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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李伟哲匆匆跑下楼,是被李富贵吼下去的,因为李富贵站在宿舍楼的院子喊,更像是吼,而他那时正在三楼楼顶的沿边,远望河面和河对岸的高楼,怔怔出神,那一声怒吼把他的心震了一颤。

    他一进门,见到李富贵脱下了那条硬邦邦的工作服,上身穿着黑色体桖,下身穿着硬邦邦的迷彩工作裤。他瞥了他一眼,说:“把你班主任的电话给我。”李伟哲一面走进来一面说:“我今天中午不是给你了吗?”然后按着脑海中的印象:李富贵把纸条随时丢在了装杂物的纸盒里——在纸盒里找到了写有前班主任,拿出来递给他。李富贵一言不发地接过纸条,然后拨打了上面的号码。电话铃响了两声,那边人便接通了。李富贵一下换上了和颜悦色的笑容,甚至有一丝谄媚的意味。

    他夹着嗓子,轻声轻语地说:“老师您好,我是李富贵哲的家长。”那边似乎顿了一下声,然后说:“哦,是李伟哲的家长啊,有事?吗?”李富贵说:“我就是想先你问一下,李伟哲怎么被踢出尖子班了呢?”那边说:“李伟哲?我看一下。……嗯,这样啊,尖子班每年都会踢人。踢谁这事我也不大管,我是交给班里的班干部投票选择踢谁的,这又是按照哪个同学在班里表现不好踢谁的。他们是说,李伟哲同学在班里,是表现最不好的十个人之一,就投他出去,所以,就把李伟哲同学给踢出去了。”李富贵皱眉,说:“这样啊……我就觉得李伟哲这次考试不错,在班里也是排二十几名的,怎么会被老师您移出尖子班。”那边说:“排二十几名的?不会吧?李伟哲同学考了多少分?”李富贵一面对电话那头的班主任说:“好像是五百六十分。”一面对呆坐在床上的李伟哲说:“是吧?”李伟哲说:“是阿凯告诉我的。”那头班主任说:“不会吧?”李富贵笑着说:“他说,是你们班里一个叫卢玉凯的同学告诉他的。”那头说:“这样啊……你等等我去看看。”

    挂了电话后,李富贵盯着李伟哲说:“你真的考了五百六十分?”李伟哲此时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考了五百六十分,毕竟没亲眼见过,心里便有些发怵,他说:“阿凯说我考了五百六十分。”李富贵皱眉,说:“你们没有发成绩单?”李伟哲说:“发了,但我没加班群。”李富贵火气一下就上来了,说:“你在那个班也一年多了,竟然连班群都没加?!”李伟哲一下缄口不言了。那边林金凤扭头过来问什么事,他们没搭理他,林金凤待要追问,李富贵的电话就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就显出了那和颜悦色,其中又夹杂着一丝谄媚的笑容。他说:“诶老师。”电话里说:“哦,李伟哲爸爸,我看了,李伟哲同学确实是考了五百六十分。”李富贵说:“是吧?那小孩的成绩没有骗我。”那头说:“其实我对李伟哲同学的印象是不错的,但我对班里的真实情况并不很清楚,就交由班干部投票选人出去,有十个人,是学校要求的,投到了李伟哲同学我也是感到很惋惜的。”李富贵听到这,说:“我这孩子从小就老实少话,他在班里的表现应该不会差吧?”那头的班主任笑着说:“我班里的同学都是挺乖的,但学校要求和下面的班交换十个同学,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李富贵长长地哦了一声。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又说:“不过呢,李伟哲同学确实是个好孩子,平时在班里挺听话的,没有什么大问题,如果李伟哲同学还愿意回到这个班的话,您明天早上带他来办公室找我,我帮他回班里继续读书。”李富贵顿时开心地笑了,他说:“那谢谢老师了哦,不过我还要征求一下他的意见。”那头说:“当然,到时他愿不愿意回去你都给我回个电话,没有早上回都行。”李富贵忙笑着说:“一定一定。”

