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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6章 好报——黄泥巴打灶

    下飞机抵达茂德酒店即昏睡了两个小时,兰埠菁拉开窗帘,再打开窗户,眼神全被后山的杜娟花吸引,清鲜冷冽的空气在脸上扑通。

    韩霄云也从帐篷里钻出来,倚在窗前回头的兰埠菁终于开笑脸了。

    韩霄云憋久了的玩笑也放开手脚。“有一个黑不溜秋的混血儿,从今天开始,终于正式进入到有资格挤进‘光棍节’,如今又遛达到了茂德,正吹着西亚‘故乡’的风,正感慨当年在这里遇见一位胸怀宽大、才貌双全的女版长发大侠。”

    兰埠菁用手指比划成枪瞄着,会意嫣然。“幸亏有你,也感恩来六年前来茂德遇到了你,否则真不知道老子如今在哪里,反正不是在这里。”

    四人会合后,况战依着吴载育的嘱咐,有条不紊地通报安排,咱们现在商务车出发赶往云望丘风景管理区,今晚歇在云望堂,明天中午下山,再与参加对口扶贫的会合,顺方向一路西进,并不绕路。

    盘山公路途中,杜娟花是最惊艳的存在,边民村落独有的田园气息扑面而来,让人恍惚这人间烟火气到底是有是无。

    以至大家入住云望堂,话题仍落在“物质与精神”的讨论上。

    吴载育侃侃而谈,边穷地区的农耕重农轻商,安土重迁,有时候精神贫困更甚至物质贫困。当然我们身处现代都市和现实社会,所谓物欲横流,世风日下,到茂德这些地方走一走,适当做做减法,去掉一点功利攀比心,多一份知足感恩,还真比坐在会议室作报告来得实在。

    接着返头望向一干人等放话,年纪越大,在一起共事相处得越久,我奉劝大家都要少物质多精神。

    韩霄云的搞怪是少不了的。“听说酒是属于精神的,而肉是属于物质的,所以平时多喝酒少吃肉,就是为把精神搞足点。”

    况战参与讨论中规中矩,物质上是否安心,精神上是否浮躁,关键在于对幸福的认知。幸福看似很物质,其实很精神,富有理想,注重内涵才能有幸福感。

    兰埠菁自感生份,没有贸然接话,只盯着一岭又一岭的杜娟花出神。

    大家不介意兰埠菁没参与讨论,继续旅途闲聊。

    吴载育将了韩霄云的“军”,我们平常讲酒囊饭袋,还讲酒肉朋友,酒顶多只沾了精神的边。一般人不胜酒力,还是说明物质生活经历少了,要是喝醉了,那就跟物质跟精神都没关系了,完全是精神错乱。

    然后又释然的语气,当然我的酒量也是慢慢醉出来的,从半斤到一斤,这种进步其实是一种释放,而不是一种节制。做人到了一定阶段,能带给享受的不一定是释放,反而是节制。毕竟在物质上释放,甚至在精神上释放,都不为难,难的是自我节制。

    况战注意到韩霄云边听边思考,淡淡一笑再主动接话,精神的享受才是真正的享受。正如市长您原来讲过的,物质是为了生存,精神才谈得上生活,脚步不能到的地方,眼光可以到,眼光不能到的,精神可以到。

    韩霄云这才打开思路。“做人这个事,无非两条,要么做自己喜欢的事,要么做能把日子过好的事。做自己喜欢的,一般都难得把日子过好。做能把日子过好的,基本上又不喜欢。

    然后指着半拉子隔墙正冒烟的厨灶:“黄泥巴打灶,心好不一定好报,可能老天,不,肯定老天不会往一个人身上堆幸福,有爱情可能没钱,有钱未必有快乐,甚至快乐的人又没健康,有的人说没就没了,一些人病怏怏反而活得长。”

