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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陆 假意做良媒 兄弟生嫌隙

    东宫,太子寝殿,太子正站在廊下给笼中的金丝雀喂食。

    一宫女从外面进来,踏上台阶,走到太子身后,说:“殿下,郭公公在升龙堂求见。”

    太子好像没有听见,只管喂那鸟儿。

    将鸟儿喂饱后,他才缓缓地回头,双眸中散发着令人胆颤的杀气。宫女被吓得后退了几步,手颤抖着,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

    只听太子冷冷问道:“你哪里当差的?”

    宫女强作镇定,答道:“奴婢是升龙堂当差的。”

    太子眼神愈发狠厉,转过身来,冷笑道:“本宫的规矩,寝殿乃是禁地,除了在这里伺候的人,旁人一律不得踏上台阶半步,你竟敢直接站在这廊下,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么!”

    他语气很平静,但却像一把杀人的刀,句句淋着腥红的血。

    宫女听言,早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下,不住地磕头,哭泣道:“殿下恕罪,奴婢是新来的,不知道规律,殿下恕罪!”

    太子懒得搭理他,径自走下台阶,道:“去领二十棍,扣三月月钱!连同你的上司!”

    说完,便往升龙堂去了。

    宫女抽泣着起身,踉踉跄跄地离开寝殿。

    她想不明白,素来宽厚仁善的太子,怎么突然这么凶狠?怪道人人说东宫的差事不好做,她来之前本来不信,现在看来,竟非虚言了。

    此时天色阴沉,乌云密布,潜龙高挂,只怕不久便要下一场倾盆大雨。

    太子到了升龙堂,郭太监慌忙跪下请安,他此时才从四方馆回来。

    “起来罢。”

    太子走到太师椅上坐下,接着便有宫女上茶,他接过,抿了一口,又道:“四方馆今日什么情况?”

    郭太监站在那里,躬身答道:“回殿下,不出殿下所料,本是主和者多,但是四爷也来了,他也上台说了一大通,后来竟成主战者多了。”

    一听晏渐祁也在那里,太子眉头一皱,手一颤,茶水洒到衣服上,宫女上来擦拭,被他一把推开,指着郭太监,语气有些急促,道:“你继续说!”

    郭太监知道自家主子恼火了,心里盘算着怎么说得温婉点儿让太子没那么生气——太子的脾气他太了解了,一旦生气,周围人一定跟着遭殃。

    这位太子可没有外面人看来那么简单。

    他态度越恭敬,说道:“奴才说句不敬的话,四爷多少有些不自量力了,他上去,说一句话,底下人就要反驳他一句。”

    太子却冷笑道:“舌战群儒啊。”眉眼忽然变得凌厉,又追问:“还有谁,三爷去了么?”

    “去、去了……”郭太监连忙说:“不过他没说话,只坐在那里看,奴才也没看见他们俩一块儿进的四方馆……”

    “你不用怕本宫生气。”太子起身,走到门外,看那天犹如深不见底的大海,乌云如惊涛骇浪般随着狂风翻涌着,“陛下那里知道老四在四方馆论辩么?”

    “四方馆到处是陛下眼线,四爷在那里颇显才能,只怕此刻陛下也知道了。”

    太子的目光突然阴沉许多。

    他在意的不是晏渐祁在四方馆舌战群儒,而是晏同殊和晏渐祁走在了一起。

    昨日赛马,晏渐祁为何会不惜暴露自家本领也要救晏同殊?平素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他,为何会在四方馆这样的公共场合舌战群儒,大显才能!

    更重要的是,他和晏同殊在一块儿!

    楚王跋扈了四年,在他太子头上凌驾了四年!这让太子将他的东宫宝座看的比什么都重要,没有人可以夺走他的太子之位,连想都不要想!

    半个月前,就是楚王谋反的前夜,晏同殊在皇帝和太子面前哭诉,说楚王要挟自己与他谋反,哭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痛断肝肠,连皇帝都深信他不过是一个被威胁的无助皇子。

    那时太子就看出,他这位三弟,不是一般人,他的野心绝对不仅仅甘心去做一个王爷。

    楚王党全军覆没,他晏同殊在楚王身边四年却能全身而退,可知此人城府深到何种境界!扳倒楚王,又该图谋什么?太子之位么!

    想都不要想!

    太子的面容有些狰狞,他的心里燃着熊熊的一团火,让他失去了理智。

    凡是对他有威胁的人,不管是谁,都只有死路一条!

