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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在李富才五味杂陈、悲喜从心里一齐涌了出来,笑着说阿姐,我回来了之后,卢玉秀缓缓立了起来,双手扶着腰笑着说:“回来好回来好。坐了一天的车累坏了吧?还没吃饭吧?先吃饭吧。”他们便坐下来吃饭,吃到了九点。九点夜色已深,皎洁的月亮盘踞在云层深处,孤独而清贵;明亮的月光洒在庭院里,一片汪汪透亮的水池;洒在风景树上,就是一片白网。一只猫头鹰立在风景树上,风沙沙地轻拂皱它毛茸茸的灰毛,使它看上去瘦了一圈。那颗胖猫头有两只绿豆大的眼睛,亮着白光像两个手电筒,射向庭院里的人。他们吃完饭,便说起来明天清明的事宜。约定是男人早上六点钟去墓地铲坟,八点半回来吃饭,女人负责做好饭,九点钟便出发,这样在下午四五点的时候便可扫完墓。约定好时辰后便各自散去了,剩下李富贵和李富才卢玉秀,静静地坐在庭院的夜里。

    庭子里的灯早就关了。他们是坐在庭子里的夜里。除了卢玉秀望着前面的风景树怔怔出神外,兄弟俩都在各自看手机。大约是一阵阴风吹凉了他们的身子,他们的注意力被阴风从手机里拔出了一些,也使他们想起了一些事。先是李富才说要去洗澡出去和朋友们聚聚,后是卢玉秀说天气凉了要回房里睡觉,最后是李富贵点了根烟,在夜里眯着眼吞云吐雾着,直到手机没电了,他才回到房间里。那时林金凤已经在床上睡着了,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只脚在被子里,一只脚搭在被子上,照李富贵话是睡得跟头死猪一样,他一见她睡姿就来气,便故意使力把她推倒一旁,留出床边的空位,他躺在了床上,而林金凤一声未吭,想来是睡死过去了,“跟猪一样。”李富贵满脸厌烦地说道。他刚睡下去,意识渐渐飘向黑暗,沉下深渊,感觉没一会,便被门外的咚咚声给敲醒了,给拉向光明,那手指关节敲在木门上的咚咚声,好似敲在他的脑海里,空旷遥远地回响着。然后是一个苍老、沙哑,好似是喉咙洞里发出的声音呼喊他:富贵,富贵……一声接着一声源源不绝,不像是在门外响起,倒像是在脑海里回荡,使他头脑胀痛并浑身燥热。

    他说:“什么?”声音沙哑微怒,像是卡着一口浓痰。

    是卢玉秀的声音。她躬着腰地立在门外,用她那枯老发黄的手指轻而有含节奏地敲打着门扇。听到李富贵带有怒意的声音响起,她不以为意,并说道:“快六点钟了,起来洗下脸去铲坟了,大哥二哥和开贵他们在上面等你了。”

    李富贵看了向手机,屏幕的脸光照在他脸上,刺得他眯起了眼睛,只是五点半。

    他说:“知道了。”

    卢玉秀说:“别说了,再睡误了时辰。”

    李富贵说:“知道了知道了!”

    卢玉秀说:“阿才已经起来了。”

    李富贵满脸烦躁地把被子蒙在头上,卢玉秀还在门外头说着:“快点起来准备,别让大哥他们等你。”语气已经含了一丝烦躁,却又压着声音讲以免打扰在里面睡觉的无关的人,但林金凤还是被她聒噪的声音吵醒了,她翻了个身面对墙,闭着眼说:“她叫你你就快去了,别睡了。”李富贵一脚踹在她背上,说:“就你话多!”然后起来穿衣服了。那边卢玉秀还在喊:“富贵富贵别睡了,要晚了。”

    李富贵忍无可忍,朝门外的她吼道:

    “我起来了,你别喊了!”

