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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东离长卿

    竹林中月影淡薄,姜云恪始终追不上前面那人,于是颓丧起来,也不再追赶。拔开酒葫芦塞子,却忘记了里面的水早已倒完,又塞紧塞子,将酒葫芦系于腰间。同时,前面那人也停下了脚步,并且转过身来,朦胧月光下看不清容貌,他看着气喘吁吁的姜云恪,忽然笑出声,姜云恪问道:“你这人都这把年纪了,晚辈向你问候,却也不答应一声,实在没有礼貌。”

    那人往回走近姜云恪,露出他的容貌,浓眉如峰,目光似剑,居高俯视着姜云恪,轻轻启唇,道:“小子,你可知你在跟谁说话?”

    姜云恪长居深山,最远路程便是山下的小镇,见过的江湖人多为来三绝观请玄清道士占卜算卦、测吉凶量祸福等玄事的路人。此番这身躯魁梧如山的大叔忽然问起,姜云恪竟回忆着所见路人中是否有此一人,神态颇为认真。

    那人似是见他年纪尚小,心纯无邪,无言以对,收起笑容,直起身子,转身边走边说道:“据说青城山中,隐士颇多,最为出名的要数那三空老剑人,以及其唯一传人小剑人。小子,你就是那小剑人吧?”

    姜云恪快步跟在他身后,这次并未拉开一段距离,听他漫不经心的话,心中噎堵至极。自记事以来,所遇路人口中皆叫他“小贱人”的名号,却又无奈,只能出言吐脏,以慰愤恨不平之心。此番这大叔再次提及,再听到他云淡风轻的笑声,只觉此人极为近人,于是壮胆骂道:“你这大叔,亏我看你第一眼还觉得你是个温和可亲的人,谁知一开口,竟然和以前那些人一样肤浅。”

    那人呵呵轻笑了一下,又道:“这世上谁人不肤浅?”

    姜云恪道:“我知道这世上有唯一一个不肤浅的人,你想知道他是谁吗?”

    那人轻笑着摇摇头,却又忍不住好奇,脑中却浮现一人,开口道:“你想说那人是你师父三空老剑人吧?”

    姜云恪摇摇头,笑道:“不是。”

    那人好奇更甚,哦了一声,却不问是谁。姜云恪本想吊他胃口,却换来他漠视的表现,当即问:“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那人道:“人心最是难净,只要是人,必拘于贪嗔痴三念,必困于七情六欲。所以,我并不是很想知道那是谁。”

    姜云恪只一少年,涉世未深,且心性尚未成熟,哪里知道何为贪嗔痴、七情六欲。不过,在他心里,山上观中玄清道士通晓玄理,能占卜测相,懂的东西很多很多,那便是一个不困于尘俗的得道高人,自然不算在肤浅一类人中。

    见那大叔不感兴趣,姜云恪心里越是想吹捧一番玄清,他快步向那人齐步,道:“大叔你知道这青城山的三绝观吗?”那人缄默不言,只是步履平稳的向竹林边缘的小径深处走去,姜云恪追上他后,道:“大叔,我说的那个人就是观中的玄清道士。”那人脚步停了一下,姜云恪撞在他的大腿根上,抬头见他仰首观天凝思,心想玄清的名声果真显赫远扬,得意忘形之际,那大叔忽然又开始缓步走了。

    姜云恪见他所走之路与自己回去是一道路,便喘着气追上去,将玄清大大吹捧个不休,也不顾那高冷大叔心情是好是坏。半盏茶时间过去,两人来到了小竹屋前的十几米外,姜云恪仍是喋喋不休,那大叔瞧见前面被竹枝遮掩着竹屋,停下了脚步,对姜云恪道:“你这小子,脸皮够厚,幸得我受得了这份聒噪,若是换了你那杀人如麻的师叔聂渊,只怕你早已丧命永远闭口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师叔聂渊,你是谁?”姜云恪此刻忽然听他说到聂渊,微有诧异。

    “我是来杀你师父的人!”那人低头望着姜云恪,嘴里发出冰冷的语气,面露冷笑,直起身子,哈哈一笑,人如魑魅般消失于姜云恪的眼中,留下几道残影,笑声一毕,他人早已坐于小竹屋下的竹桌旁了。姜云恪一凛,心绪恍惚,心灵大为震撼,当即向小竹屋奔跑而去。

    左小仙早已停止练刀,刚从屋内出来,便见到桌前坐着一位陌生男子,这月夜时分,想必是路人借宿,于是有礼问道:“请问前辈您找谁?”

    那人听她叫自己前辈,携有一两分江湖气,不似姜云恪那般单纯,不禁打量了一下左小仙,乍一看,只觉她形容神色与自己所识故人有几分相似,不禁问道:“你可识得襄阳城主左青云?”