    要动手了,在威胁真正成为威胁之前,必须要将他扼杀!

    他问郭太监:“曲临江的三姑娘,多大了?”

    郭太监想了想,答:“十八九了,尚未出嫁。”

    “嗯……”

    太子嘴角上扬,流露出一丝得意。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轰隆隆的雷声之后,紧接着暴雨侵盆而下,还伴着狂风的怒吼。

    只有狂风暴雨才更适合风诡云谲的庙堂。

    太子的神色在暴雨之下分外凄冷,此时的他早将兄弟亲情抛诸脑后。

    他只知道属于自己的东西,凭什么要分给别人!

    他不先出手,还要等着饿虎出山么!

    这几日朝堂热闹的很,皆是关于与杨聘是战是和的问题争论不休,最终以阁老朱崇皇和次辅海易川为首的主战派占了上风。

    争论了数日,今日早朝,皇帝一锤定音,令萧禁拒绝讲和,将失地尽数收复。

    傍晚时分,夕阳染红了半边天,两匹快马,一白一黑,自南直道行驶而来,皇宫守军认识是端亲王和晋侯,遂大开宫门请他们进去。

    到景仁宫,他们先去给皇后请安。

    晚膳摆在景仁宫的葳蕤轩,皇后和太子已经在那里,皇帝还未批完奏折,没有到来。

    “给母后请安,给大哥请安。”

    皇后王氏,名门望族,工部尚书王密嫡女,为人温婉娴静,端庄持重——这样好的人,她的儿子,太子,一定也是一样的温润尔雅,有君子之风。

    皇后让兄弟两个起身,座在席上,笑道:“有日子不见你两个了,也不想着来看看母后。”

    太子笑道:“三弟新封亲王,如今迎来送往,正经忙不过来呢。”

    晏同殊忙道:“岂敢,我忙的哪里是正经事。实在是母后统管六宫,日理万机,不敢擅自打扰。”

    皇后便看着太子道:“就你多嘴。”又对晏同殊笑道:“都说嘴唇薄的人会说话,果然不错,你看老三两瓣嘴唇薄薄的,说话也密不透风呢!”

    晏同殊也只陪笑,没说什么。

    母子四个正在说笑,外面太监高声喊道:“陛下驾到!”

    四人忙出外迎接,皇帝扫视四人一遍,将目光落在晏渐祁身上,只是眼神却有些陌生,看来不像是父子,倒像是初次相见的君臣。良久,才进了葳蕤轩中。

    四人紧跟其后。

    晏渐祁自然察觉到皇帝方才异样的目光,他偷偷看向晏同殊,晏同殊冲他默默点头,让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静观其变。

    毕竟君心难测,谁也不敢妄加揣度。

    众人落座,皇帝才道:“今儿把你们兄弟叫来呢,也是因为好长时间没聚一聚了,也别拘谨,只是寻常一顿晚膳罢了。”

    众人答应着,却心知肚明:皇帝越说寻常,就越不寻常,不知道皇帝今晚又要搞什么事。

    四人心里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

    晏同殊暗思晏渐祁立下的两番威名,自然已经传到皇帝耳中了,否则皇帝怎会突然用那种陌生的眼神看着晏渐祁——他从来不曾把四弟放在心上。

    再加上又突如其来设这一场晚宴,还是在皇后宫里,莫不是要当着他们的面儿嘉奖晏渐祁么?这不是故意刺激太子么?

    或许皇帝的用意正是在此,太子是皇帝最为器重的皇子,如今那素来没有名气的晋侯突然之间风声盖过了堂堂储君,皇帝当然要激励激励这未来的国君了。

    晏同殊心里这样想着,确实这样才是最合理的,但心里莫名酸酸的,他自知从来自己从来不曾有过什么父爱如山,如今也不敢奢望。

    可他心里就是不舒服,他对太子,与其说是嫉妒,不如说是羡慕。——羡慕他什么都有,荣华富贵,骨肉血亲,什么都有,比自己一个孤魂野鬼,不知强过了多少。

    皇后给皇帝成了一碗玉蹄汤,用了一只甜白釉暗花编织条托八吉祥纹碗。

    皇帝见那白釉碗,忽想起一事,道:“萧禁前几日送来一尊定窑白釉孩儿枕给朕贺寿,还说如今大军节节获胜,想必不日就要班师回朝了。到时候朕需大大嘉奖一番,连他的妹妹贵妃,也要赏。”

