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桑梓
“小伙子，新帝初登皇位，想要充实府库，改变财政赤字严重的状况，应该先从何处入手呢？”
“我以为，应当先从抑制土地兼并、稳固帝国税基入手。”
“好，那就请你以抑制土地兼并为主题写一篇文章，主要阐述你认为行之有效的具体政策和措施。”司法尚书托马斯·克莱维利背着双手，在书桌前来回踱步，“我实话告诉你吧，当今陛下读了你作为皇家政治教育学院应届毕业生所写的毕业论文，对你关于流民问题的见解颇感兴趣。我今天叫你写的这篇文章就是要呈给皇帝陛下的，所以请你认真撰写。”
“真的吗？”书桌后方的黑发青年颇为感激地站了起来，对着克莱维利鞠了一躬，“我一定认真对待，尚书大人。”
“不用这么客气。杜普雷内官集团一手遮天，埋没人才，但皇帝陛下不会。好好表现，在你的文章中写出你的真心、你对帝国的忠诚来。”
“好的，大人。写完之后，请您看看好吗？”
“不必不必。”克莱维利大度地摆了摆手，笑眯眯地回答道，“皇帝陛下怕文章经我手之后遭到修饰和美化，因此一会儿我会给你一个宫廷内部的电子邮箱账号。你写完文章后，直接把文稿内容发送到那个邮箱去即可。”
“陛下愿听和敢听直言，真是银河帝国之福。”黑发青年的脸上露出了钦佩和向往之色。
托马斯·克莱维利的梦到这里也就醒了。其实这也并非虚无缥缈之事，而是真实发生在数日前的海边别墅中的一幕。新帝利奥二世求贤若渴，希望真正堪用的青年人才来取代杜普雷集团安插在朝堂上的亲信和爪牙。作为皇帝老师的克莱维利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家中的这位身份特殊的家庭教师，因此才鼓励后者向皇帝上书抑制土地兼并之策。
此刻，帝国的司法尚书正坐在云巅之城内部的地上轻轨之中。据宫廷首席助理秘书利马斯的消息，高柏泉的文章已经在三天前呈到了皇帝的面前。想必今日受诏入宫就是同皇帝探讨这个黑发年轻人的文章及其中蕴含着的土地财政的见解吧。以高柏泉的才华，想必一定会受到皇帝的欣赏和垂青吧，如此以来，自己岂不就成了高柏泉仕途上的引荐者了？
想到这里，克莱维利不禁有些羡慕起高柏泉了。他在少年之时虽继承了父辈男爵的爵位，但其实就是个家道中落的下层贵族，寒窗苦读考入皇家政治教育学院，毕业后在官场上跌打滚爬多年，凭着运气、才情和实打实的政绩，最终才得以升为子爵，官拜司法尚书，也成为了皇太子（也就是当今皇帝）的社会科学老师。回想起往昔，克莱维利突然觉得若是自己在高柏泉这个年纪，能够遇到一位朝廷重臣的赏识和举荐，现在所能取得的成就可能远远不止眼下的这一切。
轻轨抵达南苑了。
克莱维利小心翼翼地下了站台，埃蒙·利马斯早已等候在那里了。现在这个内官的影响力正在宫廷乃至整个帝国迅速扩展，许多人猜测用不了多久，埃蒙·利马斯的权势就将超越昔日的丹尼尔·杜普雷，成为新的内官权力集团的首领。
“利马斯大人，陛下——”
利马斯笑了笑，冲着克莱维利摆了摆手，示意后者先去面见皇帝。
银河帝国的新皇帝利奥二世此刻正在南苑大区中的鹿园里，躺在一张用昂贵材料制造的折叠椅上，伴着鸟鸣和身边绿意盎然的草木，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阅读镜，一只手在空中不断划着跳出来的信息窗口，上面都是朝中各大臣举荐上来的贵族子弟和低级官僚。
“陛下，司法尚书托马斯·克莱维利子爵觐见。”
克莱维利在距离皇帝数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深深地行了个礼。
“老师到了吗？免礼吧。”皇帝的口气似乎有些冷淡，“高柏泉是您举荐的吧？”
“是的，陛下，这个来自诺雷吉星球的小伙子是个实心任事之人。另外，年初一月风潮时，他曾经参与营救遭到杜普雷一党迫害的前皇家政治教育学院学生布兰顿·凯恩，忠勇之心可嘉啊。”
利奥二世沉默片刻后，说道，“他关于抑制土地兼并的文章，朕已经看了，文采不错，但见解一般。以后酌情再用吧。”
克莱维利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朕今日召你来就是为了通知您这件事，老师。没有其他事。您退下吧。”年轻的皇帝头也不抬地说道。
克莱维利再次行礼，接着在面无表情的利马斯的陪伴下出了鹿园。
在前往轻轨站台的小道上，利马斯轻轻地拍了拍克莱维利的肩膀，发出了一声哂笑。
“利马斯大人，您何故如此？”克莱维利显然有些不确定，“难道是高柏泉的文章出了问题？”
“他的文章确实有一些问题，”利马斯摇了摇头，叹息道，“还不是小问题呢。”
“还请阁下明示。”
“说实话，陛下对高柏泉可一度寄予厚望，他的文章一呈上来，陛下就连夜阅读，但读完之后颇为失望。蒙陛下恩宠，我后来也读了这篇文章。正如陛下所言，文采不错，但内容实在不敢恭维。他提出的抑制土地兼并的政策主要围绕三个要点展开的。
“第一个要点是对贵族加征税收，‘以税抑兼’。不可否认，今天很多贵族门阀名下的庞大财产不是免税就是享受着低税率，陛下也确实有意对贵族们加征税收，以在短期内增加财政收入。但是，陛下初登帝位不久，正需要依靠大贵族大诸侯矢志效忠的时候，而高柏泉关于对贵族加税的政策建议又太过激进，他甚至主张从宗室们的免税财产入手，这就严重损害贵族们甚至是皇室宗亲们的利益了，一旦施行对新朝的稳定可不利。
“第二个要点是进行政府支持下的土地清查和土地赎买制度。土地清查尚有可为，但政府出资借款给无地农户进行土地赎买则纯属纸上谈兵了。且不说那些失地农民日后是否有此能力偿还信贷、政府是否有有可能收回借款，单就前期需要投放的信贷就是一笔天文数字，而目前国库亏空，实在不能承担这样一笔新的开支。
“第三个要点是在地方土地财政问题上进一步分权给地方当局。这可是个敏感问题，陛下即位以来，因着一些朝野皆知的原因，正在逐步打击一些损害帝国国运的非法利益集团，而要想打倒这些在中枢朝廷和各星区星郡星球都经营多年的蛀虫们，陛下必须进行高度集权。只有权柄尽归于陛下，人类才能迎来一个政治清明的宇宙，地方土地财政问题才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解决。您说呢，尚书大人。”
克莱维利深吸了一口气后，叹惋道，“高柏泉还真是书生气啊。”
“这些还不是最让陛下失望的，高柏泉还有更过分之处，他竟然劝陛下明发诏令，在一些有条件的行星上鼓励当地寒族乡绅成立乡间的治安志愿武装，配合地方当局弹压流民闹事以及强制执行他此前提出的关于抑制土地兼并的一系列政策。”利马斯冷笑道，“平民出身的乡绅要建立自己的武装？尚书大人，您听听他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克莱维利感到自己有些头晕目眩。非贵族不得掌兵，这是本朝开国以来的祖训。高柏泉这个书呆子可真是犯了原则性错误。
又一列轻轨班车已经准时到站。
“总之呢，这个书呆子呢，暂时是不能用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吧，尚书大人？”利马斯拍了拍克莱维利的肩膀，继续说道，“依老奴之见，眼下抑制土地兼并还不是当务之急，解决财政赤字和国库收支失衡才是重中之重；同样，弹压流民四窜带来的治安问题也不是最最急迫的，力行反腐、打倒相互勾连的腐败利益集团，您说呢？”
“微臣明白了。”克莱维利上车前，微微点了点头。
目送司法尚书搭乘轻轨离开南苑后，首席助理秘书埃蒙·利马斯叹了口气，慢慢地回到了鹿园之中。容貌俊美的银河帝国皇帝依然坐在原处，看着手中的阅读镜。
“朕的这位老师已经回去了？”
“是的，陛下。”
“幸亏他是朕的老师，也是贵族出身的朝廷重臣，否则朕真该怀疑高柏泉是不是受到了他的指使，才写了那篇文章。”利奥二世放下了手中的阅读镜，毫无顾忌地抱怨道。
利马斯并没有接腔皇帝对于克莱维利的评价，只是自顾自地说道，“那个来自诺雷吉星球的后生小子浪得虚名，根本不懂政治，从这个层面上看，杜普雷一党这么欺负他倒也不算完全埋没人才。”
“这小子才气还是有一些的，但是太书生气了，目前还不能重用。听说他主动提出要去地方上历练，公务人员管理部有安排好去处了吗？”
“帝国公务人员管理部尚未明确发文，但老奴听说是安排去雅里洛星区下的一个星郡担任副郡守，协理地方治安及司法相关事务。”
“雅里洛星区还是不错的，距离佩伦既不远也不近。就让公务人员管理部快些发文，高柏泉也好早日赴任，多历练。”
“老奴遵旨。”
“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子提出的由地方精英出资成立乡间志愿武装，分担地方治安成本，倒也并非完全没有可取之处。只是由那些平民出身的寒族人士来主导这一进程实在是令人不放心呐，也不符合祖制。”利奥二世叹气道。
“如果是贵族子弟来干这件事会不会好很多呢，陛下？”
“这是自然，只是贵族中有这样担当和觉悟的恐怕屈指可数吧？”
“据老奴所知，也并非没有。”利马斯神秘地笑了起来。
利奥二世一愣，接着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就先挑一个，做下试点好了。”
“老奴遵旨。”
利奥二世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继续说道，“初入官场的不少寒族子弟在为人处世和见识格局方面还是有一些不足的，从眼下的情势来看，还是先从莱赫·法比安斯基舅舅举荐的那些有爵位的青年才俊中先拣拔一批干才用起来吧。明天朕要召见苏霍扎内特家族的那个小伙子。”
佩伦军官学校的假期如期而至。
高柏泉也在六月的最后一天选择搭乘载客宇宙船返回自己阔别三年之久的家乡诺雷吉行星。对于黑发青年而言，这不仅是一次假期返乡，也是一次回归——在帝都佩伦折腾了整整三年之后，他是真的累了。
“陛下已经读过你的文章了，年轻人，”受诏进宫后归来的司法尚书托马斯·克莱维利佯装淡定地说道，“目前并无其他旨意。”
短短一句话，就让高柏泉立刻明白，新帝利奥二世暂时不会重用他了。
“我明白了，尚书大人。”
“继续努力吧，年轻人。”克莱维利只是拍了拍黑发青年的肩膀，留下了一句虚应故事的鼓励话语便离开了。
高柏泉最终长叹了一声。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机会之窗又关闭了，自己在文章中的见解和主张有些过于激进，但他一直坚信这些才是振兴银河帝国的必要措施，并认为时下被称颂为“圣主明君”的利奥二世一定会与自己产生共鸣的。没想到最终却迎来了这样一个令人失望的结果。