    话一出口,卢玉秀的声音就消失了,但喷薄着怒气的声音余威还在,他只模糊地听到富才在外面说:“你看看你看看,跟你讲你不听,叫你别吵叫你别吵,我和大哥二哥和开贵去就好了,你让三哥好生安睡着,否则他出来骂你,你就不听,非要他出来骂你你才甘心不成?”但李富贵总归听到李富才的只言片语,只是有些费力,但散出的注意力也消去了他大半怒火,本想出去的时候痛骂卢玉秀一顿,好发泄心中的怒火,但怒火被李富才泼的话给浇灭了大半,出去见了卢玉秀,也是说不出半句生气的话语,但总归是没给她好脸色看的。

    洗漱完后,心中的怒火只剩下丁点的火星,他终于能开口将它们全部扑灭。“你是真的烦,不到六点,你就敲门吵醒我,我真的是气你。”卢玉秀只是坐在院子里,歉意地笑着。

    李富才在一旁笑道:“这老头也是闲的睡不着,五点钟就喊醒我了,真的是要叫我气死。如果不是我拦她一会,她就要一齐叫醒了。”

    李富贵唉声叹气地嘟嚷了几句,又说:“你要是实在闲得睡不着,干脆跟我们一齐去铲坟算了!”

    话一出口,都笑出声来。

    卢玉秀说:“早点总比晚点好。”

    李富贵嗤了一声。

    他和富才坐了一会,就一齐骑车上了开贵家。

    开贵家住在村头,村里那群当官的,有钱的也大都聚在村头,村头有超市店铺小吃摊等,买些吃用品都方便,又离国道近,去镇上也方便。所以村头的人就很少下村尾去,顶多去村中,一下村尾必是城里打工回来的小辈去看长辈,且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

    村中虽差于村头但远优于村尾,人也多,也算是个好去处,所以,他们大都不知道村尾时常缺电少水;也可能知道村尾时常缺点少水,但是优先供应村头的缘故。

    村尾的瓦房挨排成片,但村头却是一栋栋楼房,若是一只毛雀从空中往下俯瞰,便能看到泾渭分明的建筑物。在靠近国道的建筑物,是五颜六色的高楼,再往下,是二层小洋楼居多,再往下,也是最后撑着泾渭分明的建筑物,就是低矮的瓦房和平房了,村头村尾好似楚河汉界,互不干涉。村头的建筑物颇有巍峨气象,细看却有凹凸不平;有五六层高的别墅,也有三层高而宽大的别墅,二层小洋房在村头是极少见的,二层小楼房在村头占着位置而没去到村中,也是占着祖上的祖上的荫庇,但也是少数几家,其中一家便是李开贵一家。

    李开贵一家住的是二层楼房,并不洋气,楼外墙并没靓丽的天花板包裹前身,只有墙灰糊身,倒也挤出了一丝不平凡的气息。在左邻右舍在多各式各样的天花板镶嵌的建筑物中,像是朵奇葩。李开贵家一层楼外的墙、也是靠近公路的钱,刷的是白灰;二楼刷的则是黄灰,一黄一白的色,显得泾渭分明,也是楚河汉界。但楼虽是二楼,院子却与富贵家的院子并无二样,在大铁门内进五米的地方,都有一棵风景树,正对着客厅门,长了新枝嫩叶,下有一个鸡笼,鸡笼里小鸡小鸡正啄米,母鸡则守在鸡笼门口。风景树往前一些的地带,恰好是夏天风景树枝繁叶茂伸不到的地域,有一张铁棚,铁棚长在一楼的左侧,这楼房,是坐北朝南的格局,所以,一进了门,就能看到那棵长着嫩枝新芽的风景树;一进了门就拐身,就直对铁棚,铁棚下是吃饭的地方,铁棚后是做饭洗澡的地方。做饭的地方是一间瓦房,门户是一个小铁门,小铁门前的水龙头下,有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妇女在洗米;在吃饭的地方,也就是铁棚下有一张折叠床,折叠床上耐着一套叠得整齐的花花的被子和枕头,折叠床上,正坐着一个人,他正低头看手机,他听到有车声拐进了院子,便抬头一看,是李富贵和李富才兄弟俩。

    李开贵家和李富贵贵的院子最大的区别是,李开贵家的院子全是水泥地,和李富贵家的院子,上半身是水泥地,下半身沙子地。所以,李富贵拉着李富才上李开贵家院子的时候,很顺畅。

    他们下了车后,直奔李开贵,一面问:“开贵,准备好了?”

