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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而对于洛伦佐,天气终于放晴对他是件令人欣喜若狂的事情。在此前陆地上的雨已极猛烈地连续下了一个多月,使得地下城的天气调节系统几近崩溃,几个研究人员打算修缮洛德薇安区域地基下的排水通道,连日的暴雨使排水管中也蓄了水,整个地面世界如一片寂静的池塘。这反常的暴雨的停止也使得他上到地面上探险的活动得以如期进行。

    这项活动对如今的他只不过是习惯性的工作,杨颂从来就没有转醒的迹象,而首领歌黛娃已经放弃了这个不靠谱地面历史研究计划转而专心于研究那十一个故事。她打算按照自己写的《神谕》为蓝本加以她对十一个故事的改编代替丢失在历史长河里的真正神谕。对于她持有的对未来走向偏颇的看法,他也无法责怪她,他们正处在一个匆忙的时代,深刻的思想在其中从不停留。昨天已经是历史,成为歌剧或故事,而未来的作品却已经不耐烦地开始预演。

    他走在灰蓝的土壤里,地上的泥土如某种显露着衰败气象的海绵,每踏一步便渗出死亡,他几乎分不清地和天。

    他刚刚就迁移计划和歌黛娃吵了一架。确切来说,是她单方面的吵架,他不过是皱眉摇头加否定罢了,他确信自己看不出来一丝生气的意思,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发火了。但歌黛娃简直是疯了,她大多数时候都是沉稳又安静的,可是当谈论起那些意义重大的话题时,她就开始愤世嫉俗,她大肆赞美着短命的伊甸园时代和罗德里戈家族,甚至隐隐透露出几分向往之情。

    洛伦佐听她说着,他不动声色,内心的叹气声盖过了歌黛娃思想深刻的慷慨陈词。世界不只有想象和书本,你的看法片面了,你的决策很脆弱——他只敢在心里这样说。他知道地下城应当有更多作出选择的人才能面对复杂又多变的世界局势。但出于熟识他不愿她去做出头鸟,或是只是因为她白色的卷发,红色的长裙,强烈的政治抱负和成熟的气场,而他一向珍视美丽本身。理想主义者燃烧自己,必将被理想吞噬;捍卫道义者不可腐蚀,必将在道义中焚烧。在乱世里的挣扎最终将导向两条道路,一条通向圣坛,一条通向污泥。比她卑劣的人死了,可比她高尚的人也死了;比她无能的人死于苦难,可比她才华横溢的人也最终走入湖底沉睡。没有谁能改变什么,没有谁能拯救什么。你又何必去悼念一个连一份《神谕》都留不下来的时代,一个从一开始就充满动乱和欺骗的年代?假如你也选择那条道路,你所领导的人类的前路将是死亡无疑。

    因此他比谁都更加渴望杨颂能醒来,也许那个沉睡的姑娘还可以在这个年轻的首领走上不归路之前,小小地改变一下未来前进的方向。醒来吧,百年前的信使,让我们的首领离开所居住的秩序尽然的舱室,去到真正的市民的生活中去,让她去问问杨颂本人的看法,问问人民的看法,问问他们这场为他们而起的革命到底给他们带来了什么。问问他们,生活变好了吗,还是更糟。

    我们有些杞人忧天的洛伦佐一路走着,脑海中翻涌过一大群社会学家对于社会与人的研究。他一边思索一边前行,几乎忘记了观察地面上的遗迹,雨后的泥泞使他忽视了路面之上的凹陷,特制在地面上滑行的鞋子也深深地陷在淤泥之中。他本能很轻易地找到帮手,但几乎所有的研究人员都去万灵殿继续考古去了——那位书写《神谕》的夫人在万灵殿地下留下了一些可以考古的东西;剩下的人则忙着将管道中的水抽干,使地下城时不时的降水停止。

    我们这位一头黑发已经慢慢泛白的先知只好沉默地站在车前看着远方露出一角的万灵殿,只觉衣物冷冰冰地黏在身上。他心中一阵痛楚,安静地品尝这历史和伟大的伊甸园时代倾塌那近乎屈辱的滋味。他渐渐处于一种近乎悲痛的、不去思索的状态中:他看着那些树叶,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露出恍若沉思的神情,心里却空空荡荡。他嗅到泥土的气息,它们与回忆中雨的气味相重合,二者有着超乎寻常的相似之处,甚至可以说是同一种东西;由此想到,雨自天上落在地下,融入泥土,并不能够得到安歇,不过是漫长旅途中的一次重逢。这使他无端地感到凄凉,某种东西像雨水渗进他的衬衫那般,渗进他的皮肤之中。

