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皇家政治教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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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舱外壳上张贴着“佩伦星公共交通”字样的大气圈飞机缓慢降落在了西洲大陆北温带地区的亚雷森林机场。这是距离皇家政治教育学院最近的公共交通中心。高柏泉轻推着那只漂浮在空气中的反重力行李箱下了客机，登上了停在不远处的皇家政治教育学院校内使用的有轨球形机车走去。
所谓的“有轨球形机车”（简称“球车”）是一种外部呈球体、内部呈立方体，由高硬度特种玻璃制成的通体透明的交通工具。每台球车最多可载客六人，在电力的催动下沿着自亚雷森机场到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长达一千多公里的轨道高速运行。球车的结构设计曾被不少大学问家们解释为空间的高效利用，但还有一种更具浪漫主义色彩的解释更令人感兴趣，那就是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创始人们希望每一位院生都能成为像球形机车那样外表圆润但内心方正的圣贤君子。
不过，对于这种解释，高柏泉是嗤之以鼻的。在他看来，球形机车的简称本身就带着某种程度上的不吉利。在高柏泉的家乡话中，“球车”谐音“囚车”，因此这个黑发青年常常忍不住将每个端端正正坐在球车中的院生们联想到那些被圈禁起来的囚犯。距今三个世纪以前的银河帝国，曾经出了一个名叫彼得·斯科特的大师级人物，他在克莱尔沃特主义思想上的学术造诣使他几乎成为了继亚巴拉罕·克莱尔沃特和爱德华·吉尔德以来的“第三圣人”，但他的主张却背离了正统的克莱尔沃特主义而显得有些离经叛道，譬如他就提出皇家政治教育学院实质上是帝国当局为所有知识分子所设下的“囚笼”。
每年的三月都被称为皇家科学院应届生的“备考月”。皇家政治教育院内配备了住宿条件优越的宿舍，但只有少数贵族和上流市民的子弟才有资格在此居住，平民出身的院生通常只能像高柏泉那样在校外租房。不过，在“备考月”里，学院也会网开一面地允许寒族学子住进校舍，以便最大效率地使用科学院内的知识库资源并且更加安心地准备论文。
“球车”启动了。
坐在高柏泉对面的是一个穿着笔挺黑色学袍的青年，左胸前挂着的名牌上写着“根纳季·卡德莫夫”。应该是刚入学不久，在面对如高柏泉这种明显比他年长一些的前辈时，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学长，您……您好，我是今天刚来报道的新生根纳季·卡德莫夫，来自卡俄斯行星。”卡德莫夫小伙子操着略带边远世界特有口音的佩伦官话，有些磕巴地问候道。
高柏泉理解这个男孩的紧张。毕竟皇家政治教育学院是银河帝国培养官僚的摇篮，高年级生比低年级生早几年毕业也就意味着早几年踏入官场，今日的师兄弟关系很可能演变为未来的上下级官员关系，因此学院里长幼有序。高柏泉回忆起自己初来佩伦时也是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那些前辈的。
“学长，您是……”根纳季·卡德莫夫的目光落在了黑发青年的左胸前。
高柏泉下意识地低头扫视，这才注意到自己没有佩戴名牌。毕竟已经在皇家政治教育学院待了三年，也见识了一些官场上的习气，黑发青年也不再像入学之初那样对一些细节问题格外关注了。但他还是及时从衬衣口袋中找到了那块用花体字镌刻着自己姓名的金属小牌，挂在了胸前。
“高……柏泉……您就是高柏泉学长？”根纳季·卡德莫夫有些惊喜地说道。
高柏泉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卡德莫夫的脸上流露出了更加惊喜的神色。
“能在入学第一天就遇到您真是我的荣幸，柏泉学长。”卡德莫夫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您的名气很大，他们都说您是青年才俊。”
“他们？”高柏泉微微皱起了眉头。
“就是和家父有来往的地方长官和学界前辈……噢，也包括家父。家父曾在立体电视上看到过您参加斯文托维特大学的辩论会，当时还鼓励我要用功读书，成为像您一样学识渊博之人。”卡德莫夫的佩伦官话中透着越来越浓的口音，看得出来，他很紧张。
高柏泉浅浅地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在学界确实也有一些名声，但他也深知名声这东西在官场中恐怕未必如裙带关系那样能发挥决定性的作用。想到裙带关系这一层，黑发青年不由得对眼前的这个男孩的家世背景产生了好奇，因为他知道但凡能在高中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学子不仅得有过硬的学术背景，还得有个不错的家世。即使如高柏泉这样的平民出身的学子，其家族在诺雷吉行星也是有头有脸的豪族。
“令尊大人是？”
“家父是卡俄斯男爵，多库·卡德莫夫。”
“你是贵族后裔？”
“是的，学长，幸得祖上余荫庇佑……喔——”
一个黑色的阴影掠过球形机车的顶部，显然将卡德莫夫吓了一跳。
“别担心，卡德莫夫先生，这是佩伦雕。它们虽然是猛禽，但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类。”
“猛禽？我一直以为这是一片人工森林……”
黑发青年礼貌地笑了笑，望向了玻璃壳外的风景。此刻，球车正在预定轨道上疾行飞驰，参天古木都在高柏泉的眼前飞快地滑过，而各种飞禽走兽也都见怪不怪地看着这个人类创造的球状交通工具自眼皮子底下冲过。
“这片森林是纯粹自然演化的产物，早在四个世纪前皇家政治教育学院建成时就已经郁郁葱葱了。”黑发青年若有所思地说道。
“真……真壮观……”卡德莫夫突然发出了一句惊叹，黑发青年这才注意到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别处。
顺着这个卡俄斯贵族青年的视线，高柏泉看到了在过去三年里无数次看到过的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大门：这是银河帝国所有高档学府中最为雄伟的大门，亚巴拉罕·克莱尔沃特和爱德华·吉尔德这两位思想巨人高达七十米的白色雕像矗立两旁，与周围的山峰丘陵浑然一体，成为了实质上的两道门柱；两尊雕像一起托举起了一块镶着金边的白色门牌，上书“银河帝国皇家政治教育学院”这一串文字；而在大门之后的大花圃前赫然立着一块长五米、高两米的长条形石块，上面是由金色字体镌刻的校训——“探索宇宙，寻觅真理，捍卫仁政，心系苍生”。
“我们到了……银河帝国所有知识分子都心向往之的至高学府……”
高柏泉仰起头，再一次看向这座宏伟的校门，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2
经历了狄奥多西王朝末期和“篡位者查理斯”掌权时期的混乱政局和大规模军阀混战后，新生的希拉克略王朝再度统一了银河帝国。环顾着已成废墟的星辰之海，“中兴之主”亚历山大大帝意识到继续依赖传统的君主与贵族联合专政体制已经难以统治辽阔的宇宙，帝国当局必须扩大统治基础，将那些平民出身的寒族精英和知识分子名流也纳入权力圈中。
于是，在帝国历四七五年，时任教育部尚书的赫拉克利特伯爵奉命在佩伦星西半球大陆广袤的亚雷森林中建起了皇家政治教育学院，不凭血统爵位而是通过一整套严密的考试体系选拔银河系中最卓越的青年人才以作为未来官僚加以培养。
整座学院占地面积超过四千亩，四周都由古意盎然的城墙和半自然半人工的高山峻岭所包围，从高空俯瞰，学院整体呈规则的矩形，四条边正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也因此而开了东、西、南、北四个大门。
学院的东门为正门，也就是克莱尔沃特和吉尔德两大“圣贤石雕”矗立数百年的那道门。通常，学院录取的“天之骄子”们从亚雷森林机场乘坐球形机车沿着特定轨道奔驰上千公里后跨越东正门，在镌刻有金色字体的校训石边下车，改用步行或是校内的无人驾驶交通工具前往学院内部的其他地点。在校训石的后方是一个足以容纳近万人的巨大音乐喷泉广场，平时飘洒着山间清泉和自古老时代传承至今的雅乐，而在春季和秋季的特定日子里，安装在广场下方的布景机器还会自动运行，将这儿改装为一个超大型综合运动场，以便于学院学生体育竞赛之用。
学院的西门是一道颇具现代风格的钛合金圆门，由两块带有自动检测功能、可自动开关的半圆形门板组成。穿过西门进入学院就可以看到鳞次栉比的教学大楼和研究基地所构成的教研区。这块区域也是整个学院为了适应人类知识积累和新学科新技术大发展而不得不经常翻新、扩建和改造的区域，唯一不太变化的恐怕要属那座高四五十米、在地表部分建有十五层、在地下部分又建有五层的学院图书馆了。
学院的南门模仿古代城门而建，带着浓厚的传说中冷兵器时代的风格。通过那道门便能看到彼此勾连、绵延而建的堡垒与塔楼组成的行政区。这座学院的校长办公室、各类行政机关及为培养帝国未来官僚人才而开设的军事与国防系、法律系、国民教育与宣传系、财政与经济系等二十六个院系的日常管理部门均设置于此。超大型的会议室、礼堂和透着古风的圆形演讲大厅也比比皆是。
学院的北门建设在水上，临湖而设，常有青年男女学生泛舟进出。入北门而在智者湖湖畔登岸，就可以看到学院的北侧是满足学院师生们日常放松休息的生活区。这个区域满是立体电影院、天文观察站、餐厅、礼堂、运动场以及供教师和毕业备考学子特别使用的宿舍楼等。尽管整体风格相较于学院外的花花世界依然显得刻板得多，所谓的“娱乐节目”也牢牢限制在历代学究们所圈定的范围之内，但这块区域依然是整个学院里最为轻松、最令人感到愉快的地方。
坐落在学院中央的则是赫赫有名的“哲人堂”——一片以长廊相互联通的建筑群。在某种意义上讲这更像是一座大型博物馆。哲人堂的地表部分设置了数百个单独陈列室，里面摆放着自亚巴拉罕·克莱尔沃特和爱德华·吉尔德以来上千年的岁月里出现的一百余位思想巨擘、学术泰斗和科学巨人的介绍资料和生前使用过的物品；地下部分则安放着那些在社会科学、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领域建树非凡的巨人们的灵柩。历史上著名的“哲学帝”鲍德温二世在其统治时期亲自遴选了一百零八位对人类文明有过杰出贡献的大思想家和大哲学家，将其陵墓统一移入“哲人堂”中，希冀这些古老圣贤的英灵能够教化帝国未来的官僚人才，并佑护帝国国运万年无期。
帝国历八八八年三月，皇家政治教育学院在即将送走高柏泉的同时，也迎来了根纳季·卡德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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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政治教育学院有着整个宇宙迄今为止规模最大、藏书最为丰富的图书馆，拥有超过三亿七千万件馆藏。除了品类极尽丰富的各类电子化储藏的书籍、科技报告、视频资料、稀有相片等，图书馆据传还在地下区保留有名家大师的珍贵手稿。
这间图书馆的图书资源并不对公众开放，仅允许皇亲国戚、在帝国中枢任职的官员们以及皇家政治学院的学生使用。
自从返校备考以来，高柏泉每天晚上都呆在图书馆里查阅资料、校对数据、整理文献，以便修改他的论文。
“注意劳逸结合，柏泉。”乔治·林德纳好心地劝说道，“昨晚上又在图书馆的公共自习室里熬了一个通宵吧？”
