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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雪上加霜,债台高筑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叶,正是我家面临债台高筑的窘境,而且已经到了借贷无门的地步;因为在公元一九七三年春节前夕,兰突然旧病复发,令人意想不到的又犯了婚前患过的精神分裂症。在不犯病的时候,兰是典型的东方型的贤妻良母,一颦一笑都像小鸟依人的温柔的天使,美得一如爱神维纳斯。

    她心地善良,蕙心纨质;生性勤俭,又安贫若素;与世无争,又乐于助人;但却薄命如斯,未婚前就莫名其妙地患上了“癔病”,不犯病的时候,兰与常人无异,但一旦犯了病,就与犯病前判若两人,疯得到处胡跑乱颠,满嘴令人不解的呓语;更有甚者,她把家里我珍藏多年的诸如我与她的合影照和结婚照,以及那些我多年来一直视为珍宝的老照片和我俩恋爱期间你来我往的信笺统统地付之一炬。

    尽管在兰犯病的那些日日夜夜里,我会一直眼不交睫地在她身边守护着她,但她有时候会趁我一不留神或睡意朦胧的时候偷偷地遛出门去,有时候还夜不归宿,我不知道她会流落到哪里,是否在杨柳岸,与晓风残月相伴?

    每当兰犯病不由自主地外出不归时,我都会一手抱着露露,一手领着小雨,到处寻觅失踪了的兰的踪影。在那些兰犯病的日子里,我深深地体会到什么叫摩顶放踵,什么叫疲于奔命,什么叫望眼欲穿和肝肠寸断。为了为兰治病,我到处求医问药,因经济拮据而到处厚着脸皮伸手向人借贷,以至于债台高筑。

    再一次地谢天谢地,兰的病终于又暂时地痊愈了,但兰的病是阶段性发作的,似乎是几年一轮回,往往在痊愈几年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兰会令人措手不及地旧病复发,只要一受刺激,哪怕是很小的刺激,他都会旧病复发,而每次兰的旧病复发都会使我心力交瘁。

    在奔波劳累之余感到人生的无常及命运的捉摸不定;有时我也会想我这一生娶了兰究竟对还是不对?我呵壁问天,为什么自我娶了兰为妻之后总是命运多舛,总是与贫穷、焦虑和孤寂为伴?

    在兰重新犯了精神分裂症的那年春节,因为到处求医问药,我的足迹踏遍了岛城的大小中西医医院,我和兰成了精神病医院的常客。因家里无人打理,清锅冷灶的屋里显得一片清冷和狼藉;已经临近过年了,但家里全然没有年下应有的热火朝天的景象和到处洋溢着的欢天喜地;触目之处一片冷寂。

    以往在每到临近春节的那些日子里,兰也总是像别人家的家庭主妇一样忙得不可开交,在灶间又煎又炒,炸麻花、蒸年糕。在那些忙忙碌碌的欢庆的节假日里,兰的唯一帮手就是小雨,她不但是家里的“内阁大员”,而且还是家里的清洁工兼“买办”,是家里唯一能够替兰分担家务和分忧解难的人。

    我和兰及两个女儿一家四口人,常年累月地住在那间四面漏风的破旧茅草房里聊以卒岁,过着清苦而平淡的日子。日子固然清贫,但我与兰鹿车共挽,相濡以沫;在她不犯病的日子里,我们一家四口人也过得其乐盈盈;两个女儿的欢声笑语总是不断充溢在我们一家栖身的那间斗室里。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叶,我父亲因长年劳累和恶性高血压而中风瘫痪在床,变得不但一切都不能自理,而且失去了语言能力,终日缠绵床褥,几为废人。而家门不幸,可怜的小五弟又因恋爱失败而患上了抑郁症,变得整日落落寡合,郁郁寡欢。

    为了衔环结草,报答父母亲的养育之恩,同时也为了让大半生含辛茹苦的母亲能有个温馨舒适、又不太孤独、寂寞的晚年,我几乎天天都到我那年迈体衰的母亲家里去帮她老人家照顾父亲的起居饮食,喂水喂饭,端屎端尿;为父亲搓澡、做按摩,竭尽所能地履行一个儿子应尽的义务。

    在父亲瘫痪于床的那几年中,我基本上置我自己的家于不顾,除了上班之外,得空就跑到母亲家,全力以赴地照顾常年卧病不起的父亲,与日渐衰老的母亲相伴。

    我不在家的日子里,一家人的吃穿住行和日常开支都靠兰一个人操持;而不犯病的兰平素是那么能吃苦耐劳,勤俭持家,一天到晚总是那么兢兢业业地忙着忙那,洗衣做饭,洗洗涮涮;可谓下得了厅堂,进得了厨房的里里外外一把手。

    兰对物质生活的要求极低,从小到大从来不沾荤腥,每餐饭几十年如一日的总是大饼子就咸菜,或窝窝头伴咸鱼;一碗清汤寡水的青菜,再加上一碗玉米粥足矣!我很少听见兰抱怨低劣的生活条件,似乎她一从娘胎里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就安贫乐道,对嫁给我后粗衣粝食的穷日子从来都是安之若素。家里有点好吃的,她自己从来都不舍得吃,总是留给我和两个女儿。

