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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林金凤刚笑道:“他们老土落后了嘛。”便有一阵阴风从榕树底下旋起,卷动了榕树垂下的“气生根”,它们像是老人的胡须,一根根摇曳着,在烛焰的火光中透着一片红;那股阴风卷向了大门口,把门口两边对应的大蜡烛立起的火焰吹得晃动起来,忽大忽小、明灭不定,后来终于是灭了,它们是一齐灭的,就不再有火光印在墙根和铁门上,大门口便是昏暗的;这便被一直注意它们动静的陈秋菊一下捕捉,她立时起身要去寻煤油灯,但那股阴风折了回来,卷袭包裹着他们的身子,使他们忽地感觉到一阵阴寒从脚底升起,在一瞬间掠遍了全身,使他们恍惚感到血液停止了流动,意识停滞,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在毛发中不知不觉地突起,那些毛发也变得纤细稀疏起来,像是一根根枯草扎根在一座座小丘上;阴冷之意使立起身的陈秋菊触电似的抱住了双臂,她挠了挠,笑道:“忽然就冷了一下。”林金凤眼眸带着一丝惊吓,她笑道:“说错话了。”李富贵说:“就你这嘴会讲话。”林婷婷说:“没啥大不了的,错了就改嘛。”一时没人接话,便寂静下来。

    陈秋菊去供桌上取煤油灯引燃蜡烛的间隙,林婷婷掏出手机玩耍。过了一会后,她状似随意地说道:“三叔可不是因为加班才赶不及回来吃晚饭的。”说这话时,她不无悲怜的眼神看向忙着引燃蜡烛的陈秋菊,她正倾斜着煤油灯,使煤油灯的火焰与蜡烛头缓慢而又谨慎地接触,可又手忙脚乱一时没引燃蜡烛,叫她捉急难耐,羞地笑着。“而是与那个狐狸精一起吃‘烛光晚餐’,才赶不及回来吃晚饭的。”恰巧这时陈秋菊扭头对林婷婷赧颜一笑。“他们正跟你一样,在一起引蜡烛呢!”林婷婷轻声地呢喃着。

    元宵节那晚,李富贵又梦见了他父亲。还是那副介于虚幻与现实的场景,他步于其中好似行走在虚幻与现实的交界处,他是闯入这块虚幻与现实融合的世界的茫然无措者,他像一只绵羊,进入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羊圈,成为了一只待宰的羔羊。他依旧如上一次一样,进入这块基于现实的场景而幻化的梦境中,像一只提线木偶被一直无形的手牵引到了赌场,再次在这间又是敬老院又似赌场的敬老院找到了他爸,他还是喊他爸回家,他爸还是没搭理他,赌完钱后和几个牌友画起奖来。一如上次他们画完奖后又对起奖来;一如上次他看到了那两串数字:一一三零和零一二六。“这次一定会中奖!”他被重逢的梦境惊醒后,他在夜中坐起,兴奋地低吼着,整个人激动的整夜睡不着。他坚信,今天开奖就是中奖的日子。如此他心中便生出一股意气,体内像是聚了一股风似的飘逸,走起路来昂首扩胸,即使一夜未睡也竟是精神抖擞,即使一生贫困也仍然是义气风法,整个人散发着与自身实际毫不相干的豪气与自信,他坚信,他在晚上一定会中奖,只因他爸——已经死去的爸在地府要他发财,所以他那只知道赌博抽烟喝酒、一生碌碌无为的父亲在死后,一下变得神通广大起来,两次托梦给他买奖,就必然是会使他中奖的。一但中了奖,便是得到了逆天改命的金钱,这存在于未来的金钱在未来,向他诏下了命令:一个未来的富豪不值得为眼前的三两百块钱去为之努力奋斗,那是对自己体力与身份的践踏。所以,他不打算今天去干活,也不打算明天后天去干活。于他而言,眼下最重要的是谋划那笔彩金的花法。筑新房是必不可少的;至于在不在现在的宅子筑一个厕所还有待商榷,因为他住好了新房是一定要接他的母亲去新房住的,就算她不愿意也必须跟他们去住新房,算作报答与她住十几年旧房之恩情;筑好了新房后要做什么?