“我的论文还需要做一些调整，难免得多花一些时间。”高柏泉游走在各个书架间，一面认真地挑选自己所需要的书籍，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好友的提问。
在高柏泉所生活的这个年代里，放满每层楼的一排又一排的书架以及排列其上的整整齐齐的图书都是虚拟现实技术产生的全息投影。每个在图书馆内部网络领取了个人账号的借阅者在书架的幻影间穿梭，只需要用手轻触自己所希望借阅的图书的立体投影，就会有信息窗口凭空跳跃出来，供借阅者按步骤完成借书。然后，借阅者就可以在图书馆自习室的计算机或是任何一台与图书馆内部网络联通的电子阅读镜下读取图书资料。
黑发青年在法学图书区和人口学图书区挑了差不多二十来本书，就径直朝着这一楼层的公共自习室走去。林德纳匆匆跟上了他的脚步。偶尔有圆筒状的飘在半空中的图书馆机器管理员自两个年轻人面前经过，也会颇为智能地自觉避让。
“其实学院里相当一部分同学并不会特别认真地准备毕业论文，柏泉。他们早就谋划好了出路，毕业论文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种形式而已。”林德纳小声提醒道。
“那是他们的事情，与我无关。”高柏泉有些冷漠地回答道，但黑发青年很清楚林德纳说的其实是一个残酷的实情，那就是：拥有优质的成绩，不如拥有优质的朋友；拥有优质的朋友，不如拥有优质的家世背景。皇家政治教育学院创立初始的目的或许确实是为帝国各阶层的子弟提供一个相对平等的入仕机会，但在几个世纪权贵当政的大环境影响下，这一理念早已变了味儿，不少青年贵族也通过进入政治教育学院来为自己镀一层金。
高柏泉想起了布兰顿·凯恩，被迫从皇家政治教育学院退学的倒霉蛋，他曾经最好的朋友。这个帅气逼人的青年在考入学院之后也秉持着和林德纳相同的观点，所以将大把时间都花在了巴结权贵而不是自己的学业上。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在毕业前夕一次偶然的正义感大爆发，竟然让他惹上了大麻烦，以致他此前为自己仕途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公共自习室的自动门检测到有人靠近时便自动划开了。室内分布着好几十个卡座，主要是四人式和六人式的，也有少数是十人式的。每个座位前都配上了一台轻便的计算机，方便使用者通过网络进行相关作业。
黑发青年挑了一个无人占用的四人式卡座坐了下来，打开了内置在工作桌内部的计算机，原先一尘不染的金属制桌面立刻变成了散发出荧光的质地轻薄的显示屏，“国立计算机集团制造”的字样凭空浮现，紧接着代表计算机启动的进度条也以全息投影的形式出现在半空中。
高柏泉突然有些许的感慨。
“你知道吗，乔治？我曾经读过一些和计算机有关的文献，里面提到在那些古老的世代里，计算机通常是由一些被称作‘显示屏’、‘键盘’、‘鼠标’之类的原始物理硬件构成，并且所有的图像和视频均显示在二维平面上。”
“喔，听上去很不实用，但却也很有历史感。”林德纳做出了一副中肯的态度，此刻他也刚刚打开了位于高柏泉对面的那个座位所对应的计算机，“说到历史，柏泉，我的毕业论文设计就是和历史学相关的……你知道的，是法里埃德教授的建议。”
“历史学相关的毕业论文？和王朝兴衰相关的吗？”
林德纳点了点头，“对星际联邦统治时期、星际战国时期、大荷鲁斯王国统治时期、狄奥多西王朝统治时期的施政得失进行例证分析，论证那些在人类历史上曾经煊赫一时的政治强权盛极而衰的原因，当然最后的结论是早就设定好的，那就是今日之银河帝国站在历朝历代的经验基础之上，早已摆脱了兴衰定理，希拉克略王朝必将永世长存。”
“这样的论文选题很……正统……”高柏泉本想评价为“老套”，但还是忍住了，他可以想象到林德纳的文章中必然充斥着大量歌功颂德和粉饰太平的华丽辞藻，“但……你不觉得太正统了吗，乔治？很难写出新意，也很难拿到高分。”
“我不奢求什么高分，柏泉，我只想顺利通过考试。我不像你那么学识渊博，才华横溢，又心怀远志。我父亲就是个小贵族，我只想通过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考试在佩伦星混个闲差，能在学院读书然后考取功名对我的家族来说已经是光宗耀祖的事儿了。”
黑发青年点了点头。眼前这个低阶贵族出身的大男孩在学业上确实颇为用功，但可能其天分确实比较浅薄，所以成绩一直不突出。所以，他的论文设计虽然陈腐老旧、照本宣科，却也是高柏泉所能理解的。
“你的论文设计是什么主题，柏泉？”林德纳突然问道。
黑发青年正待回答，却猛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滑腻腻的冷笑声。
“呵呵，是啊，高大才子，你的论文设计是什么主题？”
高柏泉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一张带着得意洋洋的笑容的方脸映入了他的眼帘。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来自菲林斯星区的温斯顿·卡明，身材微胖，发黄的头发有点儿短，同高柏泉一样是寒族子弟出身。尽管和高柏泉一样颇具才学，但他似乎一直以来都在为难黑发青年，几乎在方方面面都想和黑发青年争个高低。
“应该又是个忧国忧民的好主题吧，高柏泉先生。”卡明继续说道。黑发青年故意转过脸去背对着前者，他不想与这个刻意非难他的同学多做无谓的计较。
“卡明先生，拜托别这样。”林德纳嘀咕道，“如果你真想做学术上的讨论的话，不妨先说一下你自己的论文设计。”
“我的论文设计主题比较小众，林德纳骑士，可不比你纵论古今王朝得失的论文来得大气磅礴。”卡明有些傲慢地说道，那自视甚高的腔调令黑发青年觉得生气。
“不过告诉你也无妨，听说过宇宙神教吗？”看着缓缓摇了摇头的林德纳，卡明发出了一阵得意的轻笑，“你呢，高大才子？”
“你说的是兴起于星际战国时代、在大瘟疫之后一度掌控了宇宙中大多数邦国的宇宙神教？”高柏泉以反问代替了回答，态度极为冷静。
“喔，才子还是有点水平的。我能坐在这儿吗？”未等高柏泉和林德纳同意，卡明就直接坐了下来，态度十分倨傲。
“宗教往往源自人类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在那些古老的世代里，人们对于探索那些蛮荒的星域依然怀有极大的恐惧，所以才会对宇宙本身产生原始崇拜，经过近千年的发展衍生出了宇宙神教。”高柏泉继续说道，“但它依然只是人类蒙昧时代的精神产物而已，一场在人类历史上昙花一现的宗教运动而已，我不明白它有什么可供研究的价值。”
“看来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高大才子。”卡明愈发张狂起来了。
“愿闻其详。”黑发青年忍住不满，耐心地说道。
但卡明却冷笑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饶有兴味地看着高柏泉。
“我查到关于宇宙神教的资料了。”林德纳一边翻看着以全息投影形式显示出来的文字材料，一边说道，“噢……看这一段，历史上宇宙神教曾经三次崛起……”
“第一从是在大瘟疫之后的星际战国时代，当时各个高度世俗化的行星共和国普遍衰落，宇宙神教正是在这一时期第一次席卷银河，但就在其几乎将人类精华地带的各主要世界的统治者全部洗脑之际，崛起于宇宙边陲的小国荷鲁斯王国竟然异军突起，并在短短两个世纪内结束了纷乱的战国时代，统一了银河系。
“第二次是在银河系的第一个统一政治实体解体之后，大荷鲁斯王国在一个世纪之后就因为内忧外患而陷于崩溃，宇宙神教抓住机会卷土重来，第二次在银河系扩张开来，但就在其几乎建立起****的新的统一国度时，‘诸皇之祖’罗穆路斯大帝高高举起‘人本主义’大旗，率领大军击败宇宙神教及其代理人，创建了银河帝国。
“在狄奥多西王朝统治时期，帝国当局一直反复镇压宇宙神教，但在狄奥多西王朝末期和‘篡位者查理斯’掌权时期，宇宙神教几乎第三次在银河系卷土重来，但文治武功的亚历山大大帝很快又统一了银河帝国，至此宇宙神教又销声匿迹达四个世纪之久。
“噢，等等……最近又出了不少关于宇宙神教的报道，主要是在维列斯星区……”
林德纳抬起头，困惑地看着卡明，不确定地问道，“你是觉得宇宙神教将第四次卷土重来了吗，卡明先生？”
卡明微微扬了扬眉毛，嘴角的冷笑愈发浓厚了。他不置可否地把脑袋偏向高柏泉一侧，继续说道，“我已经向你透露了我的论文设计主题了，高先生，现在你能否告诉我你的呢？”
“不能。”黑发青年干脆利落地拒绝道。
“呵呵，”卡明再次冷笑了起来，“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写的论文主题是什么。唔……我猜是和流民问题或者农业歉收问题有关。”
黑发青年微微变了脸色，因为他的论文题目就是《论流民问题的成因、影响及解决之法》，但他从未和任何人谈起他的论文选题，哪怕是原先最好的朋友布兰顿。
“别那么吃惊，高先生，要猜破你的心思没那么难。”卡明继续冷漠地说道，“图书馆的公共网络上每周都会显示不同时间段借阅最频繁的那些图书。自从我们返校备考以来，人口迁徙、农业歉收之类的书籍就在每天深夜到次日凌晨的这段时间里被长时间地借阅。再加上你平时在课堂上回答问题时明显对历朝历代的流民问题有着更明显的研究和兴趣。综合这些信息，就不难猜出你的选题了。”
高柏泉微微蠕动了一下嘴唇，但没有多说什么。
“选了流民问题作为论文研究主题，说明你想去的可能是民政部——喔，一个极其琐碎的部门，不符合你的个人抱负——或者是司法部。”卡明压低了声音，对高柏泉说道，“我说对了吗，高大才子？司法部现在急需流民问题的专家来解决人口非正常流动所带来的社会治安问题。所以你想去的是司法部。”
黑发青年一下子站了起来。被别人完全看透真是一件令人感到不快甚至是有些羞耻的事。
“谦虚些，卡明先生，还记得那句古老的格言吗？宇宙中没有最聪明的人，只有更聪明的人。”黑发青年强忍着受辱的怒气，说道。
但卡明似乎没有听到一般，轻笑着伸出一只手拽住黑发青年的胳膊，强行将他转向了另一个方向。顺着卡明的视线，高柏泉看到了另一个空荡荡的四人式卡座上坐着一个穿着一身较为另类的制服的孤独身影。
“那个经常独自在公共自习室看书学习的长相还算帅气的男孩叫若泽·菲格雷多，是统治泰伯特大公国的菲格雷多家族的旁系亲属，在毕业考试之后他就会被司法部录用。”卡明继续说道，“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高，司法部每年没有几个名额的，你真以为是凭考试成绩定的吗？”
高柏泉慢慢地坐了下来，沉默不语。
林德纳看了看高柏泉，又看了看卡明，连忙说道，“那些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卡明先生。你怎么知道菲格雷多先生已经被司法部……内定了？”
卡明并没有搭理林德纳，而是冷笑着拍了拍高柏泉的肩膀，说道，“别总锁在自己的那一方小世界里，高大才子，你得学会从细微之处观察，那会让你发现很多东西。”
说着，矮胖的卡明唇角微微上扬，背着双手地离开了，留下了一脸怅然的高柏泉和明显有些手足无措的林德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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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柏泉发现，自从在返校那日与根纳季·卡德莫夫同乘一辆球形机车后，这个来自偏远世界的学弟似乎是在有意无意地制造着与自己的偶遇。譬如，此刻黑发青年正沿着学院北门的智者湖散步，这是他每天傍晚时分都会做的事情，而根纳季·卡德莫夫则在下一秒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柏泉学长，真巧啊，您也在湖边散步吗？”