    兰天性爱干净,衣服总是洗得褪色发白,一年到头从头到脚一身色彩单调的过了时的旧装;又从不搽脂抹粉,总是素面朝天地抛头露面。不知为什么,兰身上总有一种让人倾慕的林下风范,她常常让我想起古今那些薄命的红颜。

    虽然兰的精神分裂症暂时地有了起色,已经恢复了常态,往昔的她又突然回来了;犯病时脸上的憔悴与眸子中呆滞无神的忧郁不见了,又恢复了往日温柔的笑容,以及那她身上那种特有的温文尔雅;而勤劳与节俭这两种美德也都不约而同地回到了她身上。我一家人的生活又恢复了常态。

    然而,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兰旷日持久的病把我一家的生活拖入了空前贫困的深渊,多年来,我与兰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点少得可怜的积蓄被兰的一场大病消耗殆尽;而已经债台高筑的我已经再无颜面觍着脸向他人告贷。

    但我实在忍受不了两个女儿那不时向我投过来的,一如当年喜儿投向老佃农杨白劳的泪水涟涟的目光,对过年穿新衣、戴新帽和佳肴美馔的期盼是两个女儿的共同心愿;难道我忍心做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连贫穷的杨白劳都不如的父亲,面对爱女喜儿乞求爹爹为她扯上二尺红头绳,以便欢欢喜喜过个年的哀求无动于衷?

    也许,贫穷能够把人变成铁石心肠,曾经有哲人这样说过:“贫穷是万恶之源。”我觉得这句话充满了哲理,可以给我们以大彻大悟的人生启迪;贫穷是面目狰狞的魔鬼,他能够夺走我们身边的幸福,吞噬掉我们已经到手的快乐,让欢乐变成忧愁,让爱情化为乌有。

    公元一九七三年的春节,是我平生最不忍回首、但又难以忘怀的一个春节,因为那个春节,兰大病初愈,刚刚恢复了元气,但贫穷让我一家四口人踯躅在夜色茫茫的十字街头,不知道哪里才是人生的归宿,哪里才能磕响幸福的天堂之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牛衣对泣的贫困日子。

    除夕之夜终于在孩子们的期盼中如期莅临了,而我家除夕之夜的年夜饭仍是素日的老三样:大饼子、咸菜和玉米粥,一向贪嘴的茗茗望着满桌子令人倒胃的大饼子、咸菜和窝窝头,食欲全无。

    多日来的那种引颈企踵期盼过个好年的心情,一场希图能在除夕之夜与邻居的小朋友们一样能穿新衣、戴新帽、放开肚皮吃上几天好饭的迷梦,都被摆在她面前的冷冰冰的现实击得粉粹,魂牵梦萦的希望不翼而飞,朝思梦想的憧憬烟消云散。

    露露一如丹麦作家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女孩”,用她手中点燃的火柴给她带来温暖与光明,带来香喷喷的面包,以及令人垂涎的火腿、香肠;然而随着火柴的燃尽熄灭,梦幻中的一切便过眼云烟似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看着露露面对除夕之夜家里餐桌上的劣质食品—与平素毫无二致的让人大倒胃口的大饼子和地瓜干时,眼中所流露出来的失望的目光,那哀伤沮丧的摸样,那欲哭无泪的神情,我的心碎了。

    我真想把她搂在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倾尽我心中的忧伤。我多么想牵着两个女儿及兰的手去到一个远离贫穷与苦难的地方,那里有的是富庶与安康,和平与温馨,我可以与妻女们徜徉在五彩缤纷的百花园中,所到之处空气中全是弥漫着玫瑰馥郁的芳香,夜莺迷人的歌唱。

    然而,这不过是春梦一场,妻子兰的一声微弱的叹息,使我不得不回到冷酷的现实中来;如何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让妻女们不再啼饥号寒?

    我苦苦地思索着,我想起了幼年悬梁刺股,发愤图强,最后终于官拜丞相的范仲淹;还有那卧薪尝胆、吃尽苦头、最后终于打败骄横一时的吴王夫差的越王勾践,自立为王的故事。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当个英语或俄语翻译的想法,因为在高中求学阶段,我的俄语水平就已经大大地超过了一般同学,我可以用俄语朗诵普希金等大诗人的俄语原作,还可以用英语笔译这位浪漫抒情诗人的脍炙人口、人人传诵的诗歌集;我曾经以流畅的英语试译过普希金讴歌流浪在大草原上的吉普赛女郎的长诗《茨冈》和他的叙事诗《欧根·奥涅金》;我的英语译文受到了英语专家们的齐声赞美,可谓好评如潮。

    而我的文学才华,也使一向默默无闻的我声名鹊起,一夜之间我这个人微言轻的小小合同工被人尊称为“大博士”,而“大博士”的雅号令公司的那些趾高气扬、自以为是的小职员们不得不对我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