思绪到了这里像是进入了迷雾之地,他已经想不出筑好新房之后的下一步要做什么,似乎,筑好新房之后,他的人生目标也就刺结束了,既然结束了,那么就去做他此刻乐于做的事:赌钱和同朋友经常喝酒聊天。这不失为打发接下来的人生一个绝好的方法,只是这样的日子久了之后难免会枯燥,枯燥之后要去做什么?好像枯燥之后他就没新的活法了,没有新的活法就只能数着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按照人的平均寿命来算的话,他要为了活而活一万天这样子,如果真如此,那这样的日子实在是煎熬。与其活着煎熬不如死了去?他一下想通了中奖之后的生活,再由中奖之后的生活想到了死,以完成人生任务似的去死,那样不失为一个好的人生结束。不然为了活着而虚度天数的活法,实在是太过煎熬,既然活得煎熬又已没有牵挂,不如就此死了去痛快。他如释重负地想着,心中那股豪气与激动,就渐渐地平息了,但仍有一股炽热的气息在他的血液中流淌,使他红光满面。他此刻觉得,有恬静的喜悦。但这种喜悦随着他走出家门,迎着西边天空鱼肚白的朝气展了个懒腰后,淡然无存。他看到林金凤在那个露天水龙头下,用她皱皱的、粗黄的、布满老茧的食指小心翼翼地粘了一个圆白瓷瓶内的白色粘稠物,然后把它们轻轻放在手心里揉搓,然后把化成泡沫的粘稠物敷在脸上,用她那布满老茧的粗糙手在她黄黄的脸上使劲揉搓,在她那长满眼角纹的眼皮上揉搓,她闭着眼正兴奋而又谨慎怀疑地用那白色粘稠物在脸上揉搓,好似在洗脸。他一下想到了中奖之后的第一件事,已经不是盖新的房子,而是把这个不知好丑的黄脸婆给休了,把这个不成体统的黄脸婆给休了,把这个不安分的黄脸婆给休了。对,把她给休了!他激动而又愤怒地坚定把她给休了。如此,他看她的眼神不无厌恶,厌恶她用那白色粘稠物洗脸,而又怀疑谨慎的嘴脸,厌恶她一个妇道人家去用那城里女人的活法去过农村妇女的生活,厌恶她,追求漂亮而想抛弃农村女人的行为。他冷笑地低语道:“等着吧,等着我今晚中奖休了你吧,让你做这些不成体统的事情!”说完这话后,他心里的梗一下就碎裂了,他用看小丑、看动物表演的戏谑眼神去看林金凤抹洗面奶的行为,看来看去愈发觉得好笑。“作吧作吧,让我看看你能搞出什么名堂。”他笑着说。

    他整个白天都处在激动与等待的煎熬中。他期盼太阳由东边一下移到东边,他期盼炽热刺眼的太阳,一下变成温和温暖的夕阳,这样,就能买彩票了;这样,月亮就回更快的在东边高高亮起,开奖的时候就到了。但他极度热烈的期盼不能让太阳一下变成夕日,不能让月亮一下在东边高高明亮地挂起,他只能等,只能在床上躺着百无聊赖地等,只能在看小说中漫不经心地等,只能在在门口心急如焚地走来走去等,只能在院子里笑着骂着时间慢地等。他种种迥异的行为引起了卢玉秀的注意,她不解地对他道:“你今天不去干活吗?”李富贵一下笑道:“干什么活!”卢玉秀皱眉道:“你们今天不干活?”李富贵道:“不干活啦!”李玉秀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富贵道:“就是……就是不干活了!”他忽然生出的一丝理智,使他不敢把话说得太过饱满。卢玉秀皱眉更深了,道:“你把话讲清楚些,我怎么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李富贵想了想,把气憋红了了脸,一脸气急败坏地说道:“现在跟你讲不清话,你到晚上就知道了!”卢玉秀满脸怀疑地打量他,动了动嘴唇终是没在质疑她。但她觉得一个大男人在家闲着终究不是一件顺眼的事,她便说:“你既然有时间,就把那根桩给固定一些。不然再有风雨来,回把它刮折的。”李富贵知道她指的桩是水表边上、那根支棱起电线的木桩,但他还是故作糊涂道:“什么桩?”卢玉秀一下提高嗓声音道:“什么桩?