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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李富德立在群人前面,双眼注视墓碑,神色严肃,双掌合十,说一鞠躬的时候,率先闭上眼睛拜了下去,众人随后都一齐扣头在地,说二鞠躬的时候睁开了眼睛又再闭上又是一拜,众人再拜,当要拜三鞠躬的时候,他忽然愣住了,呼吸也戛然而止,随之是寒透骨髓的惊悚,皮肤突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耳洞里嗡嗡响着,好像是有一只苍蝇在里面打转。原来是那个铺满枯枝枯叶的阴暗的树洞内,伸出了一条漆黑的蛇,这蛇吐着性子碾过枯枝枯叶,发出来嘎吱嘎吱的声响,竟足有他手腕粗,身子比他两个还长!只见那蛇缓缓钻出树洞,头牵着身子一点一点地攀上墓碑,长而粗壮的身子把墓碑绕了一圈,然后立在碑顶,昂扬着头,嘶嘶地吐着分叉的舌头,用一对金黄色宝石般的璀璨的眼珠子注视他们,冷漠无情。

    这是一头眼镜蛇!

    李富德内心咯噔一声,但他并没有轻举妄动,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口干舌燥,声音沙哑地说:“三鞠躬。”然后又率先拜了下去,众人再拜,正是松懈时,一抬头,冷不丁见墓碑上立着一条眼镜蛇,都啊地惊叫了一声,顿时人人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李富德刚说别慌,就见李开贵不知何时去拎了一把铁锹,一个箭步蹿到了他前面,他正要说话,却见李富贵猛一挥舞铁锹,将把眼睛蛇给扫下了黄沙地上。眼睛蛇翻滚身子一圈,旋即猛一立直身子,朝李开贵迅疾地嘶嘶吐着蛇信子,舌头前后摇晃,随时随地发动雷霆一击。却糟李富贵一板砖砸到头上,将它砸翻在地。众人忙说着:“小心小心!”李开贵已持铁锹冲上前,趁它头伏地的刹那,一铁锹奔到它头上。再一铁锹一铁锹朝它的头砍去,把蛇头砸进了黄沙里,最后李开贵把铁锹插在蛇头上,用尽全力往黄沙里面摁,暗红的蛇血被挤了出来浸湿了黄沙,使黄沙变成了深红色。

    蛇身翻滚、缠绕铮铮发亮的铁锹,却愈显无力,直到下一个扑腾,便被李开贵把蛇身撬到了一块大石头上,然后一铁锹把它蛇头斩落,滋滋地喷着血,溅红了石头。自此,蛇身再也扑腾不起了,只在临死前扭了一下身子,摆成一个无头八字,便躺在石头上,一动不动了。

