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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阿凯家开一个打粉厂,打粉厂也能打米,在村中央,所以无论是上村还是下村的人都愿意到阿凯家打粉,全村也只有阿凯家有打粉厂,所以即使阿凯的爸妈会在人不注意的时候扣留下一些大米,或是面粉米糠,来打粉的人知道了也只会说上一两句,甚者任由他们偷留一些,而不出言揭穿他们小偷小摸,只是下次来打粉的时候,就会进厂房里,借帮助的名义在边上盯着人打粉和或打米,这样阿凯的爸妈就不好意思再偷留米粉了。但打粉厂里面白雾缭绕,空气里都是粉尘颗粒物,吸一口气,就能感到鼻孔有堵塞感,所以,进了厂房的人,大都会把口罩或面巾带上,再戴帽子,还会穿上长衣服,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的。所以,金凤来打粉前就带来了席帽,穿了长袖,带来了头巾脸帕,等到要到她打粉的时候,她就用头巾脸帕把自己的脸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带上帽子进厂房去了。一进了厂房视线就是白糊糊的一片了,置身于白雾里,白雾里还尽漂浮着白色颗粒物,她不敢大口喘气,谨小慎微地呼吸着;耳边都是机器运行、抖动的轰轰烈烈的咚咚声,震耳欲聋,以至于脑海里都在回荡震震的咚咚声。她盯着打粉机的口子,从中流出了白花花的面粉,一面和阿凯他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阿凯他妈背对着门,站在出粉口处,也是帽子头巾脸帕长袖包裹着全身,也盯着机器管道流出来的面粉,一见出来打面粉少了,就把手伸进管道口顶端的漏斗里,搅一下,然后回应着林金凤的话。

    林金凤说:“清明节,来打粉的人很多吧?”阿凯他妈说:“是啊是啊,这两天来的人从早上排到晚上,不让人休息!”林金凤说:“人来这么多能赚不少钱吧?”阿凯他妈这时拿手搅了下漏斗的米,一分神,林金凤的声音就被淹没在咚咚端端的声浪中了,她就没听清林金凤在说什么,便扭头看,扯着嗓子对她说:“你说什么?”林金凤改口了,也扯着嗓子对她喊说:“那这两天跟累吧?!”阿凯他妈笑了一下,说:“累!从早忙到晚累死累活的,睡觉的时候,就腰酸背啊!第二天,天昏昏亮就要起来打粉,真是要把我劳死啊!”林金凤说:“做的这么勤啊!”阿凯他妈说:“不勤没办法啊,一年就只能赚这么几天打粉钱!”林金凤说:“这几天打粉钱,抵得上你在地里摘好多天辣椒的钱啦!!”阿凯他妈笑笑没接话,又说:“我现在不去摘辣椒了!”林金凤愣了一下,意识瞬间就被咚咚端端的声浪淹没,耳朵里的咚咚端端声又震耳欲聋了起来,她立时喊道:“那你现在干嘛赚钱啊?”阿凯他妈说:“去镇里赚钱啊!——阿凯他们兄妹不是都去镇里上学了嘛,给他们租了一间房,但雨欣去的第一天就把肚子吃坏了,镇里的快餐嘛,都是地沟油做的!我跟他爸就不放心他们兄妹二人在镇上,就商量着,我去镇上找活干,近他们宿舍,每天给他们做饭吃!所以,我就不在村里找活了!”林金凤说:“那你现在在镇里干什么?”阿凯他妈说:“还能干什么,帮人家九点洗碗咯!”林金凤说:“那你在哪里干?”阿凯妈说:“好像是一个快捷酒店?……哎呀呀,我不记得名字!”林金凤说:“那你一个人在镇上,不是无聊死?”阿凯他妈扭头对林金凤害羞地笑了下,稍压低了一点声音,说:“也不无聊嘞,早班下班,晚上就跟姐妹们去跳舞啦!”林金凤顿时愣了一下,说:“跳舞啊?都跟谁跳啊?去哪跳舞啊?”阿凯他妈说:“就从镇里回村路过的那个舞厅!”林金凤一下想起那个舞厅的名字,好像是叫四方舞厅,又一时不确定,就说:“是那个四方舞厅吗?”阿凯他妈说:“是啊是啊!”林金凤说:“你都跟谁去啊?”阿凯他妈说:“还能跟谁去?跟我们村那几个姐妹去呗!”林金凤说:“都谁啊?”此时漏斗里的糯米已经见底了,管道的铲口颤颤抖抖的也抖不出多少面粉了,她便把套在管道的铲口下的麻袋一收,结了个口子塞进林金凤带来的红桶里,递给了林金凤,说:“就阿莲她们啊!”“阿莲?”林金凤愣了一下说:“哪个阿莲?”阿凯他妈说:“就秋兰老公兄弟的媳妇阿莲啊!”哦——原来是三哥找的小老婆的那个阿莲!林金凤恍然。阿凯他妈忽然问她要不要去跳舞?林金凤一下就心痒了起来,她也觉得在宿舍陪孩子们读书太过无聊了,一下班回来就无事可做,便应承了下来。两人约好清明过后,一起去四方舞厅跳舞。最后林金凤说:“那我先会出去。”一出门,嘈杂的交谈声顿时铺面袭来,打粉的队长的从厂门排到了院子大门口,弯弯绕绕像一条蛇在舞动,她不禁暗自庆幸来得早,前面只有三个人,她忽的想起来卢玉秀的话:“你要是去晚点,人就多了。”又觉得卢玉秀说的对了。