你难道看不到那根电线桩要倒下地啦?!叫你扶正它多少次了你都不做!”李富贵才装作恍然地看了那根倒在领居家墙根上的木桩一眼,惫懒道:“咦嘻,管它做甚?”卢玉秀气笑道:“你等它倒下来,让那电线绊倒你家孩子!你的孩子有多会打闹你不知道?”李富贵才稍微上点心,本想再说拒绝的话,但他一想到再拒绝,他妈定会闹他,想到不该再在这种小事上与妈做纠缠,也不想因为这种小事和妈推诿闹丢了和气,便满脸笑容地说:“好好好,我去做,好了吧?”卢玉秀哼了一声说:“你早该去做!”李富贵宽容地笑笑,便去找铁锹和锄头,把那根木桩立直立深立固住了,才让一直盯着他干活的她妈笑了下。李富贵拍了拍手笑道:“你开心了吧?着你意了。”卢玉秀板起脸道:“我开心什么?是这电桩倒下来要绊倒伤了你的孩子,而不是我!”李富贵嚯声笑了,说:“好好好!”卢玉秀一拧身去喂鸡了。

    做了事情的李富贵顿时感觉身心充盈,笑着在庭院内走来走去,身体自内而外透出一股愉悦的感觉,并感染到了卢玉秀。那时她正在喂鸡,咯咯地叫着引鸡来,刚把手掌攥着的捣鼓抛洒在地上,给闻声而来的鸡吃,就瞥到李富贵背着手低着头在风景树下打转,她就说:“你笑这么开心是有什么好事吗?”李富贵含笑谦逊道:“没有没有。”卢玉秀就笑道:“那我看你从早上到现在好像都很幸福的样子。”李富贵笑而不语。卢玉秀说:“既然你这么闲,你就把孩子们的衣服洗了,正好我这手昨天拧到了有些疼。”李富贵想到洗衣服也是一件容易打发时间的事,而不必太长承受等待傍晚的空虚的煎熬,便随口应承了下来。卢玉秀就纳罕道:“你一定有事满着我。”李富贵嗤了一声,笑道:“我能有啥事瞒你!”卢玉秀定定看了他一会,闭嘴不语,觉得李富贵此刻的行为太阳从西边升起一样的荒唐。这倒把李富贵给看害羞了,他说:“你这样盯着我看干啥?该干啥就干啥去,实在闲的话就去找那些老人家讲话。”卢玉秀没出去坐,她搬了一个靠背椅子坐在了风景树下,拿手插腮看鸡啄米。此时已是巳时,太阳在东边悬挂正当圆大时,金辉像酥雨一样洒在屋顶,斑驳遍布青苔的瓦房顶绽放出光芒;金辉也洒在了风景树盯上,使其绿顶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辉,绿顶之下的枝丫、嫩芽之间,连接着一块八卦牌似的蜘蛛网,上有一直彩色蜘蛛盘踞其中,它将金辉收集吐纳织就出了金光点点散落在蜘蛛网了,使人从远处看向风景树中,便能清晰地看到一道圆圆的、点缀金光、彩色光的光晕。一缕缕金色的阳光飘落下树顶,斜斜洒落在卢玉秀的头顶,将她灰白的头发也点缀上点点金光,将她嘴角上的一丝笑意,也点缀的如明媚的太阳。虽然李富贵他今天没去工作,但他在一些琐事的处理上令她欣慰,让她生出这孩子成熟了一点的念头,这无疑是令她欣喜的,这欣喜就如那天上的太阳一样明媚,温暖她的心。但这欣喜也跟天上的太阳的明媚一样,并不长久,反倒随之时间的流逝变得焦灼了起来。李富贵是在洗衣服,但他洗衣服的神态惫懒,搓衣服的姿态有气无力的,并不时地笑了,这让她知道,他并不是一心一意地在洗衣服,他更多的是在为了实现什么,而去洗衣服。这种别有用心又惫懒的姿态叫她不舒服。她皱着眉看了一会李富贵搓衣服后,她说道:“洗就好好洗,看你洗衣服洗成什么样子。”李富贵嗐地笑了声,他说:“怎么洗不是洗?你快出去坐了,别坐在这里看我洗衣服念话。”卢玉秀不悦道:“做什么事情都要认真,你洗不了就不洗。”李富贵不耐烦道:“诶,你快出去坐了,别在这里念话。”卢玉秀说:“你今天早上为什么不干工?在家气我。”李富贵说:“不想干就不干呗。”卢玉秀皱眉,说:“你这话说的实在轻佻,你做事也实在是不厚道。”李富贵摆手,说:“你快走你快走。”手指间对卢玉秀抛出了水珠。卢玉秀仍自皱眉说:“人家给你一口饭吃,你也应该自备个饭碗,你连饭碗都不端了,人家凭什么白给你饭吃?