    李开贵头上留着一个小平头,是他头小的缘故;下有一双小眼睛,在李家是极少眼睛小的人的,想来是随了他妈的缘故——他妈眼睛小;鼻梁坚挺,嘴唇黑红,上有一小撮粗黑的胡子,整个人的肤色是黝黑的,是常年在地里干活的庄稼汉子和常年在工地里干活的工地汉子才有的皮肤;他身高近两米,在李家子弟不过一米七身高的家族是极罕见的,但他妈高,都说随他妈,也就没人怀疑他是不是李家的种,李家的种长不了高大的身材,也长不了憨傻的面相,或许是这过于突出的身高和这憨傻的面相,让村里人认为他的脑子有问题,也是因为他的脑子有问题他才能长这么高的,因为长身体的时候把属于长脑子的营养给枪走了,导致他至今四十仍然未娶妻生子,再加上他沉默寡言,一度让家里人怀疑他会孤独终老。事实上,他会孤独死去与他的母亲具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在他四十岁之前,曾有过一段相亲,但因为他妈不满意女方,不给她用水用电,处处刁难女方,那女人受不了就跑了,此后,但凡有媒婆带女人要找他相亲,都被街里街坊暗地劝走了。他们告诉女方:不用去看,是二层楼房,但他妈不给用水用电。谁听了这话谁都颤栗,嫁过去岂不是要过非人的生活?于是个个还没去见他,就都落荒而逃,生怕过上婆婆处处刁难儿媳的生活。

    “如果,富才要再和他娘住在一起,没有哪个没人敢过来嫁他。”谈到李开贵四十四还没有老婆的悲惨境地时,李富贵不止一次地断言过这样的话。他为他怜悯,所以,一见到李开贵时,他都会露出对家人闲少露出的和颜悦色的神情笑容,对他说:“开贵,也起这么早?”开贵一见了富贵和富才来,就立起了身,高了李富贵和李富才一个头多,但他驼着背,再加上他脸上挤出的一些局促的笑容,倒没有一点逼迫人的意味。

    他说:“三哥,阿才,你们来这么早?”

    一提起这事,李富贵就来气,便把脸一撇,说:“还不是你阿娘叫得早!每到六点钟就在门口喊:富贵富贵,时候晚了。简直要气死我!”

    这话把开贵富才,并正在洗米的妇女给逗笑了,她抬起头来看他,说:“起早点,到时候去了不慌嘛!”

    富贵说:“诶,你们都是这话!你们这些老人啊,也不知道为啥起这么早。”

    妇女笑笑不说话。

    富贵又说:“阿娘,你现在帮人家干活?”

    妇女说:“是啊,趁现在还能做活就多做点,再老点就干不动啦!”

    富贵说:“要我看,你都这么老了就歇了罢?你今年要有七十岁了吧?”

    妇女哎呦一声,说:“我比你妈大不了几岁,今年只六十五罢了!你竟把我说长了五岁。”

    富贵嗐地笑了,说:“记错记错。”

    妇女说:“你妈近来要还好?”

