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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或许如他所言,是林金凤把他的好远给哭跑了,把在地下眷顾他命运、要让他中奖的父亲给气得跑了,导致他没有中奖。没有中奖,白日里一切的所思所想都烟消云散,那些所思所想带来的心房,化作羞愧占满他的心房,他感到烦躁且无颜见人,似乎,他做了一件众所周知的羞事,导致他在面对他的母亲,他的孩子时都有些羞愧,似乎,他做了一件对不起他们的事情,这事情带来的羞愧唯有在夜里,点上一根纸烟,方能稍稍缓解。

    房间里是再不能躺下去了,一躺在床上,他就会响起,在开奖的那一刻的激动,那激动在开奖的那一刻达到了峰顶,却又在开奖之后坠落深渊,这巨大的落差把他的一切期盼,给撕开成两半坠下夜里,成了天上笼罩他的阴沉的云,成了床上积淀的羞愧,与其面对羞愧,不如去面对天上阴沉的云。他便一刻在床上都躺不得安稳,便离开了房间,把庭院里的白炽灯给光了,一个人在夜里点了根烟,然后再夜里寂寞而羞愧地打转着,转来转去,他转到了林金凤白天哭的地方,也是被他打的地方。他忽地生出了一些烦躁,这烦躁似乎是林金凤带来的,使他想到了林金凤白天在这里哭,“或许,是林金凤把他的好远给哭跑了,把在地下等他好消息的父亲给气跑了。”他想着,便在烦躁之上生出了愤怒,低吼地说:这败家娘们!这怒气一但滋生便不可抑制地滋长起来,他要打电话给林金凤,叫他回来,但电话铃响了两声,他便把它掐断了,因为他忽然想起,林金凤没带手机去,他便要把电话打到林金凤她家,但一想到白天里才打了林金凤,此时就把电话打给林金凤爸妈,似乎不太妥当,而他也不好意思把电话打给林金凤她爸妈,便按捺住了叫林金凤回来的冲动,他想她总该会回来的,他可太清楚林金凤的性子了,或者说他太清楚林金凤这些女人的性子了,纵然是被他打了,过不了三天就会跟他重归于好,因为她们只有和好这一条路。如此想着,他内心的烦躁与怒气稍减了些,减到了一个适当去看李伟哲的程度。

    他在庭院里转来转去实在无事可做,看小说也静不下心看,既然静不下心看,索性就把手机一收:不看了。不看了就要有代替它的事情可做,可思来想去,只有一事最为妥当。那就是去劝诫李伟哲,要他好好学习。如此他就去推开了李伟哲的门。那时李伟哲正躺在床上想事情,便被门突如其来地开了吓得心里咯噔一下,但他脸上并没有显现去惊慌失措的表情,他只不急不缓地扭头,看是谁推门这么粗鲁。事实上,在门被一下推开出一道大口子后,他就知道进来的是谁了,所以他只是象征性地看了一眼,便不急不缓地坐了起来,低声喊:“爸爸。”李富贵笑了一下,往床上的李伟明瞥了一眼,贴近床俯下身去为他扯好被子盖到他胸口,期间把李伟明的脚给抬了一下,这边动扰了熟睡中的李伟明,他翻身皱着脸嘟嚷了几声,便动了动嘴唇继续侧身睡着,李富贵偏把他的身子给板正要他正身睡,李伟明也就正身睡了。随了他的意,李富贵才说:“这二牛子,一天到早跑到晚,吃完饭洗完澡,就跟猪一样睡了。”李伟哲默不作声。李富贵的说话语气与姿态令他感到一丝不安,因为李富贵并没有立刻要走,他搬来了一个靠背椅子坐下,躬着身子,十指交叉,欲言又止地看着李伟哲——就是这副模样令李伟哲感到了不安,但他还是默不作声,垂着视线等待李富贵说话。他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就这样在寂静的房间里二人僵持了一会,李富贵终于开口说话了。他一副笑脸,说:“明天开学了。”李伟哲说:“嗯。”他说:“开学就初二了。”李伟哲又说:“嗯。”李富贵说:“开学就好好学习了,别玩手机了。”李伟哲还是说:“嗯。”这副沉闷的姿态令李富贵好似带着怒意发泄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松松软软的毫无作用,他感到一丝不悦,但他还是作和颜悦色的姿态说:“这话我说过好多遍了,你还是一直嗯嗯嗯,可就是没真正答应过。”这时李伟哲就默不作声了,低着头十指交叉地绞动着。