    到了这时,众人才从惊慌失措中惊醒,都纷纷惊惧地赞叹蛇之大,当做一个奇物,好奇而又不敢仔细打量,一看就是脸发麻,耳嗡响,所幸李开贵没让这蛇暴露在外太久,他用粘着血的铁锹,在黄沙地刨了个坑,把那蛇给挑进坑里埋住了,因为他大姐说:“这蛇死状成八字,七天后会回来报仇,快给它搅乱。”他没由来慌了神,但转瞬就平静了,沉默地听信了大姐的话,给它的八字挑散挑到土里买了。但扔了一个石头砸蛇的李富贵并不以为意,他嗤笑道:“哪来的迷信。大姐也是见过城里世面的人,怎么还会听信这种七八十年传的土话?”李开慧听了笑道:“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听信一下,也不损失什么。老祖宗留下的话,还是可以听信一些的。何况,这蛇长这么大也是不容易,人死要下葬,蛇死了……人就当作好心给它埋了。”李富贵听了就没坑声了。回去后,把这事当做闲话来讲。他们本来正坐在风景树下乘凉,聊着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在第二个坟拜公的时候,遇到了一条眼镜蛇缠上了墓碑,手脖子,比人两个还长,再说把那蛇打死了,倒是可惜,应该活捉回来泡酒喝的——这话把卢玉秀给惊的一下立起了身子,她说:“你们把那蛇给杀啦?”李富贵说:“头都给砍下来了。”卢玉秀惊恐不安地说着死了死了,“这蛇是先祖亡灵所话,本应有大吉之福,杀了它,可就成大凶了啊!”这话还没下地,李富贵和李富才就都嗤之以鼻,齐声道:“去哪听的瞎话!”卢玉秀急道:“这哪是啥瞎话,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李富贵李富才都笑道:“阿姐,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老祖宗那套东西早就过时了!”卢玉秀急了气又泄了气,说:“我不跟你们掰话,是谁杀的蛇?”李富才看出卢玉秀是真焦急,一时没做声,是李富贵笑道:“谁杀不是杀。”卢玉秀说:“是不是你们杀的?”听到她逼问的口吻,李富贵甩脸道:“诶,开贵杀的,开贵杀的,真信那鬼话不成?”卢玉秀听了,倒送了口气,又忙说:“不管是谁杀的,都是一件极了不得的事情。快,马上上去叫开贵找个道公看看。”李富贵和李富才都嗐了声,说:“你别讲这话出去让人笑话。现在这年代就只有你们这些老人,信那些牛鬼蛇神了!”卢玉秀说:“你们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难道这些话是空穴来风不成?”李富才说:“不是空穴来风,但问题就出在这风上,谁知道这风是从谁人口中吹出来的?从人口中吹出来的话,就只能信七八分!而且,剩下的怀疑的两分可以翻了那七八分,以前那能信七八分的话,放到现在早成了笑话啦!你把话说出去让人家笑话。”说到最后,李富才正色了几分。李富贵在一旁点了根烟抽,笑道:“放着家里的大学生的话不听,偏去听信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人的以前的话,人家可是要笑话阿姐你不识好歹的!”说话的口气是玩笑话,在卢玉秀耳中,却也是有几分道理。现在的人早就推翻了以前老祖宗留下来的许多话,虽然她听不懂,但听着就是有几分道理,这几分道理从哪来?大概是从天上地下来的。何况,她活了近七十年了,也没见谁因为打死一条蛇而被报复的,现在也没几人相信那是真话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话也是有道理的,说不定,打死蛇会被报复,就是那些爱蛇或者怕蛇的人,编出的瞎话吓人——就算是坟里的蛇又如何?祖先的亡灵所化之类的话又岂非不是瞎话?如果真是祖先亡灵所化,也万万不该有祸害自己子孙后代的道理啊。思至此,卢玉秀的内心安稳了许多。李富才又说:“阿姐,你就安安心心的过活,不要操心那么多。”他趁势而下又点拨了她一下,使她的心安稳了下来,但她梗着脖子仍犟嘴道:“诶诶诶,你们说的有道理,有道理!到时候有什么恶果,你们哭都没地方哭!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好歹!”李富贵李富才都说:“好好好!”又说:“洗个澡睡个觉上去走动了,晚上我们就不回来吃了,你要上去吃吗?”卢玉秀说:“忙活了一天,把腰给累疼了,哪能上得去?”李富才说:“那你也别做饭,到时候就阿才或是伟哲们,让他们给你带饭菜下来。”卢玉秀双眼看着前面,推辞道:“不用带了,早上剩了些粥才,我吃几口够了。”李富贵李富才齐声道:“嗐!你讲这话,又不是没给你吃?还吃那早上凉飕飕的饭菜把你肚坏啦!”李富才说:“你胃不好,就少吃那些剩菜剩饭,到时候肚子闹腾又要叫人给你买药。”卢玉秀就不做声了,只不过最后仍然犟嘴道:“哎呀,不用带不用带了腻,我随便吃吃两口就得了,麻烦孩子们跑上跑下干嘛?”说这话时,她已经起身往房间里去睡觉了。李富贵李富才都无奈地笑了,说:“这老头……”然后二人等李伟哲洗完澡出来后,各自洗澡回房间睡去了,自不必说李富才没有睡着,跑出去打麻将;也不必说他们下午要去上村三哥家做饭等事,要说的是,已经洗完澡去他二爹家,找李琦打牌的李伟哲。