人家给你饭吃,你也应该尊重他些,怎么能随便就旷工呢?你给人家打过打过电话解释你不去的缘由没有?”李富贵说:“没有没有。”卢玉秀冷笑一声,说:“你真是好大的能耐!”李富贵不耐烦地发出嘿的一声,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待会就打。”卢玉秀不依不饶,说:“你为什么不去干工?身体不好?看你气色挺好;有事要做?看你悠闲乱转的样子不像有事。你为什么不去干工?”李富贵说:“累了休息一天,可不可以?”卢玉秀冷笑说:“就你金贵!”李富贵说:“就你烦人!”于是立起身,在拧水龙头冲干净手上的泡沫,气咻咻地走了。他一下推开了西边家的门,见李伟明正躺在床上玩手机——突然推开门把他吓的坐直起来,李富贵见状,气就暴涨,对他厉色厉声道:“你别玩了,去把衣服洗了。”便甩手回到他的房间躺下来。留下李伟明呆坐在床上,迟迟地、愣愣地说了声:“好。”但他去洗衣服,卢玉秀脸上还有怒色,见李伟明闷闷地来洗衣服,她说:“去把你爸叫来,让他洗!他这么金贵?”而李伟明沉默地洗着衣服不作声。卢玉秀便在外面对着李富贵的房间骂,骂了几句便作罢了。

    李富贵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看小说,平息着胸腔内的烦躁。但躺了一会浑身燥热不自在,似乎连这床都在排斥他压在它身上,他便一脚砸在床上起了身,趿拉拖鞋出院子去散心。卢玉秀见他出来,便没好气地闷了一口气,对他不无苛责地说:“我待会要去找你秋兰嫂说句话,你来做饭给你孩子吃!”李富贵说:“好好好我做饭,你去你去!”卢玉秀便带气立起了身,回到房间换了套庄重点的衣裳——裹得更严实了点,出去了。她走后,李富贵显然轻松了许多,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他再回去房间看小说时,那床已经不排斥他了,他躺得舒畅了;可是躺着躺着肚子忽然疼的一波盖过一波愈演愈烈,像滚滚波涛顺着九曲十八弯的河道翻卷到了入海口——他想大便了。他便卷了一捆纸小跑来到野外,四处看了看无人后他蹲在了一处芦苇丛后的空地,这空地还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树的周围有几颗干枯的粪便,看形状是牛粪羊粪和人粪,其中人粪令他感到恶寒。想来是经常有人在这里放牛放羊,屎急了便就地解决。这些人粪让他的便意稍稍退了些,但那些污秽物终究堆积在肛门内,不尽早排出来还是叫他肚子难受的。他解开裤子蹲下来,极其谨慎且注意力集中注意四周的动静,视线穿过芦苇丛视察是否来人,听到关于人的风吹草动,他便不顾快要拉出的屎,立刻提起了裤子,紧张四望,便见到一中年男人戴着草帽,捏着一根竹竿,驱赶一头牛从芦苇丛前路过,并用眼角余光瞥向芦苇丛内,不时嘿!嘿!地叫两声。这一看一叫,使李富贵全身紧绷,他立时一闪身钻到树的后方,背过身子,拿眼急忙去看鱼塘,这样就算是被那放牛的中年男人发现了,他也可以说是来这里看鱼,那样即可保全面子。

    在芦苇丛的后面是一片狭小空地,狭小的空地后面则是一块水塘。水塘不大,水塘的对面也是一片芦苇丛,不能看到芦苇丛后面是什么景象;芦苇丛中突立着一棵高大的、不知名的树,这树垂下树顶俯视着水塘。它将水塘的水是混浊的一览无余,但水面不时凸出鱼嘴吐泡泡,它们拧身一游尾巴就划出一条波痕,便潜下河底。这混浊的水让李富贵的心蓦然平静下来,平静下来后便有羞愧浮上脸来,他为自己近四十岁的人还恬不知耻的四处大小便而羞愧,又想到今晚中奖就可筑一间厕所,他心下决定紧好裤腰带,待放牛人的背影拐进一条苦电树顶遮盖住的阴使小道,再等了一会,四周仔细观察了一会,确定不会有人发现他从这芦苇丛中出来后就一个闪身跳出了芦苇丛,准备回家。