    李富贵抿着嘴唇,拿眼睛定定地盯着昏暗的夜——在房间里,他们二人都默不作声,导致房间里的氛围沉闷而又压抑,李伟哲就是被着沉闷压抑的氛围,给压的思绪凝固,做不出除了回答李富贵的话的多余想法。且很难说谎,因为一说谎就要用力挣脱这沉闷压抑的氛围对他思维的束缚。这必然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就会带来犹豫,这短暂的犹豫就会让李富贵察觉他在说话,所以,他一直都是在如实回答,不敢也不愿去耗费精力与时间欺骗李富贵,即使李富贵知道他在骗他,但他就是不愿意如李富贵愿,满足他的情绪需求。这便使得李富贵有一种烦躁。但这烦躁违背了他的本来意愿,所以,他一直在压着这烦躁,不让它显现在脸上,影响他的言行,他怕一个不注意就会发火,将火烧到李伟哲身上,每当他发火的时候就是谈话终止的时候,这也不符合他的意愿。他很快代入了劝告李伟哲好好学习的父亲的身份,这个身份让他不能随意地发怒,而要尽力和颜悦色地与孩子交流,但这显然是很难的,因为他发现,怒火在他心里乱窜,无论是新的旧的都要爆发出来了,但他仍极力克制着。他笑道:“你看啊,放了一个月的假,你一共学习多少天?我敢说,你一天都没有学习。”李伟哲在心里说:“或许有,或许没有。”他是不敢把话说出来的,因为说出来李富贵就要质问他细节,而他往往是没有细节可言的,因为他懒得留意细节、懒得去想细节。李富贵又说:“这个月,你都在玩手机,我回来一见你,就是见你在玩手机。你说,我和你妈辛辛苦苦的工作就是让你玩手机的?你妈还好,在酒店里工作有空调还阴凉些,但我在外面可是露天工作,那个太阳晒的我睁不开眼,而且还要扛那些门窗铁棚啊上上下下,这些活你干得了?爸现在还可以卖力气赚钱,但你这体格,能有什么力气?看着瘦弱,又整天病怏怏的,没有一点年轻人该有的精气神,也没有年轻人该有的活力。这样你想啊,你要是不好好学习,你以后能干啥?去工地人家都不要你。我都不知道,你以后除了好好学习坐办公室,还能做什么活。所以啊伟哲,你好好学习好不?你为了你自己的未来,好好学习行不行?你学习不是为了我跟你妈,而是让你以后的生活能更好过些,你知道吗?”李伟哲说:“嗯我知道了。”李富贵被他不咸不淡的语气给气得噎了下,他把头背过去,对着门点了根烟吸,垂着头默默地吞吐着烟雾,过了一会,他呵地笑了下,说:“你真的是没有一点良心。看我和你妈天天在外要死要活地干活,回来还要给你们洗衣服做饭,真是没要你们做一丁点家务活,都怕你们累,只要你们好好学习就可以我们再苦再累也没啥。可你们无论如何就是不好好学习,我都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都不要你们像其他家的孩子一样从小学洗衣做饭了,你们还怎么就不能好好学习呢?你们三兄妹,真的是没有一个是好好学习的;你考那么点分也不知道愁一下。我都不敢想你要是考不上高中要去做什么。我先跟你说,你要是考不上高中别想我会拿钱买你!别说现在没钱,就算是有钱我也不买!你要是上不了高中,你含光哥哥就是你的榜样!”李伟哲还是沉默不语,但他感觉到了灵魂的疲惫,明明精神不困,但他还是想闭上眼睛,让意识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进入那空冥幽深的黑夜。

    李富贵大口大口地吞吐着烟雾,最终以一句:“你太让我失望了,伟哲。”结束了谈话,他便起身离开了房间,留下呆呆坐着的李伟哲,最终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却是跟哭差不多。他说:“你对我太失望了,我对你何尝又不是太失望了?”只是,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的头上,一但李富贵和他说话,无论是轻松还是严肃的口吻,那座大山就会化为实质,压得他的思绪像是被泥潭黏住难以延伸拓展,难以对李富贵的话做出反抗,但他在心里抵触李富贵的说教,只是迫于无形的压力、李富贵对他潜移默化的严厉形象,他无法开口表达罢了,所以,这就成了李富贵口中:你从来都不听我的话。