    电话挂了后,李富贵背着手在房间里转了几圈,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开心笑容。那边林金凤又问:“怎么了?伟哲被踢出尖子班了?”李富贵没有说话,是李伟哲说:“嗯。”林金凤顿时惊恐的呃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说:“那怎么办?”没人接话。李富贵和颜悦色地对李伟哲说:“你们班主任是个男的?”李伟哲嗯了一声。“他说他对你印象挺好。”李伟哲静静地听着。李富贵说:“他还说,你要是还要回去的话,明天就让我带你去找他。”不知为何,听到这话,李伟哲就想起了,班上一位同学欺凌另一位同学,然后被班主任知道,他叫那位同学带他爸爸来找他,在班里,他就第一次见到了那位同学的家长,一个穿着工作服、满脸沧桑的中年人,岁数大概是四十岁,看着却跟老人似的,班里的同学都对那位同学一脸惊讶地问:那是你爸啊?那位调皮欺负同学的同学,就一下羞红了脸,紧闭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了;再一想到他父亲带他去班里见他班主任,也是穿着沾染油漆的工作服,面容苍老,被其他同学知道他的父亲是长这样的,他的同学,会不会一脸惊讶地跟他说:“你的父亲长这样啊?”而他在班里还不好好学习,上课睡觉,会不会羞愧的无地自容?一定是会羞愧的无地自容,日后,只敢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必不敢再做出一丝一毫出格的行为,因为一但做出来一丝一毫的出格行为,他的内心就会有一道融合了班里五十来个同学的声音斥责他:你家里这么穷,你居然还不好好学习?这话足以惊醒他、使他时时刻刻活在自责与羞愧的煎熬中。

    想到这,他不敢有一丝一毫回去的念想。何况,他在还没有离开那个班前,就想,下学期被踢出去就好了。如今意愿实现了,他终于脱离了那个叫他时时刻刻饱受痛苦的煎熬的地方,怎么还能回去?又想到在新的班级,那个以前尖子班的同学,现在的同桌,对他说的那句话:“明明他们都被踢出来了,怎么还好意思一下课就觍着脸,去尖子班那边的楼层,找以前在尖子班的同学玩?”这话在当时对他没有多少触动,现在一回想起来,他不禁想:都被踢出来了,怎么还好意思觍着脸回去?这又是阻碍他会尖子班的心墙。

    如此想着,他拒绝了他的父亲:“都被踢出来了,还觍着脸回去干嘛?”他父亲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说:“你班主任说,不是他踢的。”李伟哲说:“那能是谁踢的?”他父亲说:“是你们班的班干部投票踢的。”李伟哲一下就愣住了,他想起了平日里,与那些当班干部的同学的欢声笑语的一幕幕,那一幅幅笑脸,顿时变得遥远模糊起来,他与他(她)们的情感在一瞬间生疏了。他想到,他在心里暗暗感激他(她)为班里的无私负责与付出,如此换来的,是他们她们把他投出班里的结果,不禁感到有些凄凉,“如此,那还回去干嘛?”李富贵听到这话又愣了一下,叹了声,他有些失望地说:“早就叫你和班里的同学搞好关系,你就是不听。看吧,踢人的时候,他们把你投出去了。”李伟哲装作满不在意地说:“投就投呗,反正我也不想待在那个班了,在那个班难受。”李富贵一下捕捉到了重要字词,说:“你在那个班为什么难受?”李伟哲说:“不知道。”李富贵不想追问下去了,他抿了下嘴唇,说:“你们班主任说,你要是还想回去的话,明天就让我带你去找他。你要是想回去的话,明天早上就别急着去上学,等我来带你去找你们班主任。”李伟哲说:“嗯好。”

    一旁的林金凤早已急不可耐了,像热锅上的蚂蚁,见他们听了声,她立时说:“你们再说什么?什么伟哲回不回班里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快告诉我啊!”李富贵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厉声说:“不关你的事,快做你的饭,然后跟头猪似的去过!”林金凤被气的浑身颤抖,又要与他争吵打骂时,李伟哲已经说:“就是尖子班的班主任问我还要不要会尖子班的事。”林金凤听了就惊的瞪大了眼睛,说:“你被踢出尖子班去啦?”李伟哲点了点头。见到李伟哲亲自承认了,林金凤又又瞪大眼睛惊恐地长嘶了一声倒吸冷气,想见了鬼似的。李富贵就烦她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对她厉声呵斥道:“要死就死去!”林金凤却只喃喃地说:“那可怎么办啊!”她忽然回过神来,对李伟哲说:“那去啊!尖子班多好!”李富贵说:“他现在就是不想回去!”林金凤说:“怎么不回去?”李富贵说:“谁知道他?”李伟哲被他们一唱一和弄得烦了,说:“不想回去就是不想回去,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林金凤还在一旁不依不饶起劝他回去。李富贵已经说:“回不回去你再想一下,明天你要是想回去,你就等我别先去上学。”李伟哲也想尽快摆脱他们的纠缠,就应承了下来,心中却一决定,不回那个班去了。

