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帝国的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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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利斯行星战役大捷的消息传回了帝都佩伦星，银河帝国举国欢腾。在帝国主政者们的授意下，从“银色之弧”前线胜利班师的帝国舰队被安排自佩伦星外层空间通过，其军容之壮盛，深深地震撼了佩伦星市民和整个银河帝国。紧接着，深宫之中传来了更加令人震撼的消息：
近二十年不上朝且在今年一月一日起即卧病在床的银河帝国皇帝米海尔四世将在皇宫——云巅之城举行朝会，亲自为班师凯旋的功臣们颁赏授勋。
“云巅之城”其实是指皇帝及希拉克略帝室成员们居住的极尽豪华壮丽的宫殿建筑群，建基于一座距离地表五千米高的反重力悬浮岛上。这座在高空中的悬浮岛位于琼霄之上，周遭存在一层特殊的磁场束缚住了充足的氧气，底部（也就是“云巅之城”的基座）是用最顶级的石料雕刻出的九千九百九十八个长着翅膀、面容秀美、用双手轻轻托起大岛的天使们的形象，内置一千余个微型核聚变融合炉驱动着反重力泵日夜不停地工作，将宇宙瞩目的帝国皇宫托举在云霄之上，故被命名为“云巅之城”。
云巅之城占地面积约为三百六十万平方米，内城以水晶大厅及其附属建筑群为中心，周围划分为东苑、西苑、南苑和北苑四块区域。其中东苑为皇太子寝宫所在地，西苑为后宫嫔妃居住地，南苑为皇帝牧放鹿群的乐园（神秘的南苑龙骑兵相传在此地建立有最高指挥部），北苑为重要朝臣、贵族官僚留宫值守之地。在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阁楼周围有无数的喷水池和花园环绕，还有自然和人造的森林与草地等装点其间，美仑美奂。
负责云巅之城日常运作的内官人数高达一千人，这些由基因工程所创造出来的合成人是天生的服侍者和近乎完美的仆人，此外还有五万名随从女仆和超过十万个御用机器人在内官们的指示下负责打扫、清洁、招待、园林养护、饲养珍禽异兽等工作……由此不难窥见历代皇帝的奢靡无度的生活和无以复加的权势。
“此战之后新锐军官被提拔了不少，许多还是中低贵族出身呢。”
“陛下龙体抱恙，此时恩赏有功战将可谓耐人寻味啊。”
窃窃私语声在宇宙间一些或光彩亮丽或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蔓延着，即便在空间广阔的水晶大厅中也能听到那似有若无的回响。
晨曦微露时分，文武大臣、宫廷显贵们就已陆陆续续赶到了水晶大厅。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每一个工作日早晨，他们都会按照祖制礼仪准时来到这里，然后等候大秘书长丹尼尔·杜普雷宣布皇帝免朝的指示。可今天的情形却大不相同：皇帝上朝了！
从水晶大厅的正门跨入，便可以看到文武官员们分列在宽约六米的红色地毯的两侧。
站立在左侧的文官以帝国宰相罗什舒亚特为首，这位九十多岁的老人是银河帝国所有贵族门阀中的最年长者，满头白发，鹰钩鼻尖，双目混沌无神，时人私下更是以“聋子首辅”讥讽他的耳背以及拜相多年来的不作为。排在他身后的依次是国务尚书（相当于“副宰相”）迪亚兹、司法尚书克莱维利、军务尚书卡维利亚、财政尚书达纳拉赫、理藩尚书哈利法克斯、宫务尚书格雷戈里奇、内政尚书费赫尔、工程建设尚书贝尔巴托夫、教育文化尚书加德纳等一众身穿灰色礼服的文臣。
站立在右侧的武官以帝国武装力量总参谋长埃格施泰因为首，这位五十五岁的壮年军人是银河帝国中与希拉克略帝室血缘最亲近的权贵家族的家主，也是皇帝米海尔四世的表弟，多年来一直以一个纯粹的军人的形象示人，从不参与任何庙堂政争。排在他身后的依次是太空舰队作战部部长法比安斯基、陆战队军令部部长穆里尼奥、预备役部队办公室主任柯奇士、星区警备队办公室主任博格坎普、宪兵总监德布劳内等一众身穿黑金色军服的武将。
上午七点整，远方万年钟的钟声响起，大厅中瞬间鸦雀无声，所有达官显贵们都站直了身体，毕恭毕敬。待钟声响毕，大秘书长丹尼尔·杜普雷出现在了水晶大厅的入口处。这一次他高喊的不再是“皇帝陛下诏曰，今日免朝”，而是以正式朝会司仪的身份高喊道，“至高无上的银河帝国皇帝、最古老的宇宙法则制定者、最尊贵的天界秩序维护者、最公正的全人类仲裁者、最伟大的群星守护人、和平缔造者、希拉克略大公，米海尔四世陛下驾到！”随后，他恭敬地退到了一边。
充满古意的银河帝国国歌《群星荣耀吾皇》的旋律响起，群臣纷纷弯腰鞠躬。
头戴金色皇冠、身穿配着金色绶带的白色大礼服、外罩紫色皇袍的皇帝米海尔四世在秘书长杜普雷的搀扶下，走过红色的地毯，越过战战兢兢的数不尽的人头行列，走向那把高九米、宽五米的纯金铸造、镶嵌上了各类名贵宝石的极尽豪奢的君王宝座。他的身后紧随着六个闪着金色光辉的悬浮在半空中的倒锥形宫廷礼仪机器人，上奉皇帝的玺绶、权杖、典册等象征皇权神圣不可侵犯之物。
随着国歌响毕，皇帝米海尔四世手持权杖，已在宝座上落了座。宝座背后出现了这位年逾六旬的宇宙主宰者高达四十米的充斥着神圣光辉的全息影像。现代的影像合成技术或许能够很好地掩饰他脸上的皱纹和病容，却无法遮盖他日渐苍老的事实。皇后早已在二十年前就已去世，这个君临银河系的男人并未再次立后，只是对朝政再无兴致，直至今天。
在秘书长杜普雷的主持下，群臣显贵们以整齐划一的姿势对着那位至高无上的银河帝国皇帝三跪三起，行拜大礼。在一整套极其复杂繁琐的御用礼仪过后，朝会才正式开始。
“宣召银河帝国远征谢普安族之讨伐军总司令官米罗斯拉夫·厄齐尔上将，副总司令官维塔利·罗季奥诺夫中将，参谋长尼古拉·盖达尔少将，前敌先锋官比森特·亚涅斯准将！”
四个身穿黑色军服、披挂金色绶带、胸前挂着军功章的高级将领代表着此次远征谢普安人的五百万帝国军将士，稳步经过红毯，在距离御座二十五米处停下步伐，单膝跪地，静候皇帝发出神圣的训示。
老迈的米海尔四世显然无意发表讲话，他只是举起了颤巍巍的左手轻轻地挥了一下。秘书长杜普雷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一名内官来到了御座之下，面向群臣，打开了纳米材料纸精制、烫上了金边的诏书。
“皇帝诏曰：谢普安族强人萨维奇·苏莱曼，纠合胡虏，裹挟蛮夷，作乱边疆。幸得卿等领军平叛，止息干戈，为朕分忧，耀天威于异域，扬国恩于蛮邦。特晋升米罗斯拉夫·厄齐尔上将为特等上将，晋升维塔利·罗季奥诺夫中将为上将，晋升尼古拉·盖达尔少将为中将，比森特·亚涅斯准将为少将，其余将士各依军功受赏。”
“臣等拜谢天恩！恭祝吾皇万年无期！”
四名将领恭敬地改为双膝跪地，叩首谢恩。然后在司仪机器人的指引下，缓缓退出了中央的红毯，在朝臣行列之外的人群中等候。
按照预定计划，朝会到此应当结束了。
“朝会已毕，退——”
“慢！”
一声苍老但坚定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打断了丹尼尔·杜普雷的主持。正准备退朝的群臣们显然感到非常惊讶，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这也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时隔二十年后在水晶大厅中再次听到皇帝陛下的玉音。
也正是在这时，一向双耳失聪、同样颤颤巍巍的老迈宰相竟然出列，跪拜在地。
“臣等……恭听陛下慈训。”
反应过来的群臣立刻纷纷下拜，响起了回应之声。片刻之后，水晶大厅再次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候皇帝开口。
“朕以外藩入奉宗佻，又以冲龄之年继之大业，至今五十年矣。然朕福浅德薄，国运多难多疾，幸得祖宗英灵庇佑，诸臣倾力辅佐，元元宇宙，芸芸众生，得享太平岁月。朕代银河亿兆子民，感谢众卿。”
“陛下万万不可！此乃臣等之职责！”
御座之下响起了一片惶恐惊惑之声。群臣不知道他们的君王今日为何会早朝，又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望众卿家勿忘今日君臣之情，勤勉尽力，总期黎民安定，银河大同，则朕将欣慰于万万年。”
水晶大厅中再次一片寂然，即使连最受皇帝宠信的秘书长杜普雷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帝国宰相罗什舒亚特公爵再一次率先打破了沉默，他高高举起双臂，用颤巍巍的声音大喊道：“吾皇……吾皇万岁！”
万岁之声再次响起。
终于退朝了。
水晶大厅外的广场上，帝国宰相在众臣的注视下上了私家飞艇。他的外孙莫特马尔伯爵很快也跟了上来，关上了飞艇的外门。反监听设备旋即开启。
“外公，今日朝会是怎么回事？”莫特马尔问道。
但年迈的罗什舒亚特宰相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前方，双眼黯然无神。在外孙的再三大声催促下，年过九十的宰相费力地调整了一下助听器，勉强从嘴角处挤出一句话。
“陛下老了，我也……我也老了，我怕再也见不到……见不到陛下了……”
“什么？外公，这是什么意思？外公！外公！您能听到我说的话吗？唉……真搞不懂，您老人家到底是真的听不到了，还是……唉……”
罗什舒亚特再次沉默了半晌，然后缓缓说道，“回府！闭门谢客！对外称病！告……告假……从今日起，我不再参加任何公开活动。”
“呃……好的，外公……”莫特马尔伯爵一脸紧张和茫然看着自己的外祖父。
“苍穹之变……看来迫在眉睫了……”
在莫特马尔伯爵的惊疑不定中，宰相府的飞艇远去了。
与此同时，米海尔四世皇帝依然坐在高高在上的御座上，俯瞰着空空如也的朝堂，身边仅有那个生物年龄上比他还要年长五岁的老年合成人丹尼尔·杜普雷。
晌午的阳光自正东方向照入水晶大厅，琉璃吊灯和大理石柱子都闪耀着华丽的光辉。
“好美的夕阳余晖啊……”皇帝孱弱地倚在宝座上，有气无力地说道。
“不，陛下，这是晌午的阳光，日在中天，光芒万丈呢。”
“你老糊涂了吗，丹尼尔？这明明就是落日的余晖啊……”
“陛下……请您不要惊吓老奴了……”杜普雷突然感到无比的紧张，他跪了下来，用带着哭腔的声音，祈求着明显已经有些似乎分不清白昼与黄昏的老皇帝了。
“那个噩梦……现在朕每天晚上闭上眼睛都会做那个噩梦……”
“那只是个梦而已，陛下，只是个梦而已……”
“朕的时日不多了……”
“您是万岁啊，陛下，您可是万岁啊……”杜普雷语塞了，突然间老泪纵横。
“世上哪有真正能够万岁的人啊，我的丹尼尔……当大限将至时，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唉……太晚了……真的太晚了……”
伴随着皇帝的哀叹和杜普雷轻轻的啜泣声，水晶大厅陷入了持久的沉默……
2
辛波克庄园位于佩伦行星西洲大陆南部，在夕阳的光辉中显得金碧辉煌。它也是现任大秘书长、内官派首领丹尼尔·杜普雷名下不计其数的私人房产中的一项。
丹尼尔·杜普雷最钟爱这座庄园，特别是钟爱在这庄园内置的温室里侍弄他精心栽种的名贵植物。每当他为各种各样的麻烦所困扰时，他就往往会在温室的玻璃房中待上几个小时。至于温室入口处那一大群或是奴颜婢膝或是忧心忡忡的文武大臣们，他一概懒得搭理。
被噩梦所制的皇帝看起来确实已经老迈了。整个宇宙大概会因此而掀起新的剧变吧？如今，他，丹尼尔·杜普雷，一个大权在握的合成人，未来又该往何处去呢？还有更为关键的，皇帝的噩梦到底有什么样的解释？
杜普雷叹了口气，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高高的被葡萄藤紧密缠绕的植物攀爬支架。今年温室里的葡萄确实生长得不错，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令人垂涎欲滴。或许到了该收割成果的时候了。内官派的大首领随即打了个手势，一个圆台型的工具机器人立刻驱动着双轮，径直出现在了葡萄藤架子下。杜普雷一手拿着园艺大剪子，一手扶着墙壁，略有些疲惫地站上机器人上半部分的圆台。