    富贵说:“还好还好。只是身体可就差你许多了,她六十岁就干不了重活了。”

    妇女说:“唉,你妈要不是在田埂上摔了一下,不然身体现在可比我硬朗!不过这也是天意,你妈几岁干活,干了一辈子,老天爷要她早点休息就早点休息罢!万可不要违背身子的意愿,犟着干重活,那样只会亏了自己。你们也看着你们妈点,别人她偷偷干些她干不了的活,你妈这人啊,就是性子犟。当初要不是她强逞着要挑那两筐红薯,也不至于摔在田埂上,把腰,给摔坏了啊!这对她这么要强的人来说可是极痛极伤的事情,看着我们还能干农活,你妈心里看到不好受,难免会有些怨气,你们做孩子的要担待她点,不要让她再受气了!”

    富贵忙说:“是是是!”

    妇女低了头去继续洗碗。

    静默了一会。

    李富贵抬头看天,天还是昏昏亮的色彩。李富贵便向李开贵说:“阿德阿力说什么时候来?”开贵说:“也就这时候了吧……”话音刚落,就有一辆红色摩托车驶了进来,是李富育。

    李富育停放好了车,对他们说:“来挺快啊。”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都堆在了一起,走向他们的时候有些颠簸,肩膀微微一高一低,显然腿脚是有有些跛,却不是很明显,走路姿态总体是平稳的。这总体平稳是李富贵在十六岁的时候得出的总结。在十六岁之前,是六岁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二哥走路的姿势奇怪别扭,好像是拖着右脚走路的,但不太明显他就没去注意。真正注意是在十岁的时候,那时候他上了小学,学到一片关于跛子的课文,其中对于跛子的一些行动特征,使他一下想到了他的二哥,二哥走路的时候,肩膀一高一低地耸动,就像那篇文章写的跛子一样,他有一只瘸了的右腿,瘸了的右腿好像绑了一个铅球,走起路来拖泥带水的,好像很费力。那时他无法一下接受自己二哥是个跛子的事实,因为班里的同学都笑话脖子,还学课文里的跛子走路姿势。他们嘻嘻闹闹地拿右手压住右腿,让它贴着地,然后拖着头,走了一些路程,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也就再不走了。回到家后,他再难以直视二哥是个跛子,看他的眼神也带了异样,但出于对二哥的敬重他从未提起此事。后来他庆幸他从未提起跛子一事,因为一次饭后聊天中,他从母亲口中得知,他二哥之所以是个跛子,是因为救他。

    原来李富贵小的时候顽劣异常,爬树抓蛇掏鸟蛋,到地里挖地瓜,偷园里种的瓜果都做过不少,时常被地里的主人追着打骂,而他二哥救他是在一次他挖地瓜的时候,被地主人发现了骑自行车追,他跑到拐角处的时候,被他二哥见到了,连同他妈,他就一下愣住了,而后面的地主人就算手刹脚刹兵用,也一时停不下自行车,就看就要笔直撞向李富贵了,他妈被雷劈了一下似的惊住了,而他二哥眼疾手快跟箭一样射出去把他扑开了,但惯性不够,他一只腿被自行车前轮碾过去了,若不是他及时把左腿收了回来,恐怕两只腿都会被车轮碾过,恐怕以后瘸的就是两只腿了。