罢了罢了，继续滞留在佩伦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还是回到家乡去吧，看望自小宠溺自己的祖父母、生养自己的父母以及桑梓的父老乡亲吧。比布兰顿·凯恩幸运的是，他终究还是在皇家政治教育学院顺利毕业了，但也仅限于此了。新帝对他的不重视，不仅使他进入中枢朝廷的幻想化为泡影，也势必会影响到帝国公务人员管理部对他的仕途安排。或许他命中无缘做官，就该拿着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毕业证书在家乡做个受人尊敬的乡绅，然后终老。
想到这里，高柏泉就难免一阵叹惋。
在离开佩伦星之前，高柏泉去拜访了自己在帝都这三年生活中最重要的几个朋友，其中就包括希文·特洛耶少校和已在帝国财政部任职的老同学乔治·林德纳。
“特洛耶少校有任务，近期都不在军中。”希文的军中同袍如此答复高柏泉。
“那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呢？”
“恕我无可奉告。”
黑发青年对此也理解。军队中的行动都有一定的机密性，是一般平民不宜多打听的。即便他现在已经取得了皇家教育政治学院的毕业证书，但在拿到正式的任职文牒之前，他也还只是一介布衣而已。
和乔治·林德纳的告别容易些，但也只是“相对容易些”而已。这对关系融洽的同窗好友选择在一家远离城区的咖啡馆中见了面。
“我现在在财政部也只是在干一些杂活儿而已。”林德纳一边呷着咖啡，一边抱怨，“每日来自银河系各处的公文堆积如山，唉，现在的我就像个机器人一样在运转。”
“这听起来可不太令人愉快。”
“谁说不是呢，高？”林德纳又喝了一大口咖啡，继续说道，“以前我们总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我是说在大学里以及在皇家政治教育学院里的时候。现在进了中枢朝廷各部任职后才发现，我们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东西了。”
和乔治·林德纳的闲聊最终在唉声叹气中结束。黑发青年原计划离开佩伦星之前再去拜访一下哈里·伍德教授，但后者似乎早已带上行囊，去探索星辰大海了。如此一来，黑发青年在帝都也没有其他特别需要去拜别的朋友了。
高柏泉虽然不是什么长袖善舞、精于社交的能人，但在佩伦读书的这三年里还是有不少熟识的朋友。只是随着高柏泉主动申请外派地方任职的消息传出后，一些人回避了与高柏泉的来往。人有时就是这样现实。
黑发青年最后一个要去告别的人就是罗丝·克莱维利。
“所以这是您为我所上的最后一堂课了吗，先生？”罗丝那水灵灵的大眼睛里似乎闪动着一种别样的感情。是学生对老师的崇拜吗？高柏泉不知道。
“或许是吧，罗丝小姐。我想令尊大人很快就会为你寻找到另一位更加博学的家庭教师。”黑发青年不无谦逊地说道。
“您带给我的不仅是知识和道德上的榜样，先生。”罗丝低下头，颇有些失落地回答，“以后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吗？”
“这很难说。毕竟我还不知道朝廷会安排我去哪个地方任职。照例来说，地方官任职期间未获许可是不能擅离职守的。”
“那您可以留在佩伦吗？如果您不做官呢？知识分子的出路也不一定非要做官，不是吗？您还有很多其他事业可以去做？”罗丝琥珀色的双眸中似乎闪现着某种光芒，言辞之中充满了期待。
高柏泉只是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并没有作答。
“我知道了，先生。抱歉，我唐突了。”
罗丝双眸中的光芒熄灭了。
和这位克莱维利家族千金的告别似乎有点儿不愉快，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愉快。黑发青年无意去深究了。毕竟揣摩女孩子的心意从来都不是他所擅长的。
帝国历八八八年六月三十日，高柏泉离开了佩伦星，银河帝国的首都，群星陪衬的宇宙中心。
回乡的路途并不遥远。从佩伦星出发的载客宇宙船只需要一周时间、途经十来个停靠站世界便可抵达诺雷吉行星。
诺雷吉行星位于狄瓦娜星区莱伯瑞恒星系第三行星，是一颗气候稳定、海陆兼备的农业星球。相传，许多个世纪以前，这颗星球并不像今日这般适宜居住，而是一个蛮荒的原始世界。一群厌倦了文明核心地带都市生态圈的知识分子来到了这里，利用掌握的科技缓慢地改造了诺雷吉，并世代定居于此。耕种和读书成为了他们及他们的后代日常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两部分。由于没有那些凭血统获爵位的贵族们插手这颗行星的治理，诺雷吉的精英阶层由平民出身的乡绅组成。毫无疑问，高家便是诺雷吉行星上的望族之一。
载客宇宙船终于停靠在诺雷吉行星唯一一个宇宙港。
双脚重新踏上故乡土地的那一刻，高柏泉的心中并没有涌起昔日无数次想象过的荣归故里的豪迈感，只有一丝怅惘，还有一丝疲惫。他召唤了一辆无人计程飞艇，就往记忆中家的方向飞去。还来不及看风景，黑发青年就沉沉睡去了。太空中漂泊无依带来的疲惫感压倒了重回桑梓的兴奋感。他太累了。
再次醒来时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斜阳古宅，小桥流水，枯藤老树。
记忆中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黑发青年付了克朗，带上悬浮在半空中的反重力行李箱，推开了那两扇木门，穿过宅子里那座有些年代感的石桥，步伐沉重但坚定。最后，黑发青年在主楼门前停下了脚步。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正在客厅中埋着头作画，似乎没有注意到门口的年轻人。
“爷爷。”黑发青年放下了手中的行李箱，呼唤道。
老人闻言，微微一怔，缓缓抬起头来，沧桑的脸庞如同重新涌出活水的古井。
“我回来了。”黑发青年长出了一口气，释然地笑道……
悠扬的晨安音乐在耳边响起时，高柏泉从睡梦中醒来，不耐烦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好吵啊，斯托雷平，关了音乐，我要再睡会儿。”
“恐怕我没法完成您的要求，少爷。”斯托雷平回答道，“控制着整套宅子的家居智能管家可不是我，而是巴菲特。”
“巴菲特”是陪伴祖父高卫霖度过青年时期的人工智能程序的名字，它是帝国皇家机器人工业集团生产的早期产品，运算能力相较于斯托雷平已经落后了，数据库容量也更小一些，但作为一家之主的祖父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位老伙计的陪伴，一直让它管理着高家大宅。
“好吧，好吧……”高柏泉抱怨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得催促您快一些，少爷，您快错过早餐时间了。您的父亲，高雨松老爷，有百分之七十五点四的机率发怒。”
“知道了，啰嗦！”
高柏泉不耐烦地走进了通体洁白的盥洗室。在感应到有人进入后，高度智能化的盥洗室墙壁立刻以三维形式塑造出了一种幽静的竹林的背景，这也是高柏泉最喜欢的室内背景。黑发青年来到外观黑亮得如同金属块垒成的洗手台前，先是用雾化的漱口液细细清理口腔，接着又按下了洗手台上的按钮，释放了一连串泡沫，仔细地清洗自己的脸颊。在做完这一切后，黑发青年又在高分辨率的电子镜前反复确认自己已经梳洗干净、打扮整洁后，才离开自己的房间。
作为一个受过家族正统教育的诺雷吉人，高柏泉始终铭记着要以儒雅、大方的形象示人。
这是黑发青年回到家乡的第七天了。
很明显，他已经错过了今天的早餐。
餐厅里的饭桌明显被收拾过了，但仍然放着一大杯橙汁、一块煎饼和一小份炒鸡蛋。祖父高卫霖正坐在餐桌边盯着阅读镜，祖母高杜淑芬正指挥着两个家用机器人洗碗扫地，餐厅里的立体电视正在播放着时政新闻。
“爷爷。”高柏泉没精打采地同祖父打了声招呼，便自顾自地在餐桌边上坐了下来，狼吞虎咽地吃起了早餐。
高卫霖微微抬起了头，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早餐就爱吃这三样，阿泉。”
高柏泉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哝道，“爸妈呢？”
“你父亲去图书馆上班去了。他可对你回来以后的颓废状态不太满意噢，我的好孙儿。至于你的母亲嘛，去田里收租子去了。今年以来有好些佃户拖欠了上年的田租还没给呢。对了，你今天要是没事，就和你母亲一块儿去收田租。”
“我不去，我上午和朋友们约了去美术展的。”高柏泉推脱道。他向来不喜欢把时间花在这些俗气的事务上。
“那就下午去。”高卫霖依旧笑眯眯地说道，他对这个独苗般的孙儿总是格外地溺爱，这与他管教儿子的态度完全相反，“你现在没有工作，总这么呆在家里也不成。能像你母亲那样把家里的这些田产料理好也是个本事。”
正说着，高卫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躯都佝偻了起来，进而不断抽搐着，看起来让人颇为揪心。
“该吃药了，你这老头。”祖母高杜淑芬拿来了胶囊状的药物。
高柏泉这才仔细端详起了自己的祖父。老人家尽管看上去还颇有精神，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老了。满头的白发中再也找不出一缕黑丝，和蔼可亲的笑容也掩饰不住一道道深刻的皱纹，身体骨瘦如柴。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太过明显的痕迹。
“爷爷，您还好吧？”黑发青年忍不住问道。
“我没事我没事。”服下药后的高卫霖终于有些缓过气来，说道，“肺部的老毛病了，过去修梅兰达要塞时受了点辐射，能活这么些年已经是不容易喽。”
“我带您去佩伦或者斯文托维特星看病吧，那儿有整个宇宙中最好的医生和诊疗设备。”
“嘿嘿，爷爷知道你有这份孝心就很开心啦。爷爷的身体自己清楚，哪里还经得起长途恒星际旅行的折腾哟？更何况，辐射带来的病又不像癌症，还能被药物医治，细胞层面上的退化现在可还没有根治的办法呢。爷爷也还是懂一些医理的。”高卫霖乐观地笑了起来，接着又轻咳了两声，“我没事儿，阿泉。巴菲特，把电视音量调大一点儿，我已经好久没和阿泉一起看电视了。”
“好的，老太爷。”巴菲特发出了略显沙哑的电子音。作为人工智能，他已经运行很久了，控制语音的那段程序已经被厂家打过多次补丁了。
立体电视上正在播放新皇帝利奥二世的演讲，主要内容是关于近期即将拉开的经济改革的大幕。皇帝的经济改革无疑是雄心勃勃的，论及国营企业改制、增税、宫廷及政府部门开支削减、公共机构裁撤、利率及汇率调整等多项议题，涉及帝国能源、科技、矿产、金融、航运、工农业等多个领域的革新。银河帝国正处于多事之秋，这位年轻的新皇帝一方面要以强力手段压制时下正在发生的恶性通货膨胀，平抑物价，另一方面还要弥补巨额财政赤字，充实国库，这两个目标中的任何一个在时下看来都充满了挑战，但新皇帝朝气勃勃、意气风发的模样还是让整个帝国无不对他的新政充满了期待。