    林金凤回到家时,已经七点半钟了。天色明亮,空中云朵汇聚,院子里的沙土路上那棵风景树枝随凤摇曳着,树叶簌簌颤动。这棵风景树的枝叶已经伸过了水井太到了洗澡房上的铁皮。水井台是一块连着洗澡房的水泥地,水井太的中间是一根水管,原先是打井水用的,但水管断了,又有了水龙头,便无需费力结上,任由它荒废多年,长满铁锈。和水井太并联的洗澡房的东边的墙壁横穿着水管,有水管就有水龙头出水,水声哗哗地流是李伟哲在接水漱口。林金凤手提着装有面粉的红桶,一面纳罕道:“今天回来这么早?”李伟哲在周末的时候,去二爹找李琦睡,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才回来刷牙的。但今天一早,卢玉秀一叫醒林金凤后,就去淘米煮了粥,就过李富育家喊醒了他们,说是起早点上清明。他们虽然没有一时间起来,在床上闭着眼,但翻来覆去已经是睡不着了,又想到今天要上清明,便都起来洗漱了。洗漱着林金凤回来了,他洗漱完后便去拿林金凤的手机玩了,但不敢安心玩,因为李富贵声去铲坟,不是去干活,随时都会回来,不会定时回来,回来被看到他完手机,他就会坐立不安了,倒不全是心虚,也不全是恐惧了,而是介于心虚和恐惧融合的一种情绪,像是倔强的空虚和倔强的恐惧,这种心理状态他自己也无法准确捕捉。