但这个近七十岁的老人太专注于自己的心事了。就在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脚下一滑，险些从悬浮式机器人身上掉落下来。好在一个不知何时护卫在侧的身穿黑色军服的年轻人及时出手帮助了他。
“您没事吧，大秘书长阁下？”
“没什么。”
“请允许我帮您修剪上面的葡萄藤吧，大秘书长阁下。”年轻军官恭敬地说道，接着他就试图接过杜普雷手中的剪子，但年老的合成人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
年轻军官愣了愣，看着杜普雷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又环顾了下四周奴颜婢膝的内官们，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犹豫了片刻，接着跪了下来，俯身在地，使自己宽阔的脊背绷成了一条直线。
杜普雷冷笑着，双脚先后踏了上去，踩在年轻军官的背上，开始打理那些精贵的葡萄藤。当他再次下来时，这个老合成人的手中多出了一串翠色欲滴的葡萄。
站稳脚跟后的杜普雷一边嚼着晶莹剔透的葡萄，一边端详起了眼前这个年轻的军官。他有着高高的颧骨和深邃的灰色眼珠，皮肤白净，身材高挑修长，体格显得精瘦而轻盈。
“以前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你啊？”
“属下叫翁贝托·斯图尔特，原是波卢德尼查星区警备队第七星路巡航中队队长。”
“航空中队的中队长？看来应该是个中校军衔……”杜普雷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奴颜婢膝又略带青涩的年轻人，“说吧，还想要点儿什么？”
“属下想……想为秘书长阁下做事。”斯图尔特谨慎地说道。
老合成人一言不发地久久盯着斯图尔特，良久才开口说话。
“呵呵，为我做事？你能做些什么呢，小伙子？”杜普雷傲慢地冷笑了起来，“蛮族作乱，寻衅扰边，你能抵御吗？饥民蜂起，流寇四窜，你能平定吗？腐儒议政，扰乱秩序，你能应付吗？”
斯图尔特微微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合上了。
“罢了，我的卫队中正好还缺一人，你先干起来吧。”杜普雷说着，满不在乎地将手中的葡萄丢给了斯图尔特，“新摘的葡萄，还不错。”
“谢谢秘书长阁下的赏赐。”斯图尔特感激地捧起了水果，再次抬起头时那个大权在握的合成人已经转身离去了，两个举动灵活的礼仪机器人托住了他那宽大袍子的后摆，亦步亦趋地跟随着。这不可一世的背影令此时还只是个小小校级军官的翁贝托·斯图尔特感慨不已。
就在不远处的温室入口，杜普雷的心腹——合成人内官拉科特·马尔科维奇和内官派在军方的政治盟友——军务尚书乌戈瓦·卡维利亚并肩而立，注视着玻璃房内的情况。他们的身后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玻璃回廊。一大批加入到内官派旗帜下的文武官员在玻璃回廊之外焦急地等候着，他们大多都是靠着巴结合成人内官才得到了今天的地位，此刻更是心心念念地想要侍奉丹尼尔·杜普雷，以便求得赏识。
“那个高个儿的小子是谁啊？在大秘书长身边伺候了一下午了。”眼尖的马尔科维奇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
“呵，他呀，原先好像是波卢德尼查星区的一个太空战机王牌飞行员，倒是立了不少军功，也混了个小军官当当。”卡维利亚轻蔑地说道，“本来我也不想搭理他，不过他是个懂规矩的小鬼……两千万克郎的现金，就为了能在秘书长身边呆一下午。”
“噢，军务尚书大人可真是生财有道哇。”马尔科维奇阴阳怪气地说道。
“呵，你就别嘲笑我了，其中一千万克朗已经存到你在北极星银行开设的那个秘密账户里了。放心吧，我怎么会忘了您的好处呢，马尔科维奇内官？”
拉科特·马尔科维奇瞬间紧张起来了，“你……你怎么知道北极星银行？”
“得了吧，现在朝中多少大臣都把存款悄悄转到北极星银行的保险库里，谁会那么愚蠢地把聚敛所得放在朝廷管辖的那些银行里？”卡维利亚说道，“行啦，别再啰嗦了，大秘书长阁下过来了。”
原先还理直气壮地讨论着不法所得的二人立刻做出了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丹尼尔·杜普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阴森森的目光下隐藏着他深不可测的心机。无论是政敌还是盟友，都对杜普雷这阴恻恻的神情不寒而栗。
“拉科特，你回来了？差事办得怎么样了？”杜普雷看了一眼马尔科维奇，漫不经心地问道。
“已经按您的命令使用了最大剂量的自白剂，但是那个迂腐的天体物理学教授马奎斯·拉法尔·杜克就是说什么都不开口。属下建议是否可考虑直接对其肉体施以严刑？”
“我听说那个杜克是个死脑筋的书呆子，秩序维护局和安全保障局的那一套套玩具折腾下来，他可能就得玩完喽。”卡维利亚表示不赞成。
“玩完就玩完，不就是个书呆子嘛？”马尔科维奇傲慢地说道。
“那你还如何追查他背后的主使者呢？难道那么多场反对秘书长的抗议风暴都是民众的自发行为吗？”
“即便他不开口，也不影响我们查到他背后的主使者。不就是以司法尚书克莱维利为首的那帮子文官？搞出一份指正他们的审讯记录视频有什么难的，我们以前又不是没干——”
马尔科维奇突然住了嘴，因为他注意到此刻杜普雷正用阴森的眼神望着他。
“你忘了克莱维利是谁了吗，睿智的拉科特？他是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吗？他是一个只知道手捧圣贤书骂骂当朝者的穷酸腐儒吗？不！他不是，他是皇太子的老师，是朝中清流人士的党魁，是知识精英官僚群体的领袖！”杜普雷的音调不高，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好像砸在被数落者的心头，“千万别拿不入流的手段去对付一个远比你想象中更为可怕的对手，拉科特，那太愚蠢了。”
“可……可是，秘书长阁下，若是杜克继续活着，那些同情他的闹事学生就在不断发起新的抗议，令人烦不胜烦。”
“哈哈，马尔科维奇内官大人，你怎么知道抗议运动不断一定是坏事呢？”卡维利亚得意地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副看破真相的得意表情，“要是抗议运动全都平息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在佩伦和其他一些关键星球实行戒严令呢？如今帝都附近的武装部队都掌握在我们自己人的手上，只要戒严能够持续下去，那谁都翻不起多大浪花来。”
“你说得很对，乌戈瓦，但也得小心，军队里现在也多了不少中低贵族和知识分子出身的军官，他们并不可靠。”杜普雷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睛，他想到了刚刚受封不久的青年将领尼古拉·盖达尔，“我们还是得防着一些，即便是在宫里的时候。你是军务尚书，所以你可有什么高见吗？”
“我明白，秘书长阁下。”卡维利亚点了点头，随后他对着玻璃回廊外等候着的文武官员们做了一个手势，一个满脸横肉、体态肥胖的军官拿着一个精巧的阅读镜走了进来。
“这位是帝都卫戍司令部下属的预备役第七机械化步兵师师长达里奥·马拉多纳少将。他制定了一个代号为‘回旋镖计划’的紧急军事行动，以便在佩伦星发生军事政变或是武装起义的情况下动员预备役部队迅速平息叛乱，稳定政局。”
马拉多纳少将已经打开了阅读镜，大串大串的文字和图表以三维的形式展现在杜普雷秘书长的面前。这个老谋深算的合成人匆匆扫视了一遍，并没有急于下决定。
“收起来吧。”他淡淡地说道，“我累了，需要睡一会儿，我的朋友们。”
接着，他便再次威风凛凛地离开了。
看着杜普雷的背影，卡维利亚和马尔科维奇都有些惊讶和不安。
“秘书长阁下似乎还是有点儿过分轻信军队，自从银河帝国成立以来，历史上可没少发生军队屠杀内官改变政局的事情。”马尔科维奇操着那不阴不阳的语调说道。
“喔，秘书长犹豫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哇，朋友。”卡维利亚则更为担心地说道……
3
黄昏渐渐临近，昂纳克花园中的光感式路灯自动亮起。
花园的女主人——罗克珊·霍华德抬起头，看了眼天边隐匿在云端之后的皇宫“云巅之城”，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接着她提起白色瓷壶，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接着又在其中掺了好几勺上好的奶油，缓缓搅拌开来，然后再把这杯咖啡放在了餐桌上，用极尽温柔的目光凝视着眼前这个留着淡淡胡茬、面容极其俊朗的男人一饮而尽。
身为环银河运动大会的前女子体操冠军，清纯美丽的罗克珊不仅有着完美而充满青春气息的身体，还有着一颗体贴入微的心。她很快就从情郎的眼中看到了经久不散的阴霾。
“怎么了，太子殿下？是什么在困扰着你？”罗克珊用轻柔的嗓音呼唤着情郎。后者正是银河帝国皇帝米海尔四世的长子利奥大公。
“没什么，亲爱的，都是些朝中之事。”皇太子利奥宠溺地摸了摸罗克珊的一头秀发，温和地将她揽在怀中。
罗克珊痴痴地望着自己深爱的男人，希望能够永远沉浸在这份幸福中。她是在五年前的一场贵族聚会上邂逅了比她年长十岁的皇太子。浓密的浅金色头发，宽阔的额头，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脸，再加上高贵的出身、优雅的举止和帝王之子特有的稳重大气……这个男人轻而易举地就令她沦陷了。没过多久，她就搬进了这座由皇太子买下的昂纳克花园，也算在皇宫云巅之城的临近区域觅得一处爱巢。
“殿下，列位大人来了。”东苑总管、大内官埃蒙·利马斯来到了花园之中。这个已经出生了五十年的合成人可以说是看着太子长大的，是个值得信任的人。至少罗克珊是这样认为的。
“好的，请他们进来吧。”利奥点了点头，冷峻的脸上透出一种令人敬畏的气场，接着他松开了环抱着罗克珊的胳膊，“真对不起，宝贝，我得开会了。”
“没关系，殿下，打坏人的事情就交给你和列位大人了，加油噢。”罗克珊握紧了小拳头，对着利奥做了一个打气鼓励的手势。
皇太子笑着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在内官埃蒙·利马斯的引导下，几个身披黑斗篷、以大风帽遮住脸庞的人快步划过昏黄的路灯，出现在了利奥大公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诸位请起。”利奥站起身来，迎接他的客人们。
来人纷纷摘下了风帽，露出了他们的真实面目：司法尚书托马斯·克莱维利、工程建设尚书亚森·贝尔巴托夫、教育文化尚书彼得·加德纳、太空舰队作战部部长莱赫·法比安斯基和星区警备队办公室主任阿尔杰·博格坎普。
自皇太子利奥被正式授予大公称号之日起，这些人就是最忠实的太子党人。他们代表着银河帝国的雄心勃勃的新贵门阀和充满理想的寒族精英知识分子。在丹尼尔·杜普雷及其党羽独握银河权柄的黑暗时期，以皇太子为核心的另一股政治力量牢牢吸引着所有敢于反抗内官派腐败势力的清流人物。如今，皇帝病体每况愈下的谣言不胫而走，太子党和内官派的对抗正越来越从幕后转移到台前。
“自陛下新年讲话结束以来，佩伦星遍布秘密警察，殿下也得小心留意东苑和这里的安全，以免隔墙有耳。”司法尚书托马斯·克莱维利子爵耐心地提醒道。
利奥大公点了点头，说道，“老师请放心，这里已经启动了反监控系统，而在这儿侍奉的也都是东苑最可靠的人。”