    兰埠菁仍然没插话。

    自忖相比眼前这三人,是钱最少也是生活离物质最近的自卑之极。

    吴载育又从茂德聊起,我年轻的时候来过,那时一文不名,但意气风发。前两年我这特别想来茂德云望堂,来体会菩萨心,沾一沾香火气,来感受一下这边有名的斋饭。

    不料话锋再转,这次顺道来一趟,更多的感慨是如何保持敬畏之心,管的事越多就越要严谨,知敬畏,所以很多时候要讲究方法,不能授人以柄,否则既不安心也不安生。

    况战点头若有所思再问,您对外是特别严谨的一个人,但内心其实属于感性的那一种?有一本书上讲,“难得糊涂”到了一定境界就是感性。

    韩霄云笑起来,侧身摇推吴载育。“十多年前,人家自吹自擂,学富五车,想要什么车都有,又说才高八斗,想要多大的斗都行。况战你看到过的,95%是工作的他,生活里那5%的再又95%,属于两管两不管,就是管饭管安全,不管钱也不管生意,难的事管得少,那当然可以感性了。”

    吴载育不敢全部接招,管饭是最物质的,管安全是精神的,我一头管你的物质,一头管着你的精神,还说不是最难的事?明人面前不讲暗话,本就是周末才有空,如果还去吃馆子,哪有家的感觉?我也想当作一丁点补偿,你的口味刁得很,不是我管饭,你会好好吃?安全问题就更是理性的大事,直到现在,还不是经常让人担心?

    此时再次留意到兰埠菁没开腔,便主动提及,自从揽总管到位,酒这玩意,就你刚才自诩为精神的这酒的问题,倒是让人放心多了。说实在的,我还蛮看重这一点,让我的精神压力没那么大了。

    兰埠菁这才说了一句:“搭帮韩董事长经常通过酒搞得老子精气神爆棚。”

    况战倒是知悉韩霄云自称“老娘”,但陡然听到兰埠菁自称“老子”,遂当即提出异议,你在这里最小,敢以“老子”自居?

    兰埠菁自知失口,紧拍脑门。

    韩霄云见状不落忍,以中途要上洗手间之名,吆喝司机赶紧停车。

    拐过山腰处的垭口,一块杉木制作的“涧泉村”路牌映人入眼帘。

    兰埠菁看个真切再为之一亮,没承想实地到了当年矮胖大爷在小纸条写的“涧泉村”,又盘算着要去打听“唐石坝”这个具体所在方位了。

    车停在一处沙石路的上坡,对面半人高的残破疏篱隔着一户土砖屋,中间隔着花毯子一样的紫云英田垅。

    眼前的紫云英开得正盛,乐不可支的兰埠菁赶紧下车,弯腰拂手感受风吹绿浪。

    韩霄云领头走过去,抢着移开篱门时用劲过大,细屑扬起之后,旁边的竹篾子豁了个大口子。

    身后的兰埠菁不由得掏出手机,先定格韩霄云的囧态,再把远处场景拍下来。

    闻听动静,屋里慢悠悠地晃出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

    随即有两个黑不溜秋的孩子踢脚炮一样地追打出来。

    老婆婆虽腿脚不便,但是眉目面容清瘦矍铄,问话也显斯文得体。

    韩霄云说明来意后,才一走进偏棚旁边的所谓茅厕,就赶紧眯眼缩脚往回撤,与正在张望家徒四壁景象的兰埠菁撞个满怀,还一脚踩得直叫唤。

    瞅着惊魂未定的样子,兰埠菁也打算麻起胆子凑近看一眼,但被喘粗气又屏息的韩霄云一把拽定。

    搭板子的旱厕陋况岂是韩霄云眼力所能承受的,花容之色之状爆惨,自幼在农村长大的兰埠菁已猜到大致并赶紧却步。

    两人拔腿奔出堂屋,韩霄云忙着从阶基那口黄泥大水缸里勺水,顾不得脸上的淡妆,一阵甩手拍洗。

    憋着笑的兰埠菁转进右侧的卧室一瞅,竟然然看到黝黑的两门柜上张挂着用来制作贡域画卡的木雕画版。

    尽管木雕画版原色泛旧,边框毛卷也刻痕积灰,但是发散意念观之,浩宇星空下隐现峰峦殿宇的远景深遂,右下近处坡梯里的大片紫云英图样更是透显精巧。

    兰埠菁连忙吆喝正在弯腰捡发卡的韩霄云进房来看,再次拿出手机先远拍再特写。“这紫云英乍一看像绣的,吹口风都能动似的。”

