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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大概是整个地下城最渴望杨颂能醒来的那个人,但他不急着用杨颂去和歌黛娃对峙。杨颂现在需要好好休息,等她下一次醒来就会回忆起来所有事情,她的逃离舱室只不过是她身上最浮于表面的秘密,哪怕下一次她醒来最有可能第一个见到的是歌黛娃本人,这也值得尝试。

    比起一瞬燃烧的耀眼光芒,他需要的是长明的灯火。

    人们对自己所处的年代总是一无所知,甚至会做出错误的判断。每一代孩子们指着历史书上的语句问父辈“导火线”、“序幕”的时候,往往都只能收获大人们一句头疼的敷衍:“我没什么印象”。所以人们回味往事时就会有一种奇怪的剥离感,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参与进时代的奇谲风云里,忘记了自己总会为世界人口普查加上一个小小的一,最后还可能会因为凑整而被划掉。那么人们也就能顺理成章地得出结论:现在的一切成就都只不过是蹒跚学步,一切真理最终都会被推翻,一切事迹最终都不能被留下,就像自己自以为波澜壮阔的一生只不过是一句毫无意义的话最后的句号。

    先知大概是因为他们对现在甚至未来都有着正确的预见吧。他们会站出来大言不惭的说跟着我走你就能看到未来,因此先知应当是后人对前辈的评判,世界上没有活着的先知。洛伦佐明白这个道理,他也没发表过任何高见,可他是被迫成为了先知,因为他的出身人们把他捧上了先知的位置,就像他们会把杨颂认作祭司一样。需要英雄的国家是不幸的,那一个需要先知的群体呢?

    洛伦佐的先知之路要从他的童年讲起。七岁,即使按最严苛的算法,也只不过是人生之钟的前几分钟而已。这个年龄的孩子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有信心去探索全世界。孩子不明白征服和探索的区别,没有那么多伟大的宏愿,更不会想着征服星辰大海。七岁的先知会让人想到什么呢?羞怯的小可爱?那听起来可真是不符合人物设定;一个让人头疼的熊孩子?这么讲就好像在诽谤他这么多年里没什么长进,唯一变化了一点儿的只有身高。

    事实上七岁的洛伦佐只是个普通的,甚至有些令他的养父吃惊失望的呆滞的孩子而已。好吧,也许并不是那么普通。他从小便是在每家电子屏上出名的美少年,人们称赞他柔顺的黑发仿佛夜里的湖泊,剔透的黑眼睛比上乘的黑钻石还要好看。无论是纯真的童年时期还是长大后严肃的成年时期他都像漂着些许清脆浮冰的春水,时而折出一束耀眼的光。除了长得好看之外,在他身上还经常发生一些超自然的事。这可不是孩子的睡前梦呓,或者沉眠中的狂想,他七岁的这天就是一切的开始。

    那天他的任务是读完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什么样的家长会要求自己七岁的孩子去理解这样一本书呢?但他知道,无论是历史上传说中伊甸园时代的罗德里戈家族还是沉寂了百年后重生的罗德里戈家,都不是什么正常的家庭,但至少是富裕的家庭,为此他应该感谢神。百年后的罗德里戈这个姓氏早已不再年轻,完美,意气昂扬,反而是已然犯下一切罪恶,燃尽一切希望后的战士的残骸,高傲使得他的继父,另一位真正的罗德里戈冲破黑雾中的烟尘和煤炭燃烧后的颗粒为了一个愚蠢的原因站了出来。

    他的继父本来是天体物理学家,有位文学家曾经说“写文章的人,灵魂深处必须是一个野蛮人”,如果勉强承认这句略带偏见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话,那么科学家灵魂深处也必然是个未来人。科学家必须有从未来看过去的那种冷峻目光,意识到自己共同存在着且毫不冲突的渺小和伟大,才能继续研究而不发疯。科学家不在乎宇宙和命运在人类身上的设限,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乐于飞蛾扑火,蚍蜉撼树。他的继父变本加厉的把这一点体现在他的建设理念上,在凛冽寒风中他往往都会流下泪来。因此以科学家一样的毅力和乐观,他成为历史节点上的人。