    李富贵和林金凤吃完饭便回村里的家去啦,李伟明和卢玉秀在家,他们不放心,归根结底还是卢玉秀老了,很难管得动人了,特别是小孩,小孩生性爱玩,而老人的精力是有限,跟不住顽皮的小孩。同时他们也想念李伟明了。

    过了十点,晚上也就寂静了下来。白日的时候,小孩们吵吵闹闹,中午午休时才得安静一会;下午下课回来又一群小孩子打打闹闹个不停,晚上十点这样子才安静下来。人一安静下来,万物的声音就一个一个地登场。起先是存在于黑夜的、无迹可寻的嗡嗡声,然后是夹住床尾铁管的风扇的噔噔声并扇快速转动发出的呼呼声,最后是窗外那条河的芦苇丛的蛙鸣,这三个声音是最清晰的,仿佛都在伟哲的耳畔响起,夹杂着夜里,那因为过度静谧而发出的嗡嗡声。“想来是虫鸣。”他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却也是一时兴起,事后并没有去仔细追究这静谧的夜响起的嗡嗡声是不是虫鸣,事实上,在突然安静的教室、房间,都会响起这种声音,这种声音好像是人的脑海最深处响起的声音,是对突然安静的空间的一种抗拒,与不适应的保护。随这嗡嗡声一同响起的还有脑海深处的想法,通常是对现实的困惑。他,要不要回尖子班?在普通班呆了一天,他对普通班有了一些认知:纪律宽松、班干部形同虚设、对于上课讲话玩手机的同学不管不问,甚至,某些班干部带头玩手机,这在尖子班里是断然不可能出现的。所以,尖子班的学习氛围更好些。想要学习的人会选择尖子班。但他是想要学习的人吗?不是,所以,尖子班的这一项优点,对他来说如同鸡肋。所以,这不是可待考量的方面;第二,则是老师教学问题,他觉得并没有多大区别,所以,也不做考量的问题;第三,则是普通班几乎不布置作业,这相对于尖子班的老师天天布置作业,班干部天天检查作业而言,显然是极大的优势,他猜测,如果班干部是按日常表现分来投票踢谁出去的话,没写作业导致榜上有名占据了极大一部分,在这一点上,他更偏向于普通班。当然,最重要的是两边的同学对比。决定他去留的只有他对两边同学的印象。

    而在尖子班,他除了平淡外就是悲伤;在普通班,却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感。

    如此,去留,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所以,在李富贵第二天天昏昏亮就到宿舍时,问他愿不愿意回尖子班的时候,他说留在这个班挺好的。李富贵虽然有些失望,但他还是尊重他的选择,说:“只要认真学,在哪里学都一样。只是,你在普通班要更加把力,不然成绩就会落下去。”此话一出,林金凤再如何不愿意李伟哲留在普通班,都是再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只丑着脸说:“你好好学就行了。”李伟哲自然是嗯了一声。

    昨晚回去的时候,是九点钟了,九点钟的夜,让他们居住的小巷安安静静的,他们的小儿子睡在了漆黑的夜里,蜷缩在床上,像一只冬眠的毛毛虫;李富贵和林金凤笑骂着他二流子帮他盖上了被子,然后向卢玉秀打听李伟明明白天做了些什么。卢玉秀告诉他们李伟明早上起来,看了会电视就有小孩叫他去上学了,中午放学回来,急急忙忙地吃了粥就说要去上学了,然后,就是傍晚的时候才回来了。李富贵和林金凤就一边笑,一边愁着说脸:“没人管这个二流子,他就一天从早跑到晚了。这样下去,这孩子可就要烂了,要多催二哥把他尽快送去镇上上学啊。”林金凤一面愁着脸一面回到了南边家,李伟明睡在他们的床上,她就坐在边上,看着李伟明皱着的笑脸,越看越觉得可爱,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笑道:“二流子啊二流子。”