    皇后听了,便不言语。

    太子道:“听说大将军府如今要扩建,还修了什么园子,抢了许多民田。”

    皇帝的眉头突的皱了一下,沉默半晌,方言:“他为大周尽了不少心,便由得它去罢。许是之前住的不称心,好歹是甘陕总督、抚远大将军,总不可寒酸了。”又回头对刘琳道:“知会一声大将军府,他要修什么园子,便到工部去请拟了稿图来罢。”

    在座的四人都猛的一怔,面面厮觑,又是吃惊,又是恐慌。

    皇帝御极二十余载,最是憎恶大臣仗势欺民,为非作歹,结党营私,猖狂犯上,如今竟头一次见他对一个臣子如此恩宠有佳,竟是看不透他了。

    萧禁年轻时颇有功绩,平素里便居功自傲,如今平叛归来,眼里愈发没个人了,皇帝为何还要纵容他?

    晏同殊在一旁冷眼瞧着,见皇帝行为反常,断乎事出有因,若他没猜错,皇帝下一句便要让三个皇子推荐何人在萧禁回京之后去戍守西北了。

    这个人,能力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皇帝的自己人。

    果然皇帝抿了口茶,便道:“萧禁回京之前,得先选一个可堪大用之人,封为威武大将军,戍守西北方可。你们兄弟三个,也经历一些政事了,说说,朝中谁合适啊?”

    晏同殊悄悄拉住晏渐祁的手,一是让他放心,告诉他自己会保举他,二是暗示他先别说话,先看看皇帝的动静。

    果然太子先开口,道:“兵部员外郎康阵,为人果敢勇猛,颇通政事,可堪大用,”

    晏同殊心里冷笑:这康阵又是太子党了。

    “嗯……”

    皇帝靠在椅背上,抿着嘴唇,似是在出神,对太子的举荐也不置可否。

    晏同殊看出皇帝对这康阵存有顾虑,知道时机到了,便道:“父皇,儿臣想保举四弟。”

    说着,冲晏渐祁递了个眼色。

    晏渐祁会意,忙起身道:“三哥说笑呢,我文不得武不得的,怎么担得起那样大的职位。”

    皇帝看着晏渐祁,目光没有以往的冰冷,第一次用一位父亲的眼神看着他,让晏渐祁有些不适应。

    只听皇帝说道:“你不用谦逊,你在赛马场百步穿杨,帮了你三哥大忙,又在四方馆舌战群儒,你是第一个主战的,这一点就能看出,你这小子。”他嘴角上扬,很满意地看着晏渐祁,“很不简单啊。你也该历练历练了,这大将军就你来做罢!”

    晏渐祁忙避席下跪,道:“儿臣无能,深知身为帝世皇胄,理当以国家大事为重,为父皇稍稍分忧,今蒙三哥举荐,父皇器重,儿臣虽不才,愿为父皇守得一方安宁。”

    “好!”皇帝很是高兴,起身,亲自把晏渐祁扶起来,满怀期望地看着他,抚摸着他的肩膀,温柔说道:“朕忙于国事,对你们兄弟关照甚少,你肯约束自己,勤学苦练,朕都是看在眼里的。去了西北好好干,朕再派得力臣子去辅佐你,你可莫辜负了朕的厚望啊。”

    “是。”

    晏渐祁眼眶红了,他第一次感到一种陌生的温暖,而且是眼前他“可有可无”的父亲给他的。

    皇帝又对晏同殊道:“你很好,以国家大事为重。”

    晏同殊一怔,忙起身道:“儿臣同四弟一样,身为皇子,理当实施以国事为重,不自量力,能为父皇解忧十之一二,已是喜不自胜了。”

    “嗯。”皇帝走到椅子上坐下,突然叹了口气,“看着你们兄弟成了材,朕也就宽慰不少了。”

    一宫女端着一个红漆木盘进来,是太子妃的侍女秋棠,盘子上面有一道如意八宝鸭,是太子妃亲自做的,请各位尝尝鲜。

    皇帝便让把鸭子放下,点头道:“太子妃厨艺又精进了,只是怀着身孕,就不要这样操劳了。”

    宫女退下,皇帝又问太子:“太子妃胎像如何?”

    “还算安稳。”

    皇帝道:“太子妃这胎还是朕和皇后第一个皇孙呢。”又对晏同殊和晏渐祁说:“你们两个得加把劲儿,早日开枝散叶才好。”

    皇后又对晏同殊道:“王妃的病在这里,你也该为子孙打算打算啊。”

    太子接着接嘴道:“京中有许多好女子,你有看中的,纳为侧妃,延续后代,有何不可?”