    林金凤去打粉没一会,卢玉秀就在家里忙上忙下,在大家门、水井台,还有厨房走来走去,这三点构成的三角形线上来回走动。她先是进大家门淘米,再到水井台洗米,然后是进厨房用电饭煲煮粥。煮粥的同时再用煤气烧开水,用开水浸泡碗筷;接着她又去到大家门,拿了一个铁盆,这铁盆浅,只有半截中指那么深,她把这一年用不到五回的铁盆洗净,再用干净的布擦干里面的水珠,放在院子的半墙上;再去大家门,拿出昨天买好的两道椰子丝和红糖,浸过水就放到锅里炒,炒到快熟时,倒了大半斤红糖进去,把红糖炒化融在椰子丝里,原先白白的椰子丝出锅时,便穿上了一层粘稠的都糖衣,放凉一会,红糖便硬化在椰子丝上了,这时候林金凤就回来了。她又从大家门拿了一个不锈钢铁盆——这不锈钢铁盆有两只手掌竖直并立那么深,比普通的圆碟要大上两圈,然后是筛子,用筛子筛出了细细的面粉到盆里,再往里面倒水,再用手把盆里的面粉活成一团,盘成一个白面粉球;接着,她院子的半墙拿来刚才洗好的浅前的盆,只比过小一圈,再去厨房拿花生油倒两汤勺进盆里,然后晃动这盘,把盘里的油往四周流,黄灿灿的花生油像小溪一样流经了盆的四周后,她用手指抹匀了盆里的油,确保盆地都被油净润到,那盆底便油光发亮了起来,一点一点的金光。接下来是包粿的步骤,她从结实的面粉团上扳下一小块,压扁,然后往里面塞一筷子用红糖炒过的椰子丝,像包包子一样把它盘圆,然后放在被油浸润得油亮的的不锈钢铁盆里——每到这时候,李伟哲和李伟明两兄弟都会不约而同地走到卢玉秀面前,盯着那被红糖包裹的椰子丝,暗暗吞咽口水,这是他们最喜欢吃的红糖椰子丝。加水翻炒过的红糖椰子丝既有红糖的甜,也有椰子丝的脆,吃进去还有甜甜糯糯的口感。但卢玉秀会提前制止他们,一面盘圆白面团放盆里,一面瞪着他们,说:“别捞来吃,到时候不够包粿了!”他们往往是不听的,先是李伟明趁卢玉秀无法脱手之际,捞了一团被红糖包裹的椰子丝,嘿嘿哈哈地笑着跑了,卢玉秀刚说:这二流子……李伟哲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捞了一团红糖椰子丝后不回头走了,给卢玉秀噎了一下,说:这两兄弟……你们再来我抽你们!到时候不够包完椰子粿,你们就把这粿吃去。如果椰子粿里面没有椰子丝,这但面粉盘成的粿,是难以下噎的,干黏,还没有什么味道,只是为了吃红糖椰子丝解点腻罢了。所以,李伟明还是时不时地趁卢玉秀不注意的时候去捞一团椰子丝吃,然后开心地笑着跑了,李伟哲倒是忍着馋玩着手机。

    卢玉秀在大家门前包粿的时候,林金凤就去水井太和厨房洗菜做饭,倒也分工明确而不忙的手无足措。只是林金凤不是能做活的人。她从打粉回来时就丑着一张脸,满身灰尘得不到清洗,一放下面粉,卢玉秀就让她盯着粥,怕粥沸腾滚溢出来;她盯粥时,还要折空心菜,炒来吃,不然就只能饿着肚子去上清明,几个小时饿着肚子还要跑来跑去被太阳晒,难受极了。但她折空心菜的时候,鸡一直烦扰她,围在她身边,盯着框子里面的空心菜叶,跃跃欲试,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就会猛的冲上前,叼走一根空心菜,然后在往后纵身一跃躲开金凤接踵而来的一巴掌,最后扑打着翅膀咯咯叫着扬长而去,在那个风景树下啄食摔打着那根空心菜,群鸡见了就会蜂拥而至,一拥而上跟它抢那根空心菜,这让林金凤见了更加烦躁,她一面朝鸡群挥打着手,一面愤怒地叫喊着:鸡!鸡!鸡!死死死!但鸡是听不懂人话的,人话只有人才能听得懂,能确定听懂并在意的只李伟哲一人。听到金凤的叫骂,李伟哲玩手机也不顺心了,因为他知道,他妈现在是骂鸡,说不定下一个骂的就是他,骂的无非是他就只知道玩手机,不懂得帮家里做点活,更进一步的骂是,骂他成绩差,看他们一天工作累到晚也不知道好好学习,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骂到这,也就无话可骂了。所以,为了防治林金凤骂鸡骂到他,他暂停了玩手机,起身拎了根细条,冲过去赶鸡,一边拿那细条在空中嗡嗡地挥舞,一边喊:鸡!鸡鸡!然后往鸡群身上招呼,但鸡反应极快,瞬间就做鸟兽散一哄而散了,一时间鸡飞狗跳尘烟四起,被鸡的翅膀扑腾扑腾地扇着,就往金凤的身上招呼去了,金凤赶忙俯下身子遮住空心菜,以防洗干净点的空心菜被烟尘弄脏了。