“今天傍晚内廷中传出消息，皇帝陛下已下诏费尔南德侯爵入宫侍候，太子殿下不可不防。”太空舰队作战部部长莱赫·法比安斯基侯爵说道。
利奥苦笑着看着舅舅，回答道，“我也是刚刚得到这个消息不久。内官派一直试图挑唆父皇改立费尔南德弟弟为皇储，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如今圣躬状况不明，宫内和京中的大权悉数落入内官派的手中，我的这个太子之位……唉……”
“立嫡立长是祖制，殿下只要不落人口实，不授人以柄，内官派即使再有权势，也奈何不了您。”教育文化尚书彼得·加德纳男爵说道。
“哼，书生之见。当初策动那些知识分子上街游行的时候，你也是这套说法，加德纳尚书。”星区警备队办公室主任阿尔杰·博格坎普不屑一顾地说道，“结果呢？内丹尼尔·杜普雷直接动用武力镇压，我们所指望的舆论谴责完全被被控制了媒体的内官派用铺天盖地的假新闻阻断了。”
“那依你之见又当如何呢，阿尔杰·博格坎普大人？难道举兵清君侧吗？”加德纳反唇相讥。
“这也不是不可以。”博格坎普傲慢地回答道。
“慎言啊，博格坎普主任。这话岂能乱讲？”工程建设尚书亚森·贝尔巴托夫出言制止。
“我并非在逞一时口舌之快，太子殿下。”博格坎普抛下同僚，转向利奥大公阐述他的主张，“丹尼尔·杜普雷独断朝纲，任人唯亲，以致腐败蔓延，朝政黑暗，这个宇宙中想要打倒他的人岂止少数？如今，整个帝国的各个星区星郡都有不少出自东苑的属官，他们都曾是殿下的门人。一旦我们决定以武力打倒杜普雷集团，整个银河都会起来响应我们。”
“那又将皇帝陛下置于何地呢？将皇太子殿下置于何地呢？”贝尔巴托夫反驳道，“过去也不止一次有志士仁人出来反抗内官派，但正是因为陛下宠信杜普雷，所以每一次内官派才有恃无恐。若真的以武力来解决政争，且不说陛下会如何看待此事，整个银河帝国都有陷入大规模内战的可能性，毕竟杜普雷经营多年，军队中也不乏内官派的党徒。”
“可是你们所用的手段也不怎么样啊？”博格坎普依然不认同，“我们安插在抗议群众中的那个联络人马奎斯·拉法尔·杜克已经被捕了，现在生死不明。那个叫汤姆·艾布森的斯文托维特大学的学生领袖已经惨死在南苑龙骑兵的枪口下。利用和平抗议来施压内官派的手段已经失败了。”
司法尚书克莱维利微微扬了扬眉毛。毕竟发起知识分子为主的平民抗议运动以对抗内官派当初就是他献上的计策。
“还是先听听殿下的意见吧，博格坎普尚书。”法比安斯基侯爵打断了喋喋不休的星区警备队办公室主任。
利奥大公紧盯着眼前已经空了的咖啡杯，神色有些紧张。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我之所以站出来对抗丹尼尔·杜普雷，绝不是为了个人的荣辱得失，而是为了宇宙亿兆生灵免于恶政之苦，我相信今日在座的众卿也是如此。所以即便行动遇到困难，我也绝不会责怪献计献策之人。”
“殿下，”司法尚书克莱维利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其实我们并没有输。我说过在这场打倒内官派集团的斗争中，我们得分三步走。第一步就是发起平民抗议运动，在这一步我们不仅没有输，而且大获全胜。”
“大获全胜？”利奥和法比安斯基侯爵显然都大惑不解。
“丹尼尔·杜普雷用武力对付手无寸铁的知识分子，还留下了血债，如今已失尽宇宙中的士子之心。现在就要走第二步，发动百官包括各星区疆臣纠弹投到内官派旗下的腐败大臣，司法部会以廉政风暴的形式铲除那些杜普雷的铁杆支持者。这一步之后，就是第三步了。”
“还有第三步？”利奥大公已经起了兴趣。
“第三步就要看军队中我们的伙伴们的表现了。”克莱维利微微一笑，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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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亚历山大大帝重新统一银河帝国之后曾经颁下严旨，禁止合成人内官干政。然而，希拉克略王朝的后世之君们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这条祖训，日趋宠信朝夕服侍自己的合成人内官，并将后者视为自己的心腹，以致先后形成了以罗尼·威勒、卢克·贝克利、迈克尔·沃辛顿和丹尼尔·杜普雷为首的几大内官派集团，其中又以丹尼尔·杜普雷内官集团权势最重。
帝国历八八八年三月以来，内官派集团在表面上似乎大获全胜。在斯文托韦特星和佩伦星的民众抗议活动被强力镇压了下去，抗议活动的组织者抓的抓，逃的逃；为了转移国内矛盾而兴师动众地干预谢普安族内部叛乱，最终大获全胜；皇帝如同傀儡般在内官派的操纵下封赏了内官派举荐的厄齐尔和盖达尔等高级将领，提高了他们在军界中的威望……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丹尼尔·杜普雷的地位和权势依旧稳固。
但马尔科维奇却从这位内官首领越来越长时间的沉默中隐隐感受到了不安。从帝国各地传来的消息显示一场针对内官派的新的进攻已经拉开了帷幕。
“狄瓦娜星区的纳宝丽食品贸易公司因为偷税漏税的事情被查封了，菲林斯星区的财政厅长因为涉嫌贪腐被逮捕了，丘尔特星区有一大批民政官员因为桃色新闻而丢了官位，其他星区这两周来也源源不断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同在“云巅之城”办公厅中工作的内官桑给巴尔忧心忡忡地说道。
“那么或许应该提醒你们在朝野上下的朋友们收敛一些，发财也该有个度，尤其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之外发财。”
“摩顿子爵本周连续三次请求和秘书长碰面，商讨瓦拉内纺织业集团受到检察院调查一事。保罗·瓦拉内可是秘书长的人，现在也在被调查之列了。”
马尔科维奇沉吟片刻后，继续说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民众抗议运动刚刚结束，我们确实也要在一些细枝末节的事儿上做做让步的，给那些个清流派一些面子。别忘了国务尚书可是我们的朋友，他会搞定那些书呆子文官的。”
桑给巴尔内官叹息着退下了。
马尔科维奇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中来回走动。
以皇帝身边的近侍为主的内官派、以大贵族大诸侯为主的传统派、以中低贵族和寒族文官为主的清流派这三大互相制衡的派系构成了希拉克略王朝的三根政治支柱。如丹尼尔·杜普雷这等聪明的掌权者懂得维系三大派系之间的平衡以维系权势，而不是单纯地将帝国政界演变为一派独大的局面。在过去，清流派也常常会在政治上吃亏之后借司法之名发起反击，捞回一些颜面，这并不是什么会伤筋动骨之事，内官派往往也不会继续深究。希望这次也同样如此。
想到这里，马尔科维奇不禁为自己日趋成熟的权谋智慧而自鸣得意起来。
在靠近最高权力之处呆久了的人往往会滋生出难以抑制的野心，拉科特·马尔科维奇便是典型的代表。自从他在宫务部下设的内官管理局里的合成人培养皿中睁开双眼以来，马尔科维奇一直接受着奴才的教育，如何服侍好主子、如何遵循好宫廷中的繁琐的礼仪、如何辨认数目众多的达官显贵……但凡有些许错误立刻就会受到电击鞭的惩戒。他没有父母，也注定没有子女，他甚至都不被承认为一个正常的人类，忍受着非人的磨难，在幽暗的深宫中艰难地攀爬着，逐渐在一众内侍女仆中站稳了脚跟，最后成为了大内官丹尼尔·杜普雷的心腹。深受皇帝信任的丹尼尔·杜普雷大权在握，自此也成为了他效法的榜样。一向以杜普雷心腹和徒弟自居的马尔科维奇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当是杜普雷衣钵的继承者，成为内官派下一任大首领。
除了还能有谁呢？确实有一个，那就是东苑的总管内官埃蒙·利马斯。这个家伙虽然沉默寡言，年老木讷，但他有着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那就是他还在培养皿中的时候就被随机分配到东苑当差。随着小太子入主东苑并逐渐长大成人，这个老合成人俨然成了东苑内侍们的领袖了。如果太子顺利即位的话，那么围绕在皇太子身边的这些清流派成员立刻就会上台掌权，届时丹尼尔·杜普雷为首的内官集团必将倒台，而他马尔科维奇也就休想取代杜普雷的地位了。即便内官集团没有瓦解，那也将是由老利马斯继任新的内官首领，与他马尔科维奇无关。这样看来，马尔科维奇似乎注定得功败垂成了。
但如果皇太子没有顺利即位呢？
马尔科维奇阴恻恻地冷笑了起来。
当今皇太子利奥大公是皇帝米海尔四世与先皇后——新贵法比安斯基家族的长女——克劳蒂亚的儿子，但却不是皇帝唯一的儿子。在克劳蒂亚皇后因病去世五年后，米海尔四世又与其在少年时代的情人南达宠妃生下了次子费尔南克侯爵。希拉克略帝室多奇容俊伟、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年轻时代的米海尔四世和现今正当年的利奥皇太子都是如此，但身材矮胖、肤色黝黑的费尔南克侯爵却压根不及他的父兄那样英俊潇洒，长相敦厚而老实。但对内官派而言，费尔南克的长相不重要，血统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里，马尔科维奇停止了踱步，很快便吩咐机器人去取来一些饮料和精致的巧克力点心，亲自送到了皇帝寝宫“鹰巢”之侧的“珍珠室”。自从皇帝米海尔四世在水晶大厅召见新晋将领们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费尔南克侯爵也因此入宫陪侍父亲。
“谢谢您，马尔科维奇内官。”费尔南克侯爵小心翼翼地吃着这些可口的食物。
“侯爵阁下慢些吃。”马尔科维奇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日夜伺候陛下，想必也是十分辛苦的。”
“这是做儿子的本分，内官。”
“您真是孝顺，侯爵阁下。皇帝陛下一定会非常重视您。”马尔科维奇故作小心地说道，“近来陛下玉体有恙，侯爵阁下可得做好肩负起这整个宇宙的准备啊。”
费尔南克停止了咀嚼，放下了手中的点心，“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内官？父皇玉体有恙，也自然有我哥哥承担起整个银河帝国的未来，我只需尽到一个弟弟和臣子的本分即可了。”
“不，不，侯爵阁下。陛下召您入宫侍候，就是对您另有期待的意思。”马尔科维奇微笑着回答道，接着他凑到费尔南克的耳边低语道，“而且，丹尼尔·杜普雷秘书长和我们也倾心支持阁下您呢。”
5
科穆宁行星是奥德里亚星系第五行星，也是这个恒星系统最外围的一颗星球。作为宇宙中距离帝都佩伦最近的人居世界，科穆宁星上坐落着银河帝国最富有盛名的贵族——科穆宁公爵夫人的家族领地。而这位科穆宁公爵夫人同时又有着另一个尊贵的称呼——克里斯蒂娜长公主。
对于这颗行星的北温带居民而言，帝国历三月的每一个午后都充满了和煦的暖阳。
椭球体的大气圈着陆艇自从太空船中释放出来一个小时后，终于缓缓降落在了一片茂密的绿茵之上。伴随着气闸缓缓升起，秘书长丹尼尔·杜普雷身着一件黑色的风衣缓步走下了慢慢落下的悬梯，身后仅带着四名贴身卫士。很明显，这是一场非正式的拜访。
一个满头华发且衣着朴素的老妇人已经等在悬梯之下，慈祥的脸上满是岁月流淌之后的恬静与淡然，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周身散发出一种天然高贵的气度。
当看到那位尊贵的老妇亲自出来相迎后，原本面无表情的丹尼尔·杜普雷立刻流露出惶恐和感动的神情。他慌忙地来到老妇人面前，谦卑地俯身下拜，并亲吻老妇人的鞋尖。眼前的光景使得杜普雷身后的两名卫士也惊讶不已。