    李富贵刚出去的时候,李伟哲听到了林金凤的车声在公路的拐角处响起,对于林金凤的旅士摩托车声他也有一种特殊的感应,这或许是由于林金凤的某种刹车习惯造成,又或者说这条巷子,只有他们一家是有旅士摩托车的,而旅士摩托车的车声,与别的摩托车不一样,总之,他在听到由公路拐进这条小巷的车声时,便断定是林金凤回来了。对于林金凤他此时生出了一股愧意,使他不敢出去面对林金凤,也就不敢去阻拦他的爸爸与他的妈妈的争吵。后来,林金凤回来的时候,他听到了李富贵和林金凤又争吵起来。

    起先,是李富贵的声音,是夹杂着怒意的声音,说出的话是带有质问的口吻的。他说:“你回来干什么?”林金凤的旅士车的车声停息了,并没有她的声音回答李富贵。这就使李伟哲生出了一股不安感,这股不安感教他屏息凝神地注意李富贵和林金凤的动静。他听辨到李富贵的声音远了些,又似乎是李林金凤近了些。李富贵说:“你还回来干什么?啊?!”林金凤说:“关你什么事?”他能听出,林金凤的声音融入了一股怒意与惧意,但她又倔强的不肯去屈服于李富贵的威严和力量。李富贵说:“你晦气!”林金凤说:“晦气什么?”李富贵说:“……你就晦气!”林金凤说:“自己没有命,就怪我晦气?”李富贵沉默了一会,是打火机的声音响起。然后他就听到李富贵说:“你别进家!”声音由远及近。然后是林金凤没有吭声。李富贵又说:“你是耳朵聋了还是怎么?”接着是啪的一声响起。这一声啪好似一巴掌打在了他的心上,使他的心脏猛地皱缩,随之而来的是无法呼吸的剧痛。他知道是李富贵打林金凤了,接下来果然是林金凤发狂的声音,带着哭泣与愤怒。好像他们二人在家门口打起来了,而林金凤不是李富贵的对手,很快就抽噎了起来,这抽噎声好像是听在了门口,而林金凤也应该是没能进家里。不过一串哭声从房间里冲出来了,他知道这是他妹妹的声音,他妹妹哭喊着冲房间冲出来了,这哭声短暂地停歇后,便只剩下了林金凤的抽泣声。这长的抽泣声,应该是惊扰了他弟弟的睡眠,因为他见到,他弟弟熟睡的脸上浮现了不悦,然后是咕哝着什么翻了个身。

    李伟哲静静地沉陈地看着他弟弟的脸庞,然后伸出手恰了一下弟弟的脸,掐红了弟弟的脸,也应该掐疼了弟弟,因为他不满地睁开了眼睛看着李伟哲,然后生气地嗯嗯了几声,就翻过身去对着墙壁,挠了几下红的脸又准备继续睡觉了,但被林金凤突然的哭声给惊愣了——爸爸又打妈妈了。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野蛮滋长,他立时坐起了身,竖起耳朵仔细聆外面的声音,然后就听到了李童的声音,她在说不要打妈妈。接着,李伟哲就见到他小脸上神色巨变,然后就见到李伟明拔腿从床上跳下去了,一下就听到他说:不要打妈妈。此时,李伟哲再不能装睡,他像只提线木偶般地起床出门,又如提线木偶一般默默地注视围绕李富贵和林金凤发生的一幕。李伟明高昂的哭声引来了街坊邻居,他(她)们都劝诫着李富贵别再打林金凤了,但李富贵再扇了林金凤几巴掌,才是罢休。那群街坊邻居说:“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打老婆,像什么回事?你就算想打老婆,也应该照顾一下你的孩子。你看你的孩子们,哭得多可怜?”又好言相劝了李富贵几句,便叹息着各自回家了。