看着眼前这个有着一头蜷曲短发和高挺鼻梁、面带羞涩的大男孩，黑发青年有些无奈。他很清楚相当一部分初入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新生的心态。这些新生与出身佩伦、斯文托维特的宫廷大贵族子弟不同，往往来自于银河帝国各地，对于佩伦星、对于统治亿兆星辰的帝国中枢充满了好奇和敬畏，于是急不可耐地寻找着能够倚靠的前辈，期盼着后者能在学业甚至是仕途上给予自己更多的指点。
“我在晚餐之后往往也会在湖边散散步，学长，这是我在家乡时就养成的习惯。”根纳季说话时的地方口音明显淡了许多，看来最近他确实花了不少时间来重新练**国标准语。
黑发青年含糊地应和着，继续慢慢地走着，某种程度上默认了这个小贵族出身的学弟跟在他的身后。
“我最近在研究一个课题，学长，是关于地方财税体制改革的……我想您是否有时间有兴趣指导我一下？”
“抱歉，根纳季，我不一定有空。”高柏泉婉言推辞道。黑发青年并非完全在说谎，他最近忙于自己的毕业论文修改，确实没有余力去参与后辈们的学术研究。
“噢，当然，我理解的……”根纳季明显有些许失落，但他很快还是振作起精神，继续期待地说道，“那等您完成毕业论文之后……或许会空一些吧……那时候——”
“到时候再看吧，根纳季。”黑发青年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安慰了一下这个边远世界来的年轻贵族。恰在此时，高柏泉转过头，看到了一些最不想看到的人——同届生约瑟夫·苏霍扎内特男爵及他的男女贵族朋友们此刻正沿着湖边的绿茵道慢慢走来，不时还发出大笑声。
约瑟夫·苏霍扎内特男爵出身佩伦星显赫的宫廷显贵家族，是皇太子的舅舅——莱赫·法比安斯基侯爵的侄儿。因此，苏霍扎内特男爵的家族与希拉克略帝室之间也存在着较为亲近的关系。这也就导致这个年轻贵族常常以“人上人”自居，打心眼里瞧不起高柏泉（某种程度上也包括了温斯顿·卡明）这类寒族出身的同窗，尽管其成绩经常不如寒族学生。
若在平时，苏霍扎内特等人偶遇高柏泉，也只是轻蔑地冷笑一声，或者最多略带恶意地调侃两句；而高柏泉也总会微笑着走开，或者干脆在刚看到前者时就识趣地避开。但今天显然是个例外：或许是看到了高柏泉身边的根纳季·卡德莫夫，或许是因为他们喝醉了，苏霍扎内特等人竟主动迎了上来。
“约瑟夫学长好，各位前辈好。”根纳季谦恭地打了一个招呼，但苏霍扎内特的注意力此刻似乎都集中在了黑发青年身上。
“喔，高先生又在研究什么高深的学术课题了吗？”
高柏泉闻到了对方说话时所吐出的满口酒气，但还是故作温和地笑了笑，并不打算辩驳，而是准备离开了，但却被苏霍扎内特拦了下来。
“我在同你说话，高柏泉先生，你不会不讲礼貌吧？”
黑发青年沉默片刻后，回答道，“只是在散步而已，苏霍扎内特男爵。”后者盯了黑发青年好一会儿，放肆地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来自卡俄斯行星的卡德莫夫？这位高柏泉学长可是个很有勇气的前辈噢，几个月前刚刚插手过南苑龙骑兵过问的案子。你跟着他能学到不少呢。”
听到“南苑龙骑兵”这几个字之后，根纳季的脸色明显起了变化。
“所以你的好朋友布兰顿·凯恩现在怎么样了，高先生？”苏霍扎内特身后的人群中传来了议论的笑声。
黑发青年感到莫名的愤怒，狠狠握了握拳头，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弯曲了一下嘴唇，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便自顾自地走开了。他的身后传来了那群青年贵族更加狂妄的笑声和议论声。
“一个平民出身的小子，只不过比较会考试而已，也敢如此自命清高？”
“试看今日之宇宙，是谁家之天下？哈哈……”
接着他听到了苏霍扎内特的声音。
“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贵族身份，卡德莫夫先生，别给外人留下你在给迂腐的平民子弟做跟班的印象，这对你未来的仕途可没有什么好处……”
根纳季说了些什么，高柏泉并没有听清，也没有在意。平民出身的学生遭到贵族同窗的打压，在皇家政治教育学院中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只不过令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些贵族子弟竟然会在公开场合当着后辈的面如此羞辱他。
罢了罢了，那些自认为是天皇贵胄的家伙们现在也只是一群口无遮拦的醉鬼罢了。
高柏泉一面自我安慰，一面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直到他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
“你好啊，柏泉，今天照旧是在饭后散步吗？”
黑发青年诧异地抬起头，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身材瘦削、已经完全秃顶了的中年男人，他头戴一顶白色鸭舌帽，身着一件天蓝色衬衫，正坐在湖边一条停泊着的小木船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哈里·伍德教授？”高柏泉不由得叫出声来，“好巧啊，您今天也在湖边散心？”
这位在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领域颇有造诣的学术大家是高柏泉的导师，对勤勉于学业的高柏泉一向是十分欣赏，同时他是也是黑发青年在皇家政治教育学院中最喜欢的老师之一。
“不，孩子，”伍德教授脸上的笑意愈发浓厚了，他放松地摆弄了一下手中的木桨，示意黑发青年尽快上船，“我可是专门在这儿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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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照射在波光粼粼的湖上。稀稀疏疏的船只偶尔划过平静的水面，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岸边传来了颇具上古风格的悠扬歌声，伴着三月佩伦葵的芬芳，飘洒在宁静闲适的智者湖上。
高柏泉摇着双桨，引导着座下的小木船慢悠悠地向前飘去，哈莉·伍德教授则坐在黑发青年的对面，惬意地微微闭起了双眼。
“柏泉，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嗯……这段时间经常能听到这首歌……”高柏泉使劲在脑海中搜索着和这歌谣有关的信息，“好像是叫……”
“叫《失落的家园》，歌词已被考证是后人所作，但其曲调传说是两千多年前伊甸遗民所创而流传至今的。”伍德教授微笑着向自己的学生做起了知识介绍。
“伊甸遗民？是传说中伊甸联邦的后裔吗？”
伍德教授点了点头，“你熟读历史，应当知道有记录可考的现代宇宙文明史的起点就是两千年前星际联邦的诞生，而在此之前所有的人类、所有的行星都在伊甸星的统治之下。”
高柏泉微微放慢了摇桨的速度，看起来是准备好好听听老师的“水上历史课”了。
“和政治松散、成员国各自为政的星际联邦不同，伊甸联邦是一个以伊甸星为中心、其他行星世界接受前者指导和管理的统一政治实体。传说中，伊甸联邦的每个成员世界都会由伊甸星的代表和这颗星球的本土议会共同掌控。在伊甸人统治的那段岁月里，宇宙中并未发生后来星际联邦末期的持续了好几个世纪的军阀混战。”
“由一个单一世界的人去指导其他所有世界的政治秩序？这听上去像是行星本位主义、太空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的混合体。”
“嗯，很多学者也秉持着这个观点，他们和你一样都误解了‘伊甸人’这个概念。其实并不是只有出生在伊甸星上的人才被称为‘伊甸人’。据现代人类考证，那个时代所有拥有卓越才能的人士都会被赋予‘伊甸人’的身份，成为统治者的一员。”
“凭能力而非凭血统选拔执政者？”黑发青年若有所思地自问道。
伍德点了点头。
“您听起来很推崇伊甸人的统治，教授？”高柏泉有些困惑地说道。
“如果历史书上的记载都是真实的话，那么是的。”伍德笑了笑。
“但恕我直言，伍德教授，我觉得史书上的记载未必都是真实的。”黑发青年略一思索，继续说道，“如果伊甸人的统治模式真的是如此完美无暇的，为何最后会被推翻呢？”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伍德将这个问题抛回给了学生。
“我并不了解这段上古时代的历史，但我想一个旧政权最后之所以会垮台，一定是失去了民众的支持。历史上记载星际联邦诞生于众多殖民行星对伊甸人的联合反抗，或许佐证了这一点。”
“嗯，非常经典的人心向背论。按照你的说法，柏泉，伊甸政权的崩溃是由于其政治体制失去了民众的支持，那么在此之前伊甸政权能够维持几个世纪的统治，是否就说明其政治体制得到了民众的支持呢？”
“这……”
“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伊甸政权的政治体制会在那样一个时间段里失去了民众的支持呢？”
高柏泉皱起了双眉，看起来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其实不只是伊甸政权，历史上所有由盛转衰、最终灭亡的政权都存在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也是很多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研究至今的问题，至今仍然没有一个绝对完美的答案。”伍德说道，“不过，有一种观点很小众，却很有意思……嗯……有些人认为导致那些政权最终垮台的原因是经济上的危机，或者说缺钱。”
“缺钱？”
“是的，这种观点认为，经济周期的存在导致正常的社会不断经历经济繁荣、经济萧条和经济危机，而每一次经济危机都在消耗一个既有政权的社会统制力。当然，成功的改革或许会延长一个政权的生命，使得其能够经历更多或是更长的经济危机才最终陷入到亡国崩溃的阶段。”
“听起来像是经济决定论的原始版本。”
“但很有道理，不是吗？”伍德说着就直起身体来，继续说道，“现在让我们回到你的论文上来。你花了很多篇幅说明了我朝自开国以来就累积至今的流民问题，列举了流民问题积重难返后可能会导致的恶劣影响，也深入分析了流民问题的成因。但对于流民问题的解决方案却太过书生气了，或者说没有触及问题的本质。抑制土地兼并、重新丈量土地、推动流民重新安置等等，这些举措很好，但却离不开一个词。”
“钱？”高柏泉试探性地问道，伍德欣慰地点了点头。
“或许我可以把财政改革这一块写入我的论文。”
“其实论文只是你踏入官场的第一步，柏泉。”伍德突然变得谨慎而凝重起来，“我希望籍此能让你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评价一个政权或者一个政治人物的卓越与否，自然应当进行综合评价，包括考察其个人操守和学识等等，但更为关键的还在于其能否充分调动各类资源——尤其是经济资源——造福万民，最终实现政通人和的目的，而不能像个书呆子一样，一味凭着所谓的道德主义去给一些人、一些事打上标签。”
黑发青年面对导师突如其来的教训，有点儿困惑了，“您是有所指吗？”
伍德沉默片刻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倒没有，只是随意的闲谈罢了。”