银河帝国的贵族何止成百上千，他们从未见过大内官秘书长以如此恭敬的姿态对待其中的任何一个，哪怕是与家族历史最为悠远的帝国宰相罗什舒亚特老公爵见面时也只是鞠躬行礼而已。特别是四名卫士之一的翁贝托·斯图尔特。他跟随杜普雷的时间最短，每次都是靠着贿赂杜普雷的卫士长才得到跟随杜普雷出行的机会。在他有限的认知中，这个宇宙中仅有两个人能让那个沧桑而权势熏天的老合成人如此诚惶诚恐，其中一个就是眼前的这位科穆宁公爵夫人，而另一个则是银河帝国皇帝米海尔四世。
科穆宁公爵夫人和蔼地笑了笑，搀起了眼前早已不再年轻的杜普雷秘书长。
“好久不见啊，丹尼尔。”
“好久不见，科穆宁公爵夫人。”杜普雷微微躬身问候道。
科穆宁公爵夫人微微扬了扬眉毛，脸上似乎露出了不自在的表情，“说实话，我还是更愿意听你称呼我为——”
“克里斯蒂娜长公主殿下，是的，当然。”杜普雷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正当这对老人在日光下寒暄时，一个不起眼的黑点出现在了远方的天际，接着它开始向着丹尼尔·杜普雷的方向俯冲下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翁贝托·斯图尔特。这个昔日的太空战机王牌飞行员敏锐地注意到了那个在空中告诉移动的黑点大概率就是一架为人操控的小型无人机。当这个呼啸着向杜普雷扑来的小家伙在阳光下露出了银白色的外壳轮廓时，斯图尔特下意识地拔枪射击。在众人一片惊讶中，银色无人机已经应声而落。
杜普雷和科穆宁公爵夫人都露出了惶惑而讶异的神情。卫士们很快行动了起来，将两位尊贵的老人保护在了中间。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无人机袭击吗？
很快不远处跑来了两个娇小的身影，距离越来越靠近，原来是两个姑娘。
“呀，糟了糟了，我的小飞机失控了……”其中一个长着一张可爱圆脸的姑娘甩动着那一头秀丽的金发，双手拎起她那件金色连衣裙的裙摆，正心急火燎地赶来。
另一个年长一些、稳重一些得鹅蛋脸的姑娘身着一件粉色的连衣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双眸中满含着无奈的笑意。
“格蕾丝，斯蒂芬妮，你们俩在做什么？”科穆宁公爵夫人露出了一脸宠溺的笑容。
“我的无人机失控了，克里斯蒂娜外祖母！”圆脸姑娘不悦地撅起了小嘴，接着她看到了地上已经坠毁了的无人机残骸，立刻不满地扬起了眉毛，“这是谁干的！”
现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斯图尔特，这让这个年轻的军人多少有些尴尬。
“是你吗，小白脸？”圆脸姑娘傲慢地走到了斯图尔特面前，气鼓鼓地说道。斯图尔特能够闻到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尽管她看上去比斯图尔特的年龄还要小，但此刻这姑娘却趾高气扬得有些老气横秋。
“我很抱歉，小姐。”斯图尔特谨慎地回答道。
“不可以这么没礼貌，斯蒂芬妮？”另一个鹅蛋脸姑娘笑盈盈地说道。
“格蕾丝姐姐，这个家伙用枪打掉了我的无人机！”斯蒂芬妮哭闹了起来，“必须得让他赔！”杜普雷和科穆宁公爵夫人都笑了起来，而斯图尔特则小心翼翼地留意着杜普雷神情的变化。
“别为难这位军人先生了，斯蒂芬妮。”科穆宁公爵夫人说道，“我把我的两个孙女儿都宠坏了，丹尼尔，不过格蕾丝会比斯蒂芬妮更懂事一些。”
杜普雷向着两个姑娘鞠了一躬，接着笑眯眯地说道，“我来赔好不好，斯蒂芬妮小姐？”
“你是丹尼尔·杜普雷吗？”斯蒂芬妮抬起头来，瞪着亮亮的大眼睛问道。
“正是老奴，斯蒂芬妮郡主。”
“那不要你赔了，很多人都说你是宇宙第一大坏蛋！”
“斯蒂芬妮！”格蕾丝的语气里透出了严厉，而公爵老夫人和杜普雷则双双大笑了起来。
“其实这架无人机修一修还可以飞得起来，郡主。”斯图尔特的目光落在了斯蒂芬妮的身上，缓缓地说道。
“真的吗？那你就试试吧。”斯蒂芬妮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脸将信将疑地看着斯图尔特。后者则在杜普雷的默许下，收起了光束枪，弯下腰来开始研究那一堆无人机残骸。
“好吧，你们就陪着两位郡主小姐在这儿待一会儿吧。我和杜普雷秘书长还有其他事情要交流。”科穆宁公爵夫人对她的侍女们说道。
接着，两位老人慢慢地远离了人群，朝着不远处的城堡走去。
“我收到了你发来的视频信函，丹尼尔，你说我弟弟被噩梦所困扰？”
“是的，长公主殿下，陛下连续好几晚都被同一个噩梦所困。”
科穆宁公爵夫人收住了步伐，沉默半晌，扭过头来看着老合成人，继续问道，“是个什么样的噩梦？”
杜普雷微微蠕动了一下嘴唇，说道，“皇帝陛下每次都是梦到他登上了一艘非常非常破旧的太空船在宇宙中航行，然后遇到了接二连三的意外。”
“意外？什么意外？”
“首先是遇到了一个由三颗很不稳定的红巨星构成的恒星系统，这期间发生了很严重的太阳风暴，导致整艘船都差点被撕碎。
“接着又遇上了宇宙中流浪的小行星群，几乎要突破那艘太空船的防御力场了，那艘船面临着被打得千疮百孔的危险。
”再就是船员们造反了，很文明地拿出了一张契约，强迫在船上的皇帝陛下把那艘破船的归属权转到他们名下。”
“嗯……嗯……”科穆宁公爵夫人沉吟着，“然后呢？”
“然后陛下就醒了。”
“太阳风暴？小行星群？船员叛乱？真是个奇怪的梦啊。”
两个老人再度迈动了脚步。他们沉默着穿过了城堡的门廊和长厅，来到了一座被花草树木环绕着的大理石砌成的大堂，里面空无一人。大堂地面的中央绘制着一个巨大的十三角星。科穆宁公爵夫人轻轻按了一下系在右手腕上的计时带。十三角星图案的那一部分地面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缓缓下陷下去，片刻之后，一个带着护栏的升降平台出现在了那里。科穆宁公爵夫人和杜普雷先后上了升降平台。
“我们真的要把银河帝国的国运寄托在我弟弟的一个梦和一个江湖术士的身上吗？”老公爵夫人看似自言自语地问道。
“皇帝陛下大限将至，解开这个梦是他现在最大的愿望。”杜普雷叹了口气，回答道，“如果说陛下在五十多年前做的那个梦确实预言了宇宙这半个世纪的太平盛世，那么陛下也想知道如今这个噩梦又预示着银河帝国未来何种命运。皇命不可违，就请让我与卡珊德拉大师见上一面吧。”
“她是个奇怪的老太太，有些预言必定不会为真，她却还是坚持要说出来。”科穆宁公爵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
“比如？”
“比如我的斯蒂芬妮出生时，她居然说我这小孙女儿未来能够成为一位尊贵的皇后。”
“嗯？斯蒂芬妮郡主是当今皇帝的侄孙女儿，这似乎不大可能。”
“我懂得祖训，丹尼尔，宫务省的优生学政策不会允许帝室近亲结婚的。所以我才说卡珊德拉大师并非所有的预言都会成真。对了，一个月前她还预言我今天能见到一位皇帝，越来越老迈昏聩了。”
杜普雷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忧虑。
“走吧，她在等我们。”同样老迈的长公主叹了口气，同时按下了系在左手腕上的计时带。
伴随着一阵轻微的震颤，平台开始慢慢地下降……
6
“红磨坊”号太空船正飞速越过奥德里亚星系第四行星的运转轨道。这艘外表低调、内部装修却豪华得令人咋舌的飞船是“云巅之城”大内秘书长丹尼尔·杜普雷的私产。权倾银河的老合成人此刻正坐在观景台边上，一边品着上好的葡萄酒，一边凝视着舷窗外光学合成的五彩缤纷的星空之景。
自从他和科穆宁公爵夫人在无人陪同的情况下进了一趟城堡并返回之后，这个本就在下属们面前沉默寡言的老头子显得更加阴沉莫测。如果说在拜访科穆宁星球之前，杜普雷的脸上密布着的是疑问这种神情的话，那么此刻他的脸上留下的就是极度的忧虑，甚至略带绝望。而他的左手则一直攥着一个卵形的信函囊，传言里面装着老杜普雷从科穆宁城堡的密室中所带出来的极机密的文件。
作为贴身卫士的翁贝托·斯图尔特此刻就站在距离他五十米之远的内门处。在他莽撞地举枪将斯蒂芬妮郡主的无人机打坏之后，杜普雷不仅没有责怪他，反倒更加信任他了。不过，斯图尔特自认为自己也没有完全把事情搞砸，毕竟他还是在科穆宁公爵夫人的两个孙女儿面前露了一手——把一架被高能粒子光束烧坏了主体部分的无人机修复如初。其实，这些贵族小姐们的玩具也没什么高深之处。
年轻的中校不禁想到了科穆宁公爵夫人的两个漂亮孙女儿。这对血统高贵的贵族姐妹同样妹的令人心醉，也是斯图尔特这种出身寒微的低层军人所不应产生任何非分之想的。但在无人可探查到的思维之海深处，斯图尔特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科穆宁姐妹作为银河帝国顶级贵族家庭出来的大小姐，从来不缺乏追求者，这一点斯图尔特是很清楚的。但大多数上门提亲的贵族青年都更加中意举止得体、落落大方的姐姐格蕾丝郡主，而对刁蛮任性、爱发小姐脾气的妹妹斯蒂芬妮郡主充满了头疼。不过在斯图尔特眼中，古灵精怪的妹妹却远比中规中矩的姐姐更加有趣，或许是斯蒂芬妮洒脱任性的个性给斯图尔特束缚甚多的军人生涯带来了一丝清新，又或许是斯蒂芬妮在他修好了无人机时所投来的一闪而过的崇拜眼神。总之，这个平民出身的杜普雷秘书长的贴身卫士正使劲平复着内心深处对于那个傲慢的贵族女孩儿的爱慕之思。他也从未向现在这般渴望自己也是贵族子弟，如此他才勉强有资格挤进斯蒂芬妮郡主的追求者的队伍之中。
骤然响起的立体电话声打断了这个年轻人的所有幻想。他也瞬间从单相思的迷境中跌落回了冷酷的现实之中——他现在只是一个负责替大人物挡光束枪的卫士而已，而且他为之卖命的“大人物”还是这个宇宙中最为人所不齿的合成人内官头目。
斯图尔特接起了立体电话，出现的是杜普雷私人卫士长的全息投影。
“来自佩伦星方面的紧急联络信号，斯图尔特，马上帮我接大秘书长阁下。”
“是，长官，稍等。”斯图尔特娴熟地在立体电话机的键盘上操作了一番。片刻之后，卫士长的全息投影以三十公分的形态出现在了老杜普雷面前那张内置了各类先进通讯设施的梨木桌上。而斯图尔特则识趣地退出了杜普雷所在的房间。大人物的通讯还不是他这种小角色所能旁听的。
“吉姆，出了什么事？”杜普雷看着眼前卫士长的全息投影，不动声色地问道。
“大秘书长阁下，马尔科维奇内官大人刚刚从佩伦星发来紧急联络信号。”
“把信号接进来吧。”
很快，马尔科维奇的全息投影出现在了杜普雷的面前。
“真抱歉打扰您休息，大秘书长阁下，但属下有一紧急情况需要立刻向您汇报。”
“这条以太波通讯线路安全吗？”
“绝对可靠，阁下。”马尔科维奇一脸信誓旦旦地说道。
杜普雷这才慢悠悠地点了点头。
“一支隶属于帝都卫戍司令部空防部队的大气圈飞行中队集体叛变，驾驶战机攻击了辛波克庄园。目前叛乱活动已经被镇压，军务尚书乌戈瓦大人正在全力搜捕漏网之鱼。”
杜普雷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震惊或是愤怒，这个心思深沉的合成人只是淡然地问道，“辛波克庄园怎么样了？”
“大概……可能……”马尔科维奇吞吞吐吐起来了。
“实话实说吧，拉科特。”
“完全……完全陷入火海之中了……庄园的男女仆役无人生还……”
老合成人沉默了。一直以来，他都在扮演着宇宙公敌的角色，那些遭到他打压的文官清流和知识分子群体想要扳倒他，那些被他秘密监视和敲诈勒索的贵族诸侯和上流权宦也想要打倒他，自他掌权以来所面临的暗杀有数十次之多。但在皇帝米海尔四世身体抱恙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这些原本还有所克制的或明或暗的反对势力愈发猖狂地露出了杀意。
“辛波克庄园？如果我今天不是临时起意秘密离开佩伦的话，此刻我大概就在辛波克庄园化作一片灰烬了吧？”
马尔科维奇低头不语。
“我知道了，拉科特，退下吧。”杜普雷挥了挥手，满是疲惫之态。
“请原谅，大秘书长阁下，还有另一则紧急情况……”
看着马尔科维奇忧心忡忡的表情，杜普雷面色一沉，示意前者继续说下去。
“三小时前，皇帝陛下又出现了心跳骤停的情况，虽然经御医们全力抢救，现在已经缓过来了，但陛下尚处于昏迷状态。御医们建议……呃……建议……”