皇帝的演讲是三天前在帝都佩伦星录制好的帝国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通过民用以太波段传输到诺雷吉行星，再由本地电视台进行转播。无论是帝国电视台还是诺雷吉行星电视台的时政评论员，都对皇帝即将推行的新政赞不绝口。
“喔，新皇帝看上去很年轻喔，也很有精神，和先帝不大一样喔。”
“爷爷，不要妄议皇帝啊。”
“没事儿，我就是个无职无权的老头子，秘密警察监视我也没用，更何况我这也是在夸他呢。”高卫霖无所谓地说道，“对了，你在佩伦星见过这位皇帝陛下吗？感觉如何？”
“见过，陛下天质英锐，圣思高远，是一代圣君。”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重用我的阿泉呢？圣君不都能识别人才、重用人才嘛？”
“爷爷，您越说越离谱了。”高柏泉心里其实已经赞同祖父的说法了，但嘴上还是反驳道，“只能说我还比较愚鲁，难堪大任吧。”
高卫霖哈哈大笑起来，摸着孙儿的手说道，“其实做不做官都无所谓啦，爷爷就希望你平安、健康、有份正经的事情做就好啦。”
“父亲恐怕不会这样想，他一直觉得学而优则仕——”
“你爸爸的想法也不一定对噢，年轻人。”高卫霖拍了拍孙儿的肩膀，“我活了这么多年啦，做过官治过学，很多事情都经历过啦，很多事情也都看淡啦，还是身体好最重要喔。说句心里话噢，爷爷其实不希望你做官呐，就希望你太太平平地留在诺雷吉，教教书搞搞研究，既平安又清闲，离家还近呐。”
“爷爷……”高柏泉喃喃道，旋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银河帝国官方记录显示，截至帝国历八六八年，帝国境内总人口约为八千六百三十五亿，其中农业人口（含农奴）约占百分之八十；有人居住的行星约有一万二千四百颗，其中农业世界（即农业生产总值占行星社会生产总值的比重超过百分之五十的行星世界）约占百分之六十五。
希拉克略王朝开国以来，在所有的行星都设置了市长、市政府及对应的官吏机构，但这些数目庞大的农业行星依照具体的社会治理结构又大体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以卡俄斯行星为典型，行星上势力强大的凭血统世袭爵位的本地贵族会襄助市政官僚统治整个星球，维护秩序；第二类以诺雷吉行星为典型，由于缺乏帝国官方认可的血统贵族阶层，因此平民出身的地主、商人、知识分子等寒族精英组成了乡绅阶层，直接进入市政机关任职或是以类似于地方长老一般的身份辅佐市政官吏管理这个星球。
高家显然就是诺雷吉行星上首屈一指的寒族世家。
高柏泉坐在距离家宅三公里外的一座山头上直喘气。今天是他跟着母亲高杨秋云一起去催收田租的日子，可把他累得够呛。周围七座山头的土地都是高家的田产，在高家的土地上耕种的佃户不下五十来户，而拖欠田租的共有五户，分散在不同的山头上。
作为高柏泉的母亲，高杨秋云是个身材瘦小但颇有气质的女子，以前是诺雷吉行星当地一所幼年学校的数学教师，如今退休了便专事家务。她对儿子的宠溺是出了名的，但节俭也是出了名的。这些年来，她都是亲自开着家里的机车，带着家丁和一个名唤“诺巴”的工作机器人去那些拖欠高家地租的佃户家中催租的。诺巴是在高宅里工作多年的旧型号的农用机器人，宽宽的大脸盘其实就是一个二维的屏幕，用来展示田租账目、佃户资料等信息的，已经褪去了金属光泽的看似纤细的钢结构四肢依然能有力地搬起好几倍于自身体重的谷物。
第一户拖欠田租的鲍赫一家很爽快地便将此前所欠的租子悉数归还给高家，还诚恳地向高杨氏表达了谢意；第二户拖欠田租的杜布瓦一家则想将祖先收藏的几块价值不菲的翡翠交给高杨氏抵债，他们一家的男主人今年新租了高家的田，看上去不太会经营土地，高杨氏并没有收下翡翠，反而以低息借给杜布瓦一家粮种，嘱咐后者来年有了收成连本带利一块儿归还。真正麻烦的是第三户凯利一家和第四户卡拉扬尼斯一家。凯利家中没有壮劳力了，孩子还小，不太能干得动活儿，高杨氏给了他们两个选择：或是用家中的老式农用机车抵押来借入低息粮种，或是离开高家的土地到别处租种去，凯利一家选择了前者；卡拉扬尼斯一家则坦承自己现在还不起租子，家中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供缴纳了，请求低息借粮种，来年再连本带利一并归还，对此高杨氏毫不犹豫地报了警，卡拉扬尼斯家的男主人恐怕要在市里的监狱中待上一阵子了，直到他的家人把之前拖欠的租子全数归还或是用家中剩余资产抵债，并且高杨氏当场宣布不再和卡拉扬尼斯一家续签明年的土地租种契约。
回家的路上，高柏泉沉默不语。高杨氏见状，轻轻拍打了一下儿子的肩膀。
“我的宝贝儿子，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在想我为什么对那几户拖欠田租的佃户区别对待吗？”高杨氏温柔地递给儿子一个苹果，指望后者暂时籍此充充饥，接着又继续说道，“这几个佃户情况都不一样。鲍赫一家一向勤劳且诚信，往年从不拖欠田租，只是去年不慎买了假的驱虫剂，导致害虫毁了他家的收成；杜布瓦一家是知识分子家庭，家道中落，去年刚刚租种了我们家的土地，知识分子彼此还是要尊重的，而且作为知识分子的自尊心也不会允许他们一家拖欠太长时间的租子的；凯利一家情况复杂一些，家里没了壮劳力，但是既然他们租种了我们家的土地，那还是得按照契约向我们缴纳地租，我觉得他们家的那大儿子还是个朴实肯干的小伙子，只要度过眼下难关，未来的日子还是会不错的；至于卡拉扬尼斯一家，哼，他们家里的男主人染上了赌瘾，荒废家产，这种情况就绝不能姑息。”
“道理我都懂，母亲。我在想的并不是今天这几户拖欠田租的佃户的情况，而是很多勉强交够租子的佃户家庭。”高柏泉不紧不慢地说道，“在皇家政治教育学院读书的日子里，我也去了不少偏远的农业世界考察，那里的农民生活很苦，土地兼并严重，社会治安问题也很严重。儿子觉得，这两年诺雷吉的全球气候也不稳定，粮食减产也常有，母亲若是可以考虑适当减租，那我们高家的产业增长是不是会更有持续性呢？”
“你说得很有人情味嘛，我的宝贝儿子。但你要知道，降租或者免租不是我们一家可以说了算的，而是要村社里所有世家代表共同讨论后决定的，即便要减租也要一致行动。一般没有遇到特别严重的荒年，又没有取得共识，我们是不会在世家会议上主动提出减租的。这是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时候就定下来的规矩。”
“可这是我们自己的土地，我们怎样收租还要取得其他世家的共识吗？”
“是的。其一，大家都是乡里体面的人，我们这边随随便便给佃户减了租子，下一年你让其他家族的田怎么租出去、租给谁去？其二，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佃户家里自身出了问题就单独对他们减租或免租，这样其他佃户会不服气的，此例一开，家家佃户都会想着投机取巧，让我们家减租的。”
“所以祖上的规矩不能破？”
“是的，规矩或者说传统，不能破。千万不要低估一个星球千百年来形成的传统，它拥有着远超法律和道德的威力，有时甚至连银河帝国皇帝的诏令都不能改变它。”
高柏泉再次沉默了。毫无疑问，母亲说得是对的。
回去的路上，高杨氏没有再多说什么。今天忙碌了一天，她也有些累坏了。这时，系在她左手手腕上的通讯手环突然响起了来电提醒的音乐。高杨氏轻轻敲了一下手环，一个立体的信息窗口立刻凭空跳出，上面有文字消息，具体写了什么，高柏泉却看不清楚。
“嘿嘿，小子，你奶奶发来文字消息，说是家里来了一位漂亮的姑娘，是来找你的，让你赶紧回去。”高杨氏高兴地眉开眼笑，“是你在佩伦星认识的吗？好儿子，你也没看起来那么木讷嘛。”
漂亮的姑娘？高柏泉不由自主地皱起了双眉。会是罗丝·克莱维利吗？他不确定。虽然他告诉过罗丝自己居住在哪颗行星，但他对罗丝能够直接找到他的住处不太抱有期望。
等在高宅中的并不是罗丝·克莱维利，而是个身穿线条流畅的缀着碎钻的衣裙、脚着一双华美水晶高跟鞋的美人儿，那头褐色的秀发、灵动的琥珀色的双眸以及她胸前的银灰色的金属胸针让高柏泉有着某种难言的熟悉感。
“斯多姆卡森伯爵夫人？”高柏泉下意识地问道。
“先生还记得我？这真是我的荣幸。”奥若拉·斯多姆卡森伯爵夫人露出了颇有魅力的笑容，“能带我去您的书房坐坐吗？”
在得到长辈们的允许后，黑发青年引着斯多姆卡森进了自己专属的书房，并且坚持要开着书房的房门。
“您可真是位正人君子。”斯多姆卡森笑着说道，“听说了吗？帝国公务人员管理部很快就会下发正式文件，您将被安排到雅里洛星区的克瑙尔星郡担任副郡守，主管司法和地方治安的工作。克瑙尔星郡是个新成立的星郡，目前包括郡治在内下辖三个行星。”
“噢，谢谢。您是为了提前让我知道这个消息而专程跑这一趟吗？”高柏泉的眼神有些黯淡。在一个新成立不久的星郡任职，恐怕难有什么作为。
黑发青年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拒绝出仕的冲动。不，这也不是什么冲动。自从在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毕业晚会上被约瑟夫·苏霍扎内特和他的跟班们用西斯拉葡萄酒羞辱之后，他就不止一次地想要离开这个似乎并不准备好好接纳他的官场。他不想再去伺候那些达官显贵了。他想回到家乡，照顾已经年迈的祖父祖母，就在这个农业世界里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地主好了。
“我的封地，斯多姆行星，刚刚被划入克瑙尔星郡的辖区内，先生。”斯多姆卡森脸上的笑容愈来愈浓，这让她看起来更加美丽动人，“听说您之前向新帝建议由地方乡绅成立乡间的保安队，配合地方当局弹压流民闹事。”
“准确的说应该是民间志愿武装，而且任务也不止是弹压流民闹事，不过类似的文章我确实呈给皇帝陛下看过。您的消息可真灵通，伯爵夫人。”
“我有意在我的土地上新建一支卫队，用以配合地方当局进行治安管理。朝廷已经同意在我的斯多姆行星上进行试点了。您过去在您的文章中曾提到由地方乡绅出资组建志愿武装，这很不错噢。您来克瑙尔星郡担任分管司法和地方治安的副郡守期间就可以指导我做这件事。”
“谢谢您的抬爱，伯爵夫人，但我想凭您的消息渠道一定已经打探到，皇帝陛下并不认可我的这条建议。”
“那是因为您原先主张的是由那些寒族出身的乡绅来组织这样一种民间武装，受制于各种传统和现实顾虑，陛下现在自然难以支持。但若是由贵族出面组织建立这样一支武装，朝廷或许会有不一样的决定。”斯多姆卡森挑了挑眉毛，笑着看着高柏泉。
“我只是个书生而已，并非军人出身，组建民间武装这件事或许还是应该——”