    林金凤彻底怒了,对伟哲吼道:“你别赶鸡!溅起的灰尘都把才弄脏了!”伟哲顿时听了手,讪讪地立着。林金凤继续骂道:“赶鸡这么一点小事都弄得一团糟,你还能做什么?!快远去,别烦我!哪里凉快就哪里待去!长这么大饭菜做不到,衣服洗不好,学习又不行,你有什么用?一天到晚就知道玩手机,养你这个败家子!”听到这,李伟哲也是丑了一张脸,他把手机放到院子的半墙上,搬了个靠背椅子坐在风景树下,持着根细条面无表情地盯着那群鸡,一但它们离水井台——林金凤洗菜的地方,只有一米的时候,他就会立时立起,拿棍子去抽赶鸡群,看着那些鸡扑腾着翅膀边跑边叫唤,心情勉强变好了一些。却不巧有一只鸡跑到了大家门前的水泥地院子,那只鸡是只公鸡,顶着大红鸡冠,鸡毛色彩鲜艳,金毛黄毛红毛交相辉映,鸡脚雄壮,本欲转身重返井台,已经一跃上半墙踌躇了,却被卢玉秀包粿的一幕吸引了注意力,就扇了下翅膀落到了地上,瞪着一双绿豆似的眼睛看卢玉秀包粿,瑰丽宝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定在那碟被红糖包裹的椰子丝上,好像可口香甜。然后它轻手轻脚迈着猫步一点一点地接近卢玉秀,近了卢玉秀不足一米,那双绿豆大的、黄宝石般的眼珠滴溜溜转动,然后悄无声息地绕到卢玉秀右侧,想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叼一口椰子丝,然后远走高飞。不过卢玉秀早就注意到了这只雄壮的、落单的公鸡,从伟哲拿细条驱赶鸡群时就注意到了,也用眼角余光觑着它一点一点地靠近,但她要包粿,脱不开身,等这公鸡实在是近了,她猛一抬头,瞪了公鸡一眼,斥:鸡!那公鸡顿时一耸身子,身体紧绷,独脚立着举棋不定,随时随地准备振翅远走,但见卢玉秀只是瞪它,并无进一步动作,便知这人和刚才那人一样,脱不开身,唯一能脱开身的,却在风景树在守着刚才那人,便愈发肆无忌惮了,扩大步子接近了那碟红艳的椰子丝。卢玉秀再斥道:“鸡!走开!”见鸡仍在接近,便喊伟哲,“快把这鸡赶走!”李伟哲扭头注意到大家门前那只鸡,见它直立着身子接近他阿妈,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转移烦扰他阿妈,顿时恼怒起来,捏着棍子快步上大家门去,正要挥棍,却听他阿妈喊道:“别打!别赶它溅起灰尘脏了椰子丝和面粉!你轻轻地赶它!”李伟哲便按耐住心中的恼怒,平心静气,轻轻地挥棍拨动空气,一面轻声而小心翼翼地喊:“鸡…鸡。”那鸡止了脚步,拿绿豆大的眼睛在李伟哲和卢玉秀之间来回转动,权衡利弊之下昂扬着头骄傲地走了。它一远了玉秀,李伟哲就不在投鼠忌器,甩着棍子就往它身上招呼,冷不丁一棍就把它抽的嗷嗷叫,立马振翅飞跑了。