    事后地主人赔了些钱,要他妈带他二哥去镇上医院看下腿,有什么事他负责到底。但他妈因与这地主人认识,与他姐又是朋友,当即婉拒了,说带富育回去涂点油就好,后来竟真只是给他涂了点油,让富育在家休息几天,再久一些时候竟把这事给忙忘记了,知道落下病根,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后了。但那时,也没立即带他去医院检查,因为活不能落下,因为没钱。于是,这病根也就一直落下来,往后日子宽裕了一些已是二十年后,富育干工攒得了点钱,去医院看,医生告诉他已病根深重,无法根治,若是受伤时就来,哪怕是晚来一个月也能痊愈,但晚了二十年已经几乎没有根治的机会了,或许保养得当,还有一丝根治的机会,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但那时他已成家立业,筑了新房子,又子女上学要钱,已是让他负债累累。哪还有多余的积蓄为他治腿?何况,他此来也不是为了治腿,而是想看看他这腿,当时治能不能治好?知道能治好,心中的疑惑结成的梗就断了,这腿瘸不瘸他很难在乎了,都过去了十年了,已经习惯了。何况,一只腿瘸又不是不能挣钱?为这腿治,多年的努力岂不白费?而且保养的钱,也比当时治的更贵,不知又要浪费多少年辛辛苦苦挣的钱。辛辛苦苦挣了那么多年的钱,就为了治一条本该好的腿,岂不是作茧自缚败坏钱财?哪有那么多钱和时间给它浪费?思来想去权衡利弊这都不是一个值当的声音,因为治腿的钱都是白给,白白花费白白浪费,浪费在本不该话费的东西上!因为这腿,它本来就是好的!他一生下来就是好的!它既是好的,因为他保管不慎而坏了,而去治,浪费多年的努力财力,就为了一条本该是好了的腿!因此去作茧自缚亡羊补牢!何况,他已经忍受了二十年的腿瘸,当了二十年的跛子,承受了二十年的跛子带来的羞辱,如果他治它,那那当了二十年的跛子怎么办?那被人羞辱的二十年怎么还?难道他白白承受啦?白白憋屈痛苦了那二十年?而且,为了跛子的二十年、痛苦的二十年,去治那本该好的腿?那二十年的痛苦,不就是自作自受?!为了那本该好的腿,去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竹篮打水一场空?保养要多久?谁知道?浪费多少钱多少时间谁知道?它是一只本该好的腿啊!为了那只本该好的腿再去浪费钱、力、时间就不值当了啊!因为,如果要保养的话,他将终其一生去弥补那只瘸了的腿,而这本是不该的,既然不该,又为何要浪费一生、去辛苦一生,弥补那只瘸了的腿?本该好的腿?这要几十万块钱,他一辈子都攒不了几十万块钱!那么,为了一只腿去浪费一辈子的努力一点都不值当!别说一条腿,就算是两腿腿、再加上双手也不值当!要治,当初就该治,那样就不会当二十年的跛子,也不会白受他人二十年的羞辱。当时既然没治,当了二十年跛子,又受人羞辱二十年,如今去治,浪费一辈子的努力和赚来的钱去治,又是为了什么?治好了腿,就没当过二十年跛子了?就没受过二十年的羞辱啦?都受了,那么去治,那十年跛子十年屈辱难道算白受啦?!无妄之灾也不是这样的无妄之灾!既然这样还治它干嘛?不治,不值!这些话与话中的权衡利弊,富育想了三天三夜,终于决定不治这腿,不顾不理这腿,因为这是一个亏本的买卖,亏本的买卖他不做!这就像赌博,必输的局他不赌!当然,如果他有一万块,他也不在意去输一百块取悦自己。但是他只有一百块,而他还要贷款去输一千块一万块?那叫什么回事?他还做不做人了?人是什么?人还要不要当夫当父当子啦?他还要不要当富育了?于是从今往后,他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治腿的念头。就让他瘸着吧。反正,又不是他一人瘸着。这是他一个跛子仅有的慰籍。

    富育屁股还没坐热,大哥富德就来了。大哥富德开的是一辆红色的,稍显大气的摩托车,是和二哥富育一个款式的摩托车,声音低沉而顺滑,驶上庭院的声音也稍显悦耳。他一到,就该出发了,便一齐提了铲和锄头去铲坟了。