    彼此立在木雕画版前,啧啧稀奇之后沉默一阵,目光心神恍若忘了身处陋室以及这偏远山区。

    老婆婆的拄杖声点从房外趋近,随即向拥促出房的兰埠菁与韩霄云迎面解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抵当了,就只剩这一个念想了。

    然后晃悠悠提杖指着柜上的木雕画版,还是当初出嫁时从娘家带过来的,要不是这半拉子画版留在山上,这处破屋子懒得守,一条老命也懒得顾了。

    韩霄云听得一愣,隔窗指了指院坪里正持竹尾子横扫那个跛脚的孩子。“他的脚是怎么回事?”

    老婆婆拔了拔墙角一根短棍子,抹眼角叹气,端午节的时候在山里乱窜被蛇咬了,脚肿得板薯一样,只胡乱帮他敷些草药,拄根棍子窝在家里,拄了一茬谷那么久,早两天才撒开棍子,照例没个消停的样。

    “要是我早些来就好了,我在老家找草药还是有一手的。”兰埠菁走近老婆婆并轻拉起手,转话宽慰,“现在家里没劳力,其实可以带孩子们回娘家找点帮衬,以前还有这么稀罕的木雕画版当陪嫁,条件应该不会差。”

    老婆婆先是使劲摇头,尔后眼泪更止不住。

    粗略问过老婆婆的情况,丈夫去世早,儿子4年前采草药坠崖了,儿媳妇带着最小的一个孩子外嫁了,家里只剩老小,两个孩子没书读也没人管,每天野猪崽子一样闹窜,盐的盐鸭蛋,黑的黑皮蛋。

    “最看不得孩子受苦,我俩现在就到车上去扫拢一点心意送了来。”韩霄云早就不落忍了,而且也憋不住要上洗手间,暗自使劲推搡兰埠菁赶紧出屋回车上取东西。

    “车上的人只有你才指挥得动,我的话不灵。”其实兰埠菁寻思再附带打听矮胖大爷曾经捎药的“唐石坝”的消息,遂转话推辞,“你先去解决要急的,让我再细看看这画版,有缘分才见得到的。”

    “那我去去再来。”韩霄云有些受用,唬瞪一眼作罢,再朝老婆婆摆摆手宽慰:“受苦多的人经得磨,您这身子骨还有指望,山里面的空气都是带甜味的,这么多负氧离子,比年轻的还长命。”

    返身上车后,韩霄云毫不客气地边翻包边安排:“所有人都把口袋的现金交出来,包括司机的,进了城再还你。现在赶紧开车再在附近找个上洗手间的地方,回头再来接兰埠菁。”

    况战还在犹豫时,韩霄云已经一古脑将车上的保温杯扫进袋子里了。

    差点就把况战那串手珠也捋下来了,瞅着那紧急避躲的熊样,韩霄云跺脚拍椅笑。

    其他人见状,跟着赶紧清点随车行李,凡是能捐的都来了个包圆。

    留在屋里的兰埠菁这才向老婆婆打听起“唐石坝”。

    有“唐石坝”这个屋场?老婆婆称涧泉村倒是这里没错,但这个地方肯定不在村里。

    兰埠菁只好把手机里那张小纸条的照片调出来,以此作为佐证。

    老婆婆完全看不清手机屏幕,一老一小反复移步门口就着光线也是徒然。

    犯急的兰埠菁使劲拍脑门。“我有一次还给这个地方的人带过痛风膏来的。”

    摇着拐杖的老婆婆突然愣停了,然后深吸一口气再恍然大悟,你瞧这缘分来的,我懂意思了,猜半天“唐石坝”不是个屋场,是一个人的喊法,音是这个音,字就不那个字。

    “您的意思是?”兰埠菁搬来一张竹椅再扶老婆婆坐下,欣然中夹杂失落,“我现在也听糊涂了。”

    知道我姓什么?老婆婆用拐杖连戳着地,皱纹聚堆溢笑,这才自称姓唐,小名“唐十八”,在这涧泉村被人喊白了就叫做“唐石坝”。

    “唐石坝就是这里?”站立在侧的兰埠菁惊得蹦起来,然后又察觉不妥,连连摆手改口,“唐十八只是绰号,不对,是您的雅号?”