    对于李伟哲来说,清明节是比生活中的所有日子还有更有意思的节日。在清明节,他可以和同龄人相聚,只一相聚知道他们都好、不用做其它事情,都足以够他开心。因为他的同辈亲兄弟,每一人都与他亲密玩耍过,虽然大堂哥二堂哥只在他至今为止的生活中出现过为数不多的时日。特别是大堂哥与他亲密玩耍的日子更是只在幼童时期,但那段时期足以让他铭记一生,因为后来的一些片段的时日,大堂哥对他的好,他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见他,就会请他吃东西,给他钱,还会劝诫他远离那些不良产所,虽然他没践行他的劝诫,但这并不妨碍大堂哥一如既往地待他好。

    再说二堂哥,与他在小时候做过多年的朋友,时常一起玩耍,玩的东西大都是大人认为小孩子不该玩的,是不正当的玩物,一经他们发现是会打骂他们的,但就是那些大人认为不正当的玩物,构成了他与朋友们的童年:在炎热冒火的夏天,去河边洗澡抓鱼;在天气寒冷的冬天,去到野外拾柴枯草,找片田地生火取暖;在果实成熟的秋天,寻户人家偷摘树上的果子;在生机盎然的春天,去水沟边抓鱼打蛇。在天刚明的,坐在池塘边,看福寿鱼的偷浮出水面吐泡泡;在大中午的时候,找块阴凉路打牌吹牛;在晚上的时候,一起玩捉迷藏。在肚饿的时候,去地里偷红薯玉米,然后被地主人追着跑;在肚饱肚时候,三五成群打功夫,分成两拨人就是互相切磋。这些没好的记忆都有二堂哥的参与。

    到了三年级,二堂哥去镇上上小学,便是另一拨儿时的朋友,以前的同学,一起在一个班上学,他们同龄,学校一个年级有一个班,他们便只能在一起上学。

    到了初中,小学的同学大都散了,便有李琦——他的堂弟,和他作伴,但关系谈不上多亲热,只能说,他们之间的情谊更像是建立在与生俱来的血缘关系上,若脱离了这条血缘的纽带,倒不见得他们的关系会好。不过,也因为这条血缘的纽带,他们在日后的交往中,关系愈发密切,后来,他们的情谊建立在血缘之上,稀里糊涂的朋友之间,说来说去倒也稀里糊涂的,但他们的情谊无论如何再稀里糊涂,他们始终不可能成为亲密无间的挚友。

    而清明节,是能够把他从小到大的所有关系、所有情谊串联起来的日子,这些日子又都是美好的回忆,所以,他格外眷恋清明节的时候,只是他不善表达罢了,所以,在外人眼中,他与往日平平无奇。

    在李伟哲和李琦他们打牌闹腾的时候,李富义就立在床头后面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背对着敞开的木门,把左脚搭在了右脚板,时不时插嘴指点几句,但少有人听,唯一被指点之人听信了他的指点,把牌打了出去,把脸一横说:听二爷一次。结果就被拦了下来,牌就坏死了,成了一副毫无战斗力的废牌,被指点的人就泄气懊恼地把牌往大腿一甩,把脸一板,说:“哎呀,二爷,你瞎指点害我!我就记得,还有一张黑桃二没下嘛!让你大女儿给打废了!”说话的是李富德的大女儿李艳,她长了微圆的小脸,五官扁平,平常人的长相,身材是随了李家人,矮小,一米五几,体态微胖,模样倒也讨喜。

    李富义听了,微羞红了脸转身走了,虽出了门,还听得到他的大女儿喊着闹着笑着的声音,说:“你可不能耍赖啊李艳,打出去的牌哪有收回去的道理?”李艳笑道:“你们俩父女坑我啊!”说完,屋里传出了快意的笑声。快意的笑声卷成风,旋过他深黄的脸,使他心里平和清凉。他来到大门口外的亭子上坐下,把脚搭在靠背椅子上,矮小的身子缩紧了凳子里,吹着风,心境平和地看着远方。