“可是——”
“得啦，我优秀的学生啊，不要多想啦。”伍德拍了拍高柏泉的肩膀，继续说道，“之前你不是一直给我写信，希望得到我对于你的毕业论文的意见吗？这些就是我想给你的建议。现在我们上岸吃点东西吧，太阳都快下山了。”
6
从皇家政治教育学院毕业近三十年之后，司法尚书托马斯·克莱维利再一次踏入了这所为银河帝国培养未来官僚的顶级学府的校长室。圆形的开阔房间、历代校长的立体相片、长条形的梨木办公桌、鳄鱼皮制的舒适沙发……校长室里的陈设与多年前别无二致。
“真是物是人非啊……”克莱维利坐在沙发上，环视着周遭的一切，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感时伤逝是一个人日趋衰老的标志呀，托马斯学弟。”
答话之人已经满头华发，坐在长长的办公桌后使用着阅读镜。他正是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现任校长雅各布·马尔库塞。
“我觉得我确实我老了，学长。”司法尚书苦笑着回答道。
“现代人类的平均寿命已达一百五十岁，托马斯，照这个标准来看，你才度过了人生的三分之一而已。”马尔库塞校长放下了手中的阅读镜，微微眯缝起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位一身疲惫的朝廷重臣，“所以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和我诉说你的衰老？还是为了和我一起品鉴美酒的？”
克莱维利陷入了沉默，这位一贯以精明强干而著称的司法尚书凝视了马尔库塞好一会儿。接着两人哈哈大笑了起来。马尔库塞打了一个响指，一个侍者机器人端着两个水晶杯和一瓶上好的红葡萄酒进来了。
在为两个尊贵的人类斟上酒之后，这个周身充斥着金属感的侍者机器人便被马尔库塞吩咐退下了。紧接着，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校长从办公桌的抽屉中取出了一个银灰色的金属制圆锥体，缓步走到了克莱维利对面的沙发上落了座，并把圆锥体放在了茶几上。金属圆锥体立刻发出了一阵浅黄色的光晕。
“这是军用级别的监控干扰器吧。”克莱维利看了一眼圆锥体，波澜不惊地说道。
“秘密警察的监视网络越来越无孔不入了，不得不防啊。”马尔库塞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个反监控装置还是法比安斯基侯爵送给我的礼物，他想以此来拉拢我，却不知道我早就是铁杆的太子党人了……噢，好了，现在我们可以放心说话了。”
克莱维利深邃的目光落在了监控干扰器上。
“莱赫·法比安斯基侯爵是太子殿下的舅舅，陛下百年之后，他也是支持由太子殿下戴上皇冠的，这一点目前来说还是毋庸置疑的，只是……”
“只是这个法比安斯基家族的现任家主是个立场不坚定的投机派，他也有自己的算计，甚至做好了万一太子无法顺利继位的保身之法。这点我知道，托马斯……尝尝这帝国历八一三年的多尔哥葡萄酒。”
司法尚书啜饮了一口杯中的红色液体，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那么您的立场呢，学长？您是否一如既往地支持太子殿下呢？”
“对于我而言，最为明智的做法或许是该保持中立，待价而沽。但是我毕竟读了数十年的圣贤书，立嫡立长，这是亘古不变的传统。”马尔库塞也举起了水晶杯，小小品咂了一下杯中的红酒，“但是，皇太子殿下的处境目前似乎有一点儿……微妙？”
“陛下已经召二皇子费尔南德侯爵入宫侍驾。”顿了顿，克莱维利意有所指地说道，“据我们在云巅之城的内线汇报，丹尼尔·杜普雷的爪牙和这位二皇子走得很近。”
“噢……于是你们就使出了袭击辛波克庄园、除掉丹尼尔·杜普雷这一昏招？”
克莱维利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辛波克庄园是因为能源管道老化而发生了意外。”
“得了吧，你现在开始连我都骗了吗，学弟。”马尔库塞啜饮了一口杯中的红酒。
沉着的司法尚书静默片刻，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没有证据表明我们的人牵涉其中。”
“但很明显，太子殿下身边那些动不动就高高举起‘反对腐败、结束秘密警察统治’大旗的腐儒和清流文官已经成了最公开最明显的反杜普雷派。辛波克庄园袭击发生后，内官派最先想到的会是谁呢？”
“陛下数十年没有上朝，內官横行，朝政日益腐败。我们是受过圣人教训的知识分子，有责任出来为打破这黑暗不公的世道大声疾呼。”
“然后你们抬出皇太子殿下，让他成了歇斯底里的内官派攻击的活靶子？”马尔库塞反唇相讥，接着又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道，“我朝开国以来，內官因受到当朝皇帝的宠信而操纵朝政者比比皆是，丹尼尔·杜普雷也不是唯一一个，但他们终归只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在大地上的影子罢了。一旦有圣明的后继之君临朝，这些宵小之徒转瞬即灭。”
“皇太子殿下就是这样一位圣明的君主——”
“前提是他能够排除内官派的干扰和阻挠，顺利登上天位！可你们过早地裹挟着太子殿下站出来和内官派对着干，权倾朝野的丹尼尔·杜普雷会干出什么呢？你想过没有呢？”
克莱维利猛地站了起来，原本冷静的脸上骤然透出风暴来临前的可怖，但转瞬又恢复了平静。他叹了一口气，在校长室中来回踱步。半晌之后，他才重新开口。
“我不仅是帝国的司法尚书，也是皇太子殿下的老师，我有责任和义务将他培养成一代明君圣主，惩治奸佞，拯救黎民。这不是裹挟，而是引导。”
马尔库塞陷入了沉默，他的手指轻轻触碰着水晶杯的透明底部，一下，两下，三下……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三十年前，我们俩也是在这间校长室里，和我们共同的恩师、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前任校长格雷教授谈话。你还记得吗？”马尔库塞说道。
“当然……”克莱维利对于老学长突然的旧事重提感到一丝不解，“当时他准备了分别要寄给学界和政界的两封推荐信，让我们两个自行选择是想治学还是想从政。结果你选择了写给学界的那封推荐信，而我选择了写给政界的那封推荐信。”
“是的，但你还记得格雷教授最后说的那句话吗？”马尔库塞一字一顿地重复了当年恩师的话语，“你们确定这样选择了吗？我还以为你们会做出相反的选择……”
“如果时光倒流，我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也是。”
校长室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寂静得有些可怕。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马尔库塞校长。
“你一定要辅佐皇太子殿下顺利登上大位，托马斯。我得到了消息，丹尼尔·杜普雷已经召见了一批驻守在佩伦星的预备役军官，并且签署了回旋镖计划。”
“回旋镖计划？”
“具体细节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据一些知情者透露，如果出现了当今皇帝陛下骤然驾崩或者突然爆发反对内官派统治的政变的情形，丹尼尔·杜普雷及其党羽将启动这一军事计划，封锁皇宫，在佩伦星全球实行紧急状态，动用预备役部队弹压反对势力，扶持他们中意之人登上帝位。”
“中意之人？是指费尔南德侯爵吗？”克莱维利问道。
“可能是他，也有可能是希拉克略帝室的外藩旁支。”马尔库塞回答道，“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作为一个治学执教几十年的老教师，我所能收集到的情报也只有这些了。”
“看来我们面临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了，我会尽快禀报给太子殿下。”
“皇帝陛下大限将至，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一旦非常之变发生，除了确保你们手上的部队能顺利接管首都之外，还需要争取得到禁卫军和南苑龙骑兵的支持，才可能与掌控着皇宫和预备役部队的内官派对抗。但现在的情况是，帝国军总参谋长约翰内斯·埃格施泰因侯爵是个纯粹的军人，不愿涉及政治；而南苑龙骑兵指挥使海因里希·施密特伯爵则高深不测，至今没有做出任何站队的表示。”
“南苑龙骑兵本身就是个秘密警察组织，”克莱维利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之前秘密袭击南洲大陆上的抗议腐败运动总部、杀害斯文托维特大学学生领袖汤姆·艾布森的就是南苑龙骑兵。”
“虽然也是秘密警察，但南苑龙骑兵未必就站在杜普雷那一边。别忘了，正是因为南苑龙骑兵干掉了不安分的艾布森，导致内官派追查马奎斯·拉法尔·杜克及抗议运动的幕后主使者的进程被迫中断。”
“你的意思是，施密特伯爵在帮我们？”
“我可没这么说，但我觉得你们至少先别把他和他的南苑龙骑兵推到太子殿下的对立面去。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确保在陛下发生非常之事后皇太子殿下能够顺利继位，至于清算内官派势力啦、消除腐败啦、结束秘密警察统治啦，这些可以留待以后再说。”
克莱维利沉默地点了点头。
“另外，我听说有个叫阿黛尔·米勒的女生当时在南苑龙骑兵的行动中逃脱了，这个女娃娃连同现在被关押在秘密警察监狱的斯文托维特教授马奎斯·拉法尔·杜克都不能留。一月风潮运动对于打击内官派势力已经起到了应有的作用，而这些一次性工具用完之后就赶紧处理掉，别把你们自己搭进去了。”
克莱维利紧锁着眉头，没有吭声。这应该是一种默许吧。
“那……就先这样？我得关闭监控干扰器了，时间太长，密探会对我更加猜疑的。”
“等一下！”克莱维利出言制止道，“我想向您打听个人，就是这届皇家政治教育学院行将毕业的学生，他之前和一月抗议风潮扯上了一些关系……”
“如果你是指凯恩·布兰顿的话，那我劝你断了为他说情的念头，托马斯。他确实是个倒霉蛋，因为打了皇商瓦拉内而被内官派视为潜在的抗议学生头目，开除学籍、发回原地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凭他父母的关系，在斯文托维特或者其他地方给他某个公职应该不成问题。其他的就不要想了。”
“不是布兰顿，我是想打听一个叫高柏泉的青年。”
“他？”
“是的，我听说他在布兰顿那件事中并没有直接牵涉其中，但他后来多方求助去营救布兰顿，甚至还涉嫌接触斯文托维特大学来的那批抗议学生。”
“噢，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现在也在秘密警察监视的名单上，当然情况没凯恩·布兰顿那么严重，他也比布兰顿幸运得多。”马尔库塞继续说道，“我听说这小鬼求学刻苦，在这届毕业生中也算小有名气，有些知名的学者都对他很有好感，多事之秋内官派不方便过分刺激学界；另外，也不知这小鬼有什么神通，竟然让那个青年将军尼古拉·盖达尔私下出面作保。”
“尼古拉·盖达尔？波利斯行星战役的英雄将领之一？米罗斯拉夫·厄齐尔远征谢普安族时的舰队总参谋长？”
“没错。盖达尔同时也是米罗斯拉夫·厄齐尔的学生。而厄齐尔现在是内官派重点拉拢的人物。”
“看来这小鬼也不简单啊。”克莱维利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他有什么特别的背景关系吗？”