“那您为什么要通过各种渠道去佩伦军官学校旁听呢？别告诉我是为了增长自己的军务知识才这样做的。若是您这样说就太虚伪了。”看着沉默不语的高柏泉，斯多姆卡森索性站了起来，抱起了胳膊盯着他。
“我……我可能不太适合做官，伯爵夫人，所以我准备向朝廷请辞，日后就在家乡做些造福桑梓的事情了。”
斯多姆卡森以一种颇为震惊的眼神看着高柏泉，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进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尖利的冷笑。
“让我们彼此坦诚相待吧，高先生。银河帝国朝政腐败，内忧外患，发生全宇宙范围内的动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我敢说未来十年到十五年里，银河系将会经历一段颇为动荡的时期。新帝青年英锐，力行新政，但究竟能取得何种成果还未可知。
“那些目光短浅、自私自利的大贵族大诸侯躲在高耸入云的合金建筑组成的都市森林中，独占帝国武力用以保卫银河核心地带的高度城市化的少数行星，而对发生在那些偏远、贫穷、落后的世界所发生的零星的动乱视而不见。
“但我们这些分封在地方上的小贵族小领主不同，一旦零零散散的火星掀起了惊天巨焰，首先就会把我们这些人烧成灰烬。贵族陨落、法律秩序崩塌之后，你们这些虽无爵位但却有些田产的寒族世家又能苟延残喘多久呢？
“所以，乘着现在，我们联起手来，建立一支属于我们自己的武装力量，至少在可能到来的乱世中可以保全我们自身平安。我有足够的钱，您有足够的社会名声和知识背景，我们联起手来，可以干一番大事业。这比您窝在这颗荒蛮农业星球，种一辈子地，读一辈子书，不是要精彩得多、也有魅力得多吗？”
黑发青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看上去精致得如同花瓶一般的女人。他从未想到她会说出这些振聋发聩的话来，说出这些他埋在心底很久、想说却又不能说的话来。直到此时他才明白，眼前这个贵族女孩并不是什么一碰就碎的花瓶，而是一块精铁。
“您失言了，伯爵夫人。”
“是吗？”斯多姆卡森不屑地哼了一声。
“请容我仔细考虑一下您说的话。”
“没问题，先生，我会等到本月十五号。”顿了顿，斯多姆卡森又补充道，“我对您的邀请是真心的，先生，请您好好考虑。”
高宅位于诺雷吉行星北温带地区，山水环绕，依照远古时代的东方园林风格所建。亭台楼阁，轩榭廊舫，荷池假山，古木幽径，无一不具。高家数代人的积累都付诸于七座山头的田产和这套古色古香的宅子了。
但颇具古风的大宅却也有现代科技的产物。高家节俭，仅在家里配置了三个服务型机器人，其中一个是农用型机器人，也就是诺巴，兼有信息储存、计算等功能；另外两个是家政服务型机器人，负责日常家务。当然，高家的男人和女人都必须要接受教育，因此人工智能助理是人手一个，必不可少。
七月初的夜晚，高柏泉卸下了承载着人工智能助理“斯托雷平”的计时腕带，在花园中独自一个人散着步。每当心神不定时，他都喜欢一个人出去散散步，在家乡时如此，外出求学时如此，在皇家政治教育学院进修时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晚餐时父亲高雨松的话还在黑发青年的耳边回响。
“学而优则仕，这是宇宙中所有知识分子都要走的正途。一个年轻人不该浪费大好的青春，我们这样的家庭，只有每代人都锲而不舍地努力，才有可能在人类社会的食物链中站到一个比较高的位置。这很残酷，却也很现实。唯有如此，才能实现家族进化的目标。”
高柏泉知道，父亲的话不仅是说给自己听的，也是在说给祖父听的。当年祖父怕政治主张激进的六月党人牵连父亲，因此动用人脉关系将父亲调回家乡诺雷吉做了个小小的图书馆馆长，这让父亲一直耿耿于怀。因此，待高柏泉出生后，父亲高松雨将所有的期望都倾注在儿子身上，特别希望高柏泉能在仕途上出人头地，完成他未竟的理想。
可是每每想到在佩伦星的那些日子里，皇家政治教育学院里飞扬跋扈的权贵子弟，佩伦军校中恃强凌弱的贵族军官生，黑发青年就对从政之路充满了厌倦，甚至有一些惊惧。他只是个出身偏远行星的寒族子弟而已，根本无力与那些天潢贵胄相竞争。
但他接下来又该如何呢？永远留在诺雷吉，老死于桑梓吗？黑发青年不甘心。
寒窗十余年，高柏泉自认为已经初步看到了历史未来的走向。奥若拉·斯多姆卡森即将在封地上建立一支全新的卫队，这就是他的一个机会。这些日子来，他向新皇帝提议的不就是新建志愿武装以配合地方治安需求、减轻地方上的公共安全压力吗？
“在看星星吗，阿泉？”祖父高卫霖不知何时已悄悄出现在他的身边了。
“嗯……是的，爷爷。”高柏泉敷衍道。
祖父慈爱地笑了，他当然看出了孙儿的心不在焉。
“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光芒呐。”
“我看不出来。”黑发青年苦恼地摇了摇头，“天上的星星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平庸且数量众多，忽明忽暗，散发着冷光。”
“那是你没有用心去观察哟，阿泉。其实每颗星星都是一个太阳呐，只是距离你比较远，你看到的只是夜空中的一个闪闪的小亮点而已。”高卫霖笑呵呵地说道。
“我和您在谈浪漫主义，您却和我普及起了科学道理。”黑发青年双手抱着脑袋，靠在了一旁回廊的柱子上。
“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阿泉，关键是要追寻你心中的那颗星呐。”
“心中的那颗星？”
“对啊，爷爷年轻的时候也追寻过自己心中的那颗星。事业、金钱、权势、地位等等，爷爷曾经也执迷于官场。可是，经历过一些事情后，爷爷发现，家庭美满和家人平安才是爷爷心里最想追寻的那颗星，所以爷爷最后选择留在了家乡。”
“您希望我也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不，不。”高卫霖赶紧摇头，“爷爷说过，你要去追寻你心中的那颗星，阿泉。爷爷在你爸爸这个年龄时犯过一个错误，爷爷把自己认为最重要的那颗星强塞给了你父亲，结果你父亲虽然免于宦海险恶，也避开了当年那场震惊朝野的政治劫难，可是你父亲却不开心、不快乐。所以，不用考虑你的爸爸、妈妈、奶奶的看法，也不用担心我，去追寻你心中的那颗星吧。”
“去追寻自己心中的那颗星吗？”
“是啊，阿泉，你自己的路得靠你自己走才行。”高卫霖慈祥地笑着，如同宇宙中所有溺爱孙儿的祖父一般，“无论你日后远在宇宙的另一边，还是近在家中，无论你名垂青史，还是默默无闻，爷爷都只希望你能快乐，当然也会日夜为你的平安祈祷的。”
“照你自己的意愿，去度过你的一生吧，阿泉。”
奥若拉·斯多姆卡森伯爵夫人坐在装修得无比豪奢的私人太空船“金色黎明”号中，面色凝重地望着舷窗外，手边的咖啡已经换了一遍又一遍。这位美丽动人的女贵族今天就要离开诺雷吉行星，返回自己的封地了，但很显然，她并不甘心自己一个人回去。
“伯爵夫人，现在已经是诺雷吉本地时间下午三点半了，我们已经等待了足足四个小时了，塔台已经第五次提示我们可以启航了。”金色黎明号的船长，也是伯爵夫人的仆人，为斯多姆卡森端来了一杯新的刚热好的咖啡，咖啡杯上的闪电标志依稀可见。
“不着急，我们再等一会儿。”
“关键是贵族的私人飞行器永远享有优先于公共交通工具启飞的特权，我们的飞船不上太空，平民百姓们的飞行器就不敢凌驾于我们之上——”
“那就让那些蚁民再等等！”斯多姆卡森怒不可遏地说道。
金色黎明号的船长无可奈何地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高柏泉啊高柏泉，你当真不来吗？斯多姆卡森攥紧了白色的咖啡瓷杯，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那你可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突然，一个熟悉的高挑瘦削的身影闯入了她的眼帘。下一秒，她就听到金色黎明号的船长惊喜的声音。
“欢迎登船，高柏泉先生，伯爵夫人等您多时了。”
高大儒雅的黑发青年上身着一件白色的衬衣，下身着一条深色的工作裤，一手拿着一件藏青色的外套，一手推着反重力悬浮行李箱，出现在了斯多姆卡森的眼前。他看上去有些气喘，很明显是刚跑过来的。
斯多姆卡森按下激动到要跳起来的心情，故作轻描淡写地说道，“喔，看来诺雷吉行星要少一个安分守己的小地主了。”
高柏泉淡淡一笑，这让他看起来更有一种混合着书生气的魅力。他在斯多姆卡森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在去克瑙尔星郡之前，我想先和你约法三章。”
“请讲。”斯多姆卡森慷慨地回应道。
“第一，关于这支计划中的卫队的组建及日后的组织、管理、训练等一应事宜，请你务必尊重我的意见。”
“一切都听你的，你就是这支未来即将建立起来的武装的头儿。”
“那倒不至于，我最多是个文官而已。”高柏泉先是一愣，继而摆了摆手，继续说道，“第二，这支卫队未来在用人时必须以真才实学而不是以血统为依据，我绝不能接受那些毫无本事却顶着贵族姓氏作威作福的人混入这支队伍中。”
“我想那些纨绔的贵族子弟也不会想到我们这样一支民间志愿武装中谋求晋升空间的。”斯多姆卡森调笑道。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高柏泉继续说道，“第三，我们计划建立的这支队伍必须足饷。”
“完全没问题，搞钱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斯多姆卡森露出了顽皮的笑容，向高柏泉伸出了那白皙如玉的右手，“祝我们合作愉快，高先生。”
“合作愉快，另外请你叫我柏泉。”
“也请你叫我奥若拉。”
金色黎明号伴着喷射而出的蓝色的尾焰，冲向了茫茫太空，化成了天边的一个光点，渐渐消失不见，只给诺雷吉行星上一对坐在花园里呆望着远方天空的父子留下了划过长天的淡淡轨迹。
看着灿烂的晚霞和光点消失的方向，那年迈的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
“雏鹰大了就会离巢，该走的还是要走啊。”
“阿泉已经快三十岁了，该去追寻属于自己事业了。”一旁的儿子宽慰道。
老人苦笑着摇摇头，沉默半晌才再次开口道，“雨松，你一定特别怨恨我当初用人脉把你调回诺雷吉吧？”
“没有的事，父亲。”一旁的儿子低下了头，声音却有些低沉。
“希望阿泉能够走得比你我都更远。”老人的脸上充满了怅然若失。
接下来又是一阵亘古般的沉默。
良久，儿子才再次开口道，“爸爸，您这是怎么了？阿泉也不是第一次出远门，这次您为何如此难过啊？”
“我老了，太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阿泉了……”