    他们走后,李富贵倒是没在打林金凤了,不过又差点打起来林金凤。因为,街坊邻居散尽后,林金凤进房间收拾好东西搬出来,连带着那瓶洗面奶,把这些行李都搬进了李伟哲和李伟明住的西边家,然后在李富贵的眼皮子底下,拿那圆瓶洗面奶去洗脸。

    李富贵见了,刚平息的怒火又陡然涨了起来,可是又不好意思把斥责她的理由付诸口舌,他看了一会,后冷笑了一声,说:“也不看看自己长的什么样,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也敢学人家城里人用这种东西!”这三段话像三把刀子扎进了林金凤的心静,使她一时手脚僵住,感到痛彻灵魂的心凉,但她只是默默承受,在李富贵的冷言冷语和眼刀子下艰难地洗完了脸,又在李富贵打冷嘲热讽下,去了西边家和李伟明睡。她叫李伟哲过去她那边家睡。李伟哲便默默地过去睡了。

    天还没亮,李伟哲就被惊醒了。他梦到了李富贵和林金凤的争吵打骂,也听到了庭院里李富贵和林金凤的争吵打骂声,结果是林金凤满载着行李和李伟明上镇里去了,让李富贵载他和李童上镇里去,因为今天就是开学的日子了。

    李富贵的摩托车实在是窄小,李伟哲和李童作上去后已是没了多宽位置,只剩下一人能坐的位置,但就这个只够一人勉强坐下的位置,还要再塞下一袋米和一床被子,另外一些地里种得瓜果,全由李伟哲和李童坐在车上拎着,他们只能这样满载,才能把东西一齐送到镇上租的房子,而不必李富贵或林金凤再折回一趟,这对李富贵来说,属实是太过麻烦。

    所以,他们就这样满载着去了镇里。而这那时,天才刚刚明亮,只有太阳的光晕映射在云层里,而不见太阳。所过的农村,还能听到鸡叫,路上还伴随着羊叫和牛叫,已经有放牧的人把牛羊牵到野外吃食了。

    值得庆幸的是,李伟哲在公路上没有见到熟人,也没见到和他岁数相仿的学生,这是他脱离沉重的哀伤后,感到庆幸的事。

    那时,去镇上的路上,他的心情是沉重的,李富贵和林金凤争吵打架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已经回忆不起来,但那些画面凝聚成了一股无法彻底洗净的污秽,盖在他心里,时刻警醒着他,时刻影响着他,这影响便形成了他对待女生的冷漠与抗拒,而这抗拒不是抗拒女生的接近,而是抗拒自己主动接近女生,所以,他对待女生的态度,从来都是冷淡且疏远的,即使,是面对那个令他局促不安而又痛苦煎熬的女生。

    而这些,注定是无法被李富贵悉知的,只是李富贵感觉到,李伟哲与他的关系在渐渐地生疏,这种生疏早就了李伟哲对他的沉默寡言,无论他对他说什么事,他都是说嗯,但从没付诸实际,这让他认识到他的大儿子,似乎并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这使他生出了一股挫败与无力感。

    但他对李伟哲现在的唯一期望是李伟哲能考上高中,可李伟哲的成绩,无法让李富贵认为李伟哲能考上高中,因为李伟明的成绩,只能在班里排在中游,即使,他所在的班级是尖子班,进了这个班级,李伟哲有一段时间,让李富贵感到脸上有光,而这层光,即使是李伟哲被移出尖子班后,他仍然带着,逢朋友问起他大儿子在哪个学校哪个班时,他就会笑容满面地告诉他们,李伟哲在尖子班,但初三下学期开学的时候,他无意间听到他大哥的二儿子说:伟哲转到了普通班。这个消息,使李富贵浑身一震,一下立在了原地,脑海里是轰隆隆地滚响了一阵雷声,一阵白光随之席卷脑海,好像天上的太阳从脑海里升起,带来白茫茫的一片光,像是南极的白昼,带来了寒冷,使他在刚结束燥热的工作时,一下通心凉,把燥热驱散得一干二净。但下一秒他就出现在他二哥儿子们的宿舍门口,对他大哥的二儿子笑了下,说:“伟哲被踢去普通班啦?”他大哥的二儿子——张含儒说:“我不知道,他回来你问他嘛。”他就扭身回到了他们租住的房子,李童和李伟明突然发现他无声的出现在了不足一米宽的门口,就都呆愣了一下,才喊:爸。李富贵面无表情地躺到了床上,拿出手机翘着二郎腿看小说。