“那倒没有，诺雷吉星当地一个寒族家庭的子弟而已。你想把这小子培养成一个太子党人？”
“还有待观察。”司法尚书笑了笑，回答道，“有人告诉我，这小子学识广博，学业优异，而且他毕业后的意向是到司法部任职。”
“你还是再观察观察吧。”马尔库塞说道，“据我了解，这小鬼有点儿死板迂腐，不一定适合官场。”
“我也是个死板迂腐的人，学长。”克莱维利回答道，“好了，谢谢你提供的信息和情报。”
马尔库塞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接着按下了茶几上那个银灰色金属圆锥体表面的一个小按钮，圆锥体周围的浅黄色光晕瞬间消失了。接着，圆锥体本身也很快变得透明，接着凭空消失了。
“谢谢您的酒，马尔库塞校长。”
“不客气，司法尚书阁下。”
“那么我就告辞了。”
“慢走，不送。”
客舱外壳上张贴着“佩伦星公共交通”字样的大气圈飞机缓慢降落在了西洲大陆北温带地区的亚雷森林机场。这是距离皇家政治教育学院最近的公共交通中心。高柏泉轻推着那只漂浮在空气中的反重力行李箱下了客机，登上了停在不远处的皇家政治教育学院校内使用的有轨球形机车走去。
所谓的“有轨球形机车”（简称“球车”）是一种外部呈球体、内部呈立方体，由高硬度特种玻璃制成的通体透明的交通工具。每台球车最多可载客六人，在电力的催动下沿着自亚雷森机场到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长达一千多公里的轨道高速运行。球车的结构设计曾被不少大学问家们解释为空间的高效利用，但还有一种更具浪漫主义色彩的解释更令人感兴趣，那就是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创始人们希望每一位院生都能成为像球形机车那样外表圆润但内心方正的圣贤君子。
不过，对于这种解释，高柏泉是嗤之以鼻的。在他看来，球形机车的简称本身就带着某种程度上的不吉利。在高柏泉的家乡话中，“球车”谐音“囚车”，因此这个黑发青年常常忍不住将每个端端正正坐在球车中的院生们联想到那些被圈禁起来的囚犯。距今三个世纪以前的银河帝国，曾经出了一个名叫彼得·斯科特的大师级人物，他在克莱尔沃特主义思想上的学术造诣使他几乎成为了继亚巴拉罕·克莱尔沃特和爱德华·吉尔德以来的“第三圣人”，但他的主张却背离了正统的克莱尔沃特主义而显得有些离经叛道，譬如他就提出皇家政治教育学院实质上是帝国当局为所有知识分子所设下的“囚笼”。
每年的三月都被称为皇家科学院应届生的“备考月”。皇家政治教育院内配备了住宿条件优越的宿舍，但只有少数贵族和上流市民的子弟才有资格在此居住，平民出身的院生通常只能像高柏泉那样在校外租房。不过，在“备考月”里，学院也会网开一面地允许寒族学子住进校舍，以便最大效率地使用科学院内的知识库资源并且更加安心地准备论文。
“球车”启动了。
坐在高柏泉对面的是一个穿着笔挺黑色学袍的青年，左胸前挂着的名牌上写着“根纳季·卡德莫夫”。应该是刚入学不久，在面对如高柏泉这种明显比他年长一些的前辈时，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学长，您……您好，我是今天刚来报道的新生根纳季·卡德莫夫，来自卡俄斯行星。”卡德莫夫小伙子操着略带边远世界特有口音的佩伦官话，有些磕巴地问候道。
高柏泉理解这个男孩的紧张。毕竟皇家政治教育学院是银河帝国培养官僚的摇篮，高年级生比低年级生早几年毕业也就意味着早几年踏入官场，今日的师兄弟关系很可能演变为未来的上下级官员关系，因此学院里长幼有序。高柏泉回忆起自己初来佩伦时也是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那些前辈的。
“学长，您是……”根纳季·卡德莫夫的目光落在了黑发青年的左胸前。
高柏泉下意识地低头扫视，这才注意到自己没有佩戴名牌。毕竟已经在皇家政治教育学院待了三年，也见识了一些官场上的习气，黑发青年也不再像入学之初那样对一些细节问题格外关注了。但他还是及时从衬衣口袋中找到了那块用花体字镌刻着自己姓名的金属小牌，挂在了胸前。
“高……柏泉……您就是高柏泉学长？”根纳季·卡德莫夫有些惊喜地说道。
高柏泉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卡德莫夫的脸上流露出了更加惊喜的神色。
“能在入学第一天就遇到您真是我的荣幸，柏泉学长。”卡德莫夫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您的名气很大，他们都说您是青年才俊。”
“他们？”高柏泉微微皱起了眉头。
“就是和家父有来往的地方长官和学界前辈……噢，也包括家父。家父曾在立体电视上看到过您参加斯文托维特大学的辩论会，当时还鼓励我要用功读书，成为像您一样学识渊博之人。”卡德莫夫的佩伦官话中透着越来越浓的口音，看得出来，他很紧张。
高柏泉浅浅地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在学界确实也有一些名声，但他也深知名声这东西在官场中恐怕未必如裙带关系那样能发挥决定性的作用。想到裙带关系这一层，黑发青年不由得对眼前的这个男孩的家世背景产生了好奇，因为他知道但凡能在高中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学子不仅得有过硬的学术背景，还得有个不错的家世。即使如高柏泉这样的平民出身的学子，其家族在诺雷吉行星也是有头有脸的豪族。
“令尊大人是？”
“家父是卡俄斯男爵，多库·卡德莫夫。”
“你是贵族后裔？”
“是的，学长，幸得祖上余荫庇佑……喔——”
一个黑色的阴影掠过球形机车的顶部，显然将卡德莫夫吓了一跳。
“别担心，卡德莫夫先生，这是佩伦雕。它们虽然是猛禽，但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类。”
“猛禽？我一直以为这是一片人工森林……”
黑发青年礼貌地笑了笑，望向了玻璃壳外的风景。此刻，球车正在预定轨道上疾行飞驰，参天古木都在高柏泉的眼前飞快地滑过，而各种飞禽走兽也都见怪不怪地看着这个人类创造的球状交通工具自眼皮子底下冲过。
“这片森林是纯粹自然演化的产物，早在四个世纪前皇家政治教育学院建成时就已经郁郁葱葱了。”黑发青年若有所思地说道。
“真……真壮观……”卡德莫夫突然发出了一句惊叹，黑发青年这才注意到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别处。
顺着这个卡俄斯贵族青年的视线，高柏泉看到了在过去三年里无数次看到过的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大门：这是银河帝国所有高档学府中最为雄伟的大门，亚巴拉罕·克莱尔沃特和爱德华·吉尔德这两位思想巨人高达七十米的白色雕像矗立两旁，与周围的山峰丘陵浑然一体，成为了实质上的两道门柱；两尊雕像一起托举起了一块镶着金边的白色门牌，上书“银河帝国皇家政治教育学院”这一串文字；而在大门之后的大花圃前赫然立着一块长五米、高两米的长条形石块，上面是由金色字体镌刻的校训——“探索宇宙，寻觅真理，捍卫仁政，心系苍生”。
“我们到了……银河帝国所有知识分子都心向往之的至高学府……”
高柏泉仰起头，再一次看向这座宏伟的校门，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2
经历了狄奥多西王朝末期和“篡位者查理斯”掌权时期的混乱政局和大规模军阀混战后，新生的希拉克略王朝再度统一了银河帝国。环顾着已成废墟的星辰之海，“中兴之主”亚历山大大帝意识到继续依赖传统的君主与贵族联合专政体制已经难以统治辽阔的宇宙，帝国当局必须扩大统治基础，将那些平民出身的寒族精英和知识分子名流也纳入权力圈中。
于是，在帝国历四七五年，时任教育部尚书的赫拉克利特伯爵奉命在佩伦星西半球大陆广袤的亚雷森林中建起了皇家政治教育学院，不凭血统爵位而是通过一整套严密的考试体系选拔银河系中最卓越的青年人才以作为未来官僚加以培养。
整座学院占地面积超过四千亩，四周都由古意盎然的城墙和半自然半人工的高山峻岭所包围，从高空俯瞰，学院整体呈规则的矩形，四条边正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也因此而开了东、西、南、北四个大门。
学院的东门为正门，也就是克莱尔沃特和吉尔德两大“圣贤石雕”矗立数百年的那道门。通常，学院录取的“天之骄子”们从亚雷森林机场乘坐球形机车沿着特定轨道奔驰上千公里后跨越东正门，在镌刻有金色字体的校训石边下车，改用步行或是校内的无人驾驶交通工具前往学院内部的其他地点。在校训石的后方是一个足以容纳近万人的巨大音乐喷泉广场，平时飘洒着山间清泉和自古老时代传承至今的雅乐，而在春季和秋季的特定日子里，安装在广场下方的布景机器还会自动运行，将这儿改装为一个超大型综合运动场，以便于学院学生体育竞赛之用。
学院的西门是一道颇具现代风格的钛合金圆门，由两块带有自动检测功能、可自动开关的半圆形门板组成。穿过西门进入学院就可以看到鳞次栉比的教学大楼和研究基地所构成的教研区。这块区域也是整个学院为了适应人类知识积累和新学科新技术大发展而不得不经常翻新、扩建和改造的区域，唯一不太变化的恐怕要属那座高四五十米、在地表部分建有十五层、在地下部分又建有五层的学院图书馆了。
学院的南门模仿古代城门而建，带着浓厚的传说中冷兵器时代的风格。通过那道门便能看到彼此勾连、绵延而建的堡垒与塔楼组成的行政区。这座学院的校长办公室、各类行政机关及为培养帝国未来官僚人才而开设的军事与国防系、法律系、国民教育与宣传系、财政与经济系等二十六个院系的日常管理部门均设置于此。超大型的会议室、礼堂和透着古风的圆形演讲大厅也比比皆是。
学院的北门建设在水上，临湖而设，常有青年男女学生泛舟进出。入北门而在智者湖湖畔登岸，就可以看到学院的北侧是满足学院师生们日常放松休息的生活区。这个区域满是立体电影院、天文观察站、餐厅、礼堂、运动场以及供教师和毕业备考学子特别使用的宿舍楼等。尽管整体风格相较于学院外的花花世界依然显得刻板得多，所谓的“娱乐节目”也牢牢限制在历代学究们所圈定的范围之内，但这块区域依然是整个学院里最为轻松、最令人感到愉快的地方。
坐落在学院中央的则是赫赫有名的“哲人堂”——一片以长廊相互联通的建筑群。在某种意义上讲这更像是一座大型博物馆。哲人堂的地表部分设置了数百个单独陈列室，里面摆放着自亚巴拉罕·克莱尔沃特和爱德华·吉尔德以来上千年的岁月里出现的一百余位思想巨擘、学术泰斗和科学巨人的介绍资料和生前使用过的物品；地下部分则安放着那些在社会科学、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领域建树非凡的巨人们的灵柩。历史上著名的“哲学帝”鲍德温二世在其统治时期亲自遴选了一百零八位对人类文明有过杰出贡献的大思想家和大哲学家，将其陵墓统一移入“哲人堂”中，希冀这些古老圣贤的英灵能够教化帝国未来的官僚人才，并佑护帝国国运万年无期。
帝国历八八八年三月，皇家政治教育学院在即将送走高柏泉的同时，也迎来了根纳季·卡德莫夫……
3
皇家政治教育学院有着整个宇宙迄今为止规模最大、藏书最为丰富的图书馆，拥有超过三亿七千万件馆藏。除了品类极尽丰富的各类电子化储藏的书籍、科技报告、视频资料、稀有相片等，图书馆据传还在地下区保留有名家大师的珍贵手稿。
这间图书馆的图书资源并不对公众开放，仅允许皇亲国戚、在帝国中枢任职的官员们以及皇家政治学院的学生使用。
自从返校备考以来，高柏泉每天晚上都呆在图书馆里查阅资料、校对数据、整理文献，以便修改他的论文。
“注意劳逸结合，柏泉。”乔治·林德纳好心地劝说道，“昨晚上又在图书馆的公共自习室里熬了一个通宵吧？”