    晏同殊红了脸,一口回绝,道:“宜儿待儿臣极好,儿臣眼中除了他再无旁人,娶了来,岂不是耽误了人家?宜儿的病已经有良医医治了,况且儿臣与她还年轻,不总急于此事。”

    “二十五了,还不急么?”皇帝突然板着脸,严肃训斥道:“朕同你这般大时,早有了你了。那民间十八九岁便有子,你又是皇室中人,岂不知血脉是第一要紧的?将儿女情长挂在嘴边,能成什么事儿!”

    他这话似是大有深意。

    “父皇教训的是。”晏同殊连忙起身,红着耳朵赔罪,“儿臣回去一定让太医好好医治。”

    “等她治好得什么时候!”皇帝白了他一眼。

    太子见状,正是时机,便道:“吏部主事曲临江的小女儿,年方二八,尚未出嫁,前几年曲临江是在东宫詹士府的,他女儿我也曾见过,模样出挑,性格也好,很是爽利。”

    “曲临江?”皇帝一时想不起来了。

    “就是曲太傅的孙子。”

    “啊……”皇帝有些惋惜,“自打曲太傅过世,曲家竟没落了。也罢,择日让那曲家姑娘进宫,朕与皇后亲自瞧瞧,果然不错,便让她伺候三哥儿去。”

    晏同殊见皇帝一口说死,心里虽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也不敢造次了,只能应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太子一眼——明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又无计可施,心里愈发不平,却也只能强做笑脸,示于众人。

    一时饭毕,众人闲谈一阵,便有内阁阁臣与吏部尚书在养心殿求见皇帝,便都散了。

    晏同殊离开景仁宫没几步,想起披风落在宫里东厢房去了,便让晏渐祁先走,自己回去取。

    东厢房,太子翘着二郎腿坐在榻上,一只手搭在榻上的紫檀木小茶几上,手里捻着一颗白棋子,另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手里捻着一颗黑棋子。他神色凝重,全神贯注地看着小几上的棋盘,抿起双唇,似是在苦思。

    终于他缓缓抬起手来,将黑棋“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接着又皱着眉头,时不时咂咂舌,看来是在想下一步白棋该怎么走。

    “大哥吉祥。”

    太子的思路被打乱,有些恼火地抬起头来,见是自家兄弟,接着又喜笑颜开,满面春风,道:“坐罢。我在这里无聊,下棋解闷子呢,竟没听见你来。”

    晏同殊坐在榻的另一端,看了眼棋盘,见上面黑棋已占据绝大部分地盘,白棋被逼得步步紧退,只能在边缘地方徘徊,笑道:“这白棋败已是定数,大哥又何必赶尽杀绝。”

    太子笑道:“只怕它春风吹又生。”

    晏同殊心里一颤,他本是无心一问,可太子却答得大有深意,略想一想,他已从这番话中体会出别的意思,看来太子仍然把自己视作楚王同党,正要找机会除掉自己……

    他还不知道太子心里有多么忌惮他。

    晏同殊嘴角上扬,说道:“一岁一枯荣,枯草败落便是败落了,又与新生的嫩芽儿何干呢?”

    太子抬眸看着晏同殊,似笑非笑,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和提防,还有一种看破人伎俩的蔑视,道:“野草终究是野草,不论怎样,终究登不得大雅之堂,如何与参天大树比较呢。”

    说完,他便倚在引枕上,静静地看着晏同殊,脸上平静如水,很好地将心里的忌惮和敌视给遮掩住了。

    晏同殊如何听不出他言语中讥讽自己是庶出,纵然谋得先皇后义子的身份,也终究只是义子,比不得他太子嫡长子的身份风光。

    他最恨的就是有人嘲讽自己的出身,但此刻也只能强忍怒意,微微一笑,道:“大哥说的极是,参天大树绝非区区野草可比。但……”

    他毫不胆怯地与太子四目相对,笑道:“参天大树若是被虫蛀了,或是自甘腐败,会不会有大厦倾颓,树倒猢狲散的那一天呢?”

    太子的神情有一瞬间凝固了,嘴角抽动着,面无表情地看着晏同殊好一会儿,才咬着牙笑道:“那咱们就走一步看一步罢!”

    “却之不恭。”

    兄弟二人大笑,可彼此之间的感情,单从那眼神、那笑声里,便能证明,他们的感情,已经被权欲侵蚀地变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