    林金凤走后,李富贵就听到卢玉秀在夜里叹了声,在床上翻了个身,说:“你们暂时先别去扰你们二哥,他现在也正烦呢。”李富贵就问她怎么了。卢玉秀说是玲玲又和他俩口子吵架了。李富贵就想起他二哥有一个女儿,叫卢玲玲,如今二十五岁了罢?从小腿脚不便,走起路来,肩膀一高一低颠颠簸簸的,是个跛子,但其中隐情他一概不知,今一听卢玉秀谈起二哥一家,便向卢玉秀打听,问:“阿姐,你说玲玲腿脚怎么坏的?怎么现在就成了跛子?”夜清晰可闻地安静了一下。然后,卢玉秀以谨慎的口吻告诫他:“我跟你说你可别外传。是你二哥打坏的。”李富贵一惊,说:“真的?”卢玉秀说:“真!”李富贵说:“为什么?”卢玉秀语气平缓了下来,说:“因为玲玲跳脱顽劣。”李富贵说:“跳脱顽劣?”卢玉秀娓娓道来:“玲玲挺像你金凤家的婷婷的,从小就跟个假小子一样风风火火爱闯爱闹,一刻也忍耐不得安宁。但你二哥的性子,你应该清楚些,是最烦吵闹,特别是女孩子吵闹的,所以从小就不待见玲玲,看玲玲从头到脚是打心里不欢喜,不过你二哥也是读书人明事理,吃食住行上并不亏待玲玲,照旧送她去镇上学习,读到高中一半,就不让玲玲往下念了,是因为玲玲在学校找爱了。”李富贵耐心地听下去。卢玉秀说:“玲玲找爱的消息传到了你二哥的耳中,你二哥就怒极了。对你二哥来说这可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大事,他立刻就跑到镇上把玲玲给抓回来了,不准玲玲再去上学,除非玲玲答应不再找爱,但玲玲不应承他,定要跟你二哥犟,你二哥在家里是什么人?说一不二的主儿,就给玲玲关房里了。玲玲也是个没规矩没大小的孩,跟她爹闹绝食,第三天竟爬窗跑了,给他爹气得半死,连夜去找她,结果发现她和一个男的半夜蹲在路边吃饭,一气之下把她腿给打断了,后来,也是没去上学了。”李富贵听了愣了,一会才说:“我咋不知道这事?”卢玉秀说:“不是好事,谁都不敢明面张扬,所以你不知道很正常。”李富贵说:“我那时还以为是摔的。”卢玉秀说:“其实也是你二哥不小心,不然何至于毁了玲玲一辈子?看,玲玲今年二十多岁了,还没找到爱。整天待在家,怕是一辈子都找不到爱了。”李富贵听了叹了口气。卢玉秀又叮嘱他说道:“你可别在外张扬,否则你二哥不给你好脸色看!也休想你二哥帮你,那是他心中的一根刺,没人敢去动。”李富贵说:“知道知道。……你说玲玲和二哥俩吵架?是因为什么事情?”卢玉秀说:“玲玲把粥煮糊了。”李富贵嗤的一声笑了,说:“把粥煮糊,多大点事?”卢玉秀说:“那你可别因为粥煮糊骂孩子。”李富贵对她意味深长的语气不以为意地笑了。卢玉秀说:“早点睡觉。”李富贵便出去了。