可刚走出公路,肚子又咕噜咕噜翻滚起来,那便意愈来难以忍受,即使他极力夹紧屁股也是无事,甚至肚子疼的要他弯下要去,他回头看了一眼芦苇丛,露出了一抹苦涩的微笑——便意驱使他再次回到了那片芦苇丛后的空地,这次他已不顾是否会有路人、放羊人、放牛人路过,只想尽快解决便意,好回家去筹划他中奖的事宜。中了奖,一定要先筑个厕所,否则再四处大小便被人看到,定是无地自容,他也就没有脸面出去见人了。这是他第一次为没有厕所而感到羞愧,是在他“注定”中奖有钱的时候。

    等待改变命运的时刻最是煎熬。他回到了家,整个人如释重负地笑着。那时候伟哲已经洗完衣服晾着了,他知道伟哲此刻正蜷缩在西边家的床上玩手机,但他对喊他少玩手机多学习这件事已经疲惫了,不过还是不可避免地生气,那笑意也都被愁恼取代了。他叹气一声,说:“真是要我中奖几十上百万,随你学不学。”说完这句话他进房间躺上,看着小说翻来覆去感觉浑身都不得劲,也就生出烦躁来,这烦躁只有打麻将才能消除。他便打电话给他开麻将馆的朋友,问他缺人打麻将不,知道不缺人便嘱咐他留一个位置给他,他待会就上去打。那朋友就问他今天休息?他说:“养好精神晚上赚点打钱。”挂断了电话后,他起身翻箱倒柜,把林金凤叠好的衣服一件件搬出来再打开,搜里面的口袋,终于在一件黑色大衣中搜出一个叠成块的红色塑料袋,他满脸笑意地解开,里面是一小叠的翻折的一百元人民币,他从中抽出五张,便把衣服随意塞进了柜子,懒得恢复原样,他是这样解释的:“赚得钱了给你塞满袋子。”有了钱去赌,他整个人上下都透着欣喜,即使激动的要去赌,但他仍记得卢玉秀的嘱托:做饭给他孩子吃。做好了饭,他蹬着他那架旅士摩托车朝上村去了。去到了他那个朋友的麻将馆,他那个朋友上来迎接他说:“人都到齐就等你了。”李富贵笑着说:“好好好。”

    如果他知道今晚他不会中奖的话,一定不会以松懈的姿态打这场麻将,一定不会在掏钱的时候大大方方、笑得豁达笑得毫不在意,一点也不在意赢钱还是输钱。好似他今天就是来给他们送钱的——虽然他早已预料到林金凤回来发现柜子里,他叠好的衣服已经混乱成一团、知道他私自把她攒的钱拿去赌,一定会暴怒,但他不以为意,他知道,他今晚会中奖。但中了,就是几十上百万,还在意那五百块钱,岂不显得小肚鸡肠?所以他在输光钱后,又找他开麻将馆的朋友借了五百块去赌,当他朋友犹豫他没钱还时,他说:“明天就给你!”见他说得如此自信肯定,他的朋友也就借给了他五百块钱。那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他在输完那五百块钱后已不想再赌,但想到要等到四点半才开始卖奖,剩下的半小时如何打发?他便朝张强健借了五百块钱,用这五百块钱赌到了四点二十,已经逼近四点半了,剩下十分钟他已经没有耐心继续等待下去了,索性把派一推,说:“不玩了!”他那三个牌友就不乐意了,一个问他什么意思?李富贵瞪他一眼说:“你们能赢多少,我照给你们多少!”他把钱结完后用剩下的二百块去中央,把车停靠边后,他四处探着那家开始卖奖,手心攥着两百块钱望来转去,终于看到一个中年妇女在自家店铺门口摆起了彩票摊子,他立时冲了过去,虽是激动,但他仍然尽力平静地笑着问妇女:“要卖奖了吗?”妇女说:“快卖了快卖了。”李富贵立着笑着,等她收拾好桌面摆出卖奖的姿态后,他说:“帮我打过码。一一三零和零一二六,各一百块。”虽然语气平静,但他把那两百块钱攥成一团,上面还沁着一些水渍。妇女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买这么大,梦的?”李富贵忙说没有没有。妇女笑着说:“梦就梦了哩!”拿笔在彩纸上写好了码给他,李富贵挠了下头害羞地笑了。