老人又发出了一阵虚弱的苦笑，从花园里的石凳子上站了起来，咳嗽着回到屋子里去了……
“我以为，应当先从抑制土地兼并、稳固帝国税基入手。”
“好，那就请你以抑制土地兼并为主题写一篇文章，主要阐述你认为行之有效的具体政策和措施。”司法尚书托马斯·克莱维利背着双手，在书桌前来回踱步，“我实话告诉你吧，当今陛下读了你作为皇家政治教育学院应届毕业生所写的毕业论文，对你关于流民问题的见解颇感兴趣。我今天叫你写的这篇文章就是要呈给皇帝陛下的，所以请你认真撰写。”
“真的吗？”书桌后方的黑发青年颇为感激地站了起来，对着克莱维利鞠了一躬，“我一定认真对待，尚书大人。”
“不用这么客气。杜普雷内官集团一手遮天，埋没人才，但皇帝陛下不会。好好表现，在你的文章中写出你的真心、你对帝国的忠诚来。”
“好的，大人。写完之后，请您看看好吗？”
“不必不必。”克莱维利大度地摆了摆手，笑眯眯地回答道，“皇帝陛下怕文章经我手之后遭到修饰和美化，因此一会儿我会给你一个宫廷内部的电子邮箱账号。你写完文章后，直接把文稿内容发送到那个邮箱去即可。”
“陛下愿听和敢听直言，真是银河帝国之福。”黑发青年的脸上露出了钦佩和向往之色。
托马斯·克莱维利的梦到这里也就醒了。其实这也并非虚无缥缈之事，而是真实发生在数日前的海边别墅中的一幕。新帝利奥二世求贤若渴，希望真正堪用的青年人才来取代杜普雷集团安插在朝堂上的亲信和爪牙。作为皇帝老师的克莱维利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家中的这位身份特殊的家庭教师，因此才鼓励后者向皇帝上书抑制土地兼并之策。
此刻，帝国的司法尚书正坐在云巅之城内部的地上轻轨之中。据宫廷首席助理秘书利马斯的消息，高柏泉的文章已经在三天前呈到了皇帝的面前。想必今日受诏入宫就是同皇帝探讨这个黑发年轻人的文章及其中蕴含着的土地财政的见解吧。以高柏泉的才华，想必一定会受到皇帝的欣赏和垂青吧，如此以来，自己岂不就成了高柏泉仕途上的引荐者了？
想到这里，克莱维利不禁有些羡慕起高柏泉了。他在少年之时虽继承了父辈男爵的爵位，但其实就是个家道中落的下层贵族，寒窗苦读考入皇家政治教育学院，毕业后在官场上跌打滚爬多年，凭着运气、才情和实打实的政绩，最终才得以升为子爵，官拜司法尚书，也成为了皇太子（也就是当今皇帝）的社会科学老师。回想起往昔，克莱维利突然觉得若是自己在高柏泉这个年纪，能够遇到一位朝廷重臣的赏识和举荐，现在所能取得的成就可能远远不止眼下的这一切。
轻轨抵达南苑了。
克莱维利小心翼翼地下了站台，埃蒙·利马斯早已等候在那里了。现在这个内官的影响力正在宫廷乃至整个帝国迅速扩展，许多人猜测用不了多久，埃蒙·利马斯的权势就将超越昔日的丹尼尔·杜普雷，成为新的内官权力集团的首领。
“利马斯大人，陛下——”
利马斯笑了笑，冲着克莱维利摆了摆手，示意后者先去面见皇帝。
银河帝国的新皇帝利奥二世此刻正在南苑大区中的鹿园里，躺在一张用昂贵材料制造的折叠椅上，伴着鸟鸣和身边绿意盎然的草木，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阅读镜，一只手在空中不断划着跳出来的信息窗口，上面都是朝中各大臣举荐上来的贵族子弟和低级官僚。
“陛下，司法尚书托马斯·克莱维利子爵觐见。”
克莱维利在距离皇帝数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深深地行了个礼。
“老师到了吗？免礼吧。”皇帝的口气似乎有些冷淡，“高柏泉是您举荐的吧？”
“是的，陛下，这个来自诺雷吉星球的小伙子是个实心任事之人。另外，年初一月风潮时，他曾经参与营救遭到杜普雷一党迫害的前皇家政治教育学院学生布兰顿·凯恩，忠勇之心可嘉啊。”
利奥二世沉默片刻后，说道，“他关于抑制土地兼并的文章，朕已经看了，文采不错，但见解一般。以后酌情再用吧。”
克莱维利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朕今日召你来就是为了通知您这件事，老师。没有其他事。您退下吧。”年轻的皇帝头也不抬地说道。
克莱维利再次行礼，接着在面无表情的利马斯的陪伴下出了鹿园。
在前往轻轨站台的小道上，利马斯轻轻地拍了拍克莱维利的肩膀，发出了一声哂笑。
“利马斯大人，您何故如此？”克莱维利显然有些不确定，“难道是高柏泉的文章出了问题？”
“他的文章确实有一些问题，”利马斯摇了摇头，叹息道，“还不是小问题呢。”
“还请阁下明示。”
“说实话，陛下对高柏泉可一度寄予厚望，他的文章一呈上来，陛下就连夜阅读，但读完之后颇为失望。蒙陛下恩宠，我后来也读了这篇文章。正如陛下所言，文采不错，但内容实在不敢恭维。他提出的抑制土地兼并的政策主要围绕三个要点展开的。
“第一个要点是对贵族加征税收，‘以税抑兼’。不可否认，今天很多贵族门阀名下的庞大财产不是免税就是享受着低税率，陛下也确实有意对贵族们加征税收，以在短期内增加财政收入。但是，陛下初登帝位不久，正需要依靠大贵族大诸侯矢志效忠的时候，而高柏泉关于对贵族加税的政策建议又太过激进，他甚至主张从宗室们的免税财产入手，这就严重损害贵族们甚至是皇室宗亲们的利益了，一旦施行对新朝的稳定可不利。
“第二个要点是进行政府支持下的土地清查和土地赎买制度。土地清查尚有可为，但政府出资借款给无地农户进行土地赎买则纯属纸上谈兵了。且不说那些失地农民日后是否有此能力偿还信贷、政府是否有有可能收回借款，单就前期需要投放的信贷就是一笔天文数字，而目前国库亏空，实在不能承担这样一笔新的开支。
“第三个要点是在地方土地财政问题上进一步分权给地方当局。这可是个敏感问题，陛下即位以来，因着一些朝野皆知的原因，正在逐步打击一些损害帝国国运的非法利益集团，而要想打倒这些在中枢朝廷和各星区星郡星球都经营多年的蛀虫们，陛下必须进行高度集权。只有权柄尽归于陛下，人类才能迎来一个政治清明的宇宙，地方土地财政问题才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解决。您说呢，尚书大人。”
克莱维利深吸了一口气后，叹惋道，“高柏泉还真是书生气啊。”
“这些还不是最让陛下失望的，高柏泉还有更过分之处，他竟然劝陛下明发诏令，在一些有条件的行星上鼓励当地寒族乡绅成立乡间的治安志愿武装，配合地方当局弹压流民闹事以及强制执行他此前提出的关于抑制土地兼并的一系列政策。”利马斯冷笑道，“平民出身的乡绅要建立自己的武装？尚书大人，您听听他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克莱维利感到自己有些头晕目眩。非贵族不得掌兵，这是本朝开国以来的祖训。高柏泉这个书呆子可真是犯了原则性错误。
又一列轻轨班车已经准时到站。
“总之呢，这个书呆子呢，暂时是不能用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吧，尚书大人？”利马斯拍了拍克莱维利的肩膀，继续说道，“依老奴之见，眼下抑制土地兼并还不是当务之急，解决财政赤字和国库收支失衡才是重中之重；同样，弹压流民四窜带来的治安问题也不是最最急迫的，力行反腐、打倒相互勾连的腐败利益集团，您说呢？”
“微臣明白了。”克莱维利上车前，微微点了点头。
目送司法尚书搭乘轻轨离开南苑后，首席助理秘书埃蒙·利马斯叹了口气，慢慢地回到了鹿园之中。容貌俊美的银河帝国皇帝依然坐在原处，看着手中的阅读镜。
“朕的这位老师已经回去了？”
“是的，陛下。”
“幸亏他是朕的老师，也是贵族出身的朝廷重臣，否则朕真该怀疑高柏泉是不是受到了他的指使，才写了那篇文章。”利奥二世放下了手中的阅读镜，毫无顾忌地抱怨道。
利马斯并没有接腔皇帝对于克莱维利的评价，只是自顾自地说道，“那个来自诺雷吉星球的后生小子浪得虚名，根本不懂政治，从这个层面上看，杜普雷一党这么欺负他倒也不算完全埋没人才。”
“这小子才气还是有一些的，但是太书生气了，目前还不能重用。听说他主动提出要去地方上历练，公务人员管理部有安排好去处了吗？”
“帝国公务人员管理部尚未明确发文，但老奴听说是安排去雅里洛星区下的一个星郡担任副郡守，协理地方治安及司法相关事务。”
“雅里洛星区还是不错的，距离佩伦既不远也不近。就让公务人员管理部快些发文，高柏泉也好早日赴任，多历练。”
“老奴遵旨。”
“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子提出的由地方精英出资成立乡间志愿武装，分担地方治安成本，倒也并非完全没有可取之处。只是由那些平民出身的寒族人士来主导这一进程实在是令人不放心呐，也不符合祖制。”利奥二世叹气道。
“如果是贵族子弟来干这件事会不会好很多呢，陛下？”
“这是自然，只是贵族中有这样担当和觉悟的恐怕屈指可数吧？”
“据老奴所知，也并非没有。”利马斯神秘地笑了起来。
利奥二世一愣，接着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就先挑一个，做下试点好了。”
“老奴遵旨。”
利奥二世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继续说道，“初入官场的不少寒族子弟在为人处世和见识格局方面还是有一些不足的，从眼下的情势来看，还是先从莱赫·法比安斯基舅舅举荐的那些有爵位的青年才俊中先拣拔一批干才用起来吧。明天朕要召见苏霍扎内特家族的那个小伙子。”
佩伦军官学校的假期如期而至。
高柏泉也在六月的最后一天选择搭乘载客宇宙船返回自己阔别三年之久的家乡诺雷吉行星。对于黑发青年而言，这不仅是一次假期返乡，也是一次回归——在帝都佩伦折腾了整整三年之后，他是真的累了。
“陛下已经读过你的文章了，年轻人，”受诏进宫后归来的司法尚书托马斯·克莱维利佯装淡定地说道，“目前并无其他旨意。”
短短一句话，就让高柏泉立刻明白，新帝利奥二世暂时不会重用他了。
“我明白了，尚书大人。”
“继续努力吧，年轻人。”克莱维利只是拍了拍黑发青年的肩膀，留下了一句虚应故事的鼓励话语便离开了。
高柏泉最终长叹了一声。他知道属于自己的机会之窗又关闭了，自己在文章中的见解和主张有些过于激进，但他一直坚信这些才是振兴银河帝国的必要措施，并认为时下被称颂为“圣主明君”的利奥二世一定会与自己产生共鸣的。没想到最终却迎来了这样一个令人失望的结果。
罢了罢了，继续滞留在佩伦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还是回到家乡去吧，看望自小宠溺自己的祖父母、生养自己的父母以及桑梓的父老乡亲吧。比布兰顿·凯恩幸运的是，他终究还是在皇家政治教育学院顺利毕业了，但也仅限于此了。新帝对他的不重视，不仅使他进入中枢朝廷的幻想化为泡影，也势必会影响到帝国公务人员管理部对他的仕途安排。或许他命中无缘做官，就该拿着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毕业证书在家乡做个受人尊敬的乡绅，然后终老。
