐在桌子边上一边使劲地抽着他那劣质烟卷，一边剧烈地咳嗽着。瑞秋表面上收拾着桌子上的残羹冷炙，但银发年轻人却分明看到她的眼睛里含着泪光。而当事人——男孩大卫则坐在楼梯最低一级，沉默不语。
最先打破这压抑气氛的最终还是这个男孩。
“其实也没那么糟糕，对吧？”他试图安慰自己的阿爸和阿姐，“矿场的工作环境能有多恶劣？我们之前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至少在矿场干活的这几个月里，男爵老爷得负责我的餐食，我还能给家里省下一笔口粮开支。”
“住嘴，大卫！”瑞秋突然极其严厉地说道，但叫嚷声中又带着一丝哭腔，“别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们在男爵庄园里看到过那些从矿场上回来的人的样子，不是吗？呼吸困难，全身溃烂，整个人身上都没有一块好皮……”
“你们见过从矿场上回来的人？”老约翰略微有些吃惊，抬起头问道，“什么时候？”
“就是上个月中旬的时候，我们在男爵老爷自营农场里的一个棚子里看到了那些之前被招去太空矿场做工的自由民们。他们明显中了太空辐射，当时被关在棚子里等死。”瑞秋继续激动地说道，“或许你没再关注那件事，大卫，但我后来又去打听了一下，男爵老爷只给了那些个自由民家庭每户一千克朗的抚恤金而已。”
令人绝望的气氛笼罩着整座小木屋。
“但是也没有别的法子……”大卫依然在故作轻松，“或许现在太空矿场的环境已经改善了呢。毕竟死了那么些人以后，领主老爷也不可能一直那么铁石心肠，对吧？而且农奴是他的私有财产，如果我们就这样死在外太空了，那对他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损失呢——”
“你会没命的！”瑞秋有些歇斯底里地冲到了弟弟面前，接着，她哭了。
帕特里克从来没有看到她哭过。在这样一颗充斥着原始而野蛮的人对人的压迫体制的行星上，在这样一个贫困潦倒的家庭中，这个女孩在承担着艰难的女主人角色却始终未曾落泪，如今为了她唯一的弟弟，她再也无法克制内心的痛苦和绝望。
“啪”地一声，老约翰一拳砸在餐桌上，接着他啐掉了烟头，猛地站了起来，“谁说没法子的？我有法子。异星人！你还醒着吗。异星人？快下来！有事商量！”
银发年轻人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走下了楼梯。他已经猜到老约翰的所谓“法子”了。
“杰克……”瑞秋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向银发年轻人，显然她还不明所以。
“你的飞机修得怎么样了？能飞了吗？我看你的那个小机器人可一直呆在山洞里在维修吧？”老约翰气喘吁吁地说道。
“没错，修得差不多了。我可以去试试看驾机飞出这颗行星。”帕特里克回答道。
“你的飞机还能载几个人？”
帕特里克微微皱了皱眉，“理论上讲，那是一架单人驾驶战机，只能坐一个人，但我可以讲后备机库收拾收拾，再挤一个人不成问题。”
“带上这孩子一起走。”老约翰指了指大卫平淡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瑞秋和大卫显然都非常震惊。
“爸爸，大卫到现在都没有离开过卡俄斯星的地表，不，应该说甚至都没有离开过周围的这一大片土地。”瑞秋大声提醒道。
“我们卡俄斯人十七岁就算成年了，他现在已经是个大人了，可以独立干事的。”
“我不能走，爸爸。他们不会放过逃奴的家人的，他们——”
“不用担心我们，孩子。他们要的人是你，跑了你一个，他们损失了一个农奴；要是把瑞秋和我打死，他们损失的可就是三个农奴了。”
“没错，大卫，你走吧，今晚就走。坐家里那辆农机车去贝达谷地那里。今晚他们已经派无人机提前送过口信了，估计天一亮男爵庄园的人就会赶来抓你的，他们抓我们农奴去做工的时候往往都是这样。”瑞秋补充道。
“现在您同意大卫离开这颗星球了？”帕特里克并没有立刻应允，而是略带揶揄地对这个原先异常顽固的老农奴说道。
“嘿，你要见死不救吗，冷血的异星人？如果不是我家的小子和姑娘收留了你，你早被男爵老爷逮了送交官府了。你……你得报答我们！”老约翰咽了口唾沫，再次说道，“而且你之前一直在给我的这个傻儿子灌输外面的宇宙又多刺激，现在是时候把他带走了！行吧？求你了！”