    在他的面前,有一棵风景树,风景树左边,正对着大门口,有七八米远,有大门口没门,只有一条木棍作坎;风景树右边,正对着厨房门口,有五楼米远,门是一扇简陋的木门,与厨房并在一起的,是洗澡房。时常、现在也有一只或数只的黑羊,从大厅门正对面的羊圈里跳过围墙或是穿过镶嵌在围墙中的小门跑出来,先是蹿上厨房门,然后是家门口的亭子上,再是跳起来去叼风景树的树叶,不吃只是玩,然后跳到围墙上,围墙只有成年人的大腿粗,黑羊就沿着围墙直走,一直走到大门口,拿眼探试墙与地面的高度,然后掂量着跳下墙,又跑过乱石堆积的地带——羊圈前面的一片三无地带——在道路边上,一片沙地,杀地长着杂草,堆着形状奇特的石头,走上去坎坎坷坷,羊在上面跑跳,倒是健步如飞,然后屁颠屁颠地跑回羊圈,如此往复,不知疲倦。

    但到了下午,太阳正盛的时候,李富义就会把羊赶出去放养;若是初春,就会赶到野外去,那时候,田地里遍地都是嫩草,放牧人赶着牛羊在草地上吃食,但此时四月,甜地了播了种,是不能再赶去田地里了,一个没留神盯住牛羊们就会把秧种给伤了,一把秧种给伤了,地里的主人是准会打探哪家牛羊,然后找上牛羊的主人家理论一番的,就又会是一桩麻烦事,麻烦事是谁都不愿招惹的,所以播种时,是没人再赶牛羊到田地里,所幸离村子数里远的地方,有一片草地,村里的牧民们就把牛羊赶到那片草地去放牧,所以,到了清晨、中午、下午、傍晚四个时候,行人车辆大都能在公路上,见到成群的牛羊,背着夕日浩浩荡荡地归来,一年四季都是如此。

    现在是下午,太阳正盛地悬在空中,模模糊糊地绽放花一样艳丽的光线。在这艳丽的光线下,树顶撑出了一片阴凉路,在这阴凉路下的李富义的手机响了,是闹钟,到这个时候他就该去放羊了,通常是三点钟。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妻子孙家妹,也早已醒来换上了沾泥土的工作长袖,套上沾了泥巴的长筒水靴,拿脸巾包了脸,带上席帽要去干工了。

    她也是矮小身材,一米五出头,体重不到百斤,在地里干农活,却能背着几十上百斤的农作物行走。

    李富义说:“晚上你是要上去吃,还是叫弟弟姐姐带回来给你?”孙家妹听了,向他扬脸起来,骂道:“你没看到我干活要到晚上?还问这种不过脑子的话?”听着语气恶劣的话,李富义还是一脸的平静,说:“那我让他们带菜回来给你。”

    孙家妹说:“坐着闲就拉我上村头坐车。”李富义便骑车把她拉上了村头,然后回家去放了羊。

    他们的关系一直都是这样的凑活。

    李富贵带着起床气上了村头三哥家时,三哥家的超市外面已经坐了不少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前面是在国道奔腾的汽车,见他来了,只一瞥眼,不打算与他搭话,是李富贵先招呼他们一声,他们才正眼看了下李富贵,然后不咸不淡地点头。李富贵脸色有些不好看,扫视一眼,在一个角落看到了大哥,便搬了凳子过去与他坐在一起,二人各自聊了一会,便有人招呼他们去宰鸡羊、杀猪牛做饭了。做好了大锅饭菜,已经是傍晚的时候,天空蓝黄,在暗蓝的天空漂浮着火云,这是一块那里一块,散乱地聚聚散散。国道上车辆渐少,牛哞哞、羊咩咩地叫着归来,被牧人从南边的柏油路赶向北边的柏油路,牛屎像被人摔打的面团砸在柏油路外边的水泥路上,羊屎像桶里的黑豆子洒了一条,同样是在外边的水泥地上,这羊屎像豆子一样滚下了坡——国道外便是一个陡坡,地势低矮,开车的人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冲下去翻车,但多年来,村里少有人听过事故发生;三三两两的放牧人中,有李富义,他肩膀一高一低,跛着叫哼声赶羊,路过村头“三哥”的超市,往里边扫了一眼,便被超市里卖东西的“三哥”的老婆一下抓住,她就喊他,赶羊回去就叫孩子们一齐吃饭了。李富义微笑地点了下头,把羊赶回去,就叫上孩子们上去吃饭了。