想到这里，高柏泉就难免一阵叹惋。
在离开佩伦星之前，高柏泉去拜访了自己在帝都这三年生活中最重要的几个朋友，其中就包括希文·特洛耶少校和已在帝国财政部任职的老同学乔治·林德纳。
“特洛耶少校有任务，近期都不在军中。”希文的军中同袍如此答复高柏泉。
“那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呢？”
“恕我无可奉告。”
黑发青年对此也理解。军队中的行动都有一定的机密性，是一般平民不宜多打听的。即便他现在已经取得了皇家教育政治学院的毕业证书，但在拿到正式的任职文牒之前，他也还只是一介布衣而已。
和乔治·林德纳的告别容易些，但也只是“相对容易些”而已。这对关系融洽的同窗好友选择在一家远离城区的咖啡馆中见了面。
“我现在在财政部也只是在干一些杂活儿而已。”林德纳一边呷着咖啡，一边抱怨，“每日来自银河系各处的公文堆积如山，唉，现在的我就像个机器人一样在运转。”
“这听起来可不太令人愉快。”
“谁说不是呢，高？”林德纳又喝了一大口咖啡，继续说道，“以前我们总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我是说在大学里以及在皇家政治教育学院里的时候。现在进了中枢朝廷各部任职后才发现，我们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东西了。”
和乔治·林德纳的闲聊最终在唉声叹气中结束。黑发青年原计划离开佩伦星之前再去拜访一下哈里·伍德教授，但后者似乎早已带上行囊，去探索星辰大海了。如此一来，黑发青年在帝都也没有其他特别需要去拜别的朋友了。
高柏泉虽然不是什么长袖善舞、精于社交的能人，但在佩伦读书的这三年里还是有不少熟识的朋友。只是随着高柏泉主动申请外派地方任职的消息传出后，一些人回避了与高柏泉的来往。人有时就是这样现实。
黑发青年最后一个要去告别的人就是罗丝·克莱维利。
“所以这是您为我所上的最后一堂课了吗，先生？”罗丝那水灵灵的大眼睛里似乎闪动着一种别样的感情。是学生对老师的崇拜吗？高柏泉不知道。
“或许是吧，罗丝小姐。我想令尊大人很快就会为你寻找到另一位更加博学的家庭教师。”黑发青年不无谦逊地说道。
“您带给我的不仅是知识和道德上的榜样，先生。”罗丝低下头，颇有些失落地回答，“以后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吗？”
“这很难说。毕竟我还不知道朝廷会安排我去哪个地方任职。照例来说，地方官任职期间未获许可是不能擅离职守的。”
“那您可以留在佩伦吗？如果您不做官呢？知识分子的出路也不一定非要做官，不是吗？您还有很多其他事业可以去做？”罗丝琥珀色的双眸中似乎闪现着某种光芒，言辞之中充满了期待。
高柏泉只是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并没有作答。
“我知道了，先生。抱歉，我唐突了。”
罗丝双眸中的光芒熄灭了。
和这位克莱维利家族千金的告别似乎有点儿不愉快，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愉快。黑发青年无意去深究了。毕竟揣摩女孩子的心意从来都不是他所擅长的。
帝国历八八八年六月三十日，高柏泉离开了佩伦星，银河帝国的首都，群星陪衬的宇宙中心。
回乡的路途并不遥远。从佩伦星出发的载客宇宙船只需要一周时间、途经十来个停靠站世界便可抵达诺雷吉行星。
诺雷吉行星位于狄瓦娜星区莱伯瑞恒星系第三行星，是一颗气候稳定、海陆兼备的农业星球。相传，许多个世纪以前，这颗星球并不像今日这般适宜居住，而是一个蛮荒的原始世界。一群厌倦了文明核心地带都市生态圈的知识分子来到了这里，利用掌握的科技缓慢地改造了诺雷吉，并世代定居于此。耕种和读书成为了他们及他们的后代日常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两部分。由于没有那些凭血统获爵位的贵族们插手这颗行星的治理，诺雷吉的精英阶层由平民出身的乡绅组成。毫无疑问，高家便是诺雷吉行星上的望族之一。
载客宇宙船终于停靠在诺雷吉行星唯一一个宇宙港。
双脚重新踏上故乡土地的那一刻，高柏泉的心中并没有涌起昔日无数次想象过的荣归故里的豪迈感，只有一丝怅惘，还有一丝疲惫。他召唤了一辆无人计程飞艇，就往记忆中家的方向飞去。还来不及看风景，黑发青年就沉沉睡去了。太空中漂泊无依带来的疲惫感压倒了重回桑梓的兴奋感。他太累了。
再次醒来时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斜阳古宅，小桥流水，枯藤老树。
记忆中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
黑发青年付了克朗，带上悬浮在半空中的反重力行李箱，推开了那两扇木门，穿过宅子里那座有些年代感的石桥，步伐沉重但坚定。最后，黑发青年在主楼门前停下了脚步。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正在客厅中埋着头作画，似乎没有注意到门口的年轻人。
“爷爷。”黑发青年放下了手中的行李箱，呼唤道。
老人闻言，微微一怔，缓缓抬起头来，沧桑的脸庞如同重新涌出活水的古井。
“我回来了。”黑发青年长出了一口气，释然地笑道……
悠扬的晨安音乐在耳边响起时，高柏泉从睡梦中醒来，不耐烦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好吵啊，斯托雷平，关了音乐，我要再睡会儿。”
“恐怕我没法完成您的要求，少爷。”斯托雷平回答道，“控制着整套宅子的家居智能管家可不是我，而是巴菲特。”
“巴菲特”是陪伴祖父高卫霖度过青年时期的人工智能程序的名字，它是帝国皇家机器人工业集团生产的早期产品，运算能力相较于斯托雷平已经落后了，数据库容量也更小一些，但作为一家之主的祖父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位老伙计的陪伴，一直让它管理着高家大宅。
“好吧，好吧……”高柏泉抱怨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得催促您快一些，少爷，您快错过早餐时间了。您的父亲，高雨松老爷，有百分之七十五点四的机率发怒。”
“知道了，啰嗦！”
高柏泉不耐烦地走进了通体洁白的盥洗室。在感应到有人进入后，高度智能化的盥洗室墙壁立刻以三维形式塑造出了一种幽静的竹林的背景，这也是高柏泉最喜欢的室内背景。黑发青年来到外观黑亮得如同金属块垒成的洗手台前，先是用雾化的漱口液细细清理口腔，接着又按下了洗手台上的按钮，释放了一连串泡沫，仔细地清洗自己的脸颊。在做完这一切后，黑发青年又在高分辨率的电子镜前反复确认自己已经梳洗干净、打扮整洁后，才离开自己的房间。
作为一个受过家族正统教育的诺雷吉人，高柏泉始终铭记着要以儒雅、大方的形象示人。
这是黑发青年回到家乡的第七天了。
很明显，他已经错过了今天的早餐。
餐厅里的饭桌明显被收拾过了，但仍然放着一大杯橙汁、一块煎饼和一小份炒鸡蛋。祖父高卫霖正坐在餐桌边盯着阅读镜，祖母高杜淑芬正指挥着两个家用机器人洗碗扫地，餐厅里的立体电视正在播放着时政新闻。
“爷爷。”高柏泉没精打采地同祖父打了声招呼，便自顾自地在餐桌边上坐了下来，狼吞虎咽地吃起了早餐。
高卫霖微微抬起了头，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早餐就爱吃这三样，阿泉。”
高柏泉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哝道，“爸妈呢？”
“你父亲去图书馆上班去了。他可对你回来以后的颓废状态不太满意噢，我的好孙儿。至于你的母亲嘛，去田里收租子去了。今年以来有好些佃户拖欠了上年的田租还没给呢。对了，你今天要是没事，就和你母亲一块儿去收田租。”
“我不去，我上午和朋友们约了去美术展的。”高柏泉推脱道。他向来不喜欢把时间花在这些俗气的事务上。
“那就下午去。”高卫霖依旧笑眯眯地说道，他对这个独苗般的孙儿总是格外地溺爱，这与他管教儿子的态度完全相反，“你现在没有工作，总这么呆在家里也不成。能像你母亲那样把家里的这些田产料理好也是个本事。”
正说着，高卫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躯都佝偻了起来，进而不断抽搐着，看起来让人颇为揪心。
“该吃药了，你这老头。”祖母高杜淑芬拿来了胶囊状的药物。
高柏泉这才仔细端详起了自己的祖父。老人家尽管看上去还颇有精神，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老了。满头的白发中再也找不出一缕黑丝，和蔼可亲的笑容也掩饰不住一道道深刻的皱纹，身体骨瘦如柴。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太过明显的痕迹。
“爷爷，您还好吧？”黑发青年忍不住问道。
“我没事我没事。”服下药后的高卫霖终于有些缓过气来，说道，“肺部的老毛病了，过去修梅兰达要塞时受了点辐射，能活这么些年已经是不容易喽。”
“我带您去佩伦或者斯文托维特星看病吧，那儿有整个宇宙中最好的医生和诊疗设备。”
“嘿嘿，爷爷知道你有这份孝心就很开心啦。爷爷的身体自己清楚，哪里还经得起长途恒星际旅行的折腾哟？更何况，辐射带来的病又不像癌症，还能被药物医治，细胞层面上的退化现在可还没有根治的办法呢。爷爷也还是懂一些医理的。”高卫霖乐观地笑了起来，接着又轻咳了两声，“我没事儿，阿泉。巴菲特，把电视音量调大一点儿，我已经好久没和阿泉一起看电视了。”
“好的，老太爷。”巴菲特发出了略显沙哑的电子音。作为人工智能，他已经运行很久了，控制语音的那段程序已经被厂家打过多次补丁了。
立体电视上正在播放新皇帝利奥二世的演讲，主要内容是关于近期即将拉开的经济改革的大幕。皇帝的经济改革无疑是雄心勃勃的，论及国营企业改制、增税、宫廷及政府部门开支削减、公共机构裁撤、利率及汇率调整等多项议题，涉及帝国能源、科技、矿产、金融、航运、工农业等多个领域的革新。银河帝国正处于多事之秋，这位年轻的新皇帝一方面要以强力手段压制时下正在发生的恶性通货膨胀，平抑物价，另一方面还要弥补巨额财政赤字，充实国库，这两个目标中的任何一个在时下看来都充满了挑战，但新皇帝朝气勃勃、意气风发的模样还是让整个帝国无不对他的新政充满了期待。