“我的论文还需要做一些调整，难免得多花一些时间。”高柏泉游走在各个书架间，一面认真地挑选自己所需要的书籍，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好友的提问。
在高柏泉所生活的这个年代里，放满每层楼的一排又一排的书架以及排列其上的整整齐齐的图书都是虚拟现实技术产生的全息投影。每个在图书馆内部网络领取了个人账号的借阅者在书架的幻影间穿梭，只需要用手轻触自己所希望借阅的图书的立体投影，就会有信息窗口凭空跳跃出来，供借阅者按步骤完成借书。然后，借阅者就可以在图书馆自习室的计算机或是任何一台与图书馆内部网络联通的电子阅读镜下读取图书资料。
黑发青年在法学图书区和人口学图书区挑了差不多二十来本书，就径直朝着这一楼层的公共自习室走去。林德纳匆匆跟上了他的脚步。偶尔有圆筒状的飘在半空中的图书馆机器管理员自两个年轻人面前经过，也会颇为智能地自觉避让。
“其实学院里相当一部分同学并不会特别认真地准备毕业论文，柏泉。他们早就谋划好了出路，毕业论文对他们而言就是一种形式而已。”林德纳小声提醒道。
“那是他们的事情，与我无关。”高柏泉有些冷漠地回答道，但黑发青年很清楚林德纳说的其实是一个残酷的实情，那就是：拥有优质的成绩，不如拥有优质的朋友；拥有优质的朋友，不如拥有优质的家世背景。皇家政治教育学院创立初始的目的或许确实是为帝国各阶层的子弟提供一个相对平等的入仕机会，但在几个世纪权贵当政的大环境影响下，这一理念早已变了味儿，不少青年贵族也通过进入政治教育学院来为自己镀一层金。
高柏泉想起了布兰顿·凯恩，被迫从皇家政治教育学院退学的倒霉蛋，他曾经最好的朋友。这个帅气逼人的青年在考入学院之后也秉持着和林德纳相同的观点，所以将大把时间都花在了巴结权贵而不是自己的学业上。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在毕业前夕一次偶然的正义感大爆发，竟然让他惹上了大麻烦，以致他此前为自己仕途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公共自习室的自动门检测到有人靠近时便自动划开了。室内分布着好几十个卡座，主要是四人式和六人式的，也有少数是十人式的。每个座位前都配上了一台轻便的计算机，方便使用者通过网络进行相关作业。
黑发青年挑了一个无人占用的四人式卡座坐了下来，打开了内置在工作桌内部的计算机，原先一尘不染的金属制桌面立刻变成了散发出荧光的质地轻薄的显示屏，“国立计算机集团制造”的字样凭空浮现，紧接着代表计算机启动的进度条也以全息投影的形式出现在半空中。
高柏泉突然有些许的感慨。
“你知道吗，乔治？我曾经读过一些和计算机有关的文献，里面提到在那些古老的世代里，计算机通常是由一些被称作‘显示屏’、‘键盘’、‘鼠标’之类的原始物理硬件构成，并且所有的图像和视频均显示在二维平面上。”
“喔，听上去很不实用，但却也很有历史感。”林德纳做出了一副中肯的态度，此刻他也刚刚打开了位于高柏泉对面的那个座位所对应的计算机，“说到历史，柏泉，我的毕业论文设计就是和历史学相关的……你知道的，是法里埃德教授的建议。”
“历史学相关的毕业论文？和王朝兴衰相关的吗？”
林德纳点了点头，“对星际联邦统治时期、星际战国时期、大荷鲁斯王国统治时期、狄奥多西王朝统治时期的施政得失进行例证分析，论证那些在人类历史上曾经煊赫一时的政治强权盛极而衰的原因，当然最后的结论是早就设定好的，那就是今日之银河帝国站在历朝历代的经验基础之上，早已摆脱了兴衰定理，希拉克略王朝必将永世长存。”
“这样的论文选题很……正统……”高柏泉本想评价为“老套”，但还是忍住了，他可以想象到林德纳的文章中必然充斥着大量歌功颂德和粉饰太平的华丽辞藻，“但……你不觉得太正统了吗，乔治？很难写出新意，也很难拿到高分。”
“我不奢求什么高分，柏泉，我只想顺利通过考试。我不像你那么学识渊博，才华横溢，又心怀远志。我父亲就是个小贵族，我只想通过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考试在佩伦星混个闲差，能在学院读书然后考取功名对我的家族来说已经是光宗耀祖的事儿了。”
黑发青年点了点头。眼前这个低阶贵族出身的大男孩在学业上确实颇为用功，但可能其天分确实比较浅薄，所以成绩一直不突出。所以，他的论文设计虽然陈腐老旧、照本宣科，却也是高柏泉所能理解的。
“你的论文设计是什么主题，柏泉？”林德纳突然问道。
黑发青年正待回答，却猛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滑腻腻的冷笑声。
“呵呵，是啊，高大才子，你的论文设计是什么主题？”
高柏泉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一张带着得意洋洋的笑容的方脸映入了他的眼帘。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来自菲林斯星区的温斯顿·卡明，身材微胖，发黄的头发有点儿短，同高柏泉一样是寒族子弟出身。尽管和高柏泉一样颇具才学，但他似乎一直以来都在为难黑发青年，几乎在方方面面都想和黑发青年争个高低。
“应该又是个忧国忧民的好主题吧，高柏泉先生。”卡明继续说道。黑发青年故意转过脸去背对着前者，他不想与这个刻意非难他的同学多做无谓的计较。
“卡明先生，拜托别这样。”林德纳嘀咕道，“如果你真想做学术上的讨论的话，不妨先说一下你自己的论文设计。”
“我的论文设计主题比较小众，林德纳骑士，可不比你纵论古今王朝得失的论文来得大气磅礴。”卡明有些傲慢地说道，那自视甚高的腔调令黑发青年觉得生气。
“不过告诉你也无妨，听说过宇宙神教吗？”看着缓缓摇了摇头的林德纳，卡明发出了一阵得意的轻笑，“你呢，高大才子？”
“你说的是兴起于星际战国时代、在大瘟疫之后一度掌控了宇宙中大多数邦国的宇宙神教？”高柏泉以反问代替了回答，态度极为冷静。
“喔，才子还是有点水平的。我能坐在这儿吗？”未等高柏泉和林德纳同意，卡明就直接坐了下来，态度十分倨傲。
“宗教往往源自人类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在那些古老的世代里，人们对于探索那些蛮荒的星域依然怀有极大的恐惧，所以才会对宇宙本身产生原始崇拜，经过近千年的发展衍生出了宇宙神教。”高柏泉继续说道，“但它依然只是人类蒙昧时代的精神产物而已，一场在人类历史上昙花一现的宗教运动而已，我不明白它有什么可供研究的价值。”
“看来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高大才子。”卡明愈发张狂起来了。
“愿闻其详。”黑发青年忍住不满，耐心地说道。
但卡明却冷笑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饶有兴味地看着高柏泉。
“我查到关于宇宙神教的资料了。”林德纳一边翻看着以全息投影形式显示出来的文字材料，一边说道，“噢……看这一段，历史上宇宙神教曾经三次崛起……”
“第一从是在大瘟疫之后的星际战国时代，当时各个高度世俗化的行星共和国普遍衰落，宇宙神教正是在这一时期第一次席卷银河，但就在其几乎将人类精华地带的各主要世界的统治者全部洗脑之际，崛起于宇宙边陲的小国荷鲁斯王国竟然异军突起，并在短短两个世纪内结束了纷乱的战国时代，统一了银河系。
“第二次是在银河系的第一个统一政治实体解体之后，大荷鲁斯王国在一个世纪之后就因为内忧外患而陷于崩溃，宇宙神教抓住机会卷土重来，第二次在银河系扩张开来，但就在其几乎建立起****的新的统一国度时，‘诸皇之祖’罗穆路斯大帝高高举起‘人本主义’大旗，率领大军击败宇宙神教及其代理人，创建了银河帝国。
“在狄奥多西王朝统治时期，帝国当局一直反复镇压宇宙神教，但在狄奥多西王朝末期和‘篡位者查理斯’掌权时期，宇宙神教几乎第三次在银河系卷土重来，但文治武功的亚历山大大帝很快又统一了银河帝国，至此宇宙神教又销声匿迹达四个世纪之久。
“噢，等等……最近又出了不少关于宇宙神教的报道，主要是在维列斯星区……”
林德纳抬起头，困惑地看着卡明，不确定地问道，“你是觉得宇宙神教将第四次卷土重来了吗，卡明先生？”
卡明微微扬了扬眉毛，嘴角的冷笑愈发浓厚了。他不置可否地把脑袋偏向高柏泉一侧，继续说道，“我已经向你透露了我的论文设计主题了，高先生，现在你能否告诉我你的呢？”
“不能。”黑发青年干脆利落地拒绝道。
“呵呵，”卡明再次冷笑了起来，“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写的论文主题是什么。唔……我猜是和流民问题或者农业歉收问题有关。”
黑发青年微微变了脸色，因为他的论文题目就是《论流民问题的成因、影响及解决之法》，但他从未和任何人谈起他的论文选题，哪怕是原先最好的朋友布兰顿。
“别那么吃惊，高先生，要猜破你的心思没那么难。”卡明继续冷漠地说道，“图书馆的公共网络上每周都会显示不同时间段借阅最频繁的那些图书。自从我们返校备考以来，人口迁徙、农业歉收之类的书籍就在每天深夜到次日凌晨的这段时间里被长时间地借阅。再加上你平时在课堂上回答问题时明显对历朝历代的流民问题有着更明显的研究和兴趣。综合这些信息，就不难猜出你的选题了。”
高柏泉微微蠕动了一下嘴唇，但没有多说什么。
“选了流民问题作为论文研究主题，说明你想去的可能是民政部——喔，一个极其琐碎的部门，不符合你的个人抱负——或者是司法部。”卡明压低了声音，对高柏泉说道，“我说对了吗，高大才子？司法部现在急需流民问题的专家来解决人口非正常流动所带来的社会治安问题。所以你想去的是司法部。”
黑发青年一下子站了起来。被别人完全看透真是一件令人感到不快甚至是有些羞耻的事。
“谦虚些，卡明先生，还记得那句古老的格言吗？宇宙中没有最聪明的人，只有更聪明的人。”黑发青年强忍着受辱的怒气，说道。
但卡明似乎没有听到一般，轻笑着伸出一只手拽住黑发青年的胳膊，强行将他转向了另一个方向。顺着卡明的视线，高柏泉看到了另一个空荡荡的四人式卡座上坐着一个穿着一身较为另类的制服的孤独身影。
“那个经常独自在公共自习室看书学习的长相还算帅气的男孩叫若泽·菲格雷多，是统治泰伯特大公国的菲格雷多家族的旁系亲属，在毕业考试之后他就会被司法部录用。”卡明继续说道，“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高，司法部每年没有几个名额的，你真以为是凭考试成绩定的吗？”
高柏泉慢慢地坐了下来，沉默不语。
林德纳看了看高柏泉，又看了看卡明，连忙说道，“那些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卡明先生。你怎么知道菲格雷多先生已经被司法部……内定了？”
卡明并没有搭理林德纳，而是冷笑着拍了拍高柏泉的肩膀，说道，“别总锁在自己的那一方小世界里，高大才子，你得学会从细微之处观察，那会让你发现很多东西。”
说着，矮胖的卡明唇角微微上扬，背着双手地离开了，留下了一脸怅然的高柏泉和明显有些手足无措的林德纳……
4
高柏泉发现，自从在返校那日与根纳季·卡德莫夫同乘一辆球形机车后，这个来自偏远世界的学弟似乎是在有意无意地制造着与自己的偶遇。譬如，此刻黑发青年正沿着学院北门的智者湖散步，这是他每天傍晚时分都会做的事情，而根纳季·卡德莫夫则在下一秒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柏泉学长，真巧啊，您也在湖边散步吗？”
看着眼前这个有着一头蜷曲短发和高挺鼻梁、面带羞涩的大男孩，黑发青年有些无奈。他很清楚相当一部分初入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新生的心态。这些新生与出身佩伦、斯文托维特的宫廷大贵族子弟不同，往往来自于银河帝国各地，对于佩伦星、对于统治亿兆星辰的帝国中枢充满了好奇和敬畏，于是急不可耐地寻找着能够倚靠的前辈，期盼着后者能在学业甚至是仕途上给予自己更多的指点。