    李伟哲一进门,就被楼房散发出的“恢宏气势”给震颤了一下心神,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么“宏伟”的房子,离他不过五米远,三层楼高的别墅“巍峨”挺立,俯瞰它面前的“矮子”——是第一眼见这别墅带给他的震撼,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他不止一次地见过,比这三层别墅还要高大数十倍的楼房,但都是行走在路边,匆匆地望一眼,即使是驻足观看,也没有使他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因为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堆钢筋混凝土垒高的房子罢了,外表看上去平平无奇,只是有一些高又矮罢了;少有的惊讶,是和朋友在镇上见到一座外形像皇宫一样的房子,外表就金碧辉煌富丽堂皇,一时觉得新奇,对于它背后承载的财富权势,并不在意,或者说根本没有想过这一层关系。而时隔五年唯一一次见到房子产生的震撼——前所未有的震撼,来源他李家的一个亲戚,现今亲眼见到这座三层别墅“巍峨地矗立”在他面前,他竟呼吸急促,一时间心神失守而精神恍惚,耳洞里好像有一只苍蝇嗡嗡地打转,脑袋麻木到无法思考,脚像套了个枷锁一样艰难前进着,见到了神色严厉的李富贵,精神才清明了一些,他喊了声爸,再看一眼别墅,虽还能带给他震撼的心神冲击,但他已能强迫自己压制它,不至于叫他显出没见过世面的模样,那样不仅是在丢他的脸,还是在丢他爸的脸,因为他家本来就穷,要是再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准叫人暗地里笑话穷还没出息。

    而丢了他爸的脸,他爸脸色难看了,自然是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的,他表面虽然是一副无表情的模样,但心脏早就紧缩缩成了一团,且对他的影响深远持久。

    张眼看着这群亲人,只觉陌生。事实上,这种感觉他在去第三个坟扫墓的时候,已经出生过了。那时,他刚祭拜完自家祖先的坟,他爸就叫他拿香去拜别支李家先祖的坟,别支李家先祖的坟和他们这支李家的坟挨在一起,他们甚至是一起拜公的,然后各自拿香过对方的坟来,拜祖先。他过去以后,才发现,另一支李家的长辈小辈同辈,他一个也叫不出名字,喊不出尊称,只是尬笑的,等他们三拜完后,他过去,一个墓碑一拜,一拜完就往墓碑前的三足两耳瓷香炉内插上一根香。因为是他们先拜完先插三根香的缘故,再是他们人又多,所以,到他们这支李家人去拜的时候,香炉已近插满了香,歪歪斜斜地戴了顶颤颤巍巍的灰帽子,若插香的时候手颤触碰到香身,就一定会有一团烟灰掉落,又因为要立住香,所以,是不能够躲避烟灰的,只能被烫疼后,借着生出的狠劲,猛一立住香,然后触电般的缩回手,甩掉手背上的烟灰,又接着去拜下一个坟,又插香,又难免会被坠下的烟灰烫到,次数多了,那支李家就有个长辈说:“你们插香尽量立直点,别歪歪斜斜的占满了位置,让别的人来插香找不到立脚的地方,又容易被烫到手。”但他话说的已经晚了,他们拜完了自家的坟,墓碑前的香炉已近立满了香,也已让香灰烫了许多人。