帕特里克微微举起了双手，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
“要离开一起离开。”大卫叫道，但很快就双眼失神地倒在了地上。瑞秋手拿着一个铁锅，正瑟瑟发抖地站在她弟弟的身后。
“赶紧带他走吧，杰克，天一亮男爵庄园就会派人来把他带走。”瑞秋忧心忡忡地说道。银发年轻人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伯克哈特家的那辆农机车又被推了出来。老约翰给农机车中加满了燃料，然后和帕特里克一道把正昏迷的大卫放在了机车的后座上，那个位置曾是大卫把帕特里克带回小木屋时后者躺着的位置。一行四人坐着农机车飞快地朝着贝达谷地那个埋着帕特里克座机的山谷驰去。
大概不到两个小时，四人就来到了山谷中。勤勉工作者的CP40看到了深夜来此的主人，兴奋地发出了咿咿呀呀地声音。帕特里克立刻下车检查了一遍飞机现在的状况，还不错，飞机的引擎系统已经被修复，理论上可以正常起飞了。瑞秋则忙着和自己的阿爸合力把大卫抬到飞机上。
“答应我，照顾好他，杰克。”在给弟弟擦拭粘在衣服上的泥点子时，瑞秋低声对帕特里克说道。
“放心吧。”银发年轻人用坚定的语气回答道，尽可能使这个姑娘安下心来。
橙红色头发的农奴姑娘咬了咬嘴唇，似乎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地问道，“其实杰克·亚特兰不是你的真名吧？”银发年轻人愣了愣，随即微微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呵呵，女孩子的直觉。”瑞秋微微撅起了小嘴，“能告诉我你的真名吗？”
“帕特里克·布拉班特。”银发年轻人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帕特里克·布拉班特？那个星辰之子组织的领袖吗？”瑞秋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太空在上，那你也不是行商了？”
“很抱歉，瑞秋，我没说实话，因为——”
帕特里克的话下一秒就顿住了，因为瑞秋突然不顾一切地拥抱了一下他，仿佛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奢侈的。
帕特里克显然有些许的发懵，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等我，瑞秋，我一定把你和你爸爸一起救出这个野蛮黑暗的世界。”
“快走吧。”瑞秋匆忙地推了一把帕特里克。
“拜托你了，年轻人。”老约翰握了握帕特里克的手。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称呼他为“异星人”。
银发年轻人再次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即跳上了座机，发动了引擎。CP40转动着它那圆乎乎的脑袋，一会儿看看飞机和主人，一会儿看了看瑞秋父女，显得有些恋恋不舍。
“CP40，我们该走了！”帕特里克下令道。后者把圆脑袋挤到了瑞秋的怀里，那名淳朴的姑娘心疼地摸了摸那个圆脑袋，仿佛在安抚一只可爱的宠物。CP40很快就驱动着底盘的双轮，沿着一条倾斜的短坡上了飞机。
斯巴达克斯型太空战机不仅可以利用跑道滑行来做起飞准备，还可以直升直降。随着两个引擎喷射出蓝色的炽热的火焰，已经戴好了头盔的帕特里克冲着瑞秋父女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飞机座舱顶部的玻璃盖已经自动合上了。太空战机缓缓起飞，慢慢地穿过了上方那个巨大的山体缺口，飞向了天空中那条乳白色的银河。
瑞秋只是望着那架飞机渐行渐远，直到最后变成了黑色夜幕中的一个白色光点，彻底溶入了漫天璀璨的星辉之中。
老约翰拄着拐杖来到了女儿身边，伸出左臂，将担心不已的女儿揽入了怀中。
“他们都会平安无事的吧，爸爸？”瑞秋把头倚靠在阿爸的肩膀上，担心地问道。
“他们都是男人，真正的男人，一切都得靠他们自己了。”老约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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