“我明白了，拉科特。”杜普雷不自觉地微微昂起了头，闭上了双眼。
看来，皇帝是真的不行了……
沉默半晌后，老杜普雷又睁开了那双浑浊的眼睛，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说道，“告诉乌戈瓦尚书，我将签署回旋镖计划，命令帝都预备役部队做好应对非常之变的准备吧。”
波利斯行星战役大捷的消息传回了帝都佩伦星，银河帝国举国欢腾。在帝国主政者们的授意下，从“银色之弧”前线胜利班师的帝国舰队被安排自佩伦星外层空间通过，其军容之壮盛，深深地震撼了佩伦星市民和整个银河帝国。紧接着，深宫之中传来了更加令人震撼的消息：
近二十年不上朝且在今年一月一日起即卧病在床的银河帝国皇帝米海尔四世将在皇宫——云巅之城举行朝会，亲自为班师凯旋的功臣们颁赏授勋。
“云巅之城”其实是指皇帝及希拉克略帝室成员们居住的极尽豪华壮丽的宫殿建筑群，建基于一座距离地表五千米高的反重力悬浮岛上。这座在高空中的悬浮岛位于琼霄之上，周遭存在一层特殊的磁场束缚住了充足的氧气，底部（也就是“云巅之城”的基座）是用最顶级的石料雕刻出的九千九百九十八个长着翅膀、面容秀美、用双手轻轻托起大岛的天使们的形象，内置一千余个微型核聚变融合炉驱动着反重力泵日夜不停地工作，将宇宙瞩目的帝国皇宫托举在云霄之上，故被命名为“云巅之城”。
云巅之城占地面积约为三百六十万平方米，内城以水晶大厅及其附属建筑群为中心，周围划分为东苑、西苑、南苑和北苑四块区域。其中东苑为皇太子寝宫所在地，西苑为后宫嫔妃居住地，南苑为皇帝牧放鹿群的乐园（神秘的南苑龙骑兵相传在此地建立有最高指挥部），北苑为重要朝臣、贵族官僚留宫值守之地。在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阁楼周围有无数的喷水池和花园环绕，还有自然和人造的森林与草地等装点其间，美仑美奂。
负责云巅之城日常运作的内官人数高达一千人，这些由基因工程所创造出来的合成人是天生的服侍者和近乎完美的仆人，此外还有五万名随从女仆和超过十万个御用机器人在内官们的指示下负责打扫、清洁、招待、园林养护、饲养珍禽异兽等工作……由此不难窥见历代皇帝的奢靡无度的生活和无以复加的权势。
“此战之后新锐军官被提拔了不少，许多还是中低贵族出身呢。”
“陛下龙体抱恙，此时恩赏有功战将可谓耐人寻味啊。”
窃窃私语声在宇宙间一些或光彩亮丽或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蔓延着，即便在空间广阔的水晶大厅中也能听到那似有若无的回响。
晨曦微露时分，文武大臣、宫廷显贵们就已陆陆续续赶到了水晶大厅。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每一个工作日早晨，他们都会按照祖制礼仪准时来到这里，然后等候大秘书长丹尼尔·杜普雷宣布皇帝免朝的指示。可今天的情形却大不相同：皇帝上朝了！
从水晶大厅的正门跨入，便可以看到文武官员们分列在宽约六米的红色地毯的两侧。
站立在左侧的文官以帝国宰相罗什舒亚特为首，这位九十多岁的老人是银河帝国所有贵族门阀中的最年长者，满头白发，鹰钩鼻尖，双目混沌无神，时人私下更是以“聋子首辅”讥讽他的耳背以及拜相多年来的不作为。排在他身后的依次是国务尚书（相当于“副宰相”）迪亚兹、司法尚书克莱维利、军务尚书卡维利亚、财政尚书达纳拉赫、理藩尚书哈利法克斯、宫务尚书格雷戈里奇、内政尚书费赫尔、工程建设尚书贝尔巴托夫、教育文化尚书加德纳等一众身穿灰色礼服的文臣。
站立在右侧的武官以帝国武装力量总参谋长埃格施泰因为首，这位五十五岁的壮年军人是银河帝国中与希拉克略帝室血缘最亲近的权贵家族的家主，也是皇帝米海尔四世的表弟，多年来一直以一个纯粹的军人的形象示人，从不参与任何庙堂政争。排在他身后的依次是太空舰队作战部部长法比安斯基、陆战队军令部部长穆里尼奥、预备役部队办公室主任柯奇士、星区警备队办公室主任博格坎普、宪兵总监德布劳内等一众身穿黑金色军服的武将。
上午七点整，远方万年钟的钟声响起，大厅中瞬间鸦雀无声，所有达官显贵们都站直了身体，毕恭毕敬。待钟声响毕，大秘书长丹尼尔·杜普雷出现在了水晶大厅的入口处。这一次他高喊的不再是“皇帝陛下诏曰，今日免朝”，而是以正式朝会司仪的身份高喊道，“至高无上的银河帝国皇帝、最古老的宇宙法则制定者、最尊贵的天界秩序维护者、最公正的全人类仲裁者、最伟大的群星守护人、和平缔造者、希拉克略大公，米海尔四世陛下驾到！”随后，他恭敬地退到了一边。
充满古意的银河帝国国歌《群星荣耀吾皇》的旋律响起，群臣纷纷弯腰鞠躬。
头戴金色皇冠、身穿配着金色绶带的白色大礼服、外罩紫色皇袍的皇帝米海尔四世在秘书长杜普雷的搀扶下，走过红色的地毯，越过战战兢兢的数不尽的人头行列，走向那把高九米、宽五米的纯金铸造、镶嵌上了各类名贵宝石的极尽豪奢的君王宝座。他的身后紧随着六个闪着金色光辉的悬浮在半空中的倒锥形宫廷礼仪机器人，上奉皇帝的玺绶、权杖、典册等象征皇权神圣不可侵犯之物。
随着国歌响毕，皇帝米海尔四世手持权杖，已在宝座上落了座。宝座背后出现了这位年逾六旬的宇宙主宰者高达四十米的充斥着神圣光辉的全息影像。现代的影像合成技术或许能够很好地掩饰他脸上的皱纹和病容，却无法遮盖他日渐苍老的事实。皇后早已在二十年前就已去世，这个君临银河系的男人并未再次立后，只是对朝政再无兴致，直至今天。
在秘书长杜普雷的主持下，群臣显贵们以整齐划一的姿势对着那位至高无上的银河帝国皇帝三跪三起，行拜大礼。在一整套极其复杂繁琐的御用礼仪过后，朝会才正式开始。
“宣召银河帝国远征谢普安族之讨伐军总司令官米罗斯拉夫·厄齐尔上将，副总司令官维塔利·罗季奥诺夫中将，参谋长尼古拉·盖达尔少将，前敌先锋官比森特·亚涅斯准将！”
四个身穿黑色军服、披挂金色绶带、胸前挂着军功章的高级将领代表着此次远征谢普安人的五百万帝国军将士，稳步经过红毯，在距离御座二十五米处停下步伐，单膝跪地，静候皇帝发出神圣的训示。
老迈的米海尔四世显然无意发表讲话，他只是举起了颤巍巍的左手轻轻地挥了一下。秘书长杜普雷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一名内官来到了御座之下，面向群臣，打开了纳米材料纸精制、烫上了金边的诏书。
“皇帝诏曰：谢普安族强人萨维奇·苏莱曼，纠合胡虏，裹挟蛮夷，作乱边疆。幸得卿等领军平叛，止息干戈，为朕分忧，耀天威于异域，扬国恩于蛮邦。特晋升米罗斯拉夫·厄齐尔上将为特等上将，晋升维塔利·罗季奥诺夫中将为上将，晋升尼古拉·盖达尔少将为中将，比森特·亚涅斯准将为少将，其余将士各依军功受赏。”
“臣等拜谢天恩！恭祝吾皇万年无期！”
四名将领恭敬地改为双膝跪地，叩首谢恩。然后在司仪机器人的指引下，缓缓退出了中央的红毯，在朝臣行列之外的人群中等候。
按照预定计划，朝会到此应当结束了。
“朝会已毕，退——”
“慢！”
一声苍老但坚定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打断了丹尼尔·杜普雷的主持。正准备退朝的群臣们显然感到非常惊讶，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这也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时隔二十年后在水晶大厅中再次听到皇帝陛下的玉音。
也正是在这时，一向双耳失聪、同样颤颤巍巍的老迈宰相竟然出列，跪拜在地。
“臣等……恭听陛下慈训。”
反应过来的群臣立刻纷纷下拜，响起了回应之声。片刻之后，水晶大厅再次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候皇帝开口。
“朕以外藩入奉宗佻，又以冲龄之年继之大业，至今五十年矣。然朕福浅德薄，国运多难多疾，幸得祖宗英灵庇佑，诸臣倾力辅佐，元元宇宙，芸芸众生，得享太平岁月。朕代银河亿兆子民，感谢众卿。”
“陛下万万不可！此乃臣等之职责！”
御座之下响起了一片惶恐惊惑之声。群臣不知道他们的君王今日为何会早朝，又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望众卿家勿忘今日君臣之情，勤勉尽力，总期黎民安定，银河大同，则朕将欣慰于万万年。”
水晶大厅中再次一片寂然，即使连最受皇帝宠信的秘书长杜普雷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帝国宰相罗什舒亚特公爵再一次率先打破了沉默，他高高举起双臂，用颤巍巍的声音大喊道：“吾皇……吾皇万岁！”
万岁之声再次响起。
终于退朝了。
水晶大厅外的广场上，帝国宰相在众臣的注视下上了私家飞艇。他的外孙莫特马尔伯爵很快也跟了上来，关上了飞艇的外门。反监听设备旋即开启。
“外公，今日朝会是怎么回事？”莫特马尔问道。
但年迈的罗什舒亚特宰相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前方，双眼黯然无神。在外孙的再三大声催促下，年过九十的宰相费力地调整了一下助听器，勉强从嘴角处挤出一句话。
“陛下老了，我也……我也老了，我怕再也见不到……见不到陛下了……”
“什么？外公，这是什么意思？外公！外公！您能听到我说的话吗？唉……真搞不懂，您老人家到底是真的听不到了，还是……唉……”
罗什舒亚特再次沉默了半晌，然后缓缓说道，“回府！闭门谢客！对外称病！告……告假……从今日起，我不再参加任何公开活动。”
“呃……好的，外公……”莫特马尔伯爵一脸紧张和茫然看着自己的外祖父。
“苍穹之变……看来迫在眉睫了……”
在莫特马尔伯爵的惊疑不定中，宰相府的飞艇远去了。
与此同时，米海尔四世皇帝依然坐在高高在上的御座上，俯瞰着空空如也的朝堂，身边仅有那个生物年龄上比他还要年长五岁的老年合成人丹尼尔·杜普雷。
晌午的阳光自正东方向照入水晶大厅，琉璃吊灯和大理石柱子都闪耀着华丽的光辉。
“好美的夕阳余晖啊……”皇帝孱弱地倚在宝座上，有气无力地说道。
“不，陛下，这是晌午的阳光，日在中天，光芒万丈呢。”
“你老糊涂了吗，丹尼尔？这明明就是落日的余晖啊……”
“陛下……请您不要惊吓老奴了……”杜普雷突然感到无比的紧张，他跪了下来，用带着哭腔的声音，祈求着明显已经有些似乎分不清白昼与黄昏的老皇帝了。
“那个噩梦……现在朕每天晚上闭上眼睛都会做那个噩梦……”
“那只是个梦而已，陛下，只是个梦而已……”
“朕的时日不多了……”
“您是万岁啊，陛下，您可是万岁啊……”杜普雷语塞了，突然间老泪纵横。
“世上哪有真正能够万岁的人啊，我的丹尼尔……当大限将至时，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唉……太晚了……真的太晚了……”
伴随着皇帝的哀叹和杜普雷轻轻的啜泣声，水晶大厅陷入了持久的沉默……
2
辛波克庄园位于佩伦行星西洲大陆南部，在夕阳的光辉中显得金碧辉煌。它也是现任大秘书长、内官派首领丹尼尔·杜普雷名下不计其数的私人房产中的一项。
丹尼尔·杜普雷最钟爱这座庄园，特别是钟爱在这庄园内置的温室里侍弄他精心栽种的名贵植物。每当他为各种各样的麻烦所困扰时，他就往往会在温室的玻璃房中待上几个小时。至于温室入口处那一大群或是奴颜婢膝或是忧心忡忡的文武大臣们，他一概懒得搭理。
被噩梦所制的皇帝看起来确实已经老迈了。整个宇宙大概会因此而掀起新的剧变吧？如今，他，丹尼尔·杜普雷，一个大权在握的合成人，未来又该往何处去呢？还有更为关键的，皇帝的噩梦到底有什么样的解释？
杜普雷叹了口气，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高高的被葡萄藤紧密缠绕的植物攀爬支架。今年温室里的葡萄确实生长得不错，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令人垂涎欲滴。或许到了该收割成果的时候了。内官派的大首领随即打了个手势，一个圆台型的工具机器人立刻驱动着双轮，径直出现在了葡萄藤架子下。杜普雷一手拿着园艺大剪子，一手扶着墙壁，略有些疲惫地站上机器人上半部分的圆台。