    那个安静的夜,李富贵躺在床上久久未眠。他隐隐猜到李伟哲不会再回尖子班了。因为李伟哲与曾经的他很像。这是李玉秀和林金凤时常打趣他们父子的话,李富贵也认同这句话:他们父子很像。在性格上,脾气都有些暴躁,耐心有限且都懒;习惯上做什么事一但能躺着做,不站着做。吃食上,都喜欢吃干饭,还有油腻的食物,不喜欢喝汤,最显著的一点是:他们吃芒果都不吃熟芒果,只吃生芒果,生芒果都割成小小的长长块,蘸着搭配辣椒酱油和红糖混合配置的酱料吃,这点常常在夏日的时候被卢玉秀和林金凤打趣。一但李富贵心情好点时候,看到李伟哲躺着看电视拿芒果蘸料吃时,他会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几遍后,说:“你跟我真的是太像了。”就是这句话的准确性让李富贵提前知道,李伟哲是不会再回尖子班了。都被人踢了,还回去干嘛?只是面子不在他身上丢,所以,他还是很希望李伟哲回去的,照他的话是:“这点年纪知道什么好丑?”即使如此,他还是对李伟哲拒绝回尖子班而产生一些不悦的,因为,朋友们一旦知道李伟哲被踢出来尖子班,他难免会感到脸上无光,何况留在尖子班,对李伟哲本身来说是远远利大于弊的,照朋友们的话说:留在尖子班,是一定能考上高中的。这个大饼太过美味可口,他不想放弃,心里也打好了腹稿,准备再一次劝说李伟哲回到尖子班,只是彻夜想就的腹稿,在听到李伟哲说出:“留在这个班挺好。”的话后,竟说不出一句辩驳他的话,因为他清晰捕捉到他的儿子说出:“留在这个班挺好”的话时,眼里闪过一抹璀璨的笑意,这是极罕见的,也触动了他的心弦,他便说出:“认真学,在哪里都是学的话。”只是往后他对于李伟哲的学习日加苛刻。他对他说:“竟然离了尖子班,成绩不应该比在尖子班里的还差,要为自己争口气,也为我们争口气。”有一天在他下午不上班的时候,见李伟哲放学回来,比在尖子班下课的时间长近一个小时,他大为诧异,说:“你们下课这么早?”那时候,太阳还在天边高高挂着,日头散发着一天当中最后的盛烈。“我们下午只上三节课。”李伟哲一面脱鞋一面回答他。李富贵一时没晃过神来,说:“一直是上三节课?”李伟哲说:“是。”李富贵沉默着去隔壁看,他二哥的孩子们还没回来,房门更是紧缩哲,他便闷着起在外面转了几圈,回来对坐在床上正面着风扇吹的李伟哲说:“你这样不行。”李伟哲看他。他断然道:“你回来的太早了!小琦他们下午上多少节课?”李伟哲说:“四节。”李富贵背着手,低着头抿唇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说:“你看小琦他们上四节课,你们上三节课,回来又不学习,就是说你落小琦他们一个小时的学习时间。这一个小时够学好多东西,一个学期下来你要落小琦多少?不行不行,这样不行,你以后下午回来定时学习一小时。”他已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李伟哲闷声应承着:“知道了。”但是李富贵从林金凤的口中打听得知,李伟哲只是他答应后的三天内学一个小时,往后是再没在下午下课回家的时候,学习过。本来他该是要发怒一番挽回自己的威严,但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出来时,李伟哲的成绩并没有比在尖子班差,他便闷着这口气,一声不吭。

    第一次月考后,便是清明节到了。清明节前一天,要回来了一个让李富贵全家族都惊讶的人:李富才。卢玉秀第四个孩子,李富贵的弟弟。清明节前两天,那个傍晚宁静的时刻,卢玉秀坐在风景树下的靠背椅上喂鸡。李富才打电话给她,告诉他妈,他要回去上清明。卢玉秀一喜过后便是愁上心头。她说:“儿,你现在是在深圳还是湖南?”李富才说:“妈,我在深圳。”卢玉秀说:“你啥时候回深圳的?”李富才说:“过年就回去了。”卢玉秀说:“你回来上清明也是挺远的。”李富才说:“坐飞机几个小时就到了,不远。”卢玉秀说:“飞机钱贵啊!回来浪费钱干嘛?”李富才说:“哎呀妈,没事。”卢玉秀听了沉吟了一会,说:“那随便你要回就回。”李富才问了她吃了没有想,又问了她近来的身体状况,卢玉秀说:“都好。”