    如此想着,他又想到了在他和齐儒、齐光、李琦……去拜别支李家祖先时,被香灰烫得龇牙咧嘴的场景;又想到,跟他们一起去拜公的老爹——李富德,他叼着根烟,在拜完一拜插了一根香时,把香炉里的香一把握住成捆,然后把它们笔直地立在香炉的场景。那时的烟灰像雨一样洒在他手背,在他的手背上烫出一个个灰黑的点,香炉里的香,因为抖掉了灰帽子,而露出了焰头,闪着点点金光红光。而被烟灰烫了手背的李富德,只是皱着眉头拍干净手背的烟灰而已。

    后来他爸带他去指认另一支李家的长辈,教他称呼,他称呼过后,转眼就忘了,现在更是忘得彻底,唯一记得的是之前就有印象的“三哥”。他叫那个“三哥”三叔,这是他经常路过村头到他开的超市买东西的原因,第一次叫三叔,也是在上清明,李富贵带他指认长辈的时候。

    “怕是再过一辈,就无人记得另一支李家的长辈如何称呼了。”李伟哲想到,心湖只有一丝丝微小的涟漪,像是蜻蜓立在湖面上,泛不起多大的波澜。他不为失去他们的关系而伤感什么,也不会因为拥有他们的关系而欣喜什么,同是李家人,却只是因为淡薄的血脉联系着罢了,否则,不过是同村的陌生人,也有可能成为朋友,而因为淡薄的血脉关系没有成为朋友。

    在三哥家吃完了饭,两支李家各自散去了。李富贵他们几兄弟则是回到卢玉秀家,坐在庭子上聊天,接着庭子里瓦片下的昏暗灯光,他们聊起了生活近况,这次是大姐李开慧牵头聊的。

    李开慧来见卢玉秀的时候带了一大袋橘子苹果并一瓶金龙鱼油,那时只有她卢玉秀在家,卢玉秀局促又热情地接待了她。

    在此之前,卢玉秀趁在傍晚的时候,找上李开贵的和李开慧的妈,跟她说了今天他们去拜第二个坟打死坟头眼镜蛇一事。在她看来严重极的事情,李开贵他妈却不当回事,竟说:“打死就打死了嘛”一话。卢玉秀就严肃地跟她讲了坟头杀蛇的禁忌。李开贵他妈见她当真了,倒笑道:“我没听过这话啊,说不定是谁别有用心编排的呢。阿嫂,你要知道蛇最喜欢坟那种环境,阴阴凉凉的。前些年,不是有几个人被毒蛇咬死吗?然后就从大队传出了坟头的蛇不能杀等话。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会不会是村干部们为了让人不打蛇以致招死,而编的谎话?”卢玉秀听了,觉得她话有几分道理,但其中一些话的前后顺序不对,便拣些话回答:“可是,‘坟头蛇是祖先亡灵化的’,杀了会有大灾大难等话,是好多年前就有了,时间对不上啊!”开贵他妈砸了下嘴,说:“掉的钱不能拣起来用啦?以前的东西,还能用,就拣起来用嘛,又不碍事。”卢玉秀觉得她话有道理,思来想去无法辩解,便笑道:“你上过学的,讲不过你。”接下来二人聊了些家长里短,然后聊到了开贵他妈在在地里做活的近况,最后卢玉秀起身要走了,便见李开慧领着李怡婷回来了。李开慧见了卢玉秀,便笑道:“阿娘来了。”她妈说:“你回来得正好,你阿娘要下去,你用车拉她一程。”李开慧说:“阿娘等下,我洗下手。”卢玉秀听了,忙道:“不用不用不用麻烦,我走下去一会就到了,要孩子们开车送去多麻烦啊!”开贵他妈上来握住她手,说:“你傻了,难得开慧回来,她送你下去也跟你在下边坐坐嘛!你们好好讲讲话,帮你解解乏嘛多好哇!”卢玉秀说:“不了不了,坐车我腰疼,我还是自己慢慢走下去就好!”开贵他妈说:“坐车哪门子的腰疼?摩托车就算了,开慧可是开小轿车送你啊,难不成坐小车也会腰疼。”卢玉秀愣了一下,说道:“开慧哪来的小车?”她妈说:“当然是买是呀,都买来开好几年了呢!”卢玉秀笑道:“我竟不知道。”开慧她妈说:“快去坐坐,我们那时候哪见过这种东西,更别提坐了!坐了才知道,有钱人的生活不是我们能想象的咯!——你还没坐过小汽车罢?这下就全当开开眼啦!”卢玉秀虽有些意动,还是道:“算了算了,一点的路,用脚就能走到了,别浪费油钱,省下来给孩子们买吃的。”说着她拧身就要走了。开贵他妈忙拧头喊开慧,开慧忙提了一袋橘子苹果出来,对卢玉秀喊道:“阿娘,你等下等下,我载你下去啊!”跑上去拦住了卢玉秀,有些气恼地说道:“阿娘,你等我送你下去啊,别因为这小事推推扯扯的让人笑话,你快点过来我送你下去。”卢玉秀半推半就地跟她上了车,事后,卢玉秀跟天天待在一起聊天的老人们说:“这小车跟拿摩托车不能比,坐在上面平平坦坦软软绵绵的,比躺在床上还舒服!”