    李伟哲回来的时候,一看到李富贵那辆白色的、斑驳的旅士车停放在宿舍门口,心里就咯噔一声,一股不好的预感围绕心头打转,这是他一见到李富贵工作回来在家就会产生的不安感,无关他做没做错事情,是一种……好像是天生就对父亲的畏惧。“你被踢去普通班了?”依靠在门口的张含儒笑着问他。李伟哲一下想起了早上他去普通班那栋楼,见到张含儒的画面,那时他和几个朋友在楼梯口抽烟,但他对他已是熟悉,所以,就见怪不怪,只是有些羞愧,现在他问起他是不是去了普通班,刚浮上脸的笑意,就又融入了一股羞愧之意,他说:“嗯。”张含儒不无幸灾乐祸,笑道:“那你得被你爸骂了。”李伟哲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了一下,但他微笑不语。进了宿舍,第一眼就见到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看小说是李富贵。他边脱鞋边喊:“爸。”李富贵正拿食指压在上唇,所以,应了一声的嗯显得有些低沉,这低沉就撞入了李伟哲的心脏,使他一颗心一下坠落谷底,心中的不安感愈来愈浓烈。李富贵说:“回来就去洗手吃饭了嘛。”李伟哲说:“回来热,我先休息一下再吃。”风扇的嘟嘟声接着响起来了。

    他们在镇上租的房子,十六平方米左右,一个月的租金是四百块钱。这四百块钱带来的是一个一平米大些的厕所和洗澡房——并在一起的;洗澡房外是厨房,但这厨房并没有围墙阻隔,或者说,并不能算是厨房,而是在睡觉的房间里搭建一块板,这板上是煤气灶是锅是电饭煲;板的左侧是一个水桶,装着做饭的水,顶着厕所的墙;板的右侧则是煤气坛,顶着墙壁;这“厨房”前有一个窗户,窗户外则是一片菜园。洗澡间和厨房大概占了五分之一的房间。而在厨房的上方,是一张朽烂长桌子,是上户人家留下的,已是有了些年头,几块木板都被蛀虫蚀空一个个或大或小、或长或宽的洞口,洞口上面是一个碗盆,碗盆里叠满了碗碟。在这张长桌子上则是一张正方形饭桌,勉强够他们一家五口人坐下挤着吃饭。木桌靠墙对着两张竖排的床,都是拼接的木床,一张床是这房间自带的,一张床是他们从村里搬来的,费了一番功法,不过这两张床,足够挤他们一家五口人了,但通常是睡四个人的,因为李富贵中午在这里睡的时候,林金凤因为上早班而中午不在家,晚上在家睡的时候李富贵又不在这里睡。所以这房间总是四个人在睡。即使是四个人在睡,他们也不觉得这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间拥挤难眠,也不觉得剩下的五分之一的空间行走不便。或许,是因为有厕所的原因,而他们在家饱受没有厕所的磨难已久,有了厕所,便不在乎居住的环境如何了。因为这租房的环境在外人看来再差,总归是瓷砖拼就的,何况,这里还依山傍水呢,风景实在是秀丽明媚。

    那两张竖排列着的床靠着墙,床头对着,在中间,就是靠河的窗户,窗户外,是一条宽大的河,河水清澈,东岸是一片芦苇丛,西岸是一片联排瓦房,南岸是他们居住的房子和一片菜园,北岸则是一栋栋高楼大厦。只要把头贴近窗户往下看,便可见鱼儿冒头,它们在墙根边上游行,运气好甚至能见到乌龟。但这些鱼儿与清澈的水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河面吹来的凤,吹进李富贵他们租住的房子,清凉清凉的很是舒爽,就算是炎炎夏日没有空调,也不觉得炎热,所以这也是常令李富贵和林金凤有些自豪的,因为夏天的时候有邻居过来,总会夸耀一下他们租住的房间地势位置最好,夏天凉凉爽爽的,连他们房东也是这样说,所以,这也是他们坚持住下去的原因之一。