“我在晚餐之后往往也会在湖边散散步，学长，这是我在家乡时就养成的习惯。”根纳季说话时的地方口音明显淡了许多，看来最近他确实花了不少时间来重新练**国标准语。
黑发青年含糊地应和着，继续慢慢地走着，某种程度上默认了这个小贵族出身的学弟跟在他的身后。
“我最近在研究一个课题，学长，是关于地方财税体制改革的……我想您是否有时间有兴趣指导我一下？”
“抱歉，根纳季，我不一定有空。”高柏泉婉言推辞道。黑发青年并非完全在说谎，他最近忙于自己的毕业论文修改，确实没有余力去参与后辈们的学术研究。
“噢，当然，我理解的……”根纳季明显有些许失落，但他很快还是振作起精神，继续期待地说道，“那等您完成毕业论文之后……或许会空一些吧……那时候——”
“到时候再看吧，根纳季。”黑发青年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安慰了一下这个边远世界来的年轻贵族。恰在此时，高柏泉转过头，看到了一些最不想看到的人——同届生约瑟夫·苏霍扎内特男爵及他的男女贵族朋友们此刻正沿着湖边的绿茵道慢慢走来，不时还发出大笑声。
约瑟夫·苏霍扎内特男爵出身佩伦星显赫的宫廷显贵家族，是皇太子的舅舅——莱赫·法比安斯基侯爵的侄儿。因此，苏霍扎内特男爵的家族与希拉克略帝室之间也存在着较为亲近的关系。这也就导致这个年轻贵族常常以“人上人”自居，打心眼里瞧不起高柏泉（某种程度上也包括了温斯顿·卡明）这类寒族出身的同窗，尽管其成绩经常不如寒族学生。
若在平时，苏霍扎内特等人偶遇高柏泉，也只是轻蔑地冷笑一声，或者最多略带恶意地调侃两句；而高柏泉也总会微笑着走开，或者干脆在刚看到前者时就识趣地避开。但今天显然是个例外：或许是看到了高柏泉身边的根纳季·卡德莫夫，或许是因为他们喝醉了，苏霍扎内特等人竟主动迎了上来。
“约瑟夫学长好，各位前辈好。”根纳季谦恭地打了一个招呼，但苏霍扎内特的注意力此刻似乎都集中在了黑发青年身上。
“喔，高先生又在研究什么高深的学术课题了吗？”
高柏泉闻到了对方说话时所吐出的满口酒气，但还是故作温和地笑了笑，并不打算辩驳，而是准备离开了，但却被苏霍扎内特拦了下来。
“我在同你说话，高柏泉先生，你不会不讲礼貌吧？”
黑发青年沉默片刻后，回答道，“只是在散步而已，苏霍扎内特男爵。”后者盯了黑发青年好一会儿，放肆地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来自卡俄斯行星的卡德莫夫？这位高柏泉学长可是个很有勇气的前辈噢，几个月前刚刚插手过南苑龙骑兵过问的案子。你跟着他能学到不少呢。”
听到“南苑龙骑兵”这几个字之后，根纳季的脸色明显起了变化。
“所以你的好朋友布兰顿·凯恩现在怎么样了，高先生？”苏霍扎内特身后的人群中传来了议论的笑声。
黑发青年感到莫名的愤怒，狠狠握了握拳头，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弯曲了一下嘴唇，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便自顾自地走开了。他的身后传来了那群青年贵族更加狂妄的笑声和议论声。
“一个平民出身的小子，只不过比较会考试而已，也敢如此自命清高？”
“试看今日之宇宙，是谁家之天下？哈哈……”
接着他听到了苏霍扎内特的声音。
“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贵族身份，卡德莫夫先生，别给外人留下你在给迂腐的平民子弟做跟班的印象，这对你未来的仕途可没有什么好处……”
根纳季说了些什么，高柏泉并没有听清，也没有在意。平民出身的学生遭到贵族同窗的打压，在皇家政治教育学院中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只不过令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些贵族子弟竟然会在公开场合当着后辈的面如此羞辱他。
罢了罢了，那些自认为是天皇贵胄的家伙们现在也只是一群口无遮拦的醉鬼罢了。
高柏泉一面自我安慰，一面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直到他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
“你好啊，柏泉，今天照旧是在饭后散步吗？”
黑发青年诧异地抬起头，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身材瘦削、已经完全秃顶了的中年男人，他头戴一顶白色鸭舌帽，身着一件天蓝色衬衫，正坐在湖边一条停泊着的小木船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哈里·伍德教授？”高柏泉不由得叫出声来，“好巧啊，您今天也在湖边散心？”
这位在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领域颇有造诣的学术大家是高柏泉的导师，对勤勉于学业的高柏泉一向是十分欣赏，同时他是也是黑发青年在皇家政治教育学院中最喜欢的老师之一。
“不，孩子，”伍德教授脸上的笑意愈发浓厚了，他放松地摆弄了一下手中的木桨，示意黑发青年尽快上船，“我可是专门在这儿等你的。”
5
午后的阳光照射在波光粼粼的湖上。稀稀疏疏的船只偶尔划过平静的水面，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岸边传来了颇具上古风格的悠扬歌声，伴着三月佩伦葵的芬芳，飘洒在宁静闲适的智者湖上。
高柏泉摇着双桨，引导着座下的小木船慢悠悠地向前飘去，哈莉·伍德教授则坐在黑发青年的对面，惬意地微微闭起了双眼。
“柏泉，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嗯……这段时间经常能听到这首歌……”高柏泉使劲在脑海中搜索着和这歌谣有关的信息，“好像是叫……”
“叫《失落的家园》，歌词已被考证是后人所作，但其曲调传说是两千多年前伊甸遗民所创而流传至今的。”伍德教授微笑着向自己的学生做起了知识介绍。
“伊甸遗民？是传说中伊甸联邦的后裔吗？”
伍德教授点了点头，“你熟读历史，应当知道有记录可考的现代宇宙文明史的起点就是两千年前星际联邦的诞生，而在此之前所有的人类、所有的行星都在伊甸星的统治之下。”
高柏泉微微放慢了摇桨的速度，看起来是准备好好听听老师的“水上历史课”了。
“和政治松散、成员国各自为政的星际联邦不同，伊甸联邦是一个以伊甸星为中心、其他行星世界接受前者指导和管理的统一政治实体。传说中，伊甸联邦的每个成员世界都会由伊甸星的代表和这颗星球的本土议会共同掌控。在伊甸人统治的那段岁月里，宇宙中并未发生后来星际联邦末期的持续了好几个世纪的军阀混战。”
“由一个单一世界的人去指导其他所有世界的政治秩序？这听上去像是行星本位主义、太空殖民主义和种族主义的混合体。”
“嗯，很多学者也秉持着这个观点，他们和你一样都误解了‘伊甸人’这个概念。其实并不是只有出生在伊甸星上的人才被称为‘伊甸人’。据现代人类考证，那个时代所有拥有卓越才能的人士都会被赋予‘伊甸人’的身份，成为统治者的一员。”
“凭能力而非凭血统选拔执政者？”黑发青年若有所思地自问道。
伍德点了点头。
“您听起来很推崇伊甸人的统治，教授？”高柏泉有些困惑地说道。
“如果历史书上的记载都是真实的话，那么是的。”伍德笑了笑。
“但恕我直言，伍德教授，我觉得史书上的记载未必都是真实的。”黑发青年略一思索，继续说道，“如果伊甸人的统治模式真的是如此完美无暇的，为何最后会被推翻呢？”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呢？”伍德将这个问题抛回给了学生。
“我并不了解这段上古时代的历史，但我想一个旧政权最后之所以会垮台，一定是失去了民众的支持。历史上记载星际联邦诞生于众多殖民行星对伊甸人的联合反抗，或许佐证了这一点。”
“嗯，非常经典的人心向背论。按照你的说法，柏泉，伊甸政权的崩溃是由于其政治体制失去了民众的支持，那么在此之前伊甸政权能够维持几个世纪的统治，是否就说明其政治体制得到了民众的支持呢？”
“这……”
“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伊甸政权的政治体制会在那样一个时间段里失去了民众的支持呢？”
高柏泉皱起了双眉，看起来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其实不只是伊甸政权，历史上所有由盛转衰、最终灭亡的政权都存在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也是很多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研究至今的问题，至今仍然没有一个绝对完美的答案。”伍德说道，“不过，有一种观点很小众，却很有意思……嗯……有些人认为导致那些政权最终垮台的原因是经济上的危机，或者说缺钱。”
“缺钱？”
“是的，这种观点认为，经济周期的存在导致正常的社会不断经历经济繁荣、经济萧条和经济危机，而每一次经济危机都在消耗一个既有政权的社会统制力。当然，成功的改革或许会延长一个政权的生命，使得其能够经历更多或是更长的经济危机才最终陷入到亡国崩溃的阶段。”
“听起来像是经济决定论的原始版本。”
“但很有道理，不是吗？”伍德说着就直起身体来，继续说道，“现在让我们回到你的论文上来。你花了很多篇幅说明了我朝自开国以来就累积至今的流民问题，列举了流民问题积重难返后可能会导致的恶劣影响，也深入分析了流民问题的成因。但对于流民问题的解决方案却太过书生气了，或者说没有触及问题的本质。抑制土地兼并、重新丈量土地、推动流民重新安置等等，这些举措很好，但却离不开一个词。”
“钱？”高柏泉试探性地问道，伍德欣慰地点了点头。
“或许我可以把财政改革这一块写入我的论文。”
“其实论文只是你踏入官场的第一步，柏泉。”伍德突然变得谨慎而凝重起来，“我希望籍此能让你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评价一个政权或者一个政治人物的卓越与否，自然应当进行综合评价，包括考察其个人操守和学识等等，但更为关键的还在于其能否充分调动各类资源——尤其是经济资源——造福万民，最终实现政通人和的目的，而不能像个书呆子一样，一味凭着所谓的道德主义去给一些人、一些事打上标签。”
黑发青年面对导师突如其来的教训，有点儿困惑了，“您是有所指吗？”
伍德沉默片刻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倒没有，只是随意的闲谈罢了。”
“可是——”
“得啦，我优秀的学生啊，不要多想啦。”伍德拍了拍高柏泉的肩膀，继续说道，“之前你不是一直给我写信，希望得到我对于你的毕业论文的意见吗？这些就是我想给你的建议。现在我们上岸吃点东西吧，太阳都快下山了。”
6
从皇家政治教育学院毕业近三十年之后，司法尚书托马斯·克莱维利再一次踏入了这所为银河帝国培养未来官僚的顶级学府的校长室。圆形的开阔房间、历代校长的立体相片、长条形的梨木办公桌、鳄鱼皮制的舒适沙发……校长室里的陈设与多年前别无二致。
“真是物是人非啊……”克莱维利坐在沙发上，环视着周遭的一切，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感时伤逝是一个人日趋衰老的标志呀，托马斯学弟。”
答话之人已经满头华发，坐在长长的办公桌后使用着阅读镜。他正是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现任校长雅各布·马尔库塞。