    她们刚到家,开贵他妈就打卢玉秀电话,说:“刚才只顾讲话,竟忘了问你吃了饭没,糊涂了,你要是没吃饭就让开慧转过车来,上我这吃完饭再下去!”卢玉秀也是懂情理的人,说:“吃了,吃了,吃了才上去找你的,你吃了没?孩子们给我送了些饭菜下来,要是没吃我现在就让开慧给你送上去。”开慧他妈说:“我刚干工回来见到桌上有饭菜就糊吃了些。”说罢,二人又寒暄几句就挂了电话,李开慧就说:“阿娘,我妈打来的电话?说什么了?”卢玉秀笑道:“问我吃饭没,我跟她讲吃了。”接下来,卢玉秀问了她在城里生活得怎么样,孩子成绩怎么样,大女儿没回来吗?她粗略地回答了卢玉秀,正要问她身体生活近况,李富贵李富才两兄弟骑着车回来了,见她在下面便招呼了她一声,几人又寒暄一番,没过多久,李富德德李富义都来了,最后来的是李富菊,他们一家人全到齐了,便互相聊起了各自的生活近况,孩子们的学习成绩,今年有那个小辈要高考中考等等,此处就不一一细说了,只说他们粗略聊尽了各家的生活近况,就将话题牵到了卢玉秀的身体状况上,是李开慧说:“老妈子近来身体咋样?”卢玉秀全程靠在椅子上,原先为自己孩子们的生活状况喜怒哀愁变化无常,觉得他们一把年纪还不老实过日子,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赌钱和买彩票等因依靠运气而不切实际的事情上,又想他们大体皆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不做投机倒把的坏事,小毛病虽有一堆,但大病无一,且身体健康,便尚可接受,并子孙也是本分老实,不像一些姐妹朋友的子孙顽劣不堪,倒还叫人省心;家境虽不富裕但也是人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衣食不愁,再想有人虽大富大贵,然子孙姐妹叫他日夜操劳,虽衣着华丽,然时时愁容,念起子孙后代更是唉声叹气怨天怨地,便更庆幸子孙本分,到了她这个年纪也就只在乎子孙后辈今日往日之生活了,如今他们生活尚可,倒也觉宽心,只是李开慧一提她身体,便愁上了心头,却也不想与孩子们道苦,虽日日夜夜忍受也不想在孩子们面前提一字,便笑道:“咋样?还不照旧那样。”李开慧说:“照旧那样是哪样?你的头啊腰啊膝盖啊,天冷下雨的时候疼没有哇?”卢玉秀嚯的一声笑道:“想我这样年纪的,哪个下雨不头会疼腰会疼膝盖会疼的?”李开慧听了,故意板起脸盯着她道:“瞧你讲这话,多人疼就不管?头疼腰疼膝盖疼,都是病,是病就要早治,不然再过七八年,你就跟阿凤她妈一样,躺在床上动不了咯,我看那时候,你做不了事,谁还会养你。”李开慧远是开玩笑,但卢玉秀听了作真了,,原先脸上的笑一下敛散了,梗起了脖子,道:“我要他们养?”他们听了,都感到一些糊涂,又没多想,齐笑道:“你这话讲的,我们不养你谁养你?就算你当真有瘫在床上的那天,我们兄妹也照样养你。”卢玉秀听了,一下醒了些神,自知失言,便把头扭向一边,空洞地看着围墙角处的米缸,米缸完好无损,却长年累月地倒扣在那,她也不是尽在看米缸,而是在冷却刚放出的一些怒气。李开慧上半身前倾,握着她的手轻拍着,笑道:“你不要儿女们养,他们可不敢不养你啊,否则村里人都要在背后戳烂他们的脊梁骨了,老妈子!”说这话时,李富贵林金凤两口子在一旁扯着嘴角笑。李富德嗐了一声,没好气道:“别弯弯绕绕的浪费时间,你哪里疼哪里不好就跟大姐说,我现在赚了点钱,让大家带你上城里看看。你不是一直说腰疼吗?让大姐带你上城里看看腰。——大姐,你看你拣个时间,带阿姐上城里的医院看看腰?”李开慧定着眼略微思考了一下,便说:“我刚好休假了几天,老妈子你挑个时间我带你上城里医院去看看。别在镇上镇,镇上的医院看不出什么。”