    “我们的业障冥顽、懊悔卑贱;却想为自供要他人慷慨付钱。我们坦然折返泥泞故道,以为用贱泪便能洗心革面。”他还在摇摇晃晃的在床上念书,声音正处在稚嫩和成熟期之间。在眯着眼就要入睡时,他还似乎在门边看见了小姑歌黛娃,她精灵一样的白发飘过,引得他不满的哼笑了一声。他们俩都是儿童歌剧小组的领唱,是吟唱《神曲》剧目时最瞩目的但丁和贝雅特丽齐。每次前排的观众都会为每一个喜欢歌剧的孩子献上花环,年龄相仿的姑侄当时关系还很好,洛伦佐总是在下场后把自己的花环送给小姑姑。这样他的花环叠在歌黛娃自己的花环上,她的两腮微微鼓起,像只可爱的花栗鼠。小女孩的紫色眼睛像比猫眼石还要清澈明亮,他能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不过随着年纪渐长,歌黛娃似乎知道了侄子身世的一些秘密,或者她只是长大了,对洛伦佐更多是冷淡,不屑一顾,挑衅的态度。有时候被无视的过分了,他会有冲动把绞绳套在她脖子上,就像当初把花环戴在她脖子上一样。

    但他太困倦了,因此懒得骂几声,拿着书就香甜的睡着了。他一向喜欢看着书入睡,他叫这一行为为知识而沉醉。直到他闭上眼的那一瞬间,他那外人眼里一成不变、只有自己才知道有多缤纷美丽的生活,还有他短短七年里形成的幼稚世界观,将会彻底改变。

    一只机械蝴蝶悬停在了他的眼前,在黑暗里闪着火,这只蝴蝶的双翼是夕阳和火焰一般的流体,就好像有人从传说中的奇幻世界里截下了一片流光似的。这只蝴蝶简直可以挑战现存的关于此类昆虫的研究,但他还是觉得有些科学家研究漂亮的机械蝴蝶是件过于无聊毫无意义的事情。很快他这个想法随着漂亮的蝴蝶和精巧的机械改变。蝴蝶仿佛有着超出它物种所应当拥有的智力,见自己吸引到了洛伦佐的目光便不再停在半空,而是扇动翅膀向前飞去。洛伦佐注视着这只不管怎么看都不大对劲的蝴蝶,想要瞧瞧它到底要去哪里。不想蝴蝶飞出几米便停住了,像是发现了他没有跟上来似的,又调转方向向他飞来。蝴蝶在他眼前打转,这无法言语的脆弱又奇异的生灵想要让他跟着自己行走,洛伦佐领悟到了这一点,好奇心驱使他迈开了脚步。

    这也太奇怪了,他思忖到,可是去看看总归不会有什么坏处。于是他走过狭窄的小巷,走过宽敞的街道,路过繁华市井也路过破败老城,路过了潺潺流水,最后停在了夏逾清城门前。只要曾翻阅过任何一本讲述这个动荡不安却又充满激情的年代的书籍,你都会知道:这里是一个地下城历史上永远不可能被绕过的地标。洛伦佐凝望着那个以地下城第一任城主命名的金属制成的城门,夕阳正在将光辉洒满门框,光洁的金属面上照出他稚气的脸:因吃惊而张大的、还带着一点迷糊的眼睛、乱糟糟地到处支愣着的头发。这座矗立在他面前的大城城门紧闭,寂静得一眼看上去就像个铁水浇筑出的巨大坟墓,没有一点儿人气。他脚下的大地是光滑的金属。光着的脚踩在地上有点冷,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实际上他从来也没去过这个城门,就算学校里组织去地面上看看他们也是直接坐着方舱离开,他一直吐槽这个门毫无作用,他不知道人为什么能梦见自己没见过的事物。

    他以前从来甚至都不做梦。此时阳光从看不到尽头的、平滑成一条直线的大地边缘乍现,那光芒又被反射给其他金属面,就像一组高妙的多米诺骨牌,光的游戏规则在这一刻体现得酣畅淋漓,那光芒一瞬间闪花了他的眼睛。更壮观的是那座城门,这座城门是如此的美。畸形的美。这是摒弃所有人工、扫除所有匠气,独属于机械的那种美,干净利落。这座城门,不管是纵横比还是别的能想出或者想不出的比例,都符合黄金定律,完美得可怕。

    他朝背后看去,背后竟然变得空无一物。它如此突兀地扎根在金属平原上,横亘在他眼前,高入云层、宽得看不到边,恢弘巨大得像是要把这方空间切割开来。他试探性地走近城门,轻轻触摸看上去冷硬的金属,却发现触感无比温暖。那金属城门在他把手指放上去后发出一声短促的电子音,自动打开了,像扇贝打开它的壳,毫无保留地把珍珠展现给别人。但鉴于这座城的体积,摩西分红海的比喻更为恰当。小男孩甚至望不到城门的顶。那银色的金属门似乎可以直达飘着透明云絮的天空深处。银色,科幻作者的偏爱,明亮,坚韧,充满不真实的攻击性和疏离感。

    存在即合理,合理就遵守逻辑,有逻辑就一定能被科学解释。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手指还是紧张地攥紧睡衣的衣角。