    当晚卢玉秀就把李富才要回来的消息告诉了她的其余儿女们。李富贵也是当天晚上就给李富才打了电话,寒暄一番后,他说:“阿才,明天回来找好人接你没有?没人接你就我去接你。”阿才说:“明生说来接我。”李富贵说:“就你一人回来吗?晴晴和秀莲回来不回来?”阿才说:“她们留在湖南。”富贵说:“哦……”两兄弟沉默了一下,阿才说:“伟哲考月考了吧?多少分?”富贵笑了一下,说:“五百六十多分。”阿才说:“五百六十多分……也不错了,小琦考了多少分?”富贵说:“好像也是五百六十多分。”阿才说:“两个的成绩都还不错,保持下去考上高中不是问题。”李富贵唉了一声,说:“我就担心伟哲考不上高中。他考不上高中我都不知道他怎么办了。”李富才说:“三哥,放宽心,伟哲考上高中没问题的。”李富贵说:“他要是还在尖子班我就不担心他考不上高中了,但他就不愿意待在尖子班,跑到普通班去了。”李富才说:“跑去尖子班干嘛?”李富贵说:“没和班干部打好关系,给人家投出去了。但打电话给他的班主任了解情况,他班主任还愿意要他回去,但他不回去,留在普通班也不知道为啥。”那边听了沉吟了一会,说:“伟哲在尖子班考了多少分?”李富贵谦逊地笑,说:“也是五百六十多分。”李富才笑道:“那挺好,都没降分,说明伟哲去到哪里学都一样嘛!”李富贵说:“分是没降,但他现在在普通班,下午只上三节课,落了尖子班一节课,早回来又不学习,学习时间就少了尖子班的人一节课了嘛!一个学期一个学年下来,不知落了尖子班的学生多少学习时间,这学习时间补上,说不定能考上六百分呢!”李富才笑道:“照三哥你这样想,又怎么能比得过补课那些?”李富贵好像没听出言外之意,说:“我是想让他晚上和周末去补课,但他不去。”李富才笑道:“不去就不去了嘛,学太多也不好。”李富贵说:“话是这话,但他真学假学我是看不出,天天拿着一本书在床角坐着看,不见动笔写字过。”李富才说:“这可能是他的学习方式。”李富贵说:“唉……随他去。……阿才,你吃饭了吗?”李富才说吃了。李富贵说:“那你早点休息,我去看下他们洗完澡学习了没有。”李富才说:“好。你也早点休息,三哥。”

    李富贵是在宿舍内给力富才打电话的,电话接通后他去到了宿舍楼的院子里,围着停放的车辆踱步,讲了一会又上到楼顶,楼顶一开始是有一群小孩在上面打闹的,也有初高中的学生在上面聊天,但他和阿才聊了一会天后,那些学生就都陆陆续续下去了,当他挂断电话是时候,宽阔的楼顶就只有他一人了。一个人立在夜风中,是从河面吹来的,河面是五光十色的,是因为河对岸有一家KTV,KTV楼顶的招牌上是三个大字:“新时代”,这三个字分别是红、黄、黑三中光彩,不像是在七层KTV大楼的楼顶,而像是矗立在夜空中闪闪发光。“新时代”三个靓丽的大字投射在水面,便是散去了大片光彩,光芒内敛只似用彩笔写作的字,在河面下一抖一颤的,被夜风吹得时而折叠时而舒张,KTV传出来的劲爆音乐跟它一样,时而响亮时而消融在夜风中。清凉的夜风吹瘪了李富贵身上的T恤,T恤贴在他的肚皮清凉清凉的,使他的心渐渐平静,在这一刻,一个内心深处的想法,好似要一点一点地突破他思维的一道道屏障,一点一点地展露它的峥嵘头角,但只是露出它的冰山一角,就使李富贵烦躁,他一扭头急步下楼,把它甩在了脑后,才渐渐忘却。从那以后他再不敢把自己处在“过往能与世俗”共鸣的环境中,深怕内心深处的那个想法,将他的心境击碎。

    见到李伟哲和李童正在学习后,他略得一丝慰籍。

    李富才是在清明节前一天的下午从车站下车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车停靠站前,就已经堵在了门口,车一开,就像开闸水库的鱼一样,拥挤着涌入了站台。其中有一个