    李富贵回来的时候,正巧碰上刚从厨房里出来,她正丑着一张脸,见他回来,也没给他好脸色看。李富贵劳累了一个上午,也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的,见卢玉秀也没什么好脸色,见他,还似乎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一团火气就蹭蹭地长,但他没理由发泄,便闷着这股气,在风景树下,那张靠背椅子上半躺下了——是李伟哲见他回来,特意起身让他坐的,只是他四叔没回来,让他留了个心眼,却没问,因为他爸现在一副处于暴怒边缘的模样。

    李富贵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天空白的跟蛋白似的,那红彤彤的太阳就是嵌在里面的蛋黄,只是光芒万丈,耀眼而热烈。

    李富贵坐了一会,心中的火气降了一些,一个早晨没填补食物的空肚子顿时饥肠辘辘起来,他脸色又不好看了,起身喊:“还没煮熟?”卢玉秀正蹲着看火煮粿。煮粿的地方是在一个露天灶台,这露天灶台紧挨着西边邻居的墙,这墙是两家共有的。左走两米是水井台和澡房,在夏天风景树枝繁叶茂的时候,树枝也遮住了跟管子似的烟筒。灶炉烧火,烟筒便有一股白烟蒸腾而起,熏黑了墙壁,白烟有时飘过领居家,也有时直直瓢向空中,这要看天,天气好,则直升,天气不好则歪升。李富贵喊煮熟没有的时候,卢玉秀正把灶炉里面的大柴抽出,然后把亮着火的大柴插进灶门,那里是烟灰掉落的地方,柴灰就把两着火的菜头灭成了黑炭,一道白烟从灶门内颤颤巍巍地吹打在了卢玉秀的下巴,便散了。卢玉秀包了一个上午的粿,蹲的腰酸背痛,对是粥否煮熟,已无心力管顾,便对李富贵打话熟若无睹。李富贵又是个极要面子的人,没人回答他的话就一时挂不住脸面,要找一个人回答他的话,就直奔厨房找了金凤。正对灶炉的是厨房,坐东朝西,是一间瓦房,瓦房顶上矗立这烟筒,瓦房的下本身爬上了黑苔,点缀在白灰墙壁上的黑苔,像极了白天黑色的星星。在厨房最里面,是石砖砌成的灶炉,有两个,一个是用来煮粥炒菜的,一个是在天冷的时候烧热水的,两个灶炉是一体的,都铺满了油腻的黑灰,就连屋顶,也是漆黑黑的油灰,若关了门,屋顶就黑似夜空。在灶炉的右侧连着一块长石板,直接连到门口,上是各色盛具,有油盐酱醋锅碗瓢盆和筛框,整齐占满了乌黑的长板;在灶炉的左下方则是一个盛清水的大红桶。金凤刚炒熟空心菜,把油亮的空心菜往碟里盛,然后拿一个红色的筛框盖住,热乎乎的白气就透过筛框的一个个小孔上了天。林金凤就拿瓢舀红桶的清水,倒进锅里浸泡残渣。

    李富贵就问:“煮熟了?

    林金凤说:“熟了。”

    李富贵去翻了一下倒扣的盆,连翻几个,甚至盛汤的汤锅和电饭煲都翻开看了,都是空空如也,烦躁的火气又蹭蹭长了起来。

    他说:“就这菜?”

    林金凤说:“够吃了。”