皇帝的演讲是三天前在帝都佩伦星录制好的帝国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通过民用以太波段传输到诺雷吉行星，再由本地电视台进行转播。无论是帝国电视台还是诺雷吉行星电视台的时政评论员，都对皇帝即将推行的新政赞不绝口。
“喔，新皇帝看上去很年轻喔，也很有精神，和先帝不大一样喔。”
“爷爷，不要妄议皇帝啊。”
“没事儿，我就是个无职无权的老头子，秘密警察监视我也没用，更何况我这也是在夸他呢。”高卫霖无所谓地说道，“对了，你在佩伦星见过这位皇帝陛下吗？感觉如何？”
“见过，陛下天质英锐，圣思高远，是一代圣君。”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重用我的阿泉呢？圣君不都能识别人才、重用人才嘛？”
“爷爷，您越说越离谱了。”高柏泉心里其实已经赞同祖父的说法了，但嘴上还是反驳道，“只能说我还比较愚鲁，难堪大任吧。”
高卫霖哈哈大笑起来，摸着孙儿的手说道，“其实做不做官都无所谓啦，爷爷就希望你平安、健康、有份正经的事情做就好啦。”
“父亲恐怕不会这样想，他一直觉得学而优则仕——”
“你爸爸的想法也不一定对噢，年轻人。”高卫霖拍了拍孙儿的肩膀，“我活了这么多年啦，做过官治过学，很多事情都经历过啦，很多事情也都看淡啦，还是身体好最重要喔。说句心里话噢，爷爷其实不希望你做官呐，就希望你太太平平地留在诺雷吉，教教书搞搞研究，既平安又清闲，离家还近呐。”
“爷爷……”高柏泉喃喃道，旋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银河帝国官方记录显示，截至帝国历八六八年，帝国境内总人口约为八千六百三十五亿，其中农业人口（含农奴）约占百分之八十；有人居住的行星约有一万二千四百颗，其中农业世界（即农业生产总值占行星社会生产总值的比重超过百分之五十的行星世界）约占百分之六十五。
希拉克略王朝开国以来，在所有的行星都设置了市长、市政府及对应的官吏机构，但这些数目庞大的农业行星依照具体的社会治理结构又大体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以卡俄斯行星为典型，行星上势力强大的凭血统世袭爵位的本地贵族会襄助市政官僚统治整个星球，维护秩序；第二类以诺雷吉行星为典型，由于缺乏帝国官方认可的血统贵族阶层，因此平民出身的地主、商人、知识分子等寒族精英组成了乡绅阶层，直接进入市政机关任职或是以类似于地方长老一般的身份辅佐市政官吏管理这个星球。
高家显然就是诺雷吉行星上首屈一指的寒族世家。
高柏泉坐在距离家宅三公里外的一座山头上直喘气。今天是他跟着母亲高杨秋云一起去催收田租的日子，可把他累得够呛。周围七座山头的土地都是高家的田产，在高家的土地上耕种的佃户不下五十来户，而拖欠田租的共有五户，分散在不同的山头上。
作为高柏泉的母亲，高杨秋云是个身材瘦小但颇有气质的女子，以前是诺雷吉行星当地一所幼年学校的数学教师，如今退休了便专事家务。她对儿子的宠溺是出了名的，但节俭也是出了名的。这些年来，她都是亲自开着家里的机车，带着家丁和一个名唤“诺巴”的工作机器人去那些拖欠高家地租的佃户家中催租的。诺巴是在高宅里工作多年的旧型号的农用机器人，宽宽的大脸盘其实就是一个二维的屏幕，用来展示田租账目、佃户资料等信息的，已经褪去了金属光泽的看似纤细的钢结构四肢依然能有力地搬起好几倍于自身体重的谷物。
第一户拖欠田租的鲍赫一家很爽快地便将此前所欠的租子悉数归还给高家，还诚恳地向高杨氏表达了谢意；第二户拖欠田租的杜布瓦一家则想将祖先收藏的几块价值不菲的翡翠交给高杨氏抵债，他们一家的男主人今年新租了高家的田，看上去不太会经营土地，高杨氏并没有收下翡翠，反而以低息借给杜布瓦一家粮种，嘱咐后者来年有了收成连本带利一块儿归还。真正麻烦的是第三户凯利一家和第四户卡拉扬尼斯一家。凯利家中没有壮劳力了，孩子还小，不太能干得动活儿，高杨氏给了他们两个选择：或是用家中的老式农用机车抵押来借入低息粮种，或是离开高家的土地到别处租种去，凯利一家选择了前者；卡拉扬尼斯一家则坦承自己现在还不起租子，家中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供缴纳了，请求低息借粮种，来年再连本带利一并归还，对此高杨氏毫不犹豫地报了警，卡拉扬尼斯家的男主人恐怕要在市里的监狱中待上一阵子了，直到他的家人把之前拖欠的租子全数归还或是用家中剩余资产抵债，并且高杨氏当场宣布不再和卡拉扬尼斯一家续签明年的土地租种契约。
回家的路上，高柏泉沉默不语。高杨氏见状，轻轻拍打了一下儿子的肩膀。
“我的宝贝儿子，你为什么不说话？是在想我为什么对那几户拖欠田租的佃户区别对待吗？”高杨氏温柔地递给儿子一个苹果，指望后者暂时籍此充充饥，接着又继续说道，“这几个佃户情况都不一样。鲍赫一家一向勤劳且诚信，往年从不拖欠田租，只是去年不慎买了假的驱虫剂，导致害虫毁了他家的收成；杜布瓦一家是知识分子家庭，家道中落，去年刚刚租种了我们家的土地，知识分子彼此还是要尊重的，而且作为知识分子的自尊心也不会允许他们一家拖欠太长时间的租子的；凯利一家情况复杂一些，家里没了壮劳力，但是既然他们租种了我们家的土地，那还是得按照契约向我们缴纳地租，我觉得他们家的那大儿子还是个朴实肯干的小伙子，只要度过眼下难关，未来的日子还是会不错的；至于卡拉扬尼斯一家，哼，他们家里的男主人染上了赌瘾，荒废家产，这种情况就绝不能姑息。”
“道理我都懂，母亲。我在想的并不是今天这几户拖欠田租的佃户的情况，而是很多勉强交够租子的佃户家庭。”高柏泉不紧不慢地说道，“在皇家政治教育学院读书的日子里，我也去了不少偏远的农业世界考察，那里的农民生活很苦，土地兼并严重，社会治安问题也很严重。儿子觉得，这两年诺雷吉的全球气候也不稳定，粮食减产也常有，母亲若是可以考虑适当减租，那我们高家的产业增长是不是会更有持续性呢？”
“你说得很有人情味嘛，我的宝贝儿子。但你要知道，降租或者免租不是我们一家可以说了算的，而是要村社里所有世家代表共同讨论后决定的，即便要减租也要一致行动。一般没有遇到特别严重的荒年，又没有取得共识，我们是不会在世家会议上主动提出减租的。这是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时候就定下来的规矩。”
“可这是我们自己的土地，我们怎样收租还要取得其他世家的共识吗？”
“是的。其一，大家都是乡里体面的人，我们这边随随便便给佃户减了租子，下一年你让其他家族的田怎么租出去、租给谁去？其二，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佃户家里自身出了问题就单独对他们减租或免租，这样其他佃户会不服气的，此例一开，家家佃户都会想着投机取巧，让我们家减租的。”
“所以祖上的规矩不能破？”
“是的，规矩或者说传统，不能破。千万不要低估一个星球千百年来形成的传统，它拥有着远超法律和道德的威力，有时甚至连银河帝国皇帝的诏令都不能改变它。”
高柏泉再次沉默了。毫无疑问，母亲说得是对的。
回去的路上，高杨氏没有再多说什么。今天忙碌了一天，她也有些累坏了。这时，系在她左手手腕上的通讯手环突然响起了来电提醒的音乐。高杨氏轻轻敲了一下手环，一个立体的信息窗口立刻凭空跳出，上面有文字消息，具体写了什么，高柏泉却看不清楚。
“嘿嘿，小子，你奶奶发来文字消息，说是家里来了一位漂亮的姑娘，是来找你的，让你赶紧回去。”高杨氏高兴地眉开眼笑，“是你在佩伦星认识的吗？好儿子，你也没看起来那么木讷嘛。”
漂亮的姑娘？高柏泉不由自主地皱起了双眉。会是罗丝·克莱维利吗？他不确定。虽然他告诉过罗丝自己居住在哪颗行星，但他对罗丝能够直接找到他的住处不太抱有期望。
等在高宅中的并不是罗丝·克莱维利，而是个身穿线条流畅的缀着碎钻的衣裙、脚着一双华美水晶高跟鞋的美人儿，那头褐色的秀发、灵动的琥珀色的双眸以及她胸前的银灰色的金属胸针让高柏泉有着某种难言的熟悉感。
“斯多姆卡森伯爵夫人？”高柏泉下意识地问道。
“先生还记得我？这真是我的荣幸。”奥若拉·斯多姆卡森伯爵夫人露出了颇有魅力的笑容，“能带我去您的书房坐坐吗？”
在得到长辈们的允许后，黑发青年引着斯多姆卡森进了自己专属的书房，并且坚持要开着书房的房门。
“您可真是位正人君子。”斯多姆卡森笑着说道，“听说了吗？帝国公务人员管理部很快就会下发正式文件，您将被安排到雅里洛星区的克瑙尔星郡担任副郡守，主管司法和地方治安的工作。克瑙尔星郡是个新成立的星郡，目前包括郡治在内下辖三个行星。”
“噢，谢谢。您是为了提前让我知道这个消息而专程跑这一趟吗？”高柏泉的眼神有些黯淡。在一个新成立不久的星郡任职，恐怕难有什么作为。
黑发青年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拒绝出仕的冲动。不，这也不是什么冲动。自从在皇家政治教育学院的毕业晚会上被约瑟夫·苏霍扎内特和他的跟班们用西斯拉葡萄酒羞辱之后，他就不止一次地想要离开这个似乎并不准备好好接纳他的官场。他不想再去伺候那些达官显贵了。他想回到家乡，照顾已经年迈的祖父祖母，就在这个农业世界里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地主好了。
“我的封地，斯多姆行星，刚刚被划入克瑙尔星郡的辖区内，先生。”斯多姆卡森脸上的笑容愈来愈浓，这让她看起来更加美丽动人，“听说您之前向新帝建议由地方乡绅成立乡间的保安队，配合地方当局弹压流民闹事。”
“准确的说应该是民间志愿武装，而且任务也不止是弹压流民闹事，不过类似的文章我确实呈给皇帝陛下看过。您的消息可真灵通，伯爵夫人。”
“我有意在我的土地上新建一支卫队，用以配合地方当局进行治安管理。朝廷已经同意在我的斯多姆行星上进行试点了。您过去在您的文章中曾提到由地方乡绅出资组建志愿武装，这很不错噢。您来克瑙尔星郡担任分管司法和地方治安的副郡守期间就可以指导我做这件事。”
“谢谢您的抬爱，伯爵夫人，但我想凭您的消息渠道一定已经打探到，皇帝陛下并不认可我的这条建议。”
“那是因为您原先主张的是由那些寒族出身的乡绅来组织这样一种民间武装，受制于各种传统和现实顾虑，陛下现在自然难以支持。但若是由贵族出面组织建立这样一支武装，朝廷或许会有不一样的决定。”斯多姆卡森挑了挑眉毛，笑着看着高柏泉。
“我只是个书生而已，并非军人出身，组建民间武装这件事或许还是应该——”
“那您为什么要通过各种渠道去佩伦军官学校旁听呢？别告诉我是为了增长自己的军务知识才这样做的。若是您这样说就太虚伪了。”看着沉默不语的高柏泉，斯多姆卡森索性站了起来，抱起了胳膊盯着他。
“我……我可能不太适合做官，伯爵夫人，所以我准备向朝廷请辞，日后就在家乡做些造福桑梓的事情了。”