    左小仙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你认得我爹?”

    那人心神一紧,正欲续问,三空自另一间屋中出来,左手提壶,右手持杯,笑道:“东离老弟深夜临访寒舍,三空无招待之物,唯有一壶清茶聊表敬意。”那人正是四客之首的东离长卿。

    东离长卿目光转移,见三空破衣烂衫,甚为不堪,人瘦发白,形容枯槁,已无当年傲气凌人之态。他道:“想不到昔日以一己之力败挫群雄的剑痴楼筠尧竟落暮至此,在你身上,看不出一丝当年‘一剑当胸,万夫剑穷’的神风傲采。”楼筠尧乃是三空易名的名字,左小仙亦是首次知晓师伯之名,默念记住后静立一旁。

    三空淡然一笑,道:“当年痴于剑道,却困于剑道,心正心乱也受其扰。幸亏抽身及时,否则就连静享晚年的机会也没有。”

    姜云恪赶了过来,见师父与那大叔谈论自若,不像有甚大冤仇的样子,于是挨近一旁的左小仙,低声问:“这人是谁?”左小仙斜睨他一眼,以手掩嘴,侧头对着姜云恪道:“方才听师伯叫他东离老弟。”说完后,目光盯着东离长卿,他能认得自己父亲,心中对此人已有几分亲近。

    姜云恪却醍醐灌顶,原来自己口中的肤浅大叔便是名居四客之首的东离长卿!当即也不再说话,静静地听他们谈话。

    桌上两盏茶杯中溢出轻飘茶气,东离长卿举起一杯,道:“你早年位居于庙堂,中年名传于江湖,可谓权、名双收,恣意潇洒至极,世人多有向往羡慕。如今你虽隐居山野,食粗饮淡,我却不信你心性果真淡泊如静水。”他轻抿一口茶,又道,“这山中茶水清淡无味,只怕还是江湖中酒水浓烈更让人心往。”

    三空也举起茶杯,饮了一口,闭目品味,神态十分悠然,缓缓道:“世人万千,口味自是不一。昔日纵酒豪情高歌,虽能欢心一时,却不能长久。而人生长乐之道,便是心随自然,悲喜不顾。江湖中,烈酒是能使更多人心驰意往,活得醉生梦死,但是这山野清茶,喝得习惯了,其味可甘可苦、可浓可淡,照样活得闲逸自在。酒与茶,说到底还是水,只是其味不同罢了!”杯中茶水喝完,茶雾淡散殆尽,三空续了一杯,茶气袅袅升起,于月华之下,尤似清晨白岚。

    东离长卿听他口气极为平淡,经过清静年岁的洗礼,三空似乎真的心寄自然,言谈举止之间,恬然而自足,俨然一山野村民,江湖之气淡然无存。他来这一遭,本就有旧事待解决,道:“当年败于你手,我心口俱服。你我本也无仇,可筱芷的死,始终萦绕于心,多年过去仍无法释解。”一口饮尽杯中茶,东离长卿又道,“生死门泯然江湖后,剑痴此人随之藏声隐迹,我游寻四海,始终不得其果。前些日子,忽有一人告知青城山隐居着一位迟暮老剑人,几经探知,方知是你。今夜前来,不为别事,只为了却筱芷生前憾事。”

    提及旧人,思及往事,尤其听到“筱芷的死”四字时,三空终有动容,不过自己决然不问世事,过往当如云烟,当即道:“筱芷虽非死于我手,却也是间接由我造成这桩悲戚之事。我隐居了几十载,生死早已看穿,今夜你若能化解了心中多年郁结,就算我的命交你手也算有了个了结。”

    东离长卿道:“既是如此,那请出你的上阳剑吧!”他右手运劲,茶杯半浮于手心之上,五指一曲,茶杯碎裂。与此同时,姜云恪与左小仙不由得心头紧张起来,相顾一眼,却手无举措,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反观三空,自若从容,悠悠慢慢的开口,道:“既是隐居客,自然要封剑养性了。上阳早在十几年前被我封入洞庭湖下,东离老弟当年虽以《离阳神诀》惊名天下,可当年一战,隐约可知你于剑道方面有所涉猎,数十载过去,只怕造诣颇深。如若老兄你缺少一口趁手之剑,加之不嫌弃的话,可到洞庭湖取出上阳,以为之佩。”

    东离长卿神色一凛,冷声道:“那你如何了结这一段往事?”

    三空平摊双手,直言道:“你只需稍一用力,一点我眉便可轻易去了我这条残命。”他并无对打之意,生杀之权交予东离长卿。东离长卿目睹他神色镇静,生死度之于外,假若自己一指点出,三空之命绝对断绝。可是转念一想,杀了三空,自己心中真的痛快?泉下的妹妹筱芷真能欣慰心松?一时间,东离长卿内心却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