    李富贵说:“够你妈逼。”便甩手出去了,把林金凤气的双目喷火地瞪他。

    李富才是骑着黑刹车回来的,这黑刹车是他昨晚出去和朋友聚会的时候,找明生借来上清明的。今早铲坟他开的就是这辆黑刹车。他回来的时候正逢林金凤并孩子们吃粥,听到林金凤招呼他吃粥,他微笑着应了声诶诶,然后去东边家瞅了一眼卢玉秀,问她怎么不吃。李富才回来的时候,卢玉秀总算忙完了最后一件活:把粿煮熟断放好。才有时间在房间里整理头发。她穿了件白背心,在东边家——她的房间绑头发。她口里正衔着一只黑色的发夹,是扁小的那种,知道李富才回来,她盯着镜子,把刘海拨上头顶,用发夹扎住灰白的头发后,却说:“你去哪了才回来?”李富才笑道:“去帮二哥抓羊仔灌药了。”卢玉秀平静地说:“羊病了?”李富才说:“小病。——忙完了就出来吃粥了。”卢玉秀说:“你们先吃,我还不饿。”李富才说:“不饿?你吃早餐啦?”卢玉秀没说话。李富才说:“你要把胃饿坏了。”卢玉秀拧身深入了房间,李富才看不到她的身影了。她的声音从房间内传出:你快去吃,待会还要去上清明。李富才不得不独自去了饭桌,见孩子们只默默地扒着碗里的白粥,林金凤则丑着一张脸,环视了一圈,不见李富贵,便眯了眼,把T恤卷起了一半,露出了叠叠赘肉的厚重肚子,上面有点点滴滴的汗水,像眼泪在一样滑动,在肚皮上还有散落着一些T恤脱落的卷曲的细毛,白绒绒的。他拿卷起的衣服抹了下脸上的汗水,衣服就有了水,“天真热啊,动一下就会出汗。”他扯着脸笑道:“三哥呢?怎么不见来吃饭?”林金凤说:“管他干嘛?爱吃不吃。”林金凤吃饭的时候,习惯把右手肘压在桌上,这放手肘,又透露出她的情绪。如果是单手放,就意味着她心情不好,这心情不好又有许多门路来源。一是工作太累,人太疲惫,所以心情不好;二是被人说话做事气到了,所以心情不好;三是,一些东西的存在不合她意。若是双手肘放在饭桌上,则是心情好。但无论她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吃饭的时候,都习惯把脚搭在旁边的凳子上,不管凳子上有无人。现在她是单手放在桌子上,又把脚放在了左边李童的凳子上,李童也因为习惯了她把脚放在她凳子上,倒也没有什么别扭,仍是默默地吃着粥。

    李富才一眼便看出,他们夫妇又闹别扭了。林金凤的脸上是藏不住心事的,开心时就笑,不开心就丑着脸,现在丑着脸,孩子们又沉默,只有李富贵和林金凤闹了别扭,才会出现这副场景。虽然他在家的时间总体不长,但生活都是往往复复地过,无需太久,只消十天半个月,就能对这个家的情况和家里人,一清二楚。再扫一眼桌上的菜,只一碟寡淡的空心菜,又知他三哥嘴刁挑食,无肉不欢,又知今早都没吃早餐,铲了一早上的坟早就饥肠辘辘了,回到家是寡淡的饭菜,自然令他恼怒。如此一想,事情就都通透了——饭桌为何这么压抑。如果再冷落三哥的话,他心中积淀的闷气无处发泄,定会化为怒气,只等人做事不合他心意,就将怒气对那人倾泻而出,化为言语甚至行为上的轰击。满足这些条件的对象,家里只有林金凤一人。所以,要放出富贵的怒气才能将后来的灾祸扼杀。他只略微一想,便吩咐家里最小的人——李伟明去喊李富贵来吃饭。李伟明去喊,李富贵正躺在床上看手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便说:“嗯,你吃。”李伟明又喊了几下,李富贵就不耐烦了,嘶了一声,说:“叫你去吃你就去吃。”李伟明讪讪地出去了,对富才说:“我爸叫我们先吃。”李富才还没说话,林金凤先怒道:“他要吃不吃,别管他,不吃饿他又不是饿我们!”富才难为情地笑了,说:“早上干活就没吃早餐,这下再不强吃点,去上清明整个人都要怏了。——就怕他路上饿昏过去,可没人能抬他回来,只能把他放在路边睡到天亮了。”话一出口,就都抿着嘴笑,林金凤虽然没有笑,但脸色已然松缓了些,也不再说话。富才便去喊富贵出来吃饭,富贵说不想吃。富才说不吃怎么行?饿肚子上清明顶得住?说着拍他,说:“快出去吃点。菜再不怎么好,也扒两口进肚里垫着。”这话一下点软了李富贵打心,他的烦闷也跟气球一样泄了些气。他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一会再去吃。”李富才笑道:“哪还有一会给你,快去吃,要去上清明了。”李富贵说:“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去吃。”话到了这份上,李富才也自知劝不了他了,最后说:“那你要快点出去吃啊。”他刚出去,屁股还没坐热,李富贵就丑着一张脸趿拉着些出来了。李富才忙说:“快快,给你爸舀粥。”一时没有人动,李富贵一直绷着脸。富才再说:“童童,快去给你爸打粥啊!”李童不情不愿地去打了粥,小声嘀咕说:“怎么不叫他们。”李富贵的脸色一下就红了,是涨红的怒色。看了眼菜,说:“煮的什么东西,猪食啊?”李富才瞥一眼林金凤,她的脸色也一下就难看了,正暗道一声糟了时,果不其然,她把一摔筷子,梗着脖子道:

    “猪食就别吃啊!”

    李富贵的怒火跟火山爆发似的出来,说:

    “你再讲?再讲?”

    作势就要打林金凤。

    林金凤梗着脖子,说:

    “你不吃就别吃,没人要你吃!”

    李富贵一巴掌摔在她后脑勺,林金凤的头差到冲进碗里的粥去。他说:

    “你闹?闹?!”

    林金凤捂着后脑勺,低着头抽抽噎噎地哭,一面哭一面说:

    “你就知道打我,你就知道打我……”

    李富才已经过去夹在了他们中间,拦住了李富贵,但李富贵还是抽出手来摔两巴掌到金凤的耳朵根去,说:

    “哭!哭!哭!败家东西就知道哭!”

    林金凤呜呜地哭。

    李童和李伟明早就起来哭着喊说别打妈妈别打妈妈,爸爸别打妈妈。

    卢玉秀听到动静,也冲房间出来,怒气冲冲,对李富贵喝道:

    “打老婆打老婆,你就知道打老婆!一年到头来啥事都没干成,就打老婆去了!生你这东西真是气死我!”

    又说:

    “你再打,再打,打她跑了,让你一个人拉扯三个仔长大!”

    “让全村人都来笑话你!”

    李富贵梗着脖子,说:

    “她跑,她跑,她只管跑到的越远越好!看见她我就烦躁。她跑了,孩子我养!”

    卢玉秀骂道:

    “你养个屁!”

    林金凤一脚踹翻刚才李童坐的凳子,哭哭啼啼地去到了风景树下,抽噎地哭着。

    李富贵说:

    “你哭!不哭!你哭你妈呢!”

    林金凤扭头吼道:

    “你别骂我妈!”

    李富贵说:

    “我翻你妈逼!”

    林金凤发疯似的冲过来要打她。

    李富才忙说:“童童,去拦住你妈!”

    童童忙哭着去拦金凤。

    林金凤把鞋一脱,砸向了李富贵,砸到了他们住的房间的玻璃,嘣的一声,没破。

    李富贵瞬间怒极,吼道:

    “我翻你妈逼!”

    就要冲过富才,去打林金凤,但李富才死死地浪住打,一面喊:“三哥!三哥!”一面对李童说:“快拉你妈走!”

    李童哭红了眼,说:“妈妈别打了,别打了,你打不过他的!”

    林金凤听了,身子冷静了些,还梗着脖子,说:“我不欠你李家什么,你凭什么骂我妈?我嫁到你们家,哪天不是吃苦?你又凭什么打我?你除了打我,还能做什么?你不看看村里就你家还住着瓦房,就你家最穷!”

    话说到这,卢玉秀被噎红了脸。

    李富贵更怒了,说:“你站住我打死你!”

    李富贵扭头对林金凤吼道:

    “你别说了!”

    又对李童说:

    “快拉你妈走!”

    李富贵说:“你过来!”

    卢玉秀说:“别拦他,让他去把他打死,让他没有老婆被人笑话!让别人知道,他的能耐就只有打老婆了!”