    老婆婆笑而不答,颤巍巍地起身重又走进里屋,拉开挂着木雕画版的两门柜,取出了那个以前装着痛风膏的空盒子。

    村上邮递员帮我取回来的药盒子是不是这个?老婆婆这才开腔。

    兰埠菁触电了似的反应:“在昌定为您买痛风膏的是亲戚?”

    老婆婆摇头否认,连远房亲戚都不是。

    兰埠菁急忙又搬来一把竹椅子,坐近刨根问底。

    从哪里说起好?老婆婆叹气,平时我连个说话的都找不着,既然你这么想听,那我就拣一段来说——

    我的娘家在往西两百多里地的丹卡梯田,靠近边境,高陡得很,只有小路走,50年没回去过了,反正如今已经是等死的人,没啥指望了。

    我来茂德涧泉村不是家里正儿八经嫁出来的,是18岁之前跑出来的。

    我家里以前开得有画卡雕版的作坊,十里八乡的老样贡域画卡收拢来寄存在家里,再招很多的学徒刻成雕版再印出来。

    打小我就被家里订了娃娃亲,男方是丹卡梯田有名的艾家,祖上几辈都是画卡集散流转的行家,富甲一方。

    但是我不情愿,毕竟当年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就识文断字,艾家有钱算什么,我那时节只认人不认钱。尤其是跟自家作坊里的学徒们混熟了,有相中我的,其中还有一个是我特别发欢喜心的。

    催婚催得紧,我后来就跟那个学徒讲,你要是愿意跟我好,那就带我远走高飞。

    结果他没有带我走,反而不辞而别,学徒没出师就走了。

    后来娃娃亲那边的彩礼送上门,为壮门面显富足,把值钱的画卡都集中起来了。

    最开始是我家里把我锁进阁楼不准出去,到后来是他家里把我也锁在房里了。

    成亲之前的那天夜里,我用油灯点了一把稻草丢出窗户,想趁乱逃出去,结果火越烧越大,把画卡库房也烧着了。

    我跑出来之后就再也不敢回家了。听说那把火虽然没伤人,可惜把画卡库房都烧没了,家里赔得叮当响,恨不得剐我的皮。

    再后来我就流落到涧泉村,捱了半年就在这里成家了。家里本来就没有值钱的东西,那半幅木雕画版还是从娘家带出来剩下的。

    到最后还是窝在山沟里过一世,要不是那个买痛风膏的人时不时寄点钱到村部来,早就揭不开锅了。

    ——

    兰埠菁晃了晃脖子醒醒神。“我终于晓得矮胖大爷为什么省吃俭用了。”

    你说谁是矮胖大爷?老婆婆凑近了来听,似乎早就在等着答案。

    “您不明说那我怎么知道?”兰埠菁清晰记得矮胖大爷写递那张小纸条的眼神,言语有所保留,“可能是您以前的朋友,不晓得能不能对上号。”

    难不成是我娘家以前作坊里的学徒?老婆婆透着印证的语气。

    “按年纪还有喜欢拿刀刻石头的习惯,应该是年轻时节相中你或者是你发欢喜心的人。”兰埠菁不忍对视那凄笑目光,侧脸叹气并准备如何措词答复。

    这时,韩霄云搂着一大堆从车上搜罗来的物件进地坪了,喘着粗气在叫嚷:“你还不出来接东西?”

    兰埠菁顺势赶紧起身,然后一阵忙乎,只做事不再言语。

    直到临走前,兰埠菁才对老婆婆细语:“我还会到茂德来,有缘自会相见。”

    从紫云英中间穿过田埂再牵手上坡后,兰埠菁才在韩霄云的质问下收起落寞神色,以示承诺似的紧攥双手:“我了解到一个好故事,以后再细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