但这个近七十岁的老人太专注于自己的心事了。就在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脚下一滑，险些从悬浮式机器人身上掉落下来。好在一个不知何时护卫在侧的身穿黑色军服的年轻人及时出手帮助了他。
“您没事吧，大秘书长阁下？”
“没什么。”
“请允许我帮您修剪上面的葡萄藤吧，大秘书长阁下。”年轻军官恭敬地说道，接着他就试图接过杜普雷手中的剪子，但年老的合成人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
年轻军官愣了愣，看着杜普雷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又环顾了下四周奴颜婢膝的内官们，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犹豫了片刻，接着跪了下来，俯身在地，使自己宽阔的脊背绷成了一条直线。
杜普雷冷笑着，双脚先后踏了上去，踩在年轻军官的背上，开始打理那些精贵的葡萄藤。当他再次下来时，这个老合成人的手中多出了一串翠色欲滴的葡萄。
站稳脚跟后的杜普雷一边嚼着晶莹剔透的葡萄，一边端详起了眼前这个年轻的军官。他有着高高的颧骨和深邃的灰色眼珠，皮肤白净，身材高挑修长，体格显得精瘦而轻盈。
“以前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你啊？”
“属下叫翁贝托·斯图尔特，原是波卢德尼查星区警备队第七星路巡航中队队长。”
“航空中队的中队长？看来应该是个中校军衔……”杜普雷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奴颜婢膝又略带青涩的年轻人，“说吧，还想要点儿什么？”
“属下想……想为秘书长阁下做事。”斯图尔特谨慎地说道。
老合成人一言不发地久久盯着斯图尔特，良久才开口说话。
“呵呵，为我做事？你能做些什么呢，小伙子？”杜普雷傲慢地冷笑了起来，“蛮族作乱，寻衅扰边，你能抵御吗？饥民蜂起，流寇四窜，你能平定吗？腐儒议政，扰乱秩序，你能应付吗？”
斯图尔特微微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合上了。
“罢了，我的卫队中正好还缺一人，你先干起来吧。”杜普雷说着，满不在乎地将手中的葡萄丢给了斯图尔特，“新摘的葡萄，还不错。”
“谢谢秘书长阁下的赏赐。”斯图尔特感激地捧起了水果，再次抬起头时那个大权在握的合成人已经转身离去了，两个举动灵活的礼仪机器人托住了他那宽大袍子的后摆，亦步亦趋地跟随着。这不可一世的背影令此时还只是个小小校级军官的翁贝托·斯图尔特感慨不已。
就在不远处的温室入口，杜普雷的心腹——合成人内官拉科特·马尔科维奇和内官派在军方的政治盟友——军务尚书乌戈瓦·卡维利亚并肩而立，注视着玻璃房内的情况。他们的身后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玻璃回廊。一大批加入到内官派旗帜下的文武官员在玻璃回廊之外焦急地等候着，他们大多都是靠着巴结合成人内官才得到了今天的地位，此刻更是心心念念地想要侍奉丹尼尔·杜普雷，以便求得赏识。
“那个高个儿的小子是谁啊？在大秘书长身边伺候了一下午了。”眼尖的马尔科维奇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
“呵，他呀，原先好像是波卢德尼查星区的一个太空战机王牌飞行员，倒是立了不少军功，也混了个小军官当当。”卡维利亚轻蔑地说道，“本来我也不想搭理他，不过他是个懂规矩的小鬼……两千万克郎的现金，就为了能在秘书长身边呆一下午。”
“噢，军务尚书大人可真是生财有道哇。”马尔科维奇阴阳怪气地说道。
“呵，你就别嘲笑我了，其中一千万克朗已经存到你在北极星银行开设的那个秘密账户里了。放心吧，我怎么会忘了您的好处呢，马尔科维奇内官？”
拉科特·马尔科维奇瞬间紧张起来了，“你……你怎么知道北极星银行？”
“得了吧，现在朝中多少大臣都把存款悄悄转到北极星银行的保险库里，谁会那么愚蠢地把聚敛所得放在朝廷管辖的那些银行里？”卡维利亚说道，“行啦，别再啰嗦了，大秘书长阁下过来了。”
原先还理直气壮地讨论着不法所得的二人立刻做出了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丹尼尔·杜普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阴森森的目光下隐藏着他深不可测的心机。无论是政敌还是盟友，都对杜普雷这阴恻恻的神情不寒而栗。
“拉科特，你回来了？差事办得怎么样了？”杜普雷看了一眼马尔科维奇，漫不经心地问道。
“已经按您的命令使用了最大剂量的自白剂，但是那个迂腐的天体物理学教授马奎斯·拉法尔·杜克就是说什么都不开口。属下建议是否可考虑直接对其肉体施以严刑？”
“我听说那个杜克是个死脑筋的书呆子，秩序维护局和安全保障局的那一套套玩具折腾下来，他可能就得玩完喽。”卡维利亚表示不赞成。
“玩完就玩完，不就是个书呆子嘛？”马尔科维奇傲慢地说道。
“那你还如何追查他背后的主使者呢？难道那么多场反对秘书长的抗议风暴都是民众的自发行为吗？”
“即便他不开口，也不影响我们查到他背后的主使者。不就是以司法尚书克莱维利为首的那帮子文官？搞出一份指正他们的审讯记录视频有什么难的，我们以前又不是没干——”
马尔科维奇突然住了嘴，因为他注意到此刻杜普雷正用阴森的眼神望着他。
“你忘了克莱维利是谁了吗，睿智的拉科特？他是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吗？他是一个只知道手捧圣贤书骂骂当朝者的穷酸腐儒吗？不！他不是，他是皇太子的老师，是朝中清流人士的党魁，是知识精英官僚群体的领袖！”杜普雷的音调不高，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好像砸在被数落者的心头，“千万别拿不入流的手段去对付一个远比你想象中更为可怕的对手，拉科特，那太愚蠢了。”
“可……可是，秘书长阁下，若是杜克继续活着，那些同情他的闹事学生就在不断发起新的抗议，令人烦不胜烦。”
“哈哈，马尔科维奇内官大人，你怎么知道抗议运动不断一定是坏事呢？”卡维利亚得意地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副看破真相的得意表情，“要是抗议运动全都平息了，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在佩伦和其他一些关键星球实行戒严令呢？如今帝都附近的武装部队都掌握在我们自己人的手上，只要戒严能够持续下去，那谁都翻不起多大浪花来。”
“你说得很对，乌戈瓦，但也得小心，军队里现在也多了不少中低贵族和知识分子出身的军官，他们并不可靠。”杜普雷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睛，他想到了刚刚受封不久的青年将领尼古拉·盖达尔，“我们还是得防着一些，即便是在宫里的时候。你是军务尚书，所以你可有什么高见吗？”
“我明白，秘书长阁下。”卡维利亚点了点头，随后他对着玻璃回廊外等候着的文武官员们做了一个手势，一个满脸横肉、体态肥胖的军官拿着一个精巧的阅读镜走了进来。
“这位是帝都卫戍司令部下属的预备役第七机械化步兵师师长达里奥·马拉多纳少将。他制定了一个代号为‘回旋镖计划’的紧急军事行动，以便在佩伦星发生军事政变或是武装起义的情况下动员预备役部队迅速平息叛乱，稳定政局。”
马拉多纳少将已经打开了阅读镜，大串大串的文字和图表以三维的形式展现在杜普雷秘书长的面前。这个老谋深算的合成人匆匆扫视了一遍，并没有急于下决定。
“收起来吧。”他淡淡地说道，“我累了，需要睡一会儿，我的朋友们。”
接着，他便再次威风凛凛地离开了。
看着杜普雷的背影，卡维利亚和马尔科维奇都有些惊讶和不安。
“秘书长阁下似乎还是有点儿过分轻信军队，自从银河帝国成立以来，历史上可没少发生军队屠杀内官改变政局的事情。”马尔科维奇操着那不阴不阳的语调说道。
“喔，秘书长犹豫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哇，朋友。”卡维利亚则更为担心地说道……
3
黄昏渐渐临近，昂纳克花园中的光感式路灯自动亮起。
花园的女主人——罗克珊·霍华德抬起头，看了眼天边隐匿在云端之后的皇宫“云巅之城”，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接着她提起白色瓷壶，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接着又在其中掺了好几勺上好的奶油，缓缓搅拌开来，然后再把这杯咖啡放在了餐桌上，用极尽温柔的目光凝视着眼前这个留着淡淡胡茬、面容极其俊朗的男人一饮而尽。
身为环银河运动大会的前女子体操冠军，清纯美丽的罗克珊不仅有着完美而充满青春气息的身体，还有着一颗体贴入微的心。她很快就从情郎的眼中看到了经久不散的阴霾。
“怎么了，太子殿下？是什么在困扰着你？”罗克珊用轻柔的嗓音呼唤着情郎。后者正是银河帝国皇帝米海尔四世的长子利奥大公。
“没什么，亲爱的，都是些朝中之事。”皇太子利奥宠溺地摸了摸罗克珊的一头秀发，温和地将她揽在怀中。
罗克珊痴痴地望着自己深爱的男人，希望能够永远沉浸在这份幸福中。她是在五年前的一场贵族聚会上邂逅了比她年长十岁的皇太子。浓密的浅金色头发，宽阔的额头，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脸，再加上高贵的出身、优雅的举止和帝王之子特有的稳重大气……这个男人轻而易举地就令她沦陷了。没过多久，她就搬进了这座由皇太子买下的昂纳克花园，也算在皇宫云巅之城的临近区域觅得一处爱巢。
“殿下，列位大人来了。”东苑总管、大内官埃蒙·利马斯来到了花园之中。这个已经出生了五十年的合成人可以说是看着太子长大的，是个值得信任的人。至少罗克珊是这样认为的。
“好的，请他们进来吧。”利奥点了点头，冷峻的脸上透出一种令人敬畏的气场，接着他松开了环抱着罗克珊的胳膊，“真对不起，宝贝，我得开会了。”
“没关系，殿下，打坏人的事情就交给你和列位大人了，加油噢。”罗克珊握紧了小拳头，对着利奥做了一个打气鼓励的手势。
皇太子笑着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在内官埃蒙·利马斯的引导下，几个身披黑斗篷、以大风帽遮住脸庞的人快步划过昏黄的路灯，出现在了利奥大公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诸位请起。”利奥站起身来，迎接他的客人们。
来人纷纷摘下了风帽，露出了他们的真实面目：司法尚书托马斯·克莱维利、工程建设尚书亚森·贝尔巴托夫、教育文化尚书彼得·加德纳、太空舰队作战部部长莱赫·法比安斯基和星区警备队办公室主任阿尔杰·博格坎普。
自皇太子利奥被正式授予大公称号之日起，这些人就是最忠实的太子党人。他们代表着银河帝国的雄心勃勃的新贵门阀和充满理想的寒族精英知识分子。在丹尼尔·杜普雷及其党羽独握银河权柄的黑暗时期，以皇太子为核心的另一股政治力量牢牢吸引着所有敢于反抗内官派腐败势力的清流人物。如今，皇帝病体每况愈下的谣言不胫而走，太子党和内官派的对抗正越来越从幕后转移到台前。
“自陛下新年讲话结束以来，佩伦星遍布秘密警察，殿下也得小心留意东苑和这里的安全，以免隔墙有耳。”司法尚书托马斯·克莱维利子爵耐心地提醒道。
利奥大公点了点头，说道，“老师请放心，这里已经启动了反监控系统，而在这儿侍奉的也都是东苑最可靠的人。”
“今天傍晚内廷中传出消息，皇帝陛下已下诏费尔南德侯爵入宫侍候，太子殿下不可不防。”太空舰队作战部部长莱赫·法比安斯基侯爵说道。