    李富才对她吼道:

    “你也别说了!”

    卢玉秀顿时闭嘴。

    李富才说:

    “三哥,三哥,现在是清明节,你打她,是要让祖宗气我们家不睦吗?爸要是知道他走后,我们家是这样光景他又该如何伤心?三哥,现在没有哪个人,觉得男人打老婆好看了!打老婆,是什么样的人才打老婆?废物!三哥,你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别让街坊邻居看了笑话。到时候关起门来随便你们什么样都行!”

    李富贵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通红眼睛,满脸涨红,气咻咻地喘着粗气,身子却渐渐地松缓了下来。

    李富才才能缓口气。

    他说:“消消气,消消气。”

    他把手搭在富贵肩膀上,一边拍打他肩膀,把他放松,一边是怕他暴起,冲过去打金凤。

    待到李富贵点了根烟抽,他才敢分神接了电话。刚才电话响了两次——一分半钟,但他怕空下的一只手,无法拦住暴怒的李富贵,就不敢分心去接,现在李富贵抽烟,脸色随着烟雾一口一口地吐出,他才敢放心接了。但一边听着里面的人讲话,一边看着李富贵,生怕他趁此机会再打金凤。

    电话是大哥李富德打来的,他让他们上去集合,准备去上清明了。他把话跟了李富贵讲后,说:“快点扒口粥去上清明了。”

    李富贵说:“不吃了!”

    便进房间拿那件迷彩工作服外条挂在肩上,穿的是迷彩工装裤,腰间扎着黑T恤,问伟明吃饱了没有。伟明点了点头吃饱了,他就说:“那就准备一下,我先带你上去。”李伟明木然地要坐车,李童忽然从风景树那边过来,说:“妈妈叫你穿外套,带帽子,还有带水壶。”李富贵尽力以柔和点语气对李伟明说:“去把衣服帽子带上。水壶别带了,去到小卖部那里在买。”然后对换了丑脸对李童说:“你去问她还要不要去上清明,别杵在那跟个颠人一样!”李童生怕李富贵再暴怒打金凤,忙去知会金凤一声,让她快点准备去上清明。那边,卢玉秀从自个房间里拿出一个大袋子,把那盘热乎乎的椰子粿装进去,对李富贵说:“你把这粿带上。”李富才说:“让三哥先走,这粿我在拿。”卢玉秀说:“你有要拿的。”李富贵说:“快拿来拿来,我要上去了。”这时李开贵骑着三轮车进来了,他下车对卢玉秀喊:“阿娘。——有什么东西要拿的吗?我一并装去。”卢玉秀看那三轮车,笑道:“来得正好,多东西给你拿了。”又吩咐富才把拿椰子粿送上车去,自个儿进大家门把草席、祭祖用的长香和装着纸钱财宝鞭炮的箩筐挨个搬来出来,一共是两个逻辑,费了一番力气。李富贵想帮她的时候,她已经自个把东西都给搬出来了,然后她扶着腰喘着起,吩咐富才说:“再把这些东西搬上车去。”自个又抱了草席和长香走在前面,李富才拎着两箩筐祭品,说:“腰疼就休息了,让我和三哥就好了嘛,你来逞什么强嘛!”卢玉秀脸色就不好看了,说:“这是啥话?”东西都搬上车后,李开贵再问:“还有东西吗?没有我就走了。”卢玉秀:“你等等,我再看看忘带什么没有。”就盯着车上的祭品想。想了一会,说:“好像没什么了,你走吧。”李开贵就把车开走了,出门时说:“三哥阿才,你们也要快点上去,要出发了。”他虽然看出来他们之间的氛围有些怪异,也看出金凤哭过,但他没点破,装作没看见似的做自己改做的事情,事情做完了就走了。

    李富贵开车拉着李伟明路过林金凤的时候,对还杵在风景树下抹眼泪的金凤说:“你要上清明就马上走,不上你爱死哪就死哪去!别在这个家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