    他们去的时候,天还是昏昏亮的,路上却还有了穿粗布麻衣的妇女或老妇人,带着草帽或席帽。席帽是用种编制草席的条子编织而成的,大多呈棕黄色;帽子下,是粗糙的毛线织制的头巾,头巾很长能包住脸,只漏一双眼睛出来。这些妇女大都是四五十岁,六十岁往上的也有几个,她们穿着长袖长裤的粗布麻衣,一看就是干农活穿的衣服;后背背着一个装着小板凳的麻皮袋,还有袋子之类的物品;手上套着彩色的毛线手袜,脚下踩着胶质水靴,是深蓝色的,走起路来难免费力些。她们躬着腰在路边等候,一辆拖拉机停在她们面前招呼她们上车,她们便要去地里干活一天。在那个天边旋着金黄色光晕的清晨,弥漫着淡淡的灰雾,天边的山林黑成一片,连绵不绝,水汽漂浮着蒸腾而上成了雾气,顺流而下则遇草树花朵成了清明的露珠,漂浮遇了水泥墙壁,则是一摊乌黑的水迹,遇了高楼的彩砖墙壁,则是顺流而下的溪水,遇了人畜,便是湿漉漉的凉意了。在这凉意中,做清明的人家去了男人铲坟,不做清明的人家去了妇女干活,总之在这昏昏的天色,路上已是行人匆匆。

    去做清明的李家兄弟,嘟嘟着车,从湿漉漉的柏油路国道怪入了一条小路。这小路从国道延伸向西斜,途中有人迹罕至,倒有几乎人家,但住的都是平房瓦房。这里也像是野外。下了国道,便是杂草丛生的沙土路,沙土路之宽只够一辆三轮车笔直驶过,一但三轮车的主人技术不精,很容易碾入路旁的杂草从,而三轮车的主人是李开贵。每逢清明节祭祖,必是李开贵骑着三轮车满载祭品,即使是铲坟,也是李开贵的三轮车上载着铲、锄头镰刀等工具。在这三轮车的后面依次是李富德、李富育和李富贵三兄弟紧跟着,驶过杂草丛生的沙土路,便进入了一处村民聚集居住的地方,多是平房瓦房而少有小洋楼,住房里已有妇女和汉子起来洗漱准备干活了,还有鸡鸭鹅立在墙头打量天未明就驶入这里的车队的,嘟嘟的车声自然免不了带来家狗的狂吠声,也免不了惊了小狗,不安地围着门口的龙眼树打转,不时也跟着大狗叫几声凑凑热闹。这有人有家狗的地方,便有了水泥路。李富贵他们出了杂草丛生的沙土路便上了水泥路,穿行在家家户户的墙外,路上也见了几个妇女粗布麻衣背着麻袋,出国道干活。见过了这些妇女,便驶入了最后一段路程,是一条淤泥路,淤泥路的两旁是高高的芦苇丛,芦苇从身上遍布清透水迹,显得青翠嫩色,充盈着绿意盎然。芦苇丛的叶子顶上还垂着水珠,跟人耳环垂下的珠子一样,颤颤巍巍、摇摇欲坠,一只猫雀被嘟嘟的车声惊动后,从芦苇丛中振翅飞向空中,那摇摇欲坠的水珠便落了一片,像是下了一场小范围的雨水。该是今天凌晨下了小雨的缘故,这条沙土路被雨水浸透了,泥沙松松软软,车一碾过便陷进去了,一陷进入,开车的人就要拧紧油门,加大马力冲过去,便在这条湿软的沙土路上焊出了一个轮胎深的、长长的一条痕道,就像一条鞭子把人的后背丑的皮开肉绽。但开车的人也不平稳,拧紧车头左扭右摆才颠簸地闯过这条湿软的沙土路,这沙土路跟刚抽干的鱼塘的淤泥一样松软,只是浅了许多。但也让开三轮车的人提醒后边的车辆。“这路焊车,慢点开,寻边上干的地方开。”李开贵扭头朝后面的人喊。后边的车辆也就专寻边上稍显干燥一点点地开,过了这淤泥路就是李家的坟了。