    风扇声嘟嘟地响着,那是因为风扇尾巴夹在床尾的铁管上,这铁管是床的骨架,风扇开了便会有轻微的振动传遍床的全身,所以,李伟明此刻坐在床上,感受到了轻微的振动声,但他已经习惯,所以,是对他造不成什么影响的。何况风扇旋转的嘟嘟声,吹来的一阵阵清凉的风,足以抵除这轻微的振动声。只是,这清凉的风很快就让他浑身燥热。因为李富贵轻声地说:“你们分班了?”听到这话,李伟哲的一颗心就直直坠落谷底,他不辨情绪地嗯了一声。李富贵还是和颜悦色地说:“你被分到普通班去啦?”李伟哲的心瞬间被一只无形的钩子,从深渊的谷底一下扯到了嗓子眼,他又难辨情绪地嗯了一声。就见到李富贵的脸上已无了刚才和气的模样。他不再把右脚搭在左脚膝盖上,同时啪嗒一声点了根烟抽,一阵吞云吐雾将气氛压到了压抑,在吃饭的李童和李伟明感觉到了压抑,便把头在碗里埋得更低些,这压抑也化作阴云飘到李伟哲头顶,他感觉不到自己是否在呼吸,似乎他的呼吸已经停止了。李富贵说:“你考试多少分?”李伟哲回答,说:“560。”李富贵眯着眼望房顶,说:“在你们班里排几多名?”李伟哲仰头做思考的样子,说:“二十来名这样。”李富贵说:“这都把你给踢了?”李伟哲说:“我不知道。”李富贵说:“你是不是骗我?”李伟哲说:“我骗你做什么?”李富贵把手里的火机转了几圈,说:“你把你们班主任的电话给我,我去问问他怎么回事。”李伟哲说:“我没有班主任的电话。”李富贵忽地把火机砸在床上,一下挺直脊背,面色涨红,说:“你连你们班主任的电话都没有,你上的什么学?你在班里到底有没有听过课?我们辛辛苦苦养你上学,你就这样做事给我们看?!”李伟哲缄口不言。李富贵下床,叼着烟去到了外面转了几圈,回来时没了烟,对李伟哲说:“你下午,下午你把你们班主任的电话给我,我看看你在班里是什么样!”李伟哲低垂着眉眼,语气平静地说:“不用下午,我现在去找阿凯要来给你。”李富贵没说话,又点了一根烟,然后去外面了。

    李伟哲去找阿凯了。他走得缓慢,特意为自己延缓面对李富贵那严厉、愤怒、失望的目光,特意为缩短面对李富贵的时间,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是很想面对李富贵,即使是李富贵心情好点时候,那虽然会令他如释重负,但只是饮鸩止渴罢了。找上阿凯宿舍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一副轻松的笑脸。他说:“阿凯,你有班主任的电话吗?”阿凯说:“我记得有。”他就说:“那你给我下。”阿凯说:“好,我找找给你。”阿凯去找的时候,他倒希望阿凯找到时间长一些,让他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时间更长一些。那风,那生长在墙根的芦苇丛草,那石子路,还有那打闹的小学生,这些事物都使他沉沦,让他的意识一点一点地依赖虚无,他愈发地消极、安静且无私无欲,脑中皆无所想,目视皆是茫茫然的景物,只在眼中,而无法进入空寂的脑海,与这空白的空间时间融为一体。这种虚无缥缈消极的沉沦的感觉,很快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因为阿凯很快就为他找来了班主任的电话,是微笑地朝他走来。这微笑,是在他认识他的时候,便时刻显露在他脸上,似乎他随时随刻随人随事,都是一副微笑且温和的样子。他也立刻对展露出和熙的微笑。明明他和他,都是被踢出尖子班的,明明他和他的父母也在一起住,为什么他就能笑得如此温和?难道他爸妈还不知道他被踢出尖子班的事?想来是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他为什么还是一如往常一样平和地笑着。“你爸妈知道你被踢出尖子班了吗?”他还是忍不住地问。阿凯说:“知道了。”他说:“那他没跟你说什么?”阿凯说:“说了。”李伟哲忍住没往下问,他接过阿凯递来的纸条,说:“那谢谢了。”阿凯说:“嗐。”李伟哲就回去了。