骑车回家的路上他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苏畅,像要化作空中的羽毛继续飘着。但回到家见到林金凤,他那种轻飘飘的愉悦感顿时荡然无存。林金凤回来见到衣柜杂乱,叠好的衣服被盘成了一团,心一下就悬了起来,她找出藏钱的那件黑色大衣,忙拔出红色塑料袋查看,口子以松,明显被人打开过不久,再看里面的钱,薄了一些,她立时惊了,一张一张地树着钱,不敢置信一遍又一遍地数着,但都躲避不了一个事实:少了五百块……少了五百块,少了五百块!她如丧考批、失魂落魄。一下想到了李富贵,就打电话给李富贵求证是不是他偷了钱,但李富贵手机关机了,她就急着去开摩托车,要去找李富贵,卢玉秀告诉她,李富贵没去干工,她就联想到李富贵是不是偷拿他钱去赌了?他之前就偷拿她的钱去赌。刚一瞪响摩托车,就见到李富贵嘟嘟着他那辆旅士摩托车回来。她一见李富贵,就叫道:“你不是拿我的钱?你是不是又偷拿我的钱?!”李富贵皱眉看她,说:“好好讲话。”林金凤上前质问他:“你是不是又偷拿我的钱?”李富贵厌烦地对她甩手道:“我会还你,疯什么?”他一拧身回到了房间,留下林金凤一人呆愣在原地。她的思绪是在李富贵对她说:“疯什么”的时候一下被拔空;被拔控思绪的脑袋是白茫茫一片,连同她的精气神也变得空荡荡,没有精气神支撑的肉体变得松软,若不是有墙根给她扶住,她就瘫倒在地上了。空荡荡的脑袋渐渐被现实的景物填充:上了青苔的瓦房、与邻居房子相连的墙和院子的风景树,都在她大脑里一点一点的凝聚,然后像是生长在漩涡中,一阵天旋地转把这些景物带卷得模糊——她感到头脑眩晕,不由下意识抓紧了墙根,过了一会她的意识才渐渐清醒。最先回归的是李富贵打她的记忆、然后是这些年在这个家收到的不公:婆婆偏袒其她媳妇,然后是带孩子的辛酸,接着是孩子长大后,学习成绩不好,最后回归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幕:李富贵不耐烦地对她说:疯什么。他偷拿她辛苦积攒的钱去赌,还问她疯什么。他十多年的碌碌无为还问她疯什么……她这么多年为这个家任劳任怨他还斥责她疯什么……这句话将她过往沉淀的痛苦通通激发,那些痛苦的记忆像储存在了光碟里,通过放映机的方式将过往的痛苦画面一点点重现。她又想到在店里给人家端茶倒水了整天,回到家却是李富贵偷拿她的钱去赌的一幕,不禁只觉荒唐,心中的悲凉与绝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她的心房摧枯拉朽得一干二净,她再也没有力气抓住墙根,她无力、任由自己的身体沿着墙根滑下去,瘫坐在地上。她再也无法抑制地发出痛苦绝望的抽泣。起先只是把头埋进膝盖里,后来再也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这哭声惊动了西边家的伟哲,他拉开门见到坐在地上哭的林金凤不知所措。这悲凄的哭声也招来了李富贵。他从房间冲出来,光着脚,绷着眼珠子质问林金凤哭什么?你哭什么?林金凤哭他烦躁了,他上前一步一巴掌啪的扇在她手臂上,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珠说:“你再哭!”林金凤还是哭。李富贵再一巴掌抽在林金凤手臂上,说:“你再哭!”林金凤不停地哭。李富贵恼羞成怒了,他一巴掌又一巴掌地盖在林金凤头上,打得隆隆响,打一边打一边骂林金凤说你哭你妈逼!哭!哭!打得林金凤紧紧抱着头,但她全身颤抖仍旧哭个不停,哭的凄凉哭的压抑。李富贵便一巴掌一巴掌在她头上扇了又扇扇个不停,打到林金凤站起身来也和她打,但她哪里能打得过李富贵,她被李富贵一脚踹在肚子上便抱着肚子,像只虾一样弯曲在地上,而李富贵还拿脚在她身子上踩踏个不停,打得李富贵哭不出声来。