    个身高一米七这样子,留着平发,穿着白T恤青蓝色牛仔裤并一双黑色运动鞋,拉着28寸是黑皮行李箱,在涌入大厅的人群中昂首阔步地行进着,出了站台便坐上一辆小车走了。

    他是李富才,今年三十三岁,这是他自去深圳打工以来的十五年里,第十次回到他的家乡。他最近一次回到家是在二零零二年,此后到今年二零零四年才又一次回家。在上车的前一刻,他环视了车站外的场景,心生感慨,这车站附近的楼房建筑变化不大,老样子居多,“看来新市发展的速度不是很快。”他对开车的朋友

    明生说。明生告诉他,他走后一个月便换了市长,是从北方来的,用北方那套老办法来管理新城,自然是行不通的。时代已经变了,而新来市长的观念还停留在六七十年代,便导致很多政策与当地时事实际情况发生冲突,不适应新城的发展条件自然是行不通的,所以在大时代大背景下,把新城造成了一个铁桶,外界资本难进来,内地资本积累孱弱,就很难让新城焕发生机,发展了两年就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和你离开时没啥变化。”明生告诉他的朋友。李富才上了车后便把目光钉在窗外,熟悉的街景倒退着,待成了树林后,他便知道车子进入了国道,只有这条国道,才有高大的树木成阴影压在公路上,使这条公路过早地进入了昏暗时刻,唯一的光亮来源,是下到青山头顶的一轮金黄的夕日。落日的余晖洒向大地,金灿灿的、温暖的余晖像潮水似的一层层涌上了地面,但到了国道前,便是尽头,只有少数几道光线透过层层林荫,爬上了国道,也就是这几道光线,才让这条通往通往新村的国道没有尽早地陷入茫茫然的黑夜中。这条国道是没有夜灯的,黑了就真的黑了,那时候即使开了车灯,割开了黑幕的口子,能见度也并不清晰,百米外的景物的一概不能见,只有近去,才能知道它的真实面目。

    车子一下国道,便闯入了属于夕阳统治的世界。那轮又圆又大的太阳盘踞在西边尽头的半空中,在它面前,那座横跨数个村子的工厂都成了幼童手里的玩具。从它身上散发的明晃晃的光辉亮的李富才眯起了眼,他仔细耐心地打量街上的房子,对明生说:“公社这里新添了不少房子。都是谁家筑的?”明生说:“除了那些当官的谁还还有土地能在公社这里筑新放?”李富才透过车窗沉默地打量街上的行人,每一个看上去他都能叫出名字,并且大都沾亲带故,只是回村他不想太过招摇,就没有一个个招呼那些长辈朋友们。

    明生把他送进了家。那时是清明节假期放假,又是傍晚饭点的时候,所以,人经过整天的劳动,大都闲下来手脚来歇着。所以,他回去就见到了这样的一幕:他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大姐还有姑爷,并他们的孩子,都在门前的院子里,等他回来。见他小车驶入了院子里,就都立起身来,翘首以盼是不是他回来了,见他下了车,一个个脸上都亮起来笑容,一个个上前招呼他,帮他扛行李问他是否舟车劳顿,一阵寒暄后,女人们就都开始上饭菜,由于是一早就做好的,所以满桌的饭菜很快就上齐了,便要留明生下来吃饭,但明生也是一个知事故的人,知道此刻不能打搅他们一家人团聚,便推脱一会有事开车离开了。等哥哥姐姐又挨个上前问候完了李富才的状况后,就剩下卢玉秀了。卢玉秀一开始也是立起身来,盼着是否李富才回来,见李富才回来了,她一整天悬着是心,总算是平稳落下来。见儿子女儿们挨个迎上前去热络欢迎李富才回来,她也就不急着上前了,只是坐在大家门前,仔细地看李富才在外两年,是瘦了还是厚实了;是又黑了还是白了,是开心多还是忧愁多……招呼完了哥哥姐姐后,李富才来到卢玉秀面前,见到卢玉秀又灰白了些的头发,又苍老些了的神态,又皱纹多了些的笑容,一瞬间心情五味杂陈,然后是他一下悲喜从心里一块涌了出来,鼻子发酸,眼眶红润,笑容灿烂地说:“阿姐,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