    阿凯和他宿舍相近,都是住在一个市场的下面一点点小巷子。出了小巷,便是嘟嘟的车声还有自行车喇叭声,在老旧的水泥路上行使。公路的两边是早餐店、理发店、狗肉店和奶茶店,两三层高的楼一般是居住楼,四五六层高的楼一般是宿舍楼,宿舍楼住的多是学生。因为,这些宿舍楼的位置上挨市二中,下挨镇小学和两所初中,又近市场,所以买菜上学都挺方便,租住的都是农村人,他们一般是一个村的人租住在同一栋宿舍楼,互相好有关照应,于是私底下便变成了某某村人居住的地方,如此那个地方便大多是那个村的人去那居住。他们和村里的熟人合住,或是一个家族的人合住。像他们租住的房间就是他们一家人合住,和他们邻近租住的宿舍则是他二堂哥和堂弟团结合租,如此能分担房租费也有个照应,毕竟,有的农村家庭只有一个孩子来到镇上上学,为他单独租住一间房子是宽裕的人家所为,但大多数农村家庭大多不富裕,单独租住一间房子太过奢侈,便在孩子要来镇上上学时,在亲戚之间打听,为他寻个住处。

    其实,他挺向往和其他亲戚的孩子合住的,这样就不毕天天见到他爸爸妈妈了,还有不时令他烦躁的妹弟;也不必因为犯错,而时时见到父亲失望、烦躁的面容,更不必面对父亲的冷淡与无视,还有动不动就对他的呵斥,以带着怒气的嗓门吼他。但他无法改变现实,他只能沉默地抗拒,任由他骂而不还口,更不解释,解释只会火上浇油,引来他更高声浪的回应。

    当他回到家时,把电话号码给了父亲,他说:“别现在打,老师睡觉了。他让我们别在这个时候打搅他。”李富贵说:“我知道!”李伟哲疲惫得不想讲话。李富贵说:“你去吃饭,整天驼着背,走路拖泥带水的,跟条死狗似的!”这话使李伟明脑海一轰鸣,但没有多余的情绪产生,只是全无精气神地去吃完一碗粥,然后躺在床上睡过去而已。

    李富贵是在夕日飘到西边天的时候,打电话给李伟哲之前的班主任的。中午时,他午睡结束,潦草地扒拉两碗粥就穿上粗糙的工作服,就去工作了。此时正值末时,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太阳盘踞其中如日中天,居高临下地炙烤着这片大地,将其变为了一个巨大的火炉;空气焦灼,有淡淡的雾气升腾,将空间也烤得模糊扭曲;空气散发着炎热的气息,每吸入一口,便感觉有一股热气在体内蹿动,使路上的行人眯着眼,躬腰行走着,他们满头大汗,脸红扑扑的,与同行人抱怨天气的炎热,每过一个阴凉的铁皮下,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放慢脚步,享受片刻的凉爽后就暴露在烈日的炙烤下,再进入阴凉处片刻,又暴露在烈日的炙烤下,如此往复终于抵达了终点。这时候,路是有些堵的,大人们开车送小孩上学、学生上学、工人们工作,都是在一条不是很宽敞的路上前进,而这条路的两旁还有菜农、屠夫们、以及卖熟食的老板摆上一个个摊位,又占去了五分之一的空间,剩给车辆行驶的空间就不足这条公路的一半。

    李富贵骑着他的旅士摩托车,在车流人流中,时走时停颠颠簸簸,扭着车头才能在一处处一只手臂宽的缝隙中,越过前方的一辆辆大车小车,艰难使出这条被市场、宿舍楼包围的公路;此后便是一路宽敞了,这宽敞直让他到了工作地点,再回来租房时,他已是经过了上百遍满身大汗又政法的过程,所以,身上散发着被蒸干过的汗臭,这汗臭与狭窄的房间内的油烟混为一体,便是一股奇怪的味道,但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并不觉得突兀。

    林金凤是下午四点半回到家的,一回家她就开始洗菜做饭,中间未有停歇,但她还是没能赶在李富贵回来之前,就做好饭菜。她一面翻炒着锅里的青菜,一面扭头看了李富贵一眼,见他连色紧绷,隐隐有一丝怒意的模样,便不由呼吸急促了一些,只一眼就把头扭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