    卢玉秀说:“哎呦,我这么老了还去浪费什么钱?忍忍就好了。”

    他们听了这话,都被噎气了一下,闷声地都把头甩向一边,都说:“大姐你瞧瞧,你听听,她讲这话,是真把人气的没话讲。”

    李开慧轻轻地拍着她的手,笑道:“老妈子,你别讲这啥话,你哪老了?也就长我妈几岁,还有大把的岁月可活。不说长命百岁,但一二十年是跑不了的。你动脑想一想,往日这腰疼腿疼是不是在难受你?再忍个一二十年的滋味可不好受啊老妈子,你就别犟了,你拣个时日我带你上城里看看。”

    卢玉秀定神想了想,又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不说我这腰受不了舟车劳顿的苦,再说我去了,谁煮饭给孩子们吃?”她话到这,李富贵林金凤就情绪激动地打断了她,齐声嚷道:“我们要你煮饭给孩子吃?”李富德、李富义、李富才、李富菊也齐声道:“你别担心孩子们也没有饭吃,我们这么多人在家,还会饿了孩子们不成?!你有病就去治,因孩子们没吃食拖住你,简直要叫外人笑死!到时候我们姐妹的脊梁骨怕是要被人戳上那么一戳。”卢玉秀一时哑了口,闷了些气,又开口说道:“我去了,开学了伟哲和童童跟你三哥们在镇上租房那里,回不来,剩伟哲自己在家怎么办?”她话一出,就都闷上了一口气,李富贵扯着嗓子道:“嘿!你甭管,他到时候自然会有来吃,饿不死他,你只管上城里治你的病。”林金凤也跟着道:“你放心,弟弟一个人在家饿不着。我上早班的时候可以在宿舍煮,中午可以叫富贵带饭菜会给他,下午我来带;我上晚班,中午我可以带回来给他,晚上富贵带。——大不了,我叫我阿姐煮给他吃,他每天下课只管去吃就好了!”卢玉秀没了话讲。李富贵捂着额头感到好笑:“你竟然会担心饿到孩子们。”林金凤皱着眉说:“家里缺你一个人不是什么大事,多你一个也不怎么样,你只管安心上城里去治病,别挂念家里,我们会帮你照顾好的。”卢玉秀神情郁郁,道:“那就随你们咯。”

    就此议定了,由李富德出钱,让李开慧在清明过后送卢玉秀上城里医院去检查身体并治病,此后此事相关暂不必细说,且说清明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