    虽然车没焊在地里,但衣服却被淤泥路边的芦苇丛打湿了。“真的是,怎么耶躲不过去啊!”李富贵拍着衣服和头上的水珠和叶片,一面龇牙咧嘴地说道。

    李家的坟在一户人家的平房后面,这平房被方圆数十里的树林包裹着,这树林的树大都有五六层楼那么高,形似樟树,长成伞形,但枝叶细长皆垂下指地。具体什么名称少有村人能说得出来。这树的枝叶是烧火的好料。以前村里没有煤气灶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在夏季去找到这种树林,然后拾它们落下的枯枝枯叶,成捆地搬回家烧火。这树的树叶形似柳叶,细细长长,越有两指并拢宽,枯的话脆脆的,人手指一压,就能将它按得四分五裂;它的枝条,粗的少,粗的都在树上,少有落在地的,所以落在地的,都是细枝,也是烧火的好料,极脆,老人幼童都能随手把它扳断,这扳断的树枝连同枯叶塞进灶炉里,一根火柴就能把火旺盛,还能做碳引燃大财,所以它是以前村里的烧火材料。富贵三兄弟小时候就经常跟着他们妈去村里极西的那片坟地里、距离他们不过百米远的地方拾这些枝叶回去烧火。这种形似樟树的树一般都是成群聚集生长在阴凉地里,而村里的阴凉地里大都有坟墓,也不知是它跟了坟墓还是坟墓跟了它。所以有这种树的地方,一般是少有人家居住的。而在这形似樟树的树林里坐落的一间平房,是孤零零的,不过在这座孤零零的平房旁边有了地基的雏形——一圈墙围住了一片空地,里面还有几个小沙包——意味着会有人在这里筑房子。虽然有了地基的雏形,但村里人一般会留这个地基的雏形三到五年,乃至七八年才会在上面筑房子,除开有钱的人家外。但这座地基的雏形干巴巴的,显然是有了数月乃至上年的岁月,估计两三年内是这座地基的主人不会在这里筑房子,那座平房大概还会孤零零矗立两三年。

    这座平房长在树林中,长年处于阴凉地,身上已经爬上了湿黑的青苔,再加上它身后四米远的地方,是一排排的坟冢,于是,这座平房,也就显得格格不入而愈发阴森。所幸此时已是天昏昏亮,东边天旋着光晕,正是万物苏醒、朝气东升的时候,所以这长了青苔的平房看起来也不显得阴森孤胆了。更何况它身后,停放着一辆刚歇下的三辆电动车和三辆摩托车,这一辆三轮电动车和三辆摩托车下了四个人,他们一落地,就各自拎了铲和锄头,商量一番后,来到坟前干活。李家的坟就在那座平房后面四米左右远的地方,是三块漆黑的墓碑,中间的墓碑高而突出,两边的墓碑齐高,上面刻的是子孙谱,到了李富贵他们,是李家的第五辈。在这三块墓碑的后面是三座石头前后不一的石棺材,棺面都爬上了苔藓,苔藓又被太阳晒干成了漆黑的一片,被清晨的露水浸得湿漉漉的。在石棺的后面便是一堵红砖叠成的围墙,只有石棺三分之一高,是用来隔离后面别人的祖坟的。围墙边杂草丛生,这杂草也长在了石棺和墓碑旁,甚至,一些杂草草叶抵在了墓碑石棺上。他们要做的是把这些杂草锄干净。这费了他们一番力气。

    锄干净墓碑石棺周边的杂草后,还要锄墓碑左下方,那七个坟包的杂草。那七个坟包是有白沙垒叠而成,白沙堆成的坟包经过整年的阳光暴晒和风吹雨打,已经粗糙僵硬,像是连成了一体,人拿手指已经很难戳出一个窟窿,即使白沙坟包的表层染上了水迹,也未能使白沙松软。