利奥苦笑着看着舅舅，回答道，“我也是刚刚得到这个消息不久。内官派一直试图挑唆父皇改立费尔南德弟弟为皇储，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如今圣躬状况不明，宫内和京中的大权悉数落入内官派的手中，我的这个太子之位……唉……”
“立嫡立长是祖制，殿下只要不落人口实，不授人以柄，内官派即使再有权势，也奈何不了您。”教育文化尚书彼得·加德纳男爵说道。
“哼，书生之见。当初策动那些知识分子上街游行的时候，你也是这套说法，加德纳尚书。”星区警备队办公室主任阿尔杰·博格坎普不屑一顾地说道，“结果呢？内丹尼尔·杜普雷直接动用武力镇压，我们所指望的舆论谴责完全被被控制了媒体的内官派用铺天盖地的假新闻阻断了。”
“那依你之见又当如何呢，阿尔杰·博格坎普大人？难道举兵清君侧吗？”加德纳反唇相讥。
“这也不是不可以。”博格坎普傲慢地回答道。
“慎言啊，博格坎普主任。这话岂能乱讲？”工程建设尚书亚森·贝尔巴托夫出言制止。
“我并非在逞一时口舌之快，太子殿下。”博格坎普抛下同僚，转向利奥大公阐述他的主张，“丹尼尔·杜普雷独断朝纲，任人唯亲，以致腐败蔓延，朝政黑暗，这个宇宙中想要打倒他的人岂止少数？如今，整个帝国的各个星区星郡都有不少出自东苑的属官，他们都曾是殿下的门人。一旦我们决定以武力打倒杜普雷集团，整个银河都会起来响应我们。”
“那又将皇帝陛下置于何地呢？将皇太子殿下置于何地呢？”贝尔巴托夫反驳道，“过去也不止一次有志士仁人出来反抗内官派，但正是因为陛下宠信杜普雷，所以每一次内官派才有恃无恐。若真的以武力来解决政争，且不说陛下会如何看待此事，整个银河帝国都有陷入大规模内战的可能性，毕竟杜普雷经营多年，军队中也不乏内官派的党徒。”
“可是你们所用的手段也不怎么样啊？”博格坎普依然不认同，“我们安插在抗议群众中的那个联络人马奎斯·拉法尔·杜克已经被捕了，现在生死不明。那个叫汤姆·艾布森的斯文托维特大学的学生领袖已经惨死在南苑龙骑兵的枪口下。利用和平抗议来施压内官派的手段已经失败了。”
司法尚书克莱维利微微扬了扬眉毛。毕竟发起知识分子为主的平民抗议运动以对抗内官派当初就是他献上的计策。
“还是先听听殿下的意见吧，博格坎普尚书。”法比安斯基侯爵打断了喋喋不休的星区警备队办公室主任。
利奥大公紧盯着眼前已经空了的咖啡杯，神色有些紧张。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我之所以站出来对抗丹尼尔·杜普雷，绝不是为了个人的荣辱得失，而是为了宇宙亿兆生灵免于恶政之苦，我相信今日在座的众卿也是如此。所以即便行动遇到困难，我也绝不会责怪献计献策之人。”
“殿下，”司法尚书克莱维利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其实我们并没有输。我说过在这场打倒内官派集团的斗争中，我们得分三步走。第一步就是发起平民抗议运动，在这一步我们不仅没有输，而且大获全胜。”
“大获全胜？”利奥和法比安斯基侯爵显然都大惑不解。
“丹尼尔·杜普雷用武力对付手无寸铁的知识分子，还留下了血债，如今已失尽宇宙中的士子之心。现在就要走第二步，发动百官包括各星区疆臣纠弹投到内官派旗下的腐败大臣，司法部会以廉政风暴的形式铲除那些杜普雷的铁杆支持者。这一步之后，就是第三步了。”
“还有第三步？”利奥大公已经起了兴趣。
“第三步就要看军队中我们的伙伴们的表现了。”克莱维利微微一笑，回答道。
4
不得不说，亚历山大大帝重新统一银河帝国之后曾经颁下严旨，禁止合成人内官干政。然而，希拉克略王朝的后世之君们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这条祖训，日趋宠信朝夕服侍自己的合成人内官，并将后者视为自己的心腹，以致先后形成了以罗尼·威勒、卢克·贝克利、迈克尔·沃辛顿和丹尼尔·杜普雷为首的几大内官派集团，其中又以丹尼尔·杜普雷内官集团权势最重。
帝国历八八八年三月以来，内官派集团在表面上似乎大获全胜。在斯文托韦特星和佩伦星的民众抗议活动被强力镇压了下去，抗议活动的组织者抓的抓，逃的逃；为了转移国内矛盾而兴师动众地干预谢普安族内部叛乱，最终大获全胜；皇帝如同傀儡般在内官派的操纵下封赏了内官派举荐的厄齐尔和盖达尔等高级将领，提高了他们在军界中的威望……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丹尼尔·杜普雷的地位和权势依旧稳固。
但马尔科维奇却从这位内官首领越来越长时间的沉默中隐隐感受到了不安。从帝国各地传来的消息显示一场针对内官派的新的进攻已经拉开了帷幕。
“狄瓦娜星区的纳宝丽食品贸易公司因为偷税漏税的事情被查封了，菲林斯星区的财政厅长因为涉嫌贪腐被逮捕了，丘尔特星区有一大批民政官员因为桃色新闻而丢了官位，其他星区这两周来也源源不断有不好的消息传来。”同在“云巅之城”办公厅中工作的内官桑给巴尔忧心忡忡地说道。
“那么或许应该提醒你们在朝野上下的朋友们收敛一些，发财也该有个度，尤其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之外发财。”
“摩顿子爵本周连续三次请求和秘书长碰面，商讨瓦拉内纺织业集团受到检察院调查一事。保罗·瓦拉内可是秘书长的人，现在也在被调查之列了。”
马尔科维奇沉吟片刻后，继续说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民众抗议运动刚刚结束，我们确实也要在一些细枝末节的事儿上做做让步的，给那些个清流派一些面子。别忘了国务尚书可是我们的朋友，他会搞定那些书呆子文官的。”
桑给巴尔内官叹息着退下了。
马尔科维奇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中来回走动。
以皇帝身边的近侍为主的内官派、以大贵族大诸侯为主的传统派、以中低贵族和寒族文官为主的清流派这三大互相制衡的派系构成了希拉克略王朝的三根政治支柱。如丹尼尔·杜普雷这等聪明的掌权者懂得维系三大派系之间的平衡以维系权势，而不是单纯地将帝国政界演变为一派独大的局面。在过去，清流派也常常会在政治上吃亏之后借司法之名发起反击，捞回一些颜面，这并不是什么会伤筋动骨之事，内官派往往也不会继续深究。希望这次也同样如此。
想到这里，马尔科维奇不禁为自己日趋成熟的权谋智慧而自鸣得意起来。
在靠近最高权力之处呆久了的人往往会滋生出难以抑制的野心，拉科特·马尔科维奇便是典型的代表。自从他在宫务部下设的内官管理局里的合成人培养皿中睁开双眼以来，马尔科维奇一直接受着奴才的教育，如何服侍好主子、如何遵循好宫廷中的繁琐的礼仪、如何辨认数目众多的达官显贵……但凡有些许错误立刻就会受到电击鞭的惩戒。他没有父母，也注定没有子女，他甚至都不被承认为一个正常的人类，忍受着非人的磨难，在幽暗的深宫中艰难地攀爬着，逐渐在一众内侍女仆中站稳了脚跟，最后成为了大内官丹尼尔·杜普雷的心腹。深受皇帝信任的丹尼尔·杜普雷大权在握，自此也成为了他效法的榜样。一向以杜普雷心腹和徒弟自居的马尔科维奇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当是杜普雷衣钵的继承者，成为内官派下一任大首领。
除了还能有谁呢？确实有一个，那就是东苑的总管内官埃蒙·利马斯。这个家伙虽然沉默寡言，年老木讷，但他有着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那就是他还在培养皿中的时候就被随机分配到东苑当差。随着小太子入主东苑并逐渐长大成人，这个老合成人俨然成了东苑内侍们的领袖了。如果太子顺利即位的话，那么围绕在皇太子身边的这些清流派成员立刻就会上台掌权，届时丹尼尔·杜普雷为首的内官集团必将倒台，而他马尔科维奇也就休想取代杜普雷的地位了。即便内官集团没有瓦解，那也将是由老利马斯继任新的内官首领，与他马尔科维奇无关。这样看来，马尔科维奇似乎注定得功败垂成了。
但如果皇太子没有顺利即位呢？
马尔科维奇阴恻恻地冷笑了起来。
当今皇太子利奥大公是皇帝米海尔四世与先皇后——新贵法比安斯基家族的长女——克劳蒂亚的儿子，但却不是皇帝唯一的儿子。在克劳蒂亚皇后因病去世五年后，米海尔四世又与其在少年时代的情人南达宠妃生下了次子费尔南克侯爵。希拉克略帝室多奇容俊伟、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年轻时代的米海尔四世和现今正当年的利奥皇太子都是如此，但身材矮胖、肤色黝黑的费尔南克侯爵却压根不及他的父兄那样英俊潇洒，长相敦厚而老实。但对内官派而言，费尔南克的长相不重要，血统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里，马尔科维奇停止了踱步，很快便吩咐机器人去取来一些饮料和精致的巧克力点心，亲自送到了皇帝寝宫“鹰巢”之侧的“珍珠室”。自从皇帝米海尔四世在水晶大厅召见新晋将领们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费尔南克侯爵也因此入宫陪侍父亲。
“谢谢您，马尔科维奇内官。”费尔南克侯爵小心翼翼地吃着这些可口的食物。
“侯爵阁下慢些吃。”马尔科维奇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日夜伺候陛下，想必也是十分辛苦的。”
“这是做儿子的本分，内官。”
“您真是孝顺，侯爵阁下。皇帝陛下一定会非常重视您。”马尔科维奇故作小心地说道，“近来陛下玉体有恙，侯爵阁下可得做好肩负起这整个宇宙的准备啊。”
费尔南克停止了咀嚼，放下了手中的点心，“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内官？父皇玉体有恙，也自然有我哥哥承担起整个银河帝国的未来，我只需尽到一个弟弟和臣子的本分即可了。”
“不，不，侯爵阁下。陛下召您入宫侍候，就是对您另有期待的意思。”马尔科维奇微笑着回答道，接着他凑到费尔南克的耳边低语道，“而且，丹尼尔·杜普雷秘书长和我们也倾心支持阁下您呢。”
5
科穆宁行星是奥德里亚星系第五行星，也是这个恒星系统最外围的一颗星球。作为宇宙中距离帝都佩伦最近的人居世界，科穆宁星上坐落着银河帝国最富有盛名的贵族——科穆宁公爵夫人的家族领地。而这位科穆宁公爵夫人同时又有着另一个尊贵的称呼——克里斯蒂娜长公主。
对于这颗行星的北温带居民而言，帝国历三月的每一个午后都充满了和煦的暖阳。
椭球体的大气圈着陆艇自从太空船中释放出来一个小时后，终于缓缓降落在了一片茂密的绿茵之上。伴随着气闸缓缓升起，秘书长丹尼尔·杜普雷身着一件黑色的风衣缓步走下了慢慢落下的悬梯，身后仅带着四名贴身卫士。很明显，这是一场非正式的拜访。
一个满头华发且衣着朴素的老妇人已经等在悬梯之下，慈祥的脸上满是岁月流淌之后的恬静与淡然，在一众侍女的簇拥下，周身散发出一种天然高贵的气度。
当看到那位尊贵的老妇亲自出来相迎后，原本面无表情的丹尼尔·杜普雷立刻流露出惶恐和感动的神情。他慌忙地来到老妇人面前，谦卑地俯身下拜，并亲吻老妇人的鞋尖。眼前的光景使得杜普雷身后的两名卫士也惊讶不已。
银河帝国的贵族何止成百上千，他们从未见过大内官秘书长以如此恭敬的姿态对待其中的任何一个，哪怕是与家族历史最为悠远的帝国宰相罗什舒亚特老公爵见面时也只是鞠躬行礼而已。特别是四名卫士之一的翁贝托·斯图尔特。他跟随杜普雷的时间最短，每次都是靠着贿赂杜普雷的卫士长才得到跟随杜普雷出行的机会。在他有限的认知中，这个宇宙中仅有两个人能让那个沧桑而权势熏天的老合成人如此诚惶诚恐，其中一个就是眼前的这位科穆宁公爵夫人，而另一个则是银河帝国皇帝米海尔四世。
科穆宁公爵夫人和蔼地笑了笑，搀起了眼前早已不再年轻的杜普雷秘书长。
“好久不见啊，丹尼尔。”
“好久不见，科穆宁公爵夫人。”杜普雷微微躬身问候道。
科穆宁公爵夫人微微扬了扬眉毛，脸上似乎露出了不自在的表情，“说实话，我还是更愿意听你称呼我为——”