    这种沉思向来并不持久,等到在机器人帮助下他终于可以再次行走时已经太阳偏西,他只好打算无功而返,转身后一幅色彩浓烈饱胀得几乎要溢出画纸的画撞入了他的眼帘,像是在不合时宜的情况下亮起的火光。他看见远方的大海,好像有一具躯体被遗留在即将来临的黄昏之中,他走近那个人影,看清了她的面容。乌木般的发,鲜红的唇和惨白的脸色搭配在一起有着说不出的诡异,可是偏偏她又眉目锋利如刀刻,黑色的冷冽眼瞳透出中世纪宗教画中神明不可亵渎的凛然与冷漠。她身上铁灰色的实验防护衣还沾染了地面的灰蓝色彩,指尖新鲜的血迹那样色泽明亮。她坐在那里,如同一棵挺拔的白杨,没有什么能压弯她的脊柱。她娇艳的面孔会让人想到多灾多难却美得惊人的伊甸园时代,巧的是她也是伊甸园时代遗留下来的最后一个人。

    他看了她整整七年,对她的面容相当熟悉,他们有着相似的饱受争议的美丽。他只是疑惑他在伊甸园时代那恢弘的旅行过后唯一剩下的纪念品,一颗属于死掉的过去的灰尘,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那位夫人空荡荡的坟墓前。文学作品中常用某种象征性手法,作者凭空创造一件事与另一件事的联结,说它们有着不可避免的联系。这并不严谨,可以说具有近乎迷信的性质,并有可能演变为一种无意义的邪恶伎俩。作品所构造的事物之间一向有着内在的逻辑,倘若洛伦佐没有喜欢到地面上转转的这个习惯,他便不会面临陷入泥土看着腐烂的历史不得不再次陷入悲伤的思索的境地,倘若杨颂的天性淡漠顺从,她也不会在还没清醒的时候就能迷迷糊糊的进入地下城之上,甚至被灵魂牵引到那座空坟墓之前。

    “空坟墓?”她每说一个字眼都能感到自己的气管在灼烧,那个有着幽灵一样声音的人就像幽灵一样飘到她面前,他的长相也让她感到亲切的熟悉,但她想不起来他是谁。这个大概四五十岁的人,浅蓝色的制服远比灰蒙蒙的天空的大地明亮,凌乱的发丝和严肃的面容会让很多人信服他的话。她和他对视,两双相似的黑色瞳孔望向对方,如同望进轮回。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似乎人人都急着死掉,头顶立着一方石头,铭文日渐风蚀。慢慢变成一块没有人来凭吊的坟墓,更没有人记得墓碑上写了谁的名字。死后还要在墓碑刻上生前每一天都用的寻常名字有什么意义?上天堂时让它标在你额头上吗?但这位夫人更加傲慢,她不仅没留下名字,甚至连自己的遗体都没放进坟墓。她也许是不喜欢让人来祭拜叨扰,就在世间真正的消失了。可她又把坟墓竖起来,放在洛德薇安区的中间。多么自私,渴望被记住,又故作神秘——但你回到地下城后记得千万不能这么说。”失去浓雾的掩饰后,他的声音轻且温柔,宛如情人的低语。这个男人看着自己时露出了一种怀念似的表情,他忽然就不像一个宿醉的浪子、神神叨叨的哲学家或者是吉普赛人一般的街头艺人了,倒是像个不得志的被误解的先知预言家。

    他耸耸肩,试图把她抱起来。但他的力气还不足,使得她朝一边倾倒,只好拉住对方的衣摆保持自己的平衡。她这才惊奇的发现自己的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红痕,大概是经过了几千次的割划,这使得她对自己的处境更加恍惚。

    “为什么?她有着特别尊贵的身份吗?”她气息还未稳,甚至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字斟句酌,便已经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倒是使她意识到也许自己是冲动莽撞,易动感情,嘴要快过脑子的那类人。

    “不,那是因为没人知道这座坟墓是空的,每次那些研究员来的时候都会祭拜她,”他耐心的解释,倨傲的宛如神祇,“他们不想想,她这种人怎么会把花草和泥土当成床,把阳光当毯子?我会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的,但我只是知道她的一些事实,你可以为我们解释事实背后她的真实想法。现在你要跟着我回到地下城,作我们的祭司,为我们解释《神谕》的指令,或者是为这个笑话添上两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