    李富贵他们去了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天色由昏昏亮渐变成了清明,一只只毛雀飞立在了电线杆上、在电线上,就是在这副光景,卢玉秀开始喂鸡。她用一只红瓢装了前些年剩下的谷子,在庭院里、沙地上的风景树下,她咯咯叫着引鸡来,然后一把吧将谷子抛洒在地,引得群鸡抢食。她就骂鸡:“这么多谷子在地,偏偏要去抢,不够你们吃吗!”就用脚踢飞一只公鸡,它正飞起来啄一只母鸡的脑袋,把那只母鸡啄的连连叫嚎。卢玉秀看不过去就一脚踢飞了它,逼它去吃另一边散落的谷子。也是这一脚吓住了鸡们,让它们不敢再为满地的谷子挣钱,老老实实地啄食着,期间或有争端攻击,但大都不敢有太明显的动作,也算是平稳。背着手瓢看了一会,卢玉秀见天色也算清明了,便拿着瓢去敲南边家的门,喊了声金凤,见房间里面没应声,便轻轻推开门悄悄地走了进去,便迎面见到李童睡在“客厅”的小床上,她一拐身拨开了门帘进去,那是林金凤夫妇睡觉的地方。林金凤还在床上睡着。卢玉秀便微微探首前去,轻声喊道:“金凤金凤,起来打粉了。”林金凤翻了个身,嘟嚷着说道:“知道了知道了。”卢玉秀还立在边上看她,轻声说:“快起来了快来起了,时候不早了,你看天都亮了!”林金凤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出去。”卢玉秀催促她,说:“别睡了别睡了,富贵他们要回来了,去晚打粉晚回来,做不成粿拿去上清明就坏了。”林金凤不耐烦地说:“我知道了!”卢玉秀愠怒地看了她一会,闷声出去了。卢玉秀出去后,林金凤就心里愈发烦躁,心脏好像被一把火灼烧一样,翻来覆去已是无法安然入睡,卢玉秀最后一句话还回荡在她脑海里,给她带来烦躁与不安。终于,她起身洗漱了,洗漱的过程较之以往加了“洗脸步骤”,一番漱洗后便提着桶,桶里装有半桶糯米,去打粉了。所谓打粉,就是将糯米给机器碾烂成粉。这机器在中村,从下村她家走去要十分钟左右。打粉的机器在一户人家里,这户人家住着二层楼房,这二层楼房不是小洋楼,而且已是有了些年头,墙身有些发黑;墙身也不是石砖搭建而成,而像是河里的沙子和一颗颗小小的鹅卵石粘在一起筑成的二楼房,窗户和富贵家的窗户一样,支架都是木棍搭建而成的,玻璃是那种白色的、厚厚的玻璃。住这房子的人家在十年前,是方圆百里的富户,如今,在这村里不过是中农,算是落魄了。

    打粉的机器在这间宅子里的最里面,靠着一个鱼塘,是一个高大——只比场房低矮几十公分,几乎占据了这间二十平米大都房间,也是一个管道纵横交错的复杂的机器。在场房外已有三个妇女在门外排队,排在最后面的一个妇女,是林金凤的“姐妹”。这“姐妹”也抱着一只红桶,里面装的同样是白花花的糯米,见了林金凤提着桶过来,便招呼她一声。林金凤便笑着喊她:秋兰。秋兰四十来岁年纪,长了一口龅牙,嘴巴凸出,皮肤枯黄,一米五几的瘦小身材。一张嘴说话,上唇的龅牙便凸了出来。“你也来打粉啊?”她说。林金凤也说:“你也来打粉啊?”两句话后,话匣子就打开了,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哗哗把话说出来。

    先是说天没亮就被妈喊醒要打粉做粿,然后说今天搞清明,要备好祭品,再说搞清明怎么苦怎么累——到这时,便到秋兰打粉了,她要进去盯着店家,以防店家暗自扣留一些糯米或面粉,便无人与林金凤讲话,到了林金凤时,林金凤也要紧场房里盯着店家。林金凤一人便感到了无聊,无聊又烦躁起来,呆立了一会,忽听到有人喊她“伟哲妈妈”,她扭头看向来人,是一个跟他大儿子岁数仿佛的少年,她立时笑道:“阿凯啊。起这么早,是来帮你爸妈干活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