“克里斯蒂娜长公主殿下，是的，当然。”杜普雷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正当这对老人在日光下寒暄时，一个不起眼的黑点出现在了远方的天际，接着它开始向着丹尼尔·杜普雷的方向俯冲下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翁贝托·斯图尔特。这个昔日的太空战机王牌飞行员敏锐地注意到了那个在空中告诉移动的黑点大概率就是一架为人操控的小型无人机。当这个呼啸着向杜普雷扑来的小家伙在阳光下露出了银白色的外壳轮廓时，斯图尔特下意识地拔枪射击。在众人一片惊讶中，银色无人机已经应声而落。
杜普雷和科穆宁公爵夫人都露出了惶惑而讶异的神情。卫士们很快行动了起来，将两位尊贵的老人保护在了中间。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无人机袭击吗？
很快不远处跑来了两个娇小的身影，距离越来越靠近，原来是两个姑娘。
“呀，糟了糟了，我的小飞机失控了……”其中一个长着一张可爱圆脸的姑娘甩动着那一头秀丽的金发，双手拎起她那件金色连衣裙的裙摆，正心急火燎地赶来。
另一个年长一些、稳重一些得鹅蛋脸的姑娘身着一件粉色的连衣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双眸中满含着无奈的笑意。
“格蕾丝，斯蒂芬妮，你们俩在做什么？”科穆宁公爵夫人露出了一脸宠溺的笑容。
“我的无人机失控了，克里斯蒂娜外祖母！”圆脸姑娘不悦地撅起了小嘴，接着她看到了地上已经坠毁了的无人机残骸，立刻不满地扬起了眉毛，“这是谁干的！”
现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斯图尔特，这让这个年轻的军人多少有些尴尬。
“是你吗，小白脸？”圆脸姑娘傲慢地走到了斯图尔特面前，气鼓鼓地说道。斯图尔特能够闻到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尽管她看上去比斯图尔特的年龄还要小，但此刻这姑娘却趾高气扬得有些老气横秋。
“我很抱歉，小姐。”斯图尔特谨慎地回答道。
“不可以这么没礼貌，斯蒂芬妮？”另一个鹅蛋脸姑娘笑盈盈地说道。
“格蕾丝姐姐，这个家伙用枪打掉了我的无人机！”斯蒂芬妮哭闹了起来，“必须得让他赔！”杜普雷和科穆宁公爵夫人都笑了起来，而斯图尔特则小心翼翼地留意着杜普雷神情的变化。
“别为难这位军人先生了，斯蒂芬妮。”科穆宁公爵夫人说道，“我把我的两个孙女儿都宠坏了，丹尼尔，不过格蕾丝会比斯蒂芬妮更懂事一些。”
杜普雷向着两个姑娘鞠了一躬，接着笑眯眯地说道，“我来赔好不好，斯蒂芬妮小姐？”
“你是丹尼尔·杜普雷吗？”斯蒂芬妮抬起头来，瞪着亮亮的大眼睛问道。
“正是老奴，斯蒂芬妮郡主。”
“那不要你赔了，很多人都说你是宇宙第一大坏蛋！”
“斯蒂芬妮！”格蕾丝的语气里透出了严厉，而公爵老夫人和杜普雷则双双大笑了起来。
“其实这架无人机修一修还可以飞得起来，郡主。”斯图尔特的目光落在了斯蒂芬妮的身上，缓缓地说道。
“真的吗？那你就试试吧。”斯蒂芬妮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脸将信将疑地看着斯图尔特。后者则在杜普雷的默许下，收起了光束枪，弯下腰来开始研究那一堆无人机残骸。
“好吧，你们就陪着两位郡主小姐在这儿待一会儿吧。我和杜普雷秘书长还有其他事情要交流。”科穆宁公爵夫人对她的侍女们说道。
接着，两位老人慢慢地远离了人群，朝着不远处的城堡走去。
“我收到了你发来的视频信函，丹尼尔，你说我弟弟被噩梦所困扰？”
“是的，长公主殿下，陛下连续好几晚都被同一个噩梦所困。”
科穆宁公爵夫人收住了步伐，沉默半晌，扭过头来看着老合成人，继续问道，“是个什么样的噩梦？”
杜普雷微微蠕动了一下嘴唇，说道，“皇帝陛下每次都是梦到他登上了一艘非常非常破旧的太空船在宇宙中航行，然后遇到了接二连三的意外。”
“意外？什么意外？”
“首先是遇到了一个由三颗很不稳定的红巨星构成的恒星系统，这期间发生了很严重的太阳风暴，导致整艘船都差点被撕碎。
“接着又遇上了宇宙中流浪的小行星群，几乎要突破那艘太空船的防御力场了，那艘船面临着被打得千疮百孔的危险。
”再就是船员们造反了，很文明地拿出了一张契约，强迫在船上的皇帝陛下把那艘破船的归属权转到他们名下。”
“嗯……嗯……”科穆宁公爵夫人沉吟着，“然后呢？”
“然后陛下就醒了。”
“太阳风暴？小行星群？船员叛乱？真是个奇怪的梦啊。”
两个老人再度迈动了脚步。他们沉默着穿过了城堡的门廊和长厅，来到了一座被花草树木环绕着的大理石砌成的大堂，里面空无一人。大堂地面的中央绘制着一个巨大的十三角星。科穆宁公爵夫人轻轻按了一下系在右手腕上的计时带。十三角星图案的那一部分地面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缓缓下陷下去，片刻之后，一个带着护栏的升降平台出现在了那里。科穆宁公爵夫人和杜普雷先后上了升降平台。
“我们真的要把银河帝国的国运寄托在我弟弟的一个梦和一个江湖术士的身上吗？”老公爵夫人看似自言自语地问道。
“皇帝陛下大限将至，解开这个梦是他现在最大的愿望。”杜普雷叹了口气，回答道，“如果说陛下在五十多年前做的那个梦确实预言了宇宙这半个世纪的太平盛世，那么陛下也想知道如今这个噩梦又预示着银河帝国未来何种命运。皇命不可违，就请让我与卡珊德拉大师见上一面吧。”
“她是个奇怪的老太太，有些预言必定不会为真，她却还是坚持要说出来。”科穆宁公爵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
“比如？”
“比如我的斯蒂芬妮出生时，她居然说我这小孙女儿未来能够成为一位尊贵的皇后。”
“嗯？斯蒂芬妮郡主是当今皇帝的侄孙女儿，这似乎不大可能。”
“我懂得祖训，丹尼尔，宫务省的优生学政策不会允许帝室近亲结婚的。所以我才说卡珊德拉大师并非所有的预言都会成真。对了，一个月前她还预言我今天能见到一位皇帝，越来越老迈昏聩了。”
杜普雷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忧虑。
“走吧，她在等我们。”同样老迈的长公主叹了口气，同时按下了系在左手腕上的计时带。
伴随着一阵轻微的震颤，平台开始慢慢地下降……
6
“红磨坊”号太空船正飞速越过奥德里亚星系第四行星的运转轨道。这艘外表低调、内部装修却豪华得令人咋舌的飞船是“云巅之城”大内秘书长丹尼尔·杜普雷的私产。权倾银河的老合成人此刻正坐在观景台边上，一边品着上好的葡萄酒，一边凝视着舷窗外光学合成的五彩缤纷的星空之景。
自从他和科穆宁公爵夫人在无人陪同的情况下进了一趟城堡并返回之后，这个本就在下属们面前沉默寡言的老头子显得更加阴沉莫测。如果说在拜访科穆宁星球之前，杜普雷的脸上密布着的是疑问这种神情的话，那么此刻他的脸上留下的就是极度的忧虑，甚至略带绝望。而他的左手则一直攥着一个卵形的信函囊，传言里面装着老杜普雷从科穆宁城堡的密室中所带出来的极机密的文件。
作为贴身卫士的翁贝托·斯图尔特此刻就站在距离他五十米之远的内门处。在他莽撞地举枪将斯蒂芬妮郡主的无人机打坏之后，杜普雷不仅没有责怪他，反倒更加信任他了。不过，斯图尔特自认为自己也没有完全把事情搞砸，毕竟他还是在科穆宁公爵夫人的两个孙女儿面前露了一手——把一架被高能粒子光束烧坏了主体部分的无人机修复如初。其实，这些贵族小姐们的玩具也没什么高深之处。
年轻的中校不禁想到了科穆宁公爵夫人的两个漂亮孙女儿。这对血统高贵的贵族姐妹同样妹的令人心醉，也是斯图尔特这种出身寒微的低层军人所不应产生任何非分之想的。但在无人可探查到的思维之海深处，斯图尔特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科穆宁姐妹作为银河帝国顶级贵族家庭出来的大小姐，从来不缺乏追求者，这一点斯图尔特是很清楚的。但大多数上门提亲的贵族青年都更加中意举止得体、落落大方的姐姐格蕾丝郡主，而对刁蛮任性、爱发小姐脾气的妹妹斯蒂芬妮郡主充满了头疼。不过在斯图尔特眼中，古灵精怪的妹妹却远比中规中矩的姐姐更加有趣，或许是斯蒂芬妮洒脱任性的个性给斯图尔特束缚甚多的军人生涯带来了一丝清新，又或许是斯蒂芬妮在他修好了无人机时所投来的一闪而过的崇拜眼神。总之，这个平民出身的杜普雷秘书长的贴身卫士正使劲平复着内心深处对于那个傲慢的贵族女孩儿的爱慕之思。他也从未向现在这般渴望自己也是贵族子弟，如此他才勉强有资格挤进斯蒂芬妮郡主的追求者的队伍之中。
骤然响起的立体电话声打断了这个年轻人的所有幻想。他也瞬间从单相思的迷境中跌落回了冷酷的现实之中——他现在只是一个负责替大人物挡光束枪的卫士而已，而且他为之卖命的“大人物”还是这个宇宙中最为人所不齿的合成人内官头目。
斯图尔特接起了立体电话，出现的是杜普雷私人卫士长的全息投影。
“来自佩伦星方面的紧急联络信号，斯图尔特，马上帮我接大秘书长阁下。”
“是，长官，稍等。”斯图尔特娴熟地在立体电话机的键盘上操作了一番。片刻之后，卫士长的全息投影以三十公分的形态出现在了老杜普雷面前那张内置了各类先进通讯设施的梨木桌上。而斯图尔特则识趣地退出了杜普雷所在的房间。大人物的通讯还不是他这种小角色所能旁听的。
“吉姆，出了什么事？”杜普雷看着眼前卫士长的全息投影，不动声色地问道。
“大秘书长阁下，马尔科维奇内官大人刚刚从佩伦星发来紧急联络信号。”
“把信号接进来吧。”
很快，马尔科维奇的全息投影出现在了杜普雷的面前。
“真抱歉打扰您休息，大秘书长阁下，但属下有一紧急情况需要立刻向您汇报。”
“这条以太波通讯线路安全吗？”
“绝对可靠，阁下。”马尔科维奇一脸信誓旦旦地说道。
杜普雷这才慢悠悠地点了点头。
“一支隶属于帝都卫戍司令部空防部队的大气圈飞行中队集体叛变，驾驶战机攻击了辛波克庄园。目前叛乱活动已经被镇压，军务尚书乌戈瓦大人正在全力搜捕漏网之鱼。”
杜普雷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震惊或是愤怒，这个心思深沉的合成人只是淡然地问道，“辛波克庄园怎么样了？”
“大概……可能……”马尔科维奇吞吞吐吐起来了。
“实话实说吧，拉科特。”
“完全……完全陷入火海之中了……庄园的男女仆役无人生还……”
老合成人沉默了。一直以来，他都在扮演着宇宙公敌的角色，那些遭到他打压的文官清流和知识分子群体想要扳倒他，那些被他秘密监视和敲诈勒索的贵族诸侯和上流权宦也想要打倒他，自他掌权以来所面临的暗杀有数十次之多。但在皇帝米海尔四世身体抱恙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这些原本还有所克制的或明或暗的反对势力愈发猖狂地露出了杀意。
“辛波克庄园？如果我今天不是临时起意秘密离开佩伦的话，此刻我大概就在辛波克庄园化作一片灰烬了吧？”
马尔科维奇低头不语。
“我知道了，拉科特，退下吧。”杜普雷挥了挥手，满是疲惫之态。
“请原谅，大秘书长阁下，还有另一则紧急情况……”
看着马尔科维奇忧心忡忡的表情，杜普雷面色一沉，示意前者继续说下去。
“三小时前，皇帝陛下又出现了心跳骤停的情况，虽然经御医们全力抢救，现在已经缓过来了，但陛下尚处于昏迷状态。御医们建议……呃……建议……”
“我明白了，拉科特。”杜普雷不自觉地微微昂起了头，闭上了双眼。
看来，皇帝是真的不行了……
沉默半晌后，老杜普雷又睁开了那双浑浊的眼睛，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说道，“告诉乌戈瓦尚书，我将签署回旋镖计划，命令帝都预备役部队做好应对非常之变的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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