这一幕全被李伟哲看在眼里,他当时已经大脑空白呆愣在了原地,李富贵打林金凤他看多了,但在李富贵打林金凤,只有他一人在场是第一次。以前李富贵打林金凤的时候,都是有除了他之外的人在场劝,或他的弟弟妹妹或阿妈,或是邻居,总之用不到他劝,但今天李富贵打林金凤,只有他一人在场,邻居们似乎不在家。他被这一幕惊得不知所措,他呆愣在原地茫然无助。这一刻,他无比地希望弟弟妹妹快点回来,他极其的希望卢玉秀快回来,他恳求邻居们快来劝架,快来救下他妈妈。但没有人,没有人回来。甚至,他悲痛欲绝到了用生命恳求老天爷,快让他的爸爸妈妈不再打架,为此他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为此,他宁愿现在就此死去。但听从他心身的从来不是什么老天爷,而是每到这个时候,玩累的李伟明都会回来喝水,顺便向他妈妈问好。今天,也不例外。他一回来就见到李富贵正对着林金凤拳打脚踢,瞬间就被雷电劈了一下似的呆愣在原地,然后就哭着喊爸爸妈妈,冲了过去,跑的时候甩掉了鞋子,甩了满脸眼泪,路上还被石头绊倒了,摔得膝盖出血,使得李富贵愣了下,回头看伟明的间隙,伟明已经扑到了林金凤的身上,哭喊着别打妈妈,别打妈妈。他满脸泪水的仰起头对李富贵说:“别打妈妈。”或许是他的打动了李富贵,也或许是李富贵担心错伤他,确实停下了打林金凤,他抱起只到他小腹高的李伟明,居高临下地俯视林金凤,恶狠狠地对林金凤说:“要不是伟明拦着,今天我抽似你!”然后就抱着李伟明回了房间,剩下满身疼痛的林金凤,李伟哲就过去看她,紧抿着嘴唇说不出话。林金凤对他谁:“走开!”李伟哲默默地回到了房间,默默地立着感谢老天爷,在心里说他愿意兑现承诺,然后躺在了床上闭上了眼睛,两汗泪水溢出了眼眶浸湿了睫毛滴在了枕头上成一滩水迹。在这一刻,他无比感恩他的弟弟;在这一刻,或许他该厌恶自己,他便开始厌恶了自己,用世界上最狠毒的话语痛骂自己,诅咒自己,却不希望得到内心的宽慰,而是希望那些恶毒的话语作用在他身上。

    林金凤被李富贵打了,在地上呆呆坐了一会,双眼空空就去做饭了,做完饭后,她让李伟哲他们去吃吃,而她自己则骑上了摩托车出去了。当李富贵大声质问她去哪里时,她没有应,李富贵说:“你最好别回来了。”吃饭的时候卢玉秀回来了,她感知到了饭桌上的压抑:各个都闷声吃着饭,李童和李伟明的眼中只有面前的米,再前一点点肉才一看不看、一夹不夹,只有在李富贵厉声喊他们吃肉吃菜时,他们才默默地夹一筷,这一筷就够他们吃完半碗饭;而李伟明的碗里已经堆了半碗肉菜,全是李富贵给他夹的。联想到李富贵与林金凤的日常,卢玉秀便菜到了一二,她说:“金凤去哪了?”李富贵没作声,李伟哲李伟明李童也没作声。卢玉秀又说:“伟哲,去打电话叫妈妈回来吃饭。”李伟明觑了李富贵一眼,他正闷声大口嚼着饭菜,腮帮鼓鼓的。李伟明便进房间,出来后说:“妈妈没带手机去。”卢玉秀说:“那你吃。”说完便放下筷子,看李富贵,没好脸色。她说:“你又打金凤了?”李富贵绷着眼珠子,把视线移到院子中间那棵风景树上,却是空空如也不见风景树也不见情绪,只有腮帮在动,对于卢玉秀说话没做出回应。卢玉秀说:“你又打金凤了是不是?”李富贵还是不做声。卢玉秀被气的噎了一声,说:“一把年纪啥事没干成,就剩下打老婆这一点能耐了!在外面夹着尾巴不敢见人,只有回到家才能逞上一点威风了!你真是好大的能耐啊!我怎么就生到了你这样一个儿子!”李富贵对她怒喝道:“吃你的饭!”眼珠布满血丝且瞪的圆圆的、大大的,卢玉秀顿时缄口不言,只闷声地吃着饭,吃毕后,就坐在风景树下愣愣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