斯多姆卡森以一种颇为震惊的眼神看着高柏泉，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进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尖利的冷笑。
“让我们彼此坦诚相待吧，高先生。银河帝国朝政腐败，内忧外患，发生全宇宙范围内的动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我敢说未来十年到十五年里，银河系将会经历一段颇为动荡的时期。新帝青年英锐，力行新政，但究竟能取得何种成果还未可知。
“那些目光短浅、自私自利的大贵族大诸侯躲在高耸入云的合金建筑组成的都市森林中，独占帝国武力用以保卫银河核心地带的高度城市化的少数行星，而对发生在那些偏远、贫穷、落后的世界所发生的零星的动乱视而不见。
“但我们这些分封在地方上的小贵族小领主不同，一旦零零散散的火星掀起了惊天巨焰，首先就会把我们这些人烧成灰烬。贵族陨落、法律秩序崩塌之后，你们这些虽无爵位但却有些田产的寒族世家又能苟延残喘多久呢？
“所以，乘着现在，我们联起手来，建立一支属于我们自己的武装力量，至少在可能到来的乱世中可以保全我们自身平安。我有足够的钱，您有足够的社会名声和知识背景，我们联起手来，可以干一番大事业。这比您窝在这颗荒蛮农业星球，种一辈子地，读一辈子书，不是要精彩得多、也有魅力得多吗？”
黑发青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看上去精致得如同花瓶一般的女人。他从未想到她会说出这些振聋发聩的话来，说出这些他埋在心底很久、想说却又不能说的话来。直到此时他才明白，眼前这个贵族女孩并不是什么一碰就碎的花瓶，而是一块精铁。
“您失言了，伯爵夫人。”
“是吗？”斯多姆卡森不屑地哼了一声。
“请容我仔细考虑一下您说的话。”
“没问题，先生，我会等到本月十五号。”顿了顿，斯多姆卡森又补充道，“我对您的邀请是真心的，先生，请您好好考虑。”
高宅位于诺雷吉行星北温带地区，山水环绕，依照远古时代的东方园林风格所建。亭台楼阁，轩榭廊舫，荷池假山，古木幽径，无一不具。高家数代人的积累都付诸于七座山头的田产和这套古色古香的宅子了。
但颇具古风的大宅却也有现代科技的产物。高家节俭，仅在家里配置了三个服务型机器人，其中一个是农用型机器人，也就是诺巴，兼有信息储存、计算等功能；另外两个是家政服务型机器人，负责日常家务。当然，高家的男人和女人都必须要接受教育，因此人工智能助理是人手一个，必不可少。
七月初的夜晚，高柏泉卸下了承载着人工智能助理“斯托雷平”的计时腕带，在花园中独自一个人散着步。每当心神不定时，他都喜欢一个人出去散散步，在家乡时如此，外出求学时如此，在皇家政治教育学院进修时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晚餐时父亲高雨松的话还在黑发青年的耳边回响。
“学而优则仕，这是宇宙中所有知识分子都要走的正途。一个年轻人不该浪费大好的青春，我们这样的家庭，只有每代人都锲而不舍地努力，才有可能在人类社会的食物链中站到一个比较高的位置。这很残酷，却也很现实。唯有如此，才能实现家族进化的目标。”
高柏泉知道，父亲的话不仅是说给自己听的，也是在说给祖父听的。当年祖父怕政治主张激进的六月党人牵连父亲，因此动用人脉关系将父亲调回家乡诺雷吉做了个小小的图书馆馆长，这让父亲一直耿耿于怀。因此，待高柏泉出生后，父亲高松雨将所有的期望都倾注在儿子身上，特别希望高柏泉能在仕途上出人头地，完成他未竟的理想。
可是每每想到在佩伦星的那些日子里，皇家政治教育学院里飞扬跋扈的权贵子弟，佩伦军校中恃强凌弱的贵族军官生，黑发青年就对从政之路充满了厌倦，甚至有一些惊惧。他只是个出身偏远行星的寒族子弟而已，根本无力与那些天潢贵胄相竞争。
但他接下来又该如何呢？永远留在诺雷吉，老死于桑梓吗？黑发青年不甘心。
寒窗十余年，高柏泉自认为已经初步看到了历史未来的走向。奥若拉·斯多姆卡森即将在封地上建立一支全新的卫队，这就是他的一个机会。这些日子来，他向新皇帝提议的不就是新建志愿武装以配合地方治安需求、减轻地方上的公共安全压力吗？
“在看星星吗，阿泉？”祖父高卫霖不知何时已悄悄出现在他的身边了。
“嗯……是的，爷爷。”高柏泉敷衍道。
祖父慈爱地笑了，他当然看出了孙儿的心不在焉。
“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光芒呐。”
“我看不出来。”黑发青年苦恼地摇了摇头，“天上的星星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平庸且数量众多，忽明忽暗，散发着冷光。”
“那是你没有用心去观察哟，阿泉。其实每颗星星都是一个太阳呐，只是距离你比较远，你看到的只是夜空中的一个闪闪的小亮点而已。”高卫霖笑呵呵地说道。
“我和您在谈浪漫主义，您却和我普及起了科学道理。”黑发青年双手抱着脑袋，靠在了一旁回廊的柱子上。
“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阿泉，关键是要追寻你心中的那颗星呐。”
“心中的那颗星？”
“对啊，爷爷年轻的时候也追寻过自己心中的那颗星。事业、金钱、权势、地位等等，爷爷曾经也执迷于官场。可是，经历过一些事情后，爷爷发现，家庭美满和家人平安才是爷爷心里最想追寻的那颗星，所以爷爷最后选择留在了家乡。”
“您希望我也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不，不。”高卫霖赶紧摇头，“爷爷说过，你要去追寻你心中的那颗星，阿泉。爷爷在你爸爸这个年龄时犯过一个错误，爷爷把自己认为最重要的那颗星强塞给了你父亲，结果你父亲虽然免于宦海险恶，也避开了当年那场震惊朝野的政治劫难，可是你父亲却不开心、不快乐。所以，不用考虑你的爸爸、妈妈、奶奶的看法，也不用担心我，去追寻你心中的那颗星吧。”
“去追寻自己心中的那颗星吗？”
“是啊，阿泉，你自己的路得靠你自己走才行。”高卫霖慈祥地笑着，如同宇宙中所有溺爱孙儿的祖父一般，“无论你日后远在宇宙的另一边，还是近在家中，无论你名垂青史，还是默默无闻，爷爷都只希望你能快乐，当然也会日夜为你的平安祈祷的。”
“照你自己的意愿，去度过你的一生吧，阿泉。”
奥若拉·斯多姆卡森伯爵夫人坐在装修得无比豪奢的私人太空船“金色黎明”号中，面色凝重地望着舷窗外，手边的咖啡已经换了一遍又一遍。这位美丽动人的女贵族今天就要离开诺雷吉行星，返回自己的封地了，但很显然，她并不甘心自己一个人回去。
“伯爵夫人，现在已经是诺雷吉本地时间下午三点半了，我们已经等待了足足四个小时了，塔台已经第五次提示我们可以启航了。”金色黎明号的船长，也是伯爵夫人的仆人，为斯多姆卡森端来了一杯新的刚热好的咖啡，咖啡杯上的闪电标志依稀可见。
“不着急，我们再等一会儿。”
“关键是贵族的私人飞行器永远享有优先于公共交通工具启飞的特权，我们的飞船不上太空，平民百姓们的飞行器就不敢凌驾于我们之上——”
“那就让那些蚁民再等等！”斯多姆卡森怒不可遏地说道。
金色黎明号的船长无可奈何地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高柏泉啊高柏泉，你当真不来吗？斯多姆卡森攥紧了白色的咖啡瓷杯，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那你可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突然，一个熟悉的高挑瘦削的身影闯入了她的眼帘。下一秒，她就听到金色黎明号的船长惊喜的声音。
“欢迎登船，高柏泉先生，伯爵夫人等您多时了。”
高大儒雅的黑发青年上身着一件白色的衬衣，下身着一条深色的工作裤，一手拿着一件藏青色的外套，一手推着反重力悬浮行李箱，出现在了斯多姆卡森的眼前。他看上去有些气喘，很明显是刚跑过来的。
斯多姆卡森按下激动到要跳起来的心情，故作轻描淡写地说道，“喔，看来诺雷吉行星要少一个安分守己的小地主了。”
高柏泉淡淡一笑，这让他看起来更有一种混合着书生气的魅力。他在斯多姆卡森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在去克瑙尔星郡之前，我想先和你约法三章。”
“请讲。”斯多姆卡森慷慨地回应道。
“第一，关于这支计划中的卫队的组建及日后的组织、管理、训练等一应事宜，请你务必尊重我的意见。”
“一切都听你的，你就是这支未来即将建立起来的武装的头儿。”
“那倒不至于，我最多是个文官而已。”高柏泉先是一愣，继而摆了摆手，继续说道，“第二，这支卫队未来在用人时必须以真才实学而不是以血统为依据，我绝不能接受那些毫无本事却顶着贵族姓氏作威作福的人混入这支队伍中。”
“我想那些纨绔的贵族子弟也不会想到我们这样一支民间志愿武装中谋求晋升空间的。”斯多姆卡森调笑道。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高柏泉继续说道，“第三，我们计划建立的这支队伍必须足饷。”
“完全没问题，搞钱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斯多姆卡森露出了顽皮的笑容，向高柏泉伸出了那白皙如玉的右手，“祝我们合作愉快，高先生。”
“合作愉快，另外请你叫我柏泉。”
“也请你叫我奥若拉。”
金色黎明号伴着喷射而出的蓝色的尾焰，冲向了茫茫太空，化成了天边的一个光点，渐渐消失不见，只给诺雷吉行星上一对坐在花园里呆望着远方天空的父子留下了划过长天的淡淡轨迹。
看着灿烂的晚霞和光点消失的方向，那年迈的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
“雏鹰大了就会离巢，该走的还是要走啊。”
“阿泉已经快三十岁了，该去追寻属于自己事业了。”一旁的儿子宽慰道。
老人苦笑着摇摇头，沉默半晌才再次开口道，“雨松，你一定特别怨恨我当初用人脉把你调回诺雷吉吧？”
“没有的事，父亲。”一旁的儿子低下了头，声音却有些低沉。
“希望阿泉能够走得比你我都更远。”老人的脸上充满了怅然若失。
接下来又是一阵亘古般的沉默。
良久，儿子才再次开口道，“爸爸，您这是怎么了？阿泉也不是第一次出远门，这次您为何如此难过啊？”
“我老了，太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阿泉了……”
老人又发出了一阵虚弱的苦笑，从花园里的石凳子上站了起来，咳嗽着回到屋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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