“我觉得我确实我老了，学长。”司法尚书苦笑着回答道。
“现代人类的平均寿命已达一百五十岁，托马斯，照这个标准来看，你才度过了人生的三分之一而已。”马尔库塞校长放下了手中的阅读镜，微微眯缝起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位一身疲惫的朝廷重臣，“所以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和我诉说你的衰老？还是为了和我一起品鉴美酒的？”
克莱维利陷入了沉默，这位一贯以精明强干而著称的司法尚书凝视了马尔库塞好一会儿。接着两人哈哈大笑了起来。马尔库塞打了一个响指，一个侍者机器人端着两个水晶杯和一瓶上好的红葡萄酒进来了。
在为两个尊贵的人类斟上酒之后，这个周身充斥着金属感的侍者机器人便被马尔库塞吩咐退下了。紧接着，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校长从办公桌的抽屉中取出了一个银灰色的金属制圆锥体，缓步走到了克莱维利对面的沙发上落了座，并把圆锥体放在了茶几上。金属圆锥体立刻发出了一阵浅黄色的光晕。
“这是军用级别的监控干扰器吧。”克莱维利看了一眼圆锥体，波澜不惊地说道。
“秘密警察的监视网络越来越无孔不入了，不得不防啊。”马尔库塞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个反监控装置还是法比安斯基侯爵送给我的礼物，他想以此来拉拢我，却不知道我早就是铁杆的太子党人了……噢，好了，现在我们可以放心说话了。”
克莱维利深邃的目光落在了监控干扰器上。
“莱赫·法比安斯基侯爵是太子殿下的舅舅，陛下百年之后，他也是支持由太子殿下戴上皇冠的，这一点目前来说还是毋庸置疑的，只是……”
“只是这个法比安斯基家族的现任家主是个立场不坚定的投机派，他也有自己的算计，甚至做好了万一太子无法顺利继位的保身之法。这点我知道，托马斯……尝尝这帝国历八一三年的多尔哥葡萄酒。”
司法尚书啜饮了一口杯中的红色液体，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那么您的立场呢，学长？您是否一如既往地支持太子殿下呢？”
“对于我而言，最为明智的做法或许是该保持中立，待价而沽。但是我毕竟读了数十年的圣贤书，立嫡立长，这是亘古不变的传统。”马尔库塞也举起了水晶杯，小小品咂了一下杯中的红酒，“但是，皇太子殿下的处境目前似乎有一点儿……微妙？”
“陛下已经召二皇子费尔南德侯爵入宫侍驾。”顿了顿，克莱维利意有所指地说道，“据我们在云巅之城的内线汇报，丹尼尔·杜普雷的爪牙和这位二皇子走得很近。”
“噢……于是你们就使出了袭击辛波克庄园、除掉丹尼尔·杜普雷这一昏招？”
克莱维利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辛波克庄园是因为能源管道老化而发生了意外。”
“得了吧，你现在开始连我都骗了吗，学弟。”马尔库塞啜饮了一口杯中的红酒。
沉着的司法尚书静默片刻，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没有证据表明我们的人牵涉其中。”
“但很明显，太子殿下身边那些动不动就高高举起‘反对腐败、结束秘密警察统治’大旗的腐儒和清流文官已经成了最公开最明显的反杜普雷派。辛波克庄园袭击发生后，内官派最先想到的会是谁呢？”
“陛下数十年没有上朝，內官横行，朝政日益腐败。我们是受过圣人教训的知识分子，有责任出来为打破这黑暗不公的世道大声疾呼。”
“然后你们抬出皇太子殿下，让他成了歇斯底里的内官派攻击的活靶子？”马尔库塞反唇相讥，接着又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道，“我朝开国以来，內官因受到当朝皇帝的宠信而操纵朝政者比比皆是，丹尼尔·杜普雷也不是唯一一个，但他们终归只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在大地上的影子罢了。一旦有圣明的后继之君临朝，这些宵小之徒转瞬即灭。”
“皇太子殿下就是这样一位圣明的君主——”
“前提是他能够排除内官派的干扰和阻挠，顺利登上天位！可你们过早地裹挟着太子殿下站出来和内官派对着干，权倾朝野的丹尼尔·杜普雷会干出什么呢？你想过没有呢？”
克莱维利猛地站了起来，原本冷静的脸上骤然透出风暴来临前的可怖，但转瞬又恢复了平静。他叹了一口气，在校长室中来回踱步。半晌之后，他才重新开口。
“我不仅是帝国的司法尚书，也是皇太子殿下的老师，我有责任和义务将他培养成一代明君圣主，惩治奸佞，拯救黎民。这不是裹挟，而是引导。”
马尔库塞陷入了沉默，他的手指轻轻触碰着水晶杯的透明底部，一下，两下，三下……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三十年前，我们俩也是在这间校长室里，和我们共同的恩师、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前任校长格雷教授谈话。你还记得吗？”马尔库塞说道。
“当然……”克莱维利对于老学长突然的旧事重提感到一丝不解，“当时他准备了分别要寄给学界和政界的两封推荐信，让我们两个自行选择是想治学还是想从政。结果你选择了写给学界的那封推荐信，而我选择了写给政界的那封推荐信。”
“是的，但你还记得格雷教授最后说的那句话吗？”马尔库塞一字一顿地重复了当年恩师的话语，“你们确定这样选择了吗？我还以为你们会做出相反的选择……”
“如果时光倒流，我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也是。”
校长室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寂静得有些可怕。
最后打破沉默的是马尔库塞校长。
“你一定要辅佐皇太子殿下顺利登上大位，托马斯。我得到了消息，丹尼尔·杜普雷已经召见了一批驻守在佩伦星的预备役军官，并且签署了回旋镖计划。”
“回旋镖计划？”
“具体细节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据一些知情者透露，如果出现了当今皇帝陛下骤然驾崩或者突然爆发反对内官派统治的政变的情形，丹尼尔·杜普雷及其党羽将启动这一军事计划，封锁皇宫，在佩伦星全球实行紧急状态，动用预备役部队弹压反对势力，扶持他们中意之人登上帝位。”
“中意之人？是指费尔南德侯爵吗？”克莱维利问道。
“可能是他，也有可能是希拉克略帝室的外藩旁支。”马尔库塞回答道，“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作为一个治学执教几十年的老教师，我所能收集到的情报也只有这些了。”
“看来我们面临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了，我会尽快禀报给太子殿下。”
“皇帝陛下大限将至，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一旦非常之变发生，除了确保你们手上的部队能顺利接管首都之外，还需要争取得到禁卫军和南苑龙骑兵的支持，才可能与掌控着皇宫和预备役部队的内官派对抗。但现在的情况是，帝国军总参谋长约翰内斯·埃格施泰因侯爵是个纯粹的军人，不愿涉及政治；而南苑龙骑兵指挥使海因里希·施密特伯爵则高深不测，至今没有做出任何站队的表示。”
“南苑龙骑兵本身就是个秘密警察组织，”克莱维利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之前秘密袭击南洲大陆上的抗议腐败运动总部、杀害斯文托维特大学学生领袖汤姆·艾布森的就是南苑龙骑兵。”
“虽然也是秘密警察，但南苑龙骑兵未必就站在杜普雷那一边。别忘了，正是因为南苑龙骑兵干掉了不安分的艾布森，导致内官派追查马奎斯·拉法尔·杜克及抗议运动的幕后主使者的进程被迫中断。”
“你的意思是，施密特伯爵在帮我们？”
“我可没这么说，但我觉得你们至少先别把他和他的南苑龙骑兵推到太子殿下的对立面去。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确保在陛下发生非常之事后皇太子殿下能够顺利继位，至于清算内官派势力啦、消除腐败啦、结束秘密警察统治啦，这些可以留待以后再说。”
克莱维利沉默地点了点头。
“另外，我听说有个叫阿黛尔·米勒的女生当时在南苑龙骑兵的行动中逃脱了，这个女娃娃连同现在被关押在秘密警察监狱的斯文托维特教授马奎斯·拉法尔·杜克都不能留。一月风潮运动对于打击内官派势力已经起到了应有的作用，而这些一次性工具用完之后就赶紧处理掉，别把你们自己搭进去了。”
克莱维利紧锁着眉头，没有吭声。这应该是一种默许吧。
“那……就先这样？我得关闭监控干扰器了，时间太长，密探会对我更加猜疑的。”
“等一下！”克莱维利出言制止道，“我想向您打听个人，就是这届皇家政治教育学院行将毕业的学生，他之前和一月抗议风潮扯上了一些关系……”
“如果你是指凯恩·布兰顿的话，那我劝你断了为他说情的念头，托马斯。他确实是个倒霉蛋，因为打了皇商瓦拉内而被内官派视为潜在的抗议学生头目，开除学籍、发回原地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凭他父母的关系，在斯文托维特或者其他地方给他某个公职应该不成问题。其他的就不要想了。”
“不是布兰顿，我是想打听一个叫高柏泉的青年。”
“他？”
“是的，我听说他在布兰顿那件事中并没有直接牵涉其中，但他后来多方求助去营救布兰顿，甚至还涉嫌接触斯文托维特大学来的那批抗议学生。”
“噢，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现在也在秘密警察监视的名单上，当然情况没凯恩·布兰顿那么严重，他也比布兰顿幸运得多。”马尔库塞继续说道，“我听说这小鬼求学刻苦，在这届毕业生中也算小有名气，有些知名的学者都对他很有好感，多事之秋内官派不方便过分刺激学界；另外，也不知这小鬼有什么神通，竟然让那个青年将军尼古拉·盖达尔私下出面作保。”
“尼古拉·盖达尔？波利斯行星战役的英雄将领之一？米罗斯拉夫·厄齐尔远征谢普安族时的舰队总参谋长？”
“没错。盖达尔同时也是米罗斯拉夫·厄齐尔的学生。而厄齐尔现在是内官派重点拉拢的人物。”
“看来这小鬼也不简单啊。”克莱维利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他有什么特别的背景关系吗？”
“那倒没有，诺雷吉星当地一个寒族家庭的子弟而已。你想把这小子培养成一个太子党人？”
“还有待观察。”司法尚书笑了笑，回答道，“有人告诉我，这小子学识广博，学业优异，而且他毕业后的意向是到司法部任职。”
“你还是再观察观察吧。”马尔库塞说道，“据我了解，这小鬼有点儿死板迂腐，不一定适合官场。”
“我也是个死板迂腐的人，学长。”克莱维利回答道，“好了，谢谢你提供的信息和情报。”
马尔库塞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接着按下了茶几上那个银灰色金属圆锥体表面的一个小按钮，圆锥体周围的浅黄色光晕瞬间消失了。接着，圆锥体本身也很快变得透明，接着凭空消失了。
“谢谢您的酒，马尔库塞校长。”
“不客气，司法尚书阁下